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医罗布

2014-06-24 11:44次仁罗布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僧罗布兽医

1

“我们是兽医罗布的老婆!”

我望着眼前这两个女人,两个为兽医罗布生过小孩的女人,封闭的记忆开始苏醒过来。从现在倒数过去,大概有十六个年头了吧。

“日子像风一样刮得轻盈!”我不自禁地这样感叹。

兽医罗布和他的两个女人、遥远的县城都被我早已弃置在了脑后。

已是踏上中年末梢的这两个女人,让很多画面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

从结了一层冰的窗玻璃边沿往外望,雪花依然纷飞,天地一片灰蒙。县委大院和宿舍披着厚厚的白衣。那时,这样的天气县城里是不用去上班的,可以呆在房子里或床铺上,点燃屋子中央的铁皮炉子,向牛羊粪索要一点温暖,将冗长的一天,一点一点地挨过去。

房间正中的铁皮炉子里燃着火,我站在窗前还是觉得冷,是那种从脚底冷气飕飕往上蹿的冷,是骨头都要碎裂的冷。现在归咎起来,可能那时我的心情太沮丧了吧。

除了吃喝拉撒之外,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雪却没有要停的迹象。

第八天,我们全被召集到了县委大礼堂里,参会人的裤腿、鞋子粘带着雪,它们溶化后脚下流了一摊的水。会上宣布有几个牧民点跟外界失去了联系,县里要组织抢险人员去这些放牧点上,了解受灾情况和及时转移牧民、牲畜,把损失降到最低点。

来参加会议的许多人虽然面熟,但这半年多我很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对拉萨人也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我们之间一直保留着一条深深的鸿沟。挤在大礼堂里,人们呼出的热气在窗玻璃上结成了水蒸汽,偶尔还传来重重的跺脚声。

会场里压抑、沉闷。

兽医罗布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嘴里衔着一根烟,好像没有被点燃,我看不到有烟雾从他那里升腾。

我记住兽医罗布,是因他的作风问题。当时我刚分到县城,很快就认识了从别处来这里工作的几个年轻人。周末他们把我叫去喝酒,话题是从县城生活的无聊扯开,后头内容越来越广泛了。宣传部的小干事张,突然又把话题拽回来,说,县城里最真实的人是兽医罗布。

有人马上反驳说,去球,他是最累的一个人!

他经常去乡下钻女人的被窝。

他们争论着。嗓门极高。小干事张梗着脖子一点都不退缩,坚持认为兽医罗布是县城里活得最实诚的人。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大致地了解到兽医罗布在县城有个老婆,在噶如牧区也有个牧民老婆。因为这事,几次升迁的机会都跟他擦肩而过了。

我惊讶,两个女人怎能容忍得了彼此!再说,这不是犯了重婚罪吗?

这种好奇心,使我从那天起,就在县委大院里留意一个叫罗布的兽医。

兽医罗布有一头没有亮泽的黑卷发,黝黑的国字脸,五官倒是齐整,身体瘦高,右肩有点塌陷。这样一幅形象是在我寻觅他的第四天,撞进我视野里的。

我对他先前所抱有的诸多美好遐想,顷刻间坍塌掉,甚至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这个人,对兽医罗布再没有一丁点兴趣了。我想那些同事所说的女人也一定很普通,她们会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跟这个兽医罗布纠葛着感情了此一生的。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关心他了。

你是哪里人?

拉萨的。

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

毕业后没有靠山,还能指望分到哪里去?

啊!惊叹成O形的嘴里露出一排被烟雾熏黄的牙齿,嘴唇也是紫黑。

不幸的人啊!接着他又说。

我从县委办公楼的楼梯上下来时,兽医罗布追下来,同我有了上面的这段对话。现在想想他的声音毫无特色,吝于言辞。

我妈在我临走时还一再叮嘱,跟别人打交道时不要乱说话,要老老实实的。要是她听见我当时跟兽医罗布说没有靠山之类的话,肯定要训斥我一顿。

我们齐头并进走下楼去,走到了办公楼外面。

地面、墙壁上撒满了白花花的阳光,还有热气罩着我们。

他拖着午日照射出的扁扁身影。径直向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没有跟我道别。

这是我们之间进行的第一次对话。

他那一身褪色的衣服和瘦弱的背影,通过我的眼睛扫描,深刻地嵌在了我的记忆里,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兽医罗布又要下乡了!多吉从办公室的窗户里俯瞰着大院。用轻佻的声调说。

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全挤到了窗子前。

我从众多脑袋的缝隙中,望见兽医罗布和一个男的正往一辆小车里装纸箱,旁边站个背土黄色背包的女人。她望着这两个男人忙活。

老婆亲自送丈夫到二老婆那里去呢!听到这句话,我们都开心地笑,那声音一浪一浪地荡开过去。

他又想那个女人了。

他老婆也真是的。

听说他干那事很有一套,女人离不开呗。

呸。胡说八道。

办公室里的女孩子生气了,她离开窗户,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前。

秋末,杨树的叶子被染成了金黄,经徐风抚摸。不时发出脆脆的呻吟。几片叶子从枝干上旋舞着身子,急不可待地投入到大地的怀里。地面上积了一层枯黄的树叶,有些随风向前奔跑。这种黄不免让人心生伤感。

在树叶的呻吟声中。兽医罗布和男同事钻进汽车,车子驶出了县委大院。

女人的胳膊在空中挥动。直到院子里空荡荡。女人放下胳膊,定定地站在那里,看来有些怅惘和失落。

兽医罗布的女人在哪里上班?我问旁边的人。

那女人开始离开了原先站的地方,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办公大楼走来。

县文化局。

她以前是跳舞的,人长得很漂亮!多吉补充道。

人长得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最关心的是。怎样尽早离开这偏远的县城,回到拉萨去。

“有三个月了,我俩每晚都在做罗布的梦,而且梦的都是同样的场景,听到的是同样的话。这次来拉萨是为他祈愿的。”兽医罗布的县城老婆其米说。

“是吧!那么,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在梦里罗布告诉了我们你的地址。”其米回答。

“难道昨晚他没告诉你我们要来吗?”牧区老婆永青瞪着疑惑的大眼问道。

“啊——没有。昨晚梦里出现过一个模糊的形象,但我不敢确定是他。”

“肯定是他。”

“你知道的。他的右肩比左肩低。”

“我不能确定!”我有些慌乱,心跳一下加速了。

“不需要确定就是他。今晚他会来找你的。”

兽医罗布瘦弱的背影。再次出现在我的头脑里,但过这么多年后不再那么清晰了。

“你们现在住哪里?”我不想为一个死人纠缠不清,有意把话题岔开。

“地区驻拉萨办事处的宾馆。”

我们坐在一家四川餐馆里,桌上摆了八个菜,还有白酒。旁边的桌子已坐满客人,声音吵吵的。

服务员不断地被人叫唤、指使,表情僵硬地忙碌着。

窗外,汽车把人行道给占满,灯光下的马路边有很多来旅游的人,他们脖子上挂着相机,满脸好奇地四处张望。出租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疾驶过去。

“你们在拉萨呆多久?”我问。

“直到他不在梦里出现!”

“我们还想到山南桑耶寺去,那可是很有加持的一座寺庙,希望罗布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安心、平静。”

这顿饭吃得很慢。在吵闹声中她们提着嗓门唠唠叨叨地跟我谈论一个死人,一个名字跟我相同,但已经死去十六年的人。

从两个女人的眼神里,我分明能感受到兽医罗布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们,一直生活在她们的身边。

我跟她们不停地碰杯。想让热辣辣的酒烧毁神经,这样就不用想任何事了。这种事我呆在县城里时干过很多回。那是很见效的。

酒杯里的最后一滴酒。顺着喉管嗒地落到肚子里的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但我要拒绝让兽医罗布闯入我的梦里来。

“明早我来接你们。”我把她们送到宾馆门口道别时说。

路灯暖昧的光铺洒在四周。徐风轻轻地吹。她们说着感谢的话,亲密地牵手走向宾馆阶梯。我转身向路边走去。准备打辆出租车回家。

“别忘了,今晚罗布会去找你的。”女人从背后喊道。

夜里听到这句话,我身子抖了一下,急忙转身,两个女人却不见了。

隔着宾馆的玻璃门。我看到里面灯光的映照下,曲尺形的柜台和墙壁上依次挂着的时钟。一名女服务员坐在电脑后面盯着屏幕看。

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脊背上冷气直冒,心咕咚咕咚地跳。

两个女人怎么倏忽间就蒸发掉了呢?

我推开玻璃门,踏进宾馆大厅里,向电脑后的服务员问,“刚才有两个女的进来了吗?”

服务员警觉地盯着我,反问道,“你是谁?”

“她们来自××县,一个叫其米,另一个叫永青。我过去在那里工作过。”

服务员疑虑重重地听我说完,把眼睛转到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手在鼓捣着鼠标。

“刚才我没见她们上去啊!她们住312房间,你要上去吗?”她的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再次落在了我的脸上。

“不。”说完,我转身往外冲去。

今天是怎么了,一切都乱套了。为什么我要请兽医罗布的两个女人去吃饭,喝着酒听她们谈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我真是疯了!她们还说什么死人晚上会要来拜访我。太刺激了!谁会相信这些呢?

