礼物

2014-06-27 09:13杨瑛
民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兔子女儿

杨瑛

女儿小学三年级时,我出来上大学。

在老家,爱人每天早晨匆匆忙忙地做早餐,骑着自行车送女儿上学。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上课之外的时间都呆在图书馆里。

图书馆在校园的深处。吱吱嘎嘎的回廊,七阶停顿出一个平台。木制的方方的桌、木制的普通的椅,闲闲地放着,很多空间空出来,开阔庄严。在又高又深的书架中间走来走去,在方桌前阅读,很容易安静下来,也很容易回忆往事。在老家的图书馆工作的鲍金花女士,起初只是陌生人,她慷慨而耐心地借书给我。后来,孩子刚出生的那几年,很多事没时间做,不能够去图书馆,她绕路去我的单位把我想看的书送去再取回。她说,你喜欢就给你送来了,现在喜欢书的人不多。给予我这样帮助的人很多。喜欢图书馆的人,是孤独的人,孤独的人执著地记得那些温暖的事情。那些珍藏的上下都放着檀香木板的书,那些长长的书架上被翻得边角处都打起卷儿来的书,充满了原始高贵的木质气息,大师们创造那些苍老的经典,时问的灰尘落在上面,反而使文字新鲜。他们忧伤地坐在我的身旁,目光和善平静,亦远亦近,拨开时空给予我深远绵长的温暖。大地上生长出的树木的年轮旋成书页,整个世界的叶脉都留在上面。从楼上望下去,一楼的中间,木制的工作台拼成一个问号,深深密密的图书中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给出了更多的困惑。

每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空中都有一架飞机飞过,在黑色的夜空划过一片星光。回到宿舍,床悬在高处,床头和床尾被书柜和衣柜撑起来。亲人们不在身边,梦是空的。

第三个学年的冬天,我和赵娜老师一起去听傅聪先生的钢琴音乐会。心里想起了我的一个同学的样子。每次大家一起在一个稍像样点的餐馆吃饭,吃了没多久,就会有他的叹息:“唉,如果这些能让乡下的老妈吃上一口,该多好。”

我想,如果这音乐会能让在小镇上学的女儿听一下,该多好。

第二天有月全食,天上一轮圆圆的红月亮,夜晚的校园里全是学生,那些年轻的学生。我和同学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隔着窗户看到一对年轻的爱人,在那样的月光下,男孩子捧着女孩子的脸,从额头向下一点点亲下来,到嘴边停住了。

快放寒假时,主讲《红楼梦》的老师讲了一个故事,她大学毕业时,同学们谈各自的理想,一位女同学说,我的理想是每天哄孩子和看《红楼梦》,同学们都笑了。毕业十多年后,大家发现那位女同学的理想是最高理想。

最后的一个学期。

学校是老样子,几只流浪狗和一群喜鹊都是旧相识了。食堂和超市之间的路上,总停着一辆献血车。不远处,一群学生在为他们生病的同学募捐。新一年的自行车赛和演讲比赛、主持人大赛也将依次上演。晨起去食堂时,看到外国语学院的周末电影也贴了出来。返回来时,已被新的广告盖住了。

北方缓慢的春光里,从宿舍到教学楼,一路都有喜鹊在飞翔。一只黑白分明的鸟,像夜一样黑的羽毛,那颤动的白,是寒夜里飘着的雪,融化或凝结,卑微又倔强地停在黑夜一样的梦里。路两旁还未长出新叶的树上,几只喜鹊站在一根空荡的树枝上,又依次跳上另一根在风中晃动的树枝。空中的一只喜鹊咬着一根灰褐色的隐藏着绿芽苞的枝条,吃力地咬住紧紧地咬住。它飞翔落下,报出的是谁的吉祥?一只终身的旅行者,黑夜海水一样包围着它,它被关在笼子的外面。

学校外面的巷子窄又深长。常去那里买水果,从我上学开始,这些摊主就站在那里卖水果,位置都没换过。快三年了,也都成了熟人,会问些“快毕业了吧”的话。每天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招呼得格外殷勤,剩下的水果隔夜不新鲜了,他们也在意一天的收成,冬天到晚上九点多,夏天十点多,他们才收摊回家做饭。

