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2014-06-24 10:01但及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9期
关键词:来客康定司令

但及

1

“姐,来吧,我们都等着你。”

“……”对方不吭声。

“你要是今天不来,就别来了,真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浩男对二姐是这样说的。说好后,他就搁了电话。他没有生气,对二姐,他是有预感的。她会这样做,会做得出来的。

父亲静静地躺着。身体笔直。透过幽暗的烛光,能看到父亲的脸,这张脸是他熟悉的,也是陌生的。那些皱纹,条理清楚,轮廓分明,现在变成了静止。夜很深了,他让大姨这些人去睡一会儿,起先他们不肯,后来还是去了。这会儿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父亲。

夜也和父亲一样寂寞。以前,每到黄昏,他总要和父亲下上一盘棋。父亲的棋艺比他好,大部分时候能赢他。现在,他就想,要是父亲能坐起来,再好好下一盘多好,可惜父亲再也坐不起来了,再也没这种机会了。风穿过守灵的厅里,吹得花圈上的挽联哗哗作响。烛光在飘,那忽上忽下的火苗紧盯在他脸上,他的眉宇和轮廓与躺在花丛中的人有着几分的神似。

二姐在上海,没来就没来,他不会强求。但浩男毕竟有些伤心,好像抽了筋一样。刚才两个哥哥也在,但气氛总是不对,说的话阴声阴气的,现在他们不知溜哪里了。溜开了反而好,他会轻松一些。还是一个人面对父亲,悄悄说上些话,父亲可能更要听一些。

这个家是混乱的,但他不觉得父亲做得不好。父亲的脾气是暴烈的,他会拍桌子。甩帽子,士兵都见了他怕。即使这样,父亲人缘很好,他家里摆不平,但外面的人都对他竖起大拇指。他有太多的朋友,今天就来了许多,白天里,都是吊唁的人,一拨拨地来。有些浩男认识,有些他根本不认识。还有人哭了,他看到有个年轻人在哭,边走边擦眼眶。浩男自己没有哭,他觉得哭不出来,他被另外一些事搅着,父亲一走,心里乱着、慌着。

现在父亲很安静,眼是闭上的,两个颊骨高耸,粗大的眉毛依然有力。夜风像条小蛇,从走廊游过来,吹得蜡烛呼呼作响,有一阵子甚至暗下去了,好似要熄灭,但火苗在挣扎,在顽抗,最后还是挺立了起来,重新绽放出光泽。烛光照出父亲的身影,此刻,父亲看上去,竟变得瘦小,无比的瘦小。他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后来眼睛就生出了倦意,一种力量在拉眼皮,睡意像海浪一样一波波地袭来。

他是在朦胧中看到一个人影的,这个人影在移动,变成黑点一样。他不能确定,因为睡意在制造障碍。人影在父亲的灵堂前跪拜下来,他想,谁会在这半夜时分进来呢?他不想看他,觉得眼神无力,两天下来,他已疲惫不堪,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找他,大哥和三哥都像木头人,这也难怪,大哥在南京,三哥在合肥,他们都是昨天赶来的。葬礼上的许多事,都是浩男在打理和忙碌,他是家里最小的,但现在的职能倒像是个大哥。

那人在磕头,一个接着一个,等浩男把眼睛睁大,那人已经起来。灯光很暗,看不清脸,浩男的直觉告诉他。他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估计是父亲的熟人吧,他在脑海里搜索着。来客也看到浩男了,点了点头,浩男也回以点头。隔着烛光的火苗,来客在端详遗容,目光认真,一丝不苟。浩男想问他一声,但又放弃了。那人转了一圈,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浩男挪了挪,依然不吱声。

窗外有树在摇晃,风声像下雨一样,还有几颗星星一动不动。浩男裹了裹衣服,秋天的夜里已有寒气袭来。他看了一眼那个人,发现眼眶是红的,神情有些怯意。那人转了转,犹豫着,好像要说什么。