夜晚的拉萨街道很寂静,喜欢夜生活的人三三两两地在寻找落脚点。烧烤摊上的煤烟味驾驶着风奔跑。歪戴礼帽的一个酒鬼,趔趄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涂脂抹粉的小姐不时从我身边像幽灵一样闪过,丢下一句。“帅哥玩不玩?”

我站在路边,心头很慌乱。我得找一家酒吧坐一坐,把这一切理顺清楚。

几瓶啤酒沉甸甸地储存到肚皮里时,醉意适时地涌了上来。我想:今天的这些怪事,很快就可以从我的脑海里丢弃掉。

酒吧里柔和的音乐在飞翔,朦胧的灯光拖着长长的尾翼,烟雾醉酒了似地在半空中摇晃。遗忘一切的时刻马上会到来。

有个人撕裂开烟雾走了过来。停在我的对面。他摆弄椅子,将身体沉沉地放了上去。椅子惨烈地吱嘎了一声。

那人伸过手来,端起酒杯,张开了嘴。我又看到了那排被烟熏而发黄的牙齿。

“是你吗?兽医罗布!”我不禁叫喊了起来。

“轻点声,别把隔壁桌子上的人给吵了。”兽医罗布赶忙制止了我。

我环顾四周,没人理会我刚才的惊叫声,酒吧里的人各自忙着扫荡自己桌上的酒。我顺从地选择了沉默。

真是见鬼了!

“那年的雪下得可真厚,前方除了白什么都看不到。世界一旦变成了白色,那一点情趣都没有了。雪,只能使眼睛疼痛,一切死寂。”兽医罗布压低声音,隔着桌子对我说。他在椅子里扭动干瘦的身体,选了个最舒服的坐姿。他点上一根烟,继续说,“我们坐的那辆丰田车缓缓地向前驶去。轮胎上的防滑链与地面的摩擦声从车底传到耳朵里。偶尔,车子打滑,车尾扭来甩去的。

天空愁容满面,白色的雪花漫天飞扬。

汽车到久迪乡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乡长穿件羊皮袍子,羊毛织的帽子被拉下来,将整个脑袋和脖子都裹在了里面,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站在没膝深的雪地里,用手指着前方,说,汽车再往前开的话很危险,现在路都找不见了。

一辆丰田越野车和两辆装满粮食和草料的东风货车只能停在久迪乡。这里离失去联系的最近牧民点也有半天的车程。

在乡长的喋喋不休声中,我们进入到乡政府办公室,喝到了热热的茶,身子开始暖和起来。接着,我们讨论徒步过去还是开车进去的问题,形成了两种意见,各有各的道理。

最后我说,开车进去吧,这样能抢时间。道路由我来指。

怀疑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打消人们的这种疑虑。接着我又解释道,我作为兽医,在这条路上骑马、徒步走了十多年,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希望你们能相信我。”

“当时,听完你的这句话,我的心里也在打鼓。怕在这种白茫茫中万一有个闪失。那就命都没了。”

“我想当时所有人都是害怕的。可是,次仁罗布,我跟你说,这十多年里,我不停地穿梭在这些牧场和农区,给牲畜打针、发药,教群众怎样预防牲畜疾病,这里的沟沟坎坎,我心里标得清清楚楚。”

“这些都是你死后,我才知道的。”说这话时我的舌头有些发僵,对面的兽医罗布也有些朦胧了。

咣。我们举起杯子,触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要是车子出了事的话,你能承担责任吗?”带队的副县长问我。

“能!我来承担责任。”说完这话。我的心里一下没了底。既然话说出去了,就得凭着以往的记忆,把车队带到鄂巴乡去。

第二天,半天的车程,我们艰难地走了一天,总算平平安安地到达了目的地。对于我来讲,好像把一生的劳累全部积蓄在了那两天里。我太累了,到鄂巴乡的乡政府办公室时,脚沉得迈不动步子,靠墙倒下去就睡着了。”

“兽医罗布啊,你肯定很累呀。一路上,你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去探路。有时爬到山坡上去确定方位,有时拿着铁锹在前面带头铲雪。那天,你只打过几次短暂的盹。后来,是我们把你从墙角边抬进屋子里,让你张开双臂舒服地睡觉。”

“我们还喝吗?”

“你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今天醉个够吧。”

“好的。你到我那儿的话,我来招待。”

“还早着呢!”

桌子上的空瓶子。被服务员丁零当啷地撤了下去,桌面一下子开阔了。

“那一次的雪灾,是百年不遇的啊!”

兽医罗布说完好像在摇晃酒杯,啤酒从杯口洒落了下来,被桌布一下吸掉,没留一点痕迹。

“你被雪吸了!”

“什么?”

酒吧里一个外国男人低沉地哼起了歌,就是找不见人。雾霭迷蒙。鼓声、小号声、吉他声、男声在我耳朵里极速飞驶。我在想,唱歌的是黑人呢还是白人?

“到了鄂巴乡,我们离最近的放牧点,只有三个小时的路程。我醒来,看到车上的粮食和草料全部已经卸载完毕,两辆东风货车准备返回去,继续拉救灾物资。

在鄂巴乡我们征用了很多的马、骡子和牦牛,驮上粮食和草料向放牧点进发,去放牧点的路可真难走啊。

我们左手拄着木棍,右手攥着牲畜的缰绳,在淹没膝盖的雪地里艰难地挪步。

刺骨的冷风,撒落的雪片,铁灰色的天,都在考验着我们的耐力。

我们在茫茫雪原上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到前方的山嘴下。

脚麻木了,身子软绵无力,可是不能停下来,要是天黑之前赶不到放牧点,我们就会被冻死在雪地里。

我和乡里派的向导在前面引路,偶尔回头看,其他救灾人员戴着墨镜,嘴唇发紫,呼着热气,摇摇晃晃。

那时我真担心有人撑不住会倒下去。那些驮着物资的牲畜,眼角躺着泪水,鼻孔里呼着热气,疲惫地跟在旁边。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叮零当啷地敲响,这声音太珍贵了,给这个白色的世界增添了一丝生机。

我听到有人在咒骂这场雪,骂这阴霾的天气,可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软弱无力啊,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黄昏时牧民盖得土灰色房子,白皑皑地翘立在雪原上。屋顶冉冉飘升充满希望的烟子。看到烟子,我们无缘由地簌簌掉泪,把体内最后那点力量积聚起来,兴奋地向牧民的房子走去。

藏獒的狂吠声,让牧民从房子里跑出来,向狗吠的地方张望,看到有人蠕蠕地向他们走来。牧民一下激动了起来,挥袖大声吼叫,往雪原里没命地冲过来。

我们在雪地里相互拥抱,彼此听到了喜悦的泣声。

那燃烧牛粪的铁炉子,把屋里烤得暖乎乎的,我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红润。牧民边给我们倒茶边悄悄地落泪。他们都是些很容易感动的人啊!

有股雾霭荡漾到了桌子上空。飘渺的我都看不清对面兽医罗布的脸了。雾霭后面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讲。

“下来救灾的人当中,除了我谁都没有到过这个放牧点,更别说下一个放牧点了。救灾人员累得筋疲力尽,只想倒在地上,舒服地睡个觉。

我们裹着大衣,围着牛粪炉子入睡。马上有人发出均匀的鼾声,沉潜到梦中。

外面,风像小孩一样任性地哭泣,掠过时还不忘擦着门窗弄出一点响声来。以便让我们时刻记着它。

就是这讨厌的声音,使我想起了另外那个放牧点上的牧民和他们的牲畜来,雪灾也许会让他们一下变得一贫如洗。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很难受,那里的牧民都跟我很熟啊!

狗吠声刚响,马上就被风卷走,只留下风的呜呜哭泣声。

天亮时,雪花减少了,但冷风刮得更加迅猛,呼呼地从原野上咆哮而来。

我看到这个放牧点上的畜群。快把储备的草料吃完了,下一个放牧点的情况可能要更糟,要是不及时转移,牲畜会因没有食草而死去,那样,那些牧民将来的日子不好过啊。

我发现救灾人员走不动了。就雇用两个牧民牵着六头牛,穿过那片雪原,进入积雪覆盖的山坳里。

要是以往,进入到这山坳里,头顶上有雄鹰振翅飞翔,山谷里清丽的牧歌悠扬,绿色的山坡上牛羊时隐时现。哎,眼前的这种白,不知从大地上夺去了多少条生命啊。

雪下得太厚了,深的地方快没到大腿上。我们往前走几步都得付出极大的气力来,走走停停。行进速度极其缓慢。

到了半夜。我们才走到了最深处的那个放牧点。

在手电的光照下。我看到牧民家体弱的牦牛和羊儿都已死掉,饿了几天的牦牛和羊,表情麻木地啃吃同伴的肉来维持生命。

我望着这幕悲惨景象,眼泪落个不止。

牧民们仰头凝望阴暗的天空默默无语。

我们不能再等待了。牲畜随时都会因饥饿而倒下去。我要带领牧民离开这个偏远的放牧点,向鄂巴乡转移,这样能给他们补给更多的草料,尽量保住牲畜的生命。

牧民谁都没吭一声。黯淡的眼神犹犹豫豫。

次日。我们带着十多个牧民和六十多头牦牛、几百头羊,向鄂巴乡转移。

这一路上,牧民不说话,踩着厚厚的积雪,轻诵祈祷的经文。有一些体弱的羊,经不住艰辛的行走。倒在途中死去。

我们走出那狭长的山坳,来到开阔的雪原上。这里离鄂巴乡不远了。

冲在最前面的我。想到自己已把这些牧民转移了出来,揪紧的心一下松弛了下来。我一脚踩进深雪里,身体的重量就被雪吸引过去,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在牧民的推搡和叫喊声中。我的身体开始僵硬起来,意识渐趋模糊。一切逐渐变得黑沉沉的,四周没有一点声响。