惊蛰过后依然有雪融化在公寓楼之间的小路的水泥地砖上,空气有泥土的潮湿味,校园里的流浪狗浑身湿漉,毛拧在一起,低着头,倦缩在楼檐下。旧年老去的枯草和褐色的落叶,湿乎乎的,几根绿草芽混在里面,只有很少的人可以发现。

在我住的二号公寓楼的门前,两只流浪狗,每一只都有很多的名字:“小黑,卷毛,旺旺,黄豆,花花,流浪汉、葩琵……”每一个喂它们的学生,都给它起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它们循声而去,对每一个名字都沉默,只埋头吃食物。黑色的那一只会把一些肉骨头很认真地用土埋起来。在周六周日,同学们都出去的时候,它把那些埋起来的食物找出来。我的一位达斡尔族的同学,北漂十年,没有积蓄,自己也常常吃不饱,却从口中节省出食物来喂它们,“葩琵”,她叫着它的名字给它梳理毛发。“葩琵”躺在地上,蹭在她的腿旁,倔强忧伤又常充满祈求的眼神安静柔顺很多。达斡尔族同学穿着一身红运动衣在校园里跑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长串流浪狗。跑完步它们又回到各自的公寓楼的门前。门前常有年轻的孩子相爱和离开。一位男生拿着一只很大的毛绒熊站在楼下,女生下来,几句话又返回了楼里。男孩独自呆站了一会儿,把毛绒熊扔在楼前的草丛里走了。毛绒熊成了“葩琵”的伙伴,它常躺在它的腿上或是身上在阳光下憨憨地睡着。

这幢楼里住的是同一年入学的学生。刚上学时,我总是在一群人背英语的声音里醒来。离我的宿舍很近的这块空间,通宵给电,挤满了晨起背书的人。两年半过去了,只有一个人在坚持。每天醒来,听到的是校园里国防生晨起训练的声音和一个女孩子背英语的细小的声音。宿舍冷,在一楼,春天也很冷,拖了地,地上的水印迟迟不干。到这个城市以来,除了睡觉,还没怎么脱过羽绒服呢。裹着一身的羽毛,并不是为了飞翔。

还有三个月毕业。我开始在这城市里工作了。

二十几岁时,第一次从县城去市里,在人群中惊慌得连马路都过不了,同学从路的那边重走回来,把我牵过去。现在我在更大的城市里穿梭。我在父母、爱人和我自己的眼里都看到了不安。

我的父亲是一个梦想主义者,母亲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们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知识分子,循规蹈矩又充满理想地过着简单的生活。三十多年前,父亲拿着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选了“瑛”这个字。我的出生地出产印石,父母希望我沉默如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而有通透硬朗的温润。我的身上寄托着他们的理想。

在日常的生活里,微茫的理想,常被吹乱吹散吹没了。那些在图书馆的安静的木桌木椅里流逝的时光,已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离太阳最近的,是深埋在黑暗的地下的一颗种子,在阳光的温暖中唤醒了生命。

学校在城市的南郊,单位在东郊。一天里坐三个小时的公交,来和去各换乘一次,等另一辆车来。

公交车像一条条挤得变形的胖胖虫,遍布在城市的路上,一站,一站,喘息爬行。晨风里,一个随风奔跑的易拉罐,滚动着它的空与冷,不知道会被哪个老人拾起,装进一直拎着的装垃圾的蛇皮袋里。一个彩色的塑料袋,不知道会飞向城市的哪个方向。

其中的一趟,坐时只有我一个人。车里偌大,空荡,车本:身的声音特别清晰,像一个人粗重的喘息。一个清冷的早晨,我看到并行的一辆公交车上一个女子在默默地流泪,隔着两层车窗,我看到了她的极力的隐忍,看到她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两辆车慢慢地错开了。一路上不断地有人上车、下车。一辆又一辆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来。每个站牌前站满等待上车的人。车上是黑压压的人,一群人竟也能都挤上去了。急着去上学的孩子,一只小手努力地去够一个可以扶握的栏杆,一次又一次地被挤得始终无法握到。只是平常的相遇,没有人会彼此珍惜。使人温暖的是,在车厢内最拥挤的时候,两侧坐着的是老人和抱着孩子的母亲。车上还有一个从业者,小偷。他们挤在人群里养家糊口。相同的不同的手机铃声不停地响着,一个人不断地上路,选择方向,而所有的人的未来都是必将衰老和死亡。挣扎得气喘吁吁,也逃不出去。

