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个人从茫茫无名大众中突出出来

2014-06-24 10:01代洁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9期
关键词:西门姑姑莫言

代洁

莫言是一个极具文学伦理关怀的作家,他的写作不附和社会大叙事,也不臣服于人民伦理,而是将目光投注于个体,呈现个人的内心世界,叩问人性的深渊。正如201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所评价的:“莫言是个诗人,他扯下程式化的宣传画。使个人从茫茫无名大众中突出出来。他用嘲笑和讽刺的笔触,攻击历史和谬误以及贫乏和政治虚伪。他有技巧地揭露了人类最阴暗的一面,在不经意间给象征赋予了形象。”

文学伦理是以审美的方式关心人的生存状况和发展,拯救人的灵魂,使人真正地成为人。在人类精神文化发展的历史图景中,文学是人追求诗意性存在的结晶,伦理是人追求合道德性存在的成果。两者在各自的发展中彼此观照。最终旨在探询人最好的存在方式。波德莱尔曾提供出这样一个世界的形象:“到处都是秩序、美妙、安逸、幽静和美感。”这种描绘中内含了文学与伦理的双重希冀。刘小枫特别论及文学的伦理性,“所谓伦理其实是以某种价值观念为经脉的生命感觉,反过来说,一种生命感觉就是一种伦理;有多少种生命感觉,就有多少种伦理。伦理学是关于生命感觉的知识,考究多种生命感觉的真实意义。”

《红高粱家族》中“我”爷爷余占鳌遵循自然法则和内心天性行事。与“我”奶奶戴凤莲在高粱地里野合,他为了爱情落草为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传统伦理道德规范之外寻求人性的自足。他们在高密东北乡一带组织乡亲以游击形式抗击日寇,与日军和日伪进行着勇敢而艰苦的斗争,但是他们的抗日其实是出于守护家乡的最为朴素的情感,并不符合严格意义上的革命斗争要求。而在小说的结尾。与共产党之间的合作却以冷支队的爽约和侵占胜利果实而告终,这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个体伦理与革命伦理间的一次并不成功的结合——在既定的伦理规范下,生命的野性会遭到压抑而无从自由生长。

在《红高粱家族》之《奇死》中,莫言讲述了一个小人物成麻子的一段故事:为日本人带路找草鞋窨子,造成大量乡亲的死亡;妻儿被杀痛不欲生。自杀被救参加共产党;献计偷枪和狗皮,解决了部队补给问题;在马店镇战役立大功,之后身披狗皮上吊自杀。表面上看,小说似乎是在展现一个普通百姓转向革命的过程,但实际上,成麻子的自杀行为却是对革命伦理的隐秘的反叛。在战役中,当“成麻子对准一个窗口,接二连三地投进去二十颗手榴弹,屋子里的爆炸声和受伤鬼子的惨叫声使他想起几年前日本鬼子往草鞋窨子里扔炸弹的情景。这种类似的情景并没有使他体会到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却有一种锐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样,在他心脏上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的确,几年前日本人对村子的屠戮是罪恶的,但是自己也杀害了无数的日军和伪军,即使是所谓的正义之师,以生命交换生命,就是理所应当的么,这何尝不是新的犯罪?

《丰乳肥臀》的叙事历经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土地改革、新中国成立后的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一直到改革开放,文中多处写到革命伦理与个体人性的疏离。土改时期批斗地主、富农,革命干部动员贫农张德成揭发地主司马库的恶行。张德成控诉司马库一个人娶了四个老婆,而自己同样身为男人,同样有性需求却到了三十七八岁都还未沾过女人。并在台上用粗鲁的动作发泄自己难以满足的性欲。而神圣的、崇高的阶级革命,便在张德成的欲求面前轰然倒塌。

《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行善颇多,大雪天救回孤儿蓝脸。大灾荒免除所有佃户的租子,但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好报,反而作为恶霸的地主典型而遭枪杀。西门闹转世为牛、猪时,都与儿子西门金龙展开了殊死搏斗,为牛时活活被西门金龙打死,为猪时遭到西门金龙等人的围捕。后为救其后代而淹死。小说以牲畜的视角。展开了人畜之间的伦理大战。西门闹的遭遇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民间伦理提出了严峻的挑战,经历世道轮回的西门闹对于生前的不公正待遇耿耿于怀,一顶地主的帽子成为他内心难以被消解的怨恨,貌似正义的阶级伦理却无法绕过民间的因果报应观。

杨七是《生死疲劳》中的一个小人物,他在“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三部中均有出场,虽然所占篇幅较小,但是个性鲜明。在合作化时期,杨七作为西门屯的治安保卫主任首次出场。他凶狠地审讯西门闹的正妻白氏。任意斥责鞭打如同对待牲畜一般。在之后的文革期间。杨七更是成为了一名“最英勇的斗士”,批判反革命分子洪泰岳、金龙等人毫不留情。然而,当那段疯狂的岁月淡去,头发花白的杨七却在一次醉酒后,三番五次地哭吼着、哀号着,要求当年被他打过的人打他,人们宽慰他“那是社会逼的”,但是杨七却嚎啕起来“我有罪啊我有罪,阎王爷让鬼卒用鞭子抽我……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历史的罪恶往往要由个人的心灵去承受,特定历史阶段为杨七的行径提供了合理性,但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固然可以成为推脱的借口,却无法欺瞒自己的良心。

《蛙》中的乡村妇产科医生姑姑采取新式科学的接生方法,屡次拯救母亲和婴儿于危难之际而成为新生命的救星,然而在计划生育作为国策主导中国社会的历史中,姑姑作为一名“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的计生干部,坚决与乡村的超计划生育现象做斗争,结果使得耿秀莲、王仁美、王胆等超生妇女相继失去了性命。但是,在历史与伦理之间,在国家与个体之间,姑姑其实一直进行着艰难的选择。在围堵即刻临产的王胆的过程中,当王胆面临早产的危险时,姑姑全力对母女二人进行施救。王胆呵斥她“把你的魔爪缩回去”。姑姑却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最终婴儿渡过危险期存活了下来。伦理也就这样艰难地挑战并战胜着历史。在社会伦理与个人伦理无法协调的革命时代。几乎所有的伦理困境都聚焦于个人自由选择的正当性如何证明。当个体的生存伦理遭遇国家的生存伦理。国家的政策显然不是姑姑所能更改的。但是伦理责任却由姑姑自愿去担当。姑姑晚年回首往事痛苦不堪,通过与郝大手携手制作泥娃娃。最终得以寻求内心的平静和灵魂的救赎。

文学要想获得永恒品格。就不是只在传达一个时代的总体话语,而应该表达出自己独特的个人言说。即使人民伦理和革命吁求再强大,个体伦理的建立,灵魂叙事的高昂,也是必须守护的一种文学精神。莫言的创作很好地体现了一位作家该有的品质。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演讲《讲故事的人》中,他自言因为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对人性有着较为深刻的认识,“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型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也正因为如此,莫言始终“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这使得他的作品进入一个通达的生命世界,超越是非、善恶、得失这些一般的伦理问题,而走向宽广和悲悯,也由此走向世界文学。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本栏责编 孟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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