我藏匿在这黑暗里,一下轻盈如烟,再也没有疲惫和负重感了……

我很想说,“你救出的那些牧民和牲畜,后头都好好的。”可是这可恶的舌头硬得像块冰,眼帘沉重的似卷帘门,不能哗啦啦地卷上去,把面前的东西看个清楚。

一切都是白色。傍晚时刻,你被牧民用牦牛驮回到了鄂巴乡。那晚我们把你放在了乡政府办的一个墙角边,牧民自发地为你点了酥油灯。他们不顾劳累,盘腿围坐在你的四周,诵经祈祷了一夜。那声音有时像奔腾的江水,有时又像溪流般婉转缠绵……

我站在辽远的草原上,黑色的牦牛帐篷里升腾炊烟,一个女人在木桶里用搅棒柄哗啦哗啦地抽动牛奶,旁边一个穿着红衬衫的小男孩在玩耍。兽医罗布盘腿坐在草地上,旁边搁置医药箱,满脸喜悦地凝望着。

远边的山绿得锃眼,山峰戴着白皑皑的雪帽。几朵耀眼的白云像玉带一样在半山腰轻柔地飘荡……

县城会议室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红,红色的旗帜、红色的横幅、红色的鲜花、红色的歌曲,一派喜洋洋。

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歌颂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歌声中,胸戴鲜红纸花的许多人走来走去。各个脸上挂着甜蜜的笑……

我走在路上,外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的光,这让我突然感到恐惧。

我老婆再喊,你尿床了——你尿床了——她还用力推我……

我睁开眼睛,幽暗的灯光下,有个年轻而陌生的女孩在推搡我,同时在喊,“大哥,你醒一醒,我们要关门了。”

我睡眼惺忪地瞅着她,才慢慢想起我是在酒吧里,刚才还跟兽医罗布在对饮呢。

“大哥,你都睡了三个小时。酒吧里的客人都早回去了。”她看到我还在迷糊状态中。有些不高兴,急着要把我赶出酒吧门外。

我对面的兽医罗布不见了。看到桌子上还有三瓶已开启的啤酒,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客人。我摸着昏沉沉的脑袋,问,“跟我喝酒的那个人呢?”

“没人陪你喝酒,一个人喝的。后来你睡着了,还一个劲地说梦话呢。”

“刚才和我喝酒的还有一个人。他叫兽医罗布。”我辩解着,站了起来。

我的身子有些摇晃,突然发现尿很胀,得先去趟卫生间。

我出了酒吧,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街道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

被拉萨夜晚的冷风一吹,我哆嗦了一下,酒也醒了一半。我环顾四周,看看能不能寻到兽医罗布,街道上惟有我一个人。我轻声念诵嗡嘛呢呗咪哄!向家的方向走去。

2

兽医罗布进入我梦境里的事:我绝不能告诉他的两个老婆。要不她们会没完没了地跟我问个不停,会弄得人很烦心。躺在床上,我想昨天发生的那些个事情来,一切是那么地栩栩如生,觉得不可思议。酒精还在我1的体内,头隐隐地痛,口渴难忍。

我一看表,时针已经只向七点半。我得起床了。昨天说好今早八点钟一起去甘丹寺朝佛。

汽车在平整的柏油路上丝丝地滑行。道路两边的柳树向后急速甩过。

两个女人上车后简短地寒暄几句外,嘴巴就闭得严严实实。我从汽车内部后视镜里窥视她们,两个女人阴沉着脸,各自从两边的车窗向外眺望,陷入到一片迷茫中。

道路前方的村子里有牛羊要横穿马路,我开始让汽车降速,摁了几声喇叭。牛羊一点都不惧,甩着尾巴慢腾腾地穿过去,放牧人手握鞭子,冲车窗做鬼脸,然后伸出有些发紫的舌头。嘻嘻地笑着扬长而去。

汽车再次加速时,其米说,“拉萨这地方真怪,一到这里他就没在梦里出现。”

“我也等了一夜!”永青伤心地附和道。

“昨晚他来找你了吗?”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我。

“没有!昨晚送你们回到宾馆后。我跟朋友去酒吧喝酒了。”我的声音很苍白。还带点颤抖,脸颊开始发烫。

她们失望地别过头去接着选择了沉默。我急忙把眼神收回来。看到前方有辆白色的丰田车急速驶过来。驾驶室里静得难受。

汽车从挂满五颜六色经幡的_达孜铁桥旁驶过去。

太阳的光把眼前的山水、植被照得生机勃勃起来。波浪般的黑色路面上,汽车快速荡漾过去,我的心却沉重了起来。

小干事张和我花一个多月的时间。为兽医罗布写的先进事迹材料送到县上就被搁浅了,其他人的事迹材料却扬帆起航向上级组织驶去,后来他们成为了全区抗雪救灾英模。这件事对小干事张和我打击很大,我们心里一点都不服气。

永青念起了经,她的声音有点沙哑而粗犷,可是诵经的旋律非常悠扬:嗡嗒日嘟嗒日嘟日萨哇哈哇——

这旋律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将心头升起的怒怨给涤荡干净。

我把汽车拐上山脚的一个小道上。然后缓慢地爬上盘根错节的山路。

甘丹寺巍峨地耸立在山头,它的金碧顶上阳光熠熠生辉。

兽医罗布的两个女人仰望甘丹寺,双手合掌祈祷。我听到她们两人都在轻声呼唤罗布的名字。车内的后视镜里,两个女人已是泪水涟涟。

汽车驶到了甘丹寺大门口。我把车子停在简便的停车场里。

从甘丹寺的大巴车上有朝圣者陆续下来,他们背着干松柏,手里攥着铜制供灯或黄色袋装酥油,三三两两地向庙宇走去。

金黄的阳光把两个女人斑白的两鬓和颈项上的松肉,清晰地暴露在我的眼前。岁月的刻刀永远都是这样的铁石心肠,不经意间把人雕琢得面目全非!

“你们跟着朝圣的人去。我在车里睡一会儿。”我对兽医罗布的两个女人说。

“你休息吧。我们去朝佛了!”

她俩各背了一个大包,尾随前面的朝圣者,包里鼓鼓囊囊的,看来装了很多供奉的东西。

兽医罗布的两个女人肩并肩地走着,要是不知底细的人,还真以为她俩是一对姐妹呢!

我望着她们的背影,又想起了第一次见永青的情景。

副县长命令我和顿珠跟车,把兽医罗布的尸体运回县城去。

那天早晨,牧民们围着兽医罗布的尸体,把一条条洁白的哈达献上去,然后他们簇拥着把他抬到东风车的货箱上。

车子驶离鄂巴乡走了两天。我们才回到县城里。

兽医罗布的女人其米。见到丈夫尸体时没有哭喊,她默默地流着泪,在几个女人的搀扶下。把兽医罗布的尸体迎进了屋子里。屋子里她们已经腾出了停放尸体的地方。藏柜上有一盏硕大的银质供灯。火舌正在灯芯上噗噗地跳跃。旁边有三个僧人打坐念诵经文。

我们安放好兽医罗布的尸体,就呆在这里帮忙料理后事。

第二天中午,雪不再飘落,屋子里僧人依旧念经。敲打法器的声音丁零当啷地响。我和顿珠的任务就是守候一百盏供灯。这是照亮兽医罗布亡魂的明灯。酥油灯把屋子里的温度升得老高,我感到有些困倦,就走出屋子到外面去吸烟。眨眼的功夫,顿珠也跑了出来,我们站在雪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不相干的事,接二连三地抽了好几根烟。

不好了!顿珠突然叫喊。

我顺着他的目光把头扭过去,只见一个牧民装束的女人正向这头走来,从她的身后闪出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来。我立刻明白这个女人就是兽医罗布的牧区老婆。这下可能会闹出事来的。

女人踩着积雪,背上背个麻袋,径直走过来。

顿珠转身往屋里跑,我却没有动,傻傻地看着女人走近我。

女人还没有走到我跟前。屋子里的人已经从房门里拥出来,他们把其米顶在了最前面。

永青停住步,首先开口了,我是来送酥油的。求你们给罗布点供灯。

你的脸皮也真厚,怎么能到这儿来?其中来帮忙的一个女人首先发难了。

永青把胸前的绳子扣解开,斜着身子,让麻袋从背上掉落到雪地里,再蹲下身将粘着雪的麻袋抱在怀里。男孩抓住永青袍子后面的下摆,脸上怯怯的。

别来生事。赶紧回你的牧区去。又有人冲她喊。

永青没有理会,抱着麻袋,眼睛越过人墙,望着后面洞开的房门。里面传来僧人的诵经声。男孩从我们脸上的表情。感觉到了对他们的敌意,一把抱住永青的腿,脸埋进袍子里。

那时,永青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那张圆脸很耐看。身板也极结实。只是这冰天雪地里走得太久,脸颊和鼻头被冻得红彤彤的,几缕头发粘在额头上。