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有些溽热。曾回过一次校园取邮件。毕业了,一些信还是寄到了旧地址。假期的校园学生很少,小墙角空落下的流浪狗,少了那些常喂食它的学生们,又露出了脊骨,过着半饥半饱寻觅食物的日子。学生放假了,绿地上的植物就反客为主了,摆着主人的架势开着花,生出枝叶,安静地做一棵植物,不去惊扰校园里的喜鹊和绿荫下数不清的昆虫。主教楼的很多出入口都贴着封条,只留了一个门,一条被青草半掩的路上,走过三两个悄无声息的人。虽与上课时的景象处处不同,这里依然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最熟悉的地方。

九月去云南,飞机重又回到这座城市,同事说,还是回家好。而我是重又降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尽管在这座城市,在一片阑珊的灯火里,有一间出租的楼房,住着父母和女儿,我还是不能把这里当成家。

女儿坐在新学校的最后一排,没有同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同桌。两个月后另一个孩子转学来,她的愿望实现了。

女儿那时写过一篇作文《路边的花》:

那天,开完运动会放学时,我在路边看到一朵小花。

走呀走,乏味无趣。走呀走,无声无息。到了那个再平凡不过的加油站,总是烦闷的。眼角的余光,轻轻转向一朵小花。

是正开朵黄花的蒲公英。柔嫩的黄瓣在阳光底下熠熠闪光!花瓣儿细细的,里面的蕊带着可爱的花粉,绒嘟嘟的。在这萧瑟风中,小花挺起胸脯迎接太阳。她撑起枝叶,享受生命的力量!那叶子上残留着雨后的泥,不算华丽,不算新。也正是雨创造了她的美丽。

被摘下来,也只留下苦涩的味道,没有怨言,没有希望。弱小的杆儿也在努力,表现她美好的一面。四面都是吸收许多营养的灌木丛,在这么多危险的环境里,小花选择了边角成长了起来。边上有着正长绿叶的小草。她还是坚毅不动。面对困难,她不计这些不快,放下困难,她向往生存,向往美丽。孤身一人,并不寂寞,她有她不一样的关。

或许,她的一生都很短,随时被铲除。她不退回起点,她让自己多活了许多,芽苞初放的季节!让她快活成长。

爱人每次来,都会说,回去吧,在这里多辛苦。床这么硬。夏天来时,他说,这里又热又吵。冬天来时,他说,这里这么冷。他说,你当初就不应该出来念书。念了书,就不回去了。“第一次租房,没有经验,下一次就会好一些了。”我微笑着说,然后补一句,知道你会让我出来上学。之后我们会说出同一句话:“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好。”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在一起。

租来的房子,在东二环的路边,站在十楼上,能看到远远近近的灯火。一层又一层的灯火,层层叠叠地照进来。夜晚很亮。夜行货车的声音、火车的声音,很清晰。夏夜开着窗子,还能听得见飞机的声音。

房子是复式的,客厅很高,卧室很低。小区只入住了一半,楼下没人住,楼上也没人住。因为是租房,因为要搬家,能不买的东西尽量不买了,连书也不再买。老家的房子里,有很多没用的东西,一盆毛绒绒的小花草,一张翘起了边的小粘贴,墙上几笔女儿小时候画的道道,门边一张随时为女儿量身高的挂图,长沙发上随手扔几本翻了几页的闲书,这些在租来的房子里都没有。租来的房子里都是有用的东西,有用的往往无趣。

租来的房子离女儿的学校很近,不用过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她可以自己放学回家。

我下班晚回的时候,在冷清的楼道里,有一只小兔子在笼子里等着她。那只小兔子是女儿“六一”儿童节的礼物。

她常常抱着它,红色的校服上挂上很多白色的毛。

超市里只有猫粮和狗粮,没有兔粮,要坐79路公交,坐一个小时去文化商城那边买。夏天,小区里有紫花苜蓿草,小兔子很爱吃。女儿荡秋千的时候,把小兔子放在旁边的草地上,小兔子埋头吃苜蓿草,从不乱跑。