我的目光从永青的身上移开,落到其米的脸上。其米的脸苍白而痛苦,眼睛却咬住面前的这个女人,嘴巴抿得紧紧的。

我的目光在永青和其米的身上来回转移。心里担心接下来两个女人会撕扯在一块。

永青大概太累了,她蹲下身把麻袋放在雪地上,两手搭到小男孩的肩头上。

人们立在前方像一堵墙,要将她挡在兽医罗布的房门外。

永青的脸上出现了无奈和痛苦的神情。

这样僵持一阵后,永青双膝跪在雪地里,掩面嘤嘤地哭泣。男孩围着永青转了一圈,看不到永青的脸。伸出两只小手使劲推她的脑袋。永青没有理睬男孩,他干脆张大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永青把掩面的手放下,起身牵住男孩的手,匆匆向来的方向走去。

等等,你还是跟罗布见最后一面吧,请进屋。其米平静地冲永青喊。

我们听到这句话时被惊呆,弄得不知所措了。

其米泪涟涟地走过来。拽住了男孩的小手,领着他向房门口走去。男孩显得有些惊慌,不时扭头望望永青,腿却向前迈去。

永青蹲下身,重新抱住麻袋,走过人们让出的一条路。进入到屋子里。

这是我初次见永青。现在永青和其米都变老了,可她们对兽医罗布的那份爱,依然是那样地执著而坚定,以至十六年过去后两人还在独身,这可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点燃一根烟,向停车场边的甜茶馆走去。

“喂,我给你算个卦。”

听到这声叫喊,我停了下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僧盘腿坐在地上,面前的包装纸盒上摊开一摞经文,头顶挂着一块用来遮挡阳光与雨水的方形布片。他把绛红色的袈裟披肩往肩头上提了提,一脸笑意地望着我。

“我从不算卦,谢谢您!”说完我继续往前走去。

“等一等,昨晚你一直跟一个鬼魂呆着。”老僧从我背后又掷过来这句话,它敲打得我心噼里啪啦地碎裂。我赶紧转身,向老僧走过去。

“您是怎么知道的?”我急迫地问他。

“从你的身上能闻到鬼魂的气味。”老僧说完翻开了一页经文,那张翻经文的手背褶皱不堪。褐色的皮肤上还有块块斑点。

“我怎么样才能摆脱这鬼魂的缠绕?”我担心我的生命会因兽医罗布的亡魂而遭受障难。

“他是个可怜的鬼魂,对你不会造成任何的伤害。”老僧说。

“你能确保?”我问。

“我向三宝起誓!”老僧坚定地回答。

我的心踏实了许多。刚刚生起的怨恨和责怪、恐惧一下消失了。

“您帮我算个卦吧!”我求老僧道。

“不给你算。你的一生不会大起大落,会在平实中度过的。”老僧这样说。

我对这个回答,只能无奈地报以微笑。

“我们一同来要劝阻这个鬼魂,不要继续在人世间游荡,让他尽早到中阴界去投胎。”老僧对我说。

“我是个凡人,没有这种能力。”我回答他,心里不敢确定兽医罗布的亡魂还真地在人间游荡。

老僧浑浊的小眼睛盯着我,看透了我的心思,但没有一句责怪的话。老僧的右手从腰间取下个一铜镜,示意我坐在他的身旁。他用黄色的布将铜镜镜面擦拭干净。放在面前摊着的经文上,边念经边往上面撒青稞,之后用梵语诵起咒语来。铜镜轻微抖动,接着加剧了动弹,把上面的青稞一粒粒地震落下去。

老僧拾起铜镜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我在镜面里看到了兽医罗布,他正跟着他的两个女人来到了寺庙大殿,两个女人却浑然不知。

我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老僧,他伸过来那张枯瘦的手,把铜镜从我手里夺了过去。

我深信世间会有很多神奇的事,只是我们的慧眼被蒙蔽着,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老僧用黄布擦拭铜镜镜面,再次将它放到了我的手心里。

噶如牧区的雀拉雪山就座落在铜镜里,那皑皑的峰顶给了我深刻的记忆。

两只鹰在蓝净的天空中展翅滑翔,绿色的草原卷着浪涛,扑向天的边际。

一顶黝黑的牛毛帐篷,搭建在雀拉雪山脚下的那条小溪边,白色的羊儿和黑色的牦牛散落在绿色上,仿佛是为了遮蔽这欲人心动的翠绿。几头威猛的藏獒晃动硕大的脑袋,在牛羊间穿来梭去。

兽医罗布从帐篷里走出来,将药箱和半袋糌粑搭在一匹棕色的马背上。永青牵着小男孩的手,肩头扛一只牛皮口袋,走到一匹白马跟前。

东西搭载完毕,兽医罗布把小男孩抱到棕色马背上。然后牵住缰绳往前走去。永青牵上白马跟了过去。他们一直向前走,把牛毛帐篷抛得远远的。

走到一堆五颜六色的经幡跟前时,兽医罗布把小男孩从马背上抱下来。

经幡被风抚弄的全身摇曳不停,发出醉心的哗啦啦声。

兽医罗布抱住永青,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再蹲下身去把男孩揽入怀里,脸颊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永青把牛皮口袋绑到棕色马背上。

兽医罗布松开小男孩,跨到棕色马背上一挥鞭,马儿开始奔跑了起来。

永青和小男孩站在经幡前目送兽医罗布渐行渐远。

当兽医罗布的背影模糊成一个黑点时,永青一把搂住男孩,肩膀剧烈地抖动……

铜镜里的雀拉雪山,让我的记忆飞翔了起来。

唉!那场大雪使毗邻的三个县都遭受了严重的雪灾。但为了救灾献出生命的却只有兽医罗布。灾后,县委让我和小干事张坐着丰田越野车,到农牧区去收集兽医罗布的先进事迹。我和小干事张坐着车。快速飞驶在一条幽长的山谷里,两边的山坡翠绿欲滴,各种颜色的邦锦花点缀其间。雪山融化后从山上流泻下来的溪水,犹如一颗颗碎裂的玻璃珠子,明亮又晶莹,哗哗的流水声平添了一份幽怨的寂静。走出这迷人的山谷,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草原,中央聚集地建有房屋,屋顶猎猎飘荡彩色的经幡和五星红旗。一条土黄色的简便道路,蜿蜒地伸向房子背后。我们的车尾扬起了漫天的灰尘。将两边的牛羊全都被遮蔽了起来。

这里就是坝根乡,离永青呆的葛如牧区已经很近了。我从前面的车窗看到乡政府大门,乡长和其他几名干部手插在衣袖里,满脸疲倦地望着我们的车子。

坝根乡里我们听到的关于兽医罗布的事,把县城里流传的那些关于他的负面故事全给否定了。在牧民的眼中罗布可是个作风正派,敢作敢当,工作认真的一名兽医。我们去采访牧民朵儿古时,他说,永青能摊上这么个男人,是她前世积德积出来的。当我们告诉他兽医罗布在县城还有个老婆时。牧民朵儿古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续上一根烟,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在牧区几个姐妹就一个男人,或几个兄弟就一个老婆。再说,永青也没有让罗布答应娶她呢!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方式,你不能以你们的标准来说这个对那个错,几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选择了最适合的生存方式。朵儿古说的也在理,自然环境、生存条件决定了婚姻的形式,我们只有包容和理解。我们走访了十多家牧民,没有一个说兽医罗布有作风问题。临走这些牧民都会惋惜地说,罗布是个好人,不该这么早早地走啊!

回到螟根乡简陋的接待所里。我们把三角铁炉里的牛粪点燃,在烟雾的缭绕中把各自采访到的兽医罗布的故事汇总,交流。不知是故事本身感动了我们,还是烟雾刺激了眼睛,我们个个脸上泪水涟涟。小干事张决意要去噶如牧区点,了解永青和兽医罗布之间的事。司机听后从一旁鼓动,甚至要求吃完午饭就出发。我盘算着这次过去的话,一定能听到一个美丽浪漫的爱情故事,内心里充满期待。

我们离开坝根乡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乡长在大门口拦下车子,由他来给我们当向导。汽车驶向宽阔无边的草原,土黄色的路面逐渐消失,司机在草地上新轧出了两道印痕。在乡长的指引下,汽车向雀拉雪山快速飞奔。

看,前面有顶帐篷。小干事张喊了起来。

我们看到一顶黑色的牛毛帐篷,立在空旷的草原上。旁边是黑压压的牛群和白花花的羊儿,帐篷边还有几匹马儿悠闲地啃草。

还要往前走,这里是龙佩的草场。乡长用手指着前方说。

我们看到帐篷里有人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向汽车使劲挥手。几个小孩试图追逐汽车,无奈车速太快,瞬间从帐篷的一侧飞驶而去,小孩蹦跳着向我们挥手道别。

经过几顶帐篷后。我们远远地看到了雀拉雪上下孤独坐落的那顶黑帐篷。它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是兽医罗布的牧区家。

我们到达永青的帐篷前时,太阳已经滑行到了西山头,形状各异的云朵全燃烧成了彩霞。

永青对于我们的到来,显得很惊讶,有些手足无措。

乡长告诉她我们是来写兽医罗布的先进事迹时,她别过头去呜呜地哭了起来。男孩抓着帐篷的牵绳。另一只手搭在胸口傻傻地望着我们。

小干事张用拗口的藏语劝导永青。她的哭泣声才逐步微弱了下去。

云朵被落日烧毁之后,颜色变成了暗灰色。风轻轻飘过来,我们感到了一丝冷意。

永青从帐篷里拿来了垫子,我们盘腿坐在上面,听潺潺的小溪声,吃煮熟的牦牛肉,喝起了热辣辣的沱牌酒。

你是怎么认识兽医罗布的?小干事张问永青。

永青扭捏了一下。把手中的切肉刀放在盛肉的盆子里,眼睛瞟向了雀拉雪山顶。雪山的峰顶白茫茫,雪线以下长起了茂盛的红柳,火红色一直蔓延到山脚,与碧绿紧密地交融。成群的牛羊被拴在木围栏里,几条藏獒在附近转悠。

大伙都知道你俩的事,不妨说出来。乡长对着酒瓶喝了一大口。

老早就认识他,那时候我有丈夫。他每年都要下来检查牲畜有没有疾病,登记新出栏的数字,也教我们一些简单医治牲畜的办法,留些必需的药给我们。永青的脸颊上出现了红晕,玲珑秀气的五官多么地匀称,她的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

后来,我的男人带上六十张羊皮,说是要到拉萨去做生意,离开了这个地方。随后的日子里。家里的一切活都要由我来承担。每天夜晚我都要望着拉萨的方向,等待男人归家过团聚的生活。几年里,我们一直都在等待他回来,可这种期待一次次地落空,最后我的心死去了,再不抱任何希望。女儿一天天地长大,同时我也忘记了这世间自己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永青说完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几根乌黑的头发垂落在她的眼睛边。

一轮皎洁的圆月从半空中瞅着我们,天色不一会儿就要黯淡下去。溪流潺潺地发出声响。告诉我们这里是僻静的地方。

我们轮流给永青敬酒。几碗酒落到肚子里,永青不再那么拘谨了。

里里外外都得靠我一个人来支撑,那压力你们是想象不到的。白天我要去放牧,回来挤奶,打酥油,弄牛粪,护理小牛犊,直到深更半夜才能把头落到枕头上。特别是在转场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时我对出走的男人充满了怨恨。女儿宗吉八岁多时就帮着我挤牛奶,赶牛羊到草场上去。这样的辛苦我都能承受。只是这男人应该给我们捎个信来。告诉一声他的好歹呀。他一去从此没有任何的消息,是死是活我们全然不知。为这事,我有时会莫名地生气,不免要把这种情绪发泄到女儿身上,过后又悔恨得痛哭流涕。

男人出走的第三年,一些不安分的男人半夜跑到帐篷外边,在狗吠声中给我唱撩拨人心的情歌:金雀般的姐姐呀,去年想着与你相聚,无奈路途遥遥呀,今晚有缘见上一面。银雀似的姐姐呀,去年是要相亲相爱,只怪河流无数条。今夜我们再续前缘……

我躺在被窝里,眼泪一个劲地掉,这些歌入耳人心,使我更加地憎恨那出走的男人。每天晚上有歌声飘荡在我的帐篷顶上。这些歌声让我夜夜泣不成声。

为了生存,我不得不接受别的男人了,这样我在转场或到冬季屠宰牲畜的时候,男人就会无偿地跑来给我帮忙。男人尝不到一点甜头,谁会来帮助我们孤儿寡母!他们在我的身体上爬上爬下,可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爱我的,这我非常清楚。

永青的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她用手背擦着泪水,另一只手将碗里的酒灌到嘴里去。

除了藏獒的几声叫唤外。只有溪水汩汩流淌的声音。我们的心情沉重了起来,将杯子里的酒喝到肚子里。兽医罗布的儿子安静地躺在我们的身边,用那双无邪的眼睛打量着我们。

之后,我也厌倦了这种没有感情的男女关系,想着法子或以各种借口躲避他们。有些男人再也不来帮我了,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我又能怎样,只能独自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关于你男人。后来也没有消息了吗?小于事张问。

先是听到了他在拉萨的消息。后来听说他跟一个女的在一起生活。

永青说这话时,平静得令人惊讶,仿佛那个男人跟她没有一点关联一样。

难道你不想去找他?我问。

一个人决意不要你的时候。你再怎么去赖,只能使别人更加地反感你。他放弃我们肯定有他的原因。就让他无牵挂地在别处生活吧。永青又把一碗酒干了下去。

男人离家五年多后的一个夏季,罗布骑着马又来到了这里,看上去他比以往更消瘦了。他骑在马背上,身子前倾,问道,永青,你们家的牲畜都没病没灾吧?我站在牛毛帐篷一边。手上缠了一圈的羊毛,回答他,托三宝的福,它们都没病没灾,壮实着呢!罗布从马背上下来,取下药箱又要给我分药了。这时,天色不早了,太阳正从西边的山头上坠落下去。于是我问他,兽医罗布,你是要到哪里去?他说,你这里的牲畜没有病的话,要赶到下一个牧民家中去。这怎么可能?下一家的路远着呢。最快的话下半夜才能赶到。说不准。路上他还会遇到狼啊棕熊什么的,那罗布的命可就不保了。我说,下一个牧户住得远着呢,今晚住在我这里,明早赶去吧。他抬头看看天,皱了皱眉头,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晚上,我和他围着铁灶炉,聊起了牧场、牲畜、我的女儿,他安静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偶尔,搭讪一句,每句话都让我心里暖暖的。在我认识的男人里,没有一个人说出过这种贴人心的话。别的那些男人,说的都是些露骨的话。我好像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把一股脑的烦恼全部都倒给了他。他从褡裢里取出一瓶酒来,邀请我跟他喝。我的心情舒畅了许多,看到他那样专注地听我讲,内心里对罗布充满了好感。等牛粪火燃尽时,罗布睡在靠门的帐篷边上。我和女儿睡在里面的垫子上。他的头刚落到枕头上,就发出了鼾声。我一直睡不着,两眼望着帐篷顶开裂的口子,从那里投射进来白色的月光,它们落在罗布的药箱上。那夜罗布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是那种一辈子可以托付的人。我躺在垫子上翻来覆去,一直都睡不着,眼看着月光开始慢慢地移动,酒在我的体内燃烧。我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了罗布睡觉的床铺前,他的身体在被子下蜷缩着,一只手搭在下巴底,样子是那样地安静、乖顺。他的睡姿让我的心莫名地疼痛,觉得他不该这样到处奔跑,应该呆在县城里。外面的狗狺狺地吠叫起来,我怕他被吵醒,赶紧回来钻进了被窝里。

第二天上午,他喝茶吃糌粑,然后准备去找下一个牧户去。

永青的眼睛再次投向了黑漆漆的前方。我们知道那里是兽医罗布曾经要去的地方。

罗布走了后,我的脑子里一直都在想他。牛羊被赶到山坡上后,我就望着他去的方向,盼望他骑着马儿从我身边返回去。我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罗布是在第三天赶了回来。他下马走到了我放牧的地方,我的心里一阵喜悦,脸颊红得像朵晚霞。看看这些牛羊,你们的日子会过得很富足。罗布说着走近了我。我不敢正视他,眼睛投向了悠闲吃草的那些牲畜。我清楚我对罗布已经有好感了。为了延误他的行程。我谎说有个牲畜好像病了,让他跟着我到畜群里去找。他听说有牲畜病了,立马精神了许多,挎着药箱一同往草原深处走去。他还不时地回头催我快一点。我觉得他人太单纯了。但从我个人来讲,能这样就遂了我的心。我带着他在牛羊群里穿来穿去,一会儿给他指一头黑色的牦牛,又一会儿指额头上有块白毛的牦牛,他都要认真地跑过去仔细观察。后头我说,是我记错了不是它们。那头生病的牦牛被我拴在了营地里。反正那时天色已晚,他再赶也到不了下一个牧户家。

我们一起赶着牛羊回到了营地。他帮我把牦牛一头头地拢进木围栏里关上门,一头头地拴在绳桩上。做完这些活时已是傍晚时刻。他问我那头生病的牦牛,我说它已经好了,要不它怎么有力气挣脱得了绳索跑掉。罗布开始着急起来,说丢一头牦牛。对于一个牧户来说是个很大的损失。为了稳住罗布,我在牛群里又找来一头壮实的牦牛说就是它。罗布盘腿坐在地上,观察这头健健康康的牦牛。我为他的这股傻劲感动着,想到这是一个多好的男人。他确信牦牛没有生病后,向着帐篷走过来。这时,我已经给他熬好了茶,心里有千万个怜惜在他身上。

你们会觉得好笑的,但我想爱一个人就要敢爱敢当。

那夜当女儿熟睡后,我赤裸着身子,钻进了罗布的被窝里。他被我热乎的身子给弄醒了,睁眼一下从被窝里跳了出去。站在月光下惊讶地看我,再看看另一旁熟睡的我女儿。

别吵醒她!我轻声地说。

他还没有从惊吓中醒来,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我。我的心突然疼痛,不知怎么地哭了起来,泪水伴着嘤嘤的泣声。是我的哭声和泪水,软化了罗布的心。他靠近我,按住我的肩头,并肩坐在了一起。我想到要是这次放开了罗布,今生就不会在拥有他了。

我说,你不要看贱我,这一生我没有遇到过一个疼爱我的人,我以为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准备把自己献给你。我知道你有家庭,也不要你娶我,只是每次路过这里时,进我帐篷住几天,给我一些关怀就够了。

罗布听完身体颤抖,脑袋用劲摇了几下。他的目光盯住帐篷的门,轻声说,这样我就背叛了家人。你还年轻,会找到一个疼爱你的人。

我感到了绝望,可是不能轻易认输,这可是个真正的好男人。

我对罗布说,男人离开后,我一个人生活了五年,要是有疼爱我的男人,我早就嫁人了。

罗布不说话了,脑袋勾了下去。

我继续说,佛祖都可以拿身体伺虎,你就不能满足我抱着你睡一晚上吗?