在城市里一无所有。生活很节俭,小兔子吃的白菜萝卜也要计划一下。那天我给了它三条胡萝卜,两片卷心菜,还有一把兔粮,拿起卷心菜的根又放回了原处,这是小兔子最爱吃的,还是下一次再吃吧。

那一天,小兔子咬着笼子死了,那个菜根它没有吃到。它陪伴我们生活了六个月。

很长的时间我们没法再吃胡萝卜和卷心菜,之后我们再吃胡萝卜和卷心菜的时候会想起那只小兔子。

我毕业后的第二个夏天,女儿小学毕业,我们搬离这个小区,随女儿的学校而迁徒。这只小兔子永远留在了小区里,紫花苜蓿草丛的旁边,一棵松树下。小兔子的眼睛是黑色的,毛自得像易碎的瓷。

刚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我从学校里拎着一只皮箱,爱人送女儿来,带着一些厨具和行李,搬离这个小区的时候,我交给搬家公司一张清单:

纤维袋 7

大、小箱 21

其他袋、包 8

盆、壶 1

椅、凳 6

床 2

衣架 1

菜板 2

拖地桶 1

冷冻肉 1

整理的时候,我不知道东西竟然这样多,其中大部分是爱人从老家一皮箱一皮箱搬来的。他常抱怨我放着安适的生活不过,又心疼我们现在过得清苦。为了梦想,不得不面对更艰难的现实。

再次租住的是一个破旧的小区。楼梯昏暗,台阶的两边堆满灰尘、台阶的中间水泥又黑又亮。墙上和台阶上满是“专业疏通本区下水”的广告。一楼住的是这个城市里的老人,二楼以上都是周边学校陪读的家庭。

老人的孩子们都远在外地。他们都养着一对宠物,种着一个菜园。红色的豆角花、细长的黄瓜,翠绿的辣椒、半青半红的西红柿垂挂在各种绿叶中间。我对女儿说,妈妈小时候的家就是这样的。西边的这家养的是一对孪生的白色太妃狗,它们常趴在窗台上,摆着一式一样的姿势,一起慢吞吞地抬头,一起伸懒腰,一起用同一种安静的眼神望向窗外,一起把鼻子压扁在玻璃窗上,一起一动不动的时候像两只毛绒玩具。东边的那家养的是一对鹩哥,两只鸟用汉语对话,说很长的句子,大部分我们听不懂。说得最清楚的是“恭喜发财,破烂换钱”,它们把这两句放在一起说。前一句是主人教的,后一句是在小区的院子里自学的。女儿看着它们不愿意回去,我说起女儿来,一只鸟忽然说,你妈妈真啰嗦。我们一起笑起来。一位乐呵呵的老爷爷从楼里出来,给我们讲两只鸟的故事。“当时它才出壳10天”。老人像说自己的孩子一样,从小时候讲起。这一对鸟会模仿老人各种日常的声音,咳嗽、叹气、口头语,打电话、手机铃音和切菜的声音。老人常对它们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你知道吗。”老爷爷刚说完,一只鸟说了一遍,另一只也说了一遍,语气寂寥。我仿佛看到了我曾去过的这个城市的一位老人的家,厨房的锅里干了一层皮的小米粥,床头边一瓶一只小葫芦一样的速效救心丸。这么平常又深奥的问题我不知道。两只鸟忽然不停地彼此问:“几点了?几点了?”我看见一片黑亮的羽毛飘落在笼子里。

漏水的水龙头像小喷泉,洗衣机的排水管一再加长才能爬过老式的高高的水泥槽。破旧的小区的周边是三所大学和省图书馆,对人类精神的崇敬是天生的,我无力抗拒。

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和女儿一起读波兰籍诗人切·米沃什的诗集,我们最喜欢这首《礼物》: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中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一双看见的眼睛注视着世界和自己,每一种生活都是一个世界。时间和空间像一根丝带缠绕、循环、穿越,这个世界就是礼物。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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