罗布长长地叹了口气,两手抱住了脑袋。月光照着他那枯瘦的身子,让我不能自禁地爱上了他。我一把抱住他,将他拖进了被窝里。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给他熬茶,怕他心里有顾虑。天微亮时就赶着牛羊离开了营地。我想等我放牧回来,他人早已走远了呢。可是,我回来时从那顶黑色的牛毛帐篷里,飘升着淡淡的烟子,还看到罗布站在牛粪垛旁边向我挥手。我高兴得落下了眼泪,心里更加确信这是个有情有意的男人。

那夜,我们相拥着坐在火堆旁,我直接告诉罗布我是多么地珍惜这段感情的。他也告诉我,他不能离开家人,那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他不愿让她受到伤害。我说我不要你的任何承诺,只要下来时到这里住几天就行。

我靠着他肩膀,闻着身上散发出的烟味,心里就很踏实了。

从那年开始,罗布每次下乡都会来看我,小住几日又去别的地方。我对他从来不要求什么,也没有指望能得到什么,心里就是喜欢他,只要两个人能短暂地呆上几天。我就觉得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

罗布也是个心细的人,他会选择我要转场的时节过来看我,然后帮我收拾东西,赶着牲畜到下一个放牧点。我因为跟罗布的关系,牧民们对我也格外地照顾。

“喂,你在发什么呆啊?”老僧边问边轻轻推搡我。

铜镜里什么都没有了,金黄色的铜面亮晶晶的。

“我想起了往事。”我回答。

“你要是可怜这个亡魂,就替他做些事吧。你跟我到僧舍里去,我们把他的亡魂劝回到中阴界去。”老僧仰着头,目光里充满期待。

“为兽医罗布我愿意做任何事!”我回答。

老僧开始收拾东西,那间披在身上的袈裟经日晒风吹,已经有些褪色。

我望着前方顺着山势而建的寺庙,不禁为兽医罗布念诵起了祈祷经文。

3

我尾随在老僧后面。他由于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他领我走了一段高低不平的土路,我很想问他的名字,可是老僧一直喃喃地念经,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心里一直在嘀咕。到时老僧会用什么样的法术,召回兽医罗布的游魂。想到这,我的心里充满了遐想,又有些恐惧。这时,我发现醉酒后的头痛已经消失,身体里的所有机器运转自如。

老僧开始下一段陡坡,路面全是石块铺砌的,到了尽头再转,开始爬段坡。半坡上有座两层的僧院,因时间久长,从外观来看显得破旧、衰败。

“我们这样进去,兽医罗布的两个女人会找不到的。”我把担心说给老僧听。

“她们没朝佛完,这边就已经结束了。”老僧停下脚步,扭头对我说。

我再没有多说什么,迈开脚往前走。

来到僧院门口,大门敞开着。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能看到细瘦的廊柱和开裂门板的僧房。我敢断定这里不会有其他僧人居住。土质霉烂后的腐朽气息,飘进了我的鼻孔里。老僧跨过大门门槛,轻飘地穿过院子中央。院子里洒了一地的阳光,就是这暖人的阳光,让我鼓足勇气,把脚踏进了这座破败的僧院里。

老僧走在前面,像一团红色的火球,向前燃烧过去。

我惊讶老僧的步履怎么一下变得如此轻盈,急忙跑过院子中央,不想从脚边的草丛里扑棱棱飞出一只红嘴乌鸦,把我给吓了一跳。

我定下神来,急步追赶老僧。

老僧从怀兜里掏出一把硕大的藏式钥匙,上面的各种口子让我想起了万里长城的城垛。他把钥匙插到那把大锁里,咔嚓咔嚓地上下摇动几下,才使那扇油漆剥落、铁质生锈的门吱嘎嘎地被打开了。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阴风,把老僧的袈裟给撩了起来,让我全身打了个寒颤。风停了下来,袈裟又结结实实地粘在老僧身上。我发现门正好对着房间那扇开启的窗户。风是对吹过来的。老僧进入房间里,把沉重的锁搁在屋子中央的方桌上,爬到床上把窗户给关上。

“这院子里就你一个人住?”我问。

“就我一个,图的是个清净。”老僧说着从床上下到了地。他把背上的布包取下来,把经文和铜镜放到了柜子上的佛龛前。

房子只有两柱的面积。向西开设的窗户里能看到停车场。

老僧要我从藏柜里取出陶质供灯。点燃后放到佛龛前。

他脱掉袈裟,找来一个铜盆,开始揉糌粑。他要我把方桌上面的东西全部搬走,铺上一块干净的白布。老僧用糌粑做各种形状的多尔玛。他陶醉于自己的工作中。我看到墙壁上挂着三怙主的唐卡,佛龛里供奉的是金刚手。我没法插手,只能坐到床铺边看他忙活。

老僧又在一个塑料盆里盛满水,丢进一坨黄澄澄的酥油用手拿捏。他一直忙活着,没有时间搭理我。这时我的烟瘾上来了,我走出房门,靠在回廊的一根柱子上抽烟,思绪也像烟子一样飘飞。

小干事张和我把兽医罗布的先进事迹写完了,很多具体事例让我们都感动得落泪。县委宣传部领导看完,专门把我们叫去询问事情的真实性。当他得到我们肯定的回答后,激动得仿佛发现了一座金矿。能为默默无闻、遭人非议的兽医罗布还以清白,我们感到很欣慰。

我和小干事张又把写好的材料打印一份,交给了兽医罗布的老婆其米。其米接过材料给我们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我对其米说,兽医罗布的这些事迹,肯定能评为全区抗雪救灾的英模!其米听了我的话,嘴角抽动了一下,说,人都走了,要个虚名干吗?她的脸上显不出一点兴奋来,倒是充满了悲伤。他救了那么多牧民和他们的牲畜,应该得到这个殊荣。小干事张回答。其米没有搭理,眼泪一个劲地落个不止。过后她说,能有那么多生命获救,死他一个也值啊!那是积德!我们知道平日里她背负了旁人过多的责难和白眼。

一切出乎我们的意料,在这些抗雪救灾英模里,唯独没有兽医罗布。小干事张和我很不服气,决意去找宣传部长。宣传部长的态度倒是很和气,不停地说兽医罗布的这些事迹理应成为英模,只是县里有很多人在检举他作风不正,这样有污点的人怎么能当全区的英模。我们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告诉了宣传部长,他听完郑重地告诉我们,无论怎样,他毕竟有两个女人吧,这是事实,人家反映的也不是没有根据。我们要注意社会影响啊!

我和小干事张呆在那间阳光灿烂的房间里,心却凉透了,只想离开这所房子。

我们出了宣传部长办公室的门,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话。阳光照射在身上还是冷,是从骨头里面冷到血液里。

我的脚向县委大院外迈去,心里在想我要好好喝一通。我走进了县城里人人都忌讳的饮厅里,操着四川话的小姐热情地把我迎了进去,把我安排在一间暗黑的卡座里,开上了暖味的昏暗灯光。摆满一桌的啤酒,杯子里泡沫咝咝爆裂,我端起杯子连喝了几杯,好使神经赶紧麻醉掉。哥,别这么急着喝,我陪陪你!旁边坐下来一个瘦高的女人,她把杯子抢了过去。卡座的门帘被掀开,出现的是小干事张,他坐在了对面那张凳子上。小干事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人不得好报!我又干了一杯,才说,我要是当好人的话就是畜生。饮厅里在小姐的陪伴下,我们喝了个烂醉。但是心里的那种痛无法用酒驱散掉,我们觉得愧对了兽医罗布,愧对了那些带着真挚情感叙述兽医罗布事迹的农牧民。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早上去趟办公室,然后溜到外面喝酒。钱花光了,就卖房子里的东西,还到处欠账,我的声名从那时起日渐隆起,全县没有人不知道。走在县城里,人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有人还骂我是酒鬼嫖客。我无所谓了,既然做好人不得好报,索性破罐子摔到底。

举行盛大而隆重的抗雪救灾表彰会时,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会场,胡乱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人们盯着我这个醉鬼,脸上现出不屑和愤怒来。最后,我被人架出了会场,扔进房间里从外面把门给锁上了。我看到这种喜气洋洋的气氛,就为兽医罗布感到不平。

半年之后,单位领导主动找到我,让我回拉萨去联系单位。

离开县城的那一天,兽医罗布的老婆其米和小干事张来给我送行。我坐在车窗边,心里没有了离开县城后的喜悦,看到其米后心里更是无比地悲凉。

在回拉萨的车上我发誓说,此生再不踏人这个地方。

到拉萨后,我努力从兽医罗布事件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同酒精进行着抗争。许多年后,时间销蚀了罗布在我记忆上留下的那些印痕。

我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碎,准备再续上一根时,老僧人从背后喊道,“你是来闲呆着的吗?有很多活要干呢!”

我把夹着的烟装进姻盒里。跟老僧进了屋。

方桌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多尔玛,上面贴的酥油花栩栩如生。我被老僧的技艺折服,深信他是一名了不得的僧人。

“要我干什么?”我问老僧。

老僧从矮桌下端出一个不锈钢盘子,上面立着一尺多高的一个糌粑人。那人的轮廓、神态跟兽医罗布很像。我惊讶老僧是怎么认识兽医罗布的?

“是他吧?”老僧问我。

“是他。”我肯定地回答。

“这亡魂太重情重义了,佛教里叫执迷不悟。他该罢手,该清醒了。”老僧感叹道。

老僧盘腿坐在床铺上。从面前的桌子上拎起铃杵摇动,铃声把整个房间给填满了,也把我的思想给攫住,让我沉浸在这脆亮的音律里。

老僧随后口诵一阵咒语。紧接着敲起了密集的鼓。

我坐在墙脚边的草垫上注视着老僧。我确信,兽医罗布的亡魂此刻被招到了老僧的房子里,过会儿他就会附人糌粑做的人体里,然后在老僧的引导下去中阴界投胎。

法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老僧面对糌粑人开始击掌,糌粑人在抖动,不时能听到老僧吹出的噗——噗——声。

“你过来。”老僧命令我。

我走了过去。

老僧两手端着不锈钢盘子,交到我的手里。他在糌粑人周围放了几个尖尖的朵尔玛,然后用红线箍了几圈。我看到糌粑做的兽医罗布,痛苦无比,五官都歪斜了。我的心被揪了一下,鼻尖发酸。

“你出院子,把它丢弃在公路边上,我会引导他到中阴界去。”老僧吩咐道。

我端着盘子出了门,穿过院子,下到石板路上。

等我回来时,法事还在继续,铃杵声——诵经声——鼓声循环不停。

法事结束后,老僧脸上显出疲态来。

“现在你可以走了!”老僧对我说。

“亡魂不再游荡了吗?”我问。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老僧说。

我掏出两百元钱放到桌子上。老僧坚决地推辞。

出了老僧的房门。我找块石头把钱压在那里。

我走到停车场找不到兽医罗布的两个老婆,就向寺院的甜茶馆走去。

她俩坐在茶馆的一个旮旯里正在喝甜茶。她们看到了四处探头寻人的我,两个人同时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坐在对面的一把木长椅上,一张油漆掉落的长桌亘在中间。永青给我倒了杯茶。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问。

“出来没有多久。我们看到汽车里没有人。想着你肯定在甜茶馆里就走了进来。”其米解释道。

甜茶馆里有很多喝茶的信徒,他们说话的嗓门较高。我把身子前倾,小声问她们,“朝拜得怎么样?”

“虽然在诸佛前祈祷他去投胎。心里却希望夜夜能见到他。”其米说完无奈地苦笑。

“昨夜没能见到他。我的魂好像被抽走了一样。”永青说。

我匆忙避开了她俩的眼睛。思想着要不要跟她们讲我和老僧所干的事情。我的心里很纠结,被愧疚和悔恨团团围住。为了不让她们看到我的窘态,我找个借口跑到了外面。

半个钟头后汽车驶离了甘丹寺。

汽车行到山脚下,我把一张光碟放进了播放器里。

风儿吹过神湖的时候,你牵住了我的手,宽阔的草原,我为你停留,从此美丽在我的左右……

其米望着车窗外,一脸的憔悴;永青诵着经拨弄念珠。

“其米,以前采访时,你没有说过你和罗布是怎么认识的。现在能跟我说说吗?”我不想一直这么沉默着回拉萨。

永青停下诵经,伸手推了推正在出神的其米。她缓过神来愣愣地看永青,再看看我,一脸的茫然。我又把刚才的话给她重复了一遍。其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的胸口起伏,眼角淌出一行泪水来。

我为自己提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正要责骂自己时,身后传来了其米的声音。

“罗布是个孤儿,是政府保送他去内地学习的。学业完成后,他主动要求回到了原地,安排到了县农业局。我是后来从拉萨艺术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县文化局。刚从学校出来时,我憋足了劲心想要干一番事业来。可是县文化局连个演出队都没有,整天呆在办公室看过期的报纸,听人们聊家长里短,送送材料来打发时间。这种环境慢慢地销蚀了我的理想,也使我变得懒惰起来。最令人难受的是,每年夏天上面的领导一茬一茬地过来,说是来视察指导工作,县委领导每天让我们陪领导吃饭,席间还要给他们敬酒唱歌,直到领导尽兴地回去。后来,陪领导吃饭喝酒,好像成了我分内的工作似的。整个夏天喝得是醉醺醺的。县城里的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是个卖唱的。甚至有人无端地指责我说在卖身。这些话传到我的耳朵里,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也使我对所处的环境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在我迷惘之时,一位县文化局的老领导让我到基层去,说在那里能寻到民间文化资源。这句话又燃起了我的希望,我渴望到乡间去,收集音乐和舞蹈素材。现实却是文化局里没有一个人愿意下乡,单位没有可派的车子,这可把我给难住了。”其米说到这里停顿住,眼睛眨巴了几下。永青不再诵经祈祷,手里的念珠也停止了拨动。

“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那位老领导给我出主意说,你就跟着农牧局的罗布下去,全县的情况他最熟悉。我听后非常高兴,就跑下楼到县农牧局去找罗布。那时他还年轻,有一头乌黑的卷发,身板结实挺拔,脸上充满朝气。我请求罗布带我下基层时。他一口应承下来。还给我介绍哪个乡有什么什么艺人,哪个山沟里唱什么样旋律的歌,牧区和农区跳的舞蹈有些什么区别,当时说得我心情激动不已。我想跟着罗布走,肯定会有大收获。

“出发的那天我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把我从睡梦里吵醒。我才知道不好了。时间被我给耽搁了。坐到车上,我发现农牧局局长拉长着脸,一肚子的不高兴。出了县城她开始指责。我眼泪流了出来。罗布急忙替我承担责任,说给我通知的时间报晚了。那局长从副驾驶座扭过头来,愤愤地剜了他一眼。罗布没有理会她,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了我。那局长不再唠叨,直视着道路前方。罗布怕我难受,开始给我讲这次要经过哪些地方,能看到什么样的景色。他的这种热情让我感动,我当时把他当成了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农牧局的汽车只到桑嘎乡,接下来我和罗布要雇上骡马,驮着药物和粮食经过九个村子。那时候偏远的很多村子都不通公路,只有简便的山道。每到一个村子,罗布先把我安顿好。然后一家一户地去登记牲畜死亡、出栏、变更等情况,完成份内的事后,带我去村民家访问和录音。正是由于罗布的帮助。村民们才毫无保留地给我进行演唱和表演,并把家传的珍贵服饰拿来给我看。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写满了两个厚厚的笔记本,录了十几个小时的音带。回到县里,看着这斐然的成绩,心里充满激动。接着我又跟罗布跑了其它几个乡,这段亲密接触的时间里,发现罗布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同时又是一个肯吃苦,乐于帮助人的人。他身上体现出的这些个优点,慢慢地把我的心给俘获,等我俩把全县转完一圈时,我们不仅收获了爱情,同时也收获了事业。我写的一本《藏南酒曲与山歌》得到了很多专家的认可。地区文化局甚至派人来跟我商谈调动的事情。因为罗布热爱他的故乡,我放弃了这个机会。女人一旦结了婚,就把精力全部投人到家庭琐事上了……”

夕阳照射在汽车挡风玻璃上,刺得眼睛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我赶紧把墨镜戴上,这样前方的道路可以看得清晰一些。道路两边的树和农田呼呼地从汽车两旁往后闪过,村庄倏忽间抛在了脑后。

“次仁罗布,我感谢你曾经为罗布所做的那些努力。”其米把脑袋从前排两个座位的空隙里探了过来。我看到她眼角边刀砍斧削般的深深皱纹,心里漫溢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

“罗布的事迹让我和小干事张感动,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就不要说这些客气的话了。”我说。

“罗布这一生从不去求人。也许这种特立独行的性格,使得他在单位不被领导所看重,他后面来的人一茬一茬地升了官,一拨一拨地被调往地区和拉萨,可他一直都在原地踏步。他一年里总要挤出七八个月来,到农牧区转悠,为老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服务。他为什么这样做?直到他死去以后,我才一点一点地明白了过来。罗布诊断治疗牲畜疾病方面很在行,呆在县城里他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于是不停地往乡下跑,这样他才感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可是县城里的人,没法了解他的这种想法,于是想着他为什么要扔下妻子和女儿,不停地往条件艰苦的乡下去。于是想象出了那些‘钻被窝之类的难听话。回到县城别人跟他问起这档子事情时,罗布虽有一千个愤怒他都能压得住,只是对问这个问题的人反问一句人要比动物高级吧?说完从此他不会再搭理这个人的。这种巨大的舆论压迫,让他饱受精神折磨,也从那时刻起他开始喝起了白酒。有天晚上半夜时,我一下惊醒了过来,旁边躺着的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觉。不一会儿,我浅浅地进入到梦乡里。这时他坐了起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下了床,蹲下身从床底摸索出一瓶白酒来,喝上几口,才爬回到床铺上入睡。他的身心承受着太多的煎熬,但他的行动却没有任何的收敛。依然我行我素地到农牧民群众当中去。现在想想这样也很好,在那里他可以任性地穿越空旷的山谷,可以无拘无束地驰骋在草原上,那时刻他的心是自由自在的。你也许会问,他为什么不改变?因为他太犟了,不愿向别人低三下四。你相信‘心善道路自然宽这句话吗?罗布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以前我还不太相信,可是他死后我信了。罗布已经离开我们十六年了,那些曾得到过他帮助的人。一直都没有忘记他。每次来县城都会带些东西来看望我们,有人甚至愿意出钱帮助我们。他们坐在家里跟我们谈论罗布,就像在谈论一个依然健在的老朋友一样。”

一阵沉默。我听到了其米因激动而加速的呼吸声。

前方能看到被经幡包裹的达子铁桥。离拉萨越来越近了。

“因为我是罗布的妻子,为了让他在县城里感受不到压抑,不让他长吁短叹,我鼓励他到基层去,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家里的一切由我一个人挑着。从没有向他抱怨过一句。罗布帮助牧民能救活一头牲畜,那也就体现出了他的价值。”

汽车顺着蜿蜒的拉萨河水向西奔驰,太阳已经从西山头落下,我把墨镜给摘了下来。

我的手机响了,赶紧接电话。电话那头老婆劈头就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到家?”

我回答,“天擦黑时能赶到。”

她说,“小孩已送到她奶奶家了,晚上我要跟朋友去KTV。”

我说,“我知道了。”

电话咔哒一声给挂断,我瞄了一眼手机,仿佛看到了一场危机正在酝酿之中。

“又耽误你时间了。”其米说。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

“今晚罗布会出现吗?”永青没头没脑地说。

我们都没有再吱声,大伙都静静地望着车外的黄昏景色。

我想起了以前我去采写兽医罗布先进事迹的片段文章内容。

那一次,兽医罗布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县城里。

已经三个月未见的女儿,看到爸爸背着包、全身灰蒙蒙地从院子中央走来时,她扔下一同玩耍的伙伴,张开双臂向爸爸冲了过去,一头扎到他的怀抱里。兽医罗布从女儿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有的香味,这香味让他感到温暖的同时。也产生了深深的愧疚。这年他的女儿正好是十岁,这十年时间里,他给家人的爱太少太少了,其他小孩被双亲挽着手上街时,兽医罗布的女儿却望穿秋水地等待父亲从基层回家来,一家人过团聚的日子……《兽医罗布先进事迹》

别问这个问题可以吗?

不回答也行!

你们想把它写进去吗?

不写。只是想全面地了解。

我有预感,那天右眼跳得很厉害。晚上罗布从乡里回来了,他有意躲开着我,而且显得心绪不宁。这是我们结婚十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了这种反常举动。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晚上等女儿睡着后,我把他叫出房门,要他陪我在大院里转一圈。他更加慌乱了,说已经太晚,加上很累,想早点睡觉。我说,你这么久在外面跑,就舍不得陪我转悠这么一圈吗?灯光下他面露怯色,极不情愿地出来了。我们谁都没有开口,静静地走在院子里。罗布几次看我,又把眼光匆忙躲开。我知道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隐忍着不发问。罗布停住了脚步,吞吞吐吐地说,我在牧区犯错误了。我的身体被冻住了,脑子里嗡嗡地响,许久才问,是什么样的错误?他说,我跟一个牧女发生了关系。我抡起手一掌击在他的脸上,还吐了一口唾沫。他捂住脸什么也没说。黑夜压得我脚都挪不动,心冷得硬成了一块。回到房子里。我抱床被子单独去睡,怎么都睡不着。眼泪和叹息声伴了我一夜,那夜比平时都长了好几倍。罗布在床头枯坐了一晚上。

天亮后送女儿上学去,回来的路上想着我对罗布这么迁就,到头来他却背叛了我,我不能这样受屈辱,应该要跟他离婚。

这样僵持了几天,当我写好离婚申请书叫罗布签字时,他那塌陷的肩膀更加地低垂,几缕卷发悬在眉骨上,那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着。这样一个形象,轻轻拨了一下我心头的悲悯之弦,让我犹豫不决起来。发现我对他还有感情,他的悲伤、痛苦能催生我更大的悲伤和痛苦。我的心软了下来,我不忍再让他难受了。

一年多后,我的想法开始改变了,想到要是在牧区也有个人照顾罗布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那样罗布即使离家很远,我都不用担心他,知道在那里他不会挨饿淋雨。我给他带的物品里,塞进一些女人的衣服。他也不说什么,一脸的歉疚。那时我在想,只要他不把人带到县城就行。从那刻起我就默认了永青的存在。

现在回头看,我为我爱的人献出了一切。即使罗布走了,我也没有一丝遗憾。《采访笔录》

“其米。你是个伟大的女人。容下了这么多常人不能容的东西!”我由衷地赞扬其米。

“都是爱在作祟。”其米解释道。

“这超越了爱情,是博爱!”

“我们现在是姐妹了,是一家人。”永青插话进来。

“你们希望兽医罗布一直陪伴着吗?”我问。

“直到我们死的那一天!”

“既然这样,那么你们来拉萨祈祷他的亡魂早点投胎干吗?”

她们没有回答我。两人都别过头去,看窗外朦胧的景色。

拉萨城里的灯光亮了起来,汽车开始行驶在拉萨大桥上。

4

兽医罗布的两个女人谢绝了我请她们吃晚饭的邀请,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再不用提兽医罗布这个名字了。我把车开到宾馆门口,等她们下车后就离去了。

现在回家也没有人,我还是到酒吧去喝它几瓶。再把重要的事给干了。

我把车子停在了地下停车场,出来后往丹杰林走去。窄小的巷道里行人如织,吵闹声不止。

我走进一家昏暗的酒吧里要了十瓶啤酒。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夜无眠》正在演奏。几杯酒落到肚子里,我开始激动了起来,身体微微发抖。

我从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了老僧用糌粑捏的兽医罗布。小心地把上面缠绕的红线给拆开,把他放在对面那把椅子上。

等我做完这些事,坐回到凳子上时,激动还没有消退掉,这两条腿的哆嗦就是个证明。我用一杯酒让自己镇定下来,两手绞在胸口长长地舒口气。

“服务员。再来一个杯子。”我往吧台喊。

服务员立马送来了酒杯。

我把酒杯放在对面椅子前的桌子上斟满了啤酒。

我用手托着下巴,借昏暗的灯光端详糌粑捏的兽医罗布。他的五官已经恢复正常了,脸上的表情也安详。我的心情愉快了起来。

“我敬你一杯酒。”我端着杯子说。

糌粑捏的兽医罗布好像在笑,身子却一动不动,我只好自己把酒喝干。

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还在演奏,我掏出香烟点燃,吐出第一缕烟雾时,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一个人来。

烟雾消散后我看到的是那个老僧,我惊得烟从嘴里掉到了地上。

老僧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我僵在凳子上。全身不能动弹。

老僧从怀兜里掏出两张百元纸币,搁到桌子上,用右手推了过来。

“你把附了魂的糌粑人给偷走了,我无法再引导他去中阴界,这点费用如数奉还。”老僧说完起身滑溜了出去,红色像一道闪电,只留下酒吧门上的挂铃丁零当啷的敲响。

我再看凳子上,糌粑捏的兽医罗布已经找不见了,肯定是被老僧拿走了。

我气愤不过,追了出去。街道上灯光璀璨,还有那么多人在闲逛。在这些人里找不见一个绛红色的背影。我转头进了酒吧。

我拿起瓶子往嘴里灌酒,醉意从某个神经点向四处扩散开去。

我对面的那张椅子始终空着,直到我离开这家酒吧。

幽暗的灯光照射在幽深的小巷里,我孑然向前走去,嘴里不住地骂着没有怜悯心的老僧。

“喂——请给我借个火。”从墙角处有个男人钻了出来。

“你像个鬼,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埋怨着掏出火机点燃。

他的嘴凑向了微黄的火苗上,烟头触到了火身。

烟头幽暗的红炽烈了一下。

那人张开嘴,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再次看到了那排发黄的牙齿和塌陷的右肩紫黑的嘴唇!我一下跌坐在地上,呼吸不畅起来。

那人吸着烟只顾往前走去,他在巷子的尽头消失掉。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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