“他走得从容吗?”终于,一个声音问了出来。

“还好,没多少痛苦。”浩男答道。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他走得很安详的,谢谢你。”浩男很想问问他是谁,但这句话好像上了胶,怎么也问不出口。有时候问得太白,会损伤情感的,浩男想。他应该跟父亲是熟悉的,他的表情诉说着他的心事,浩男看到了一种真诚。

浩男不想打破他们间的那种微妙,他决定不问。有时候,留着一点悬念也是好的,没有必要刨根问底。他应该是父亲的一个熟人。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浩男掏出香烟,递了一根给他,他犹豫着,最后接了。两个人就静静地抽起烟来。浩男还是在寻找这个人,在自己的记忆库里,还是没寻着。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不能确定,有时候记性是不牢靠的。或许他以前见过这个人,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看过他的报道,参加过长征,他真的是一个伟大的人。”

浩男的耳朵有些不舒服。照理说,别人夸他父亲,他应该高兴,但这会儿他好像还是不舒服,好像这个人故意要这么说一样。伟大,这个词汇太遥远了,有点不着地,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说父亲,从来没有。用这样一个词是不确切的,他想,只有中央领导才可以用伟大这样的形容词。在他眼里,父亲是一个刚直、勇敢、善良,又有担当的人,但这个也称不上伟大的,怎么可能伟大呢?他对那人越发好奇了。

“我知道他许多的事情,这些年,我收集了不少有关他的资料,他的生平简历,他每一步走过的历程,我都是清清楚楚的。”那人吐着烟说。

“你,你不会是在研究他吧?”

“不,不是,不是研究,我只是了解,了解清楚而已。他是四川康定人,这是他老家的照片,只剩下一问残破的老屋了,你们都没有去过,当地的人只知道他的名字,他在那里没有亲人了。”说着,他从夹克中掏出一张照片,是黑白照片。

浩男被镇住了。一下子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照片上是一间破屋,屋顶都开膛了,门前也长满了茅草,那些茅草有一个人高了。浩男的后背上泛起了冷汗,他能感受到汗是一下子出来的,连两个胳膊窝里也有了。他想,这人会不会是鬼魂啊?是鬼魂要把父亲召回去了。他一下子有了胆怯,冷汗加速地流了出来。他和两个哥哥及一个姐姐,从来没去过康定,他记得母亲至死也没有去过。康定,只是一个停留在他们口头上的词汇,这个词汇一般只有填工作简历这样的表格时才会派上用场,更多的时候,这个词汇就像隐身一样,躲藏在他们生命的深处。父亲一直不让他们去康定,因此康定也成了一个谜。他至今也未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反对他们去康定。

他急于想弄清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难道他真的是父亲的一个研究者,但父亲值得研究吗?父亲喜欢社会活动,自从腿受伤以后,他走路一直不便。但他还是会拄着拐杖出现在各种场合,他会接受报纸电视台的采访,会接受小学生赠送的红领巾,会在报告会上慷慨陈词,会参加人大会议与人激辩。父亲在社会上广受爱戴和尊敬,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研究他。那么,现在子夜时分,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人来,还拿出了一张奇怪的照片,他是谁?到底要干什么?好奇和害怕并存,开始折磨起了浩男。

来客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反而轻松地笑了一笑。

“我认识你父亲,认识的。”

“那为什么会……”

“不为什么,真的不为什么,我觉得值,你父亲是了不起的,我没有瞎说,没必要瞎说,到我这个年龄了没必要说假话。”

那人六十来岁,头发有点花白了。脸颊很高,大鼻子,左脸上有块红斑,但他讲话文绉绉的,一副谦卑的样子。从说话的神情看,这个人还是有点涵养的。

2

来客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倏地一闪,人就不见了,消失在了烛光里。烛光依旧,斑驳投射到墙上,烛泪下淌,塌了一大堆。待那人走了以后,浩男就更拿不准了,到底有没有来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想象出来的?但那人留下了照片,康定老屋的这些茅草,正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相信他来过,真实地来过,就在刚才,在他的眼皮面前。他再度拿起照片,看着这间陌生的屋子,又对着躺着的父亲看了一眼。他觉得很难把这两者结合起来。

刚才,他还是控制不住地问了他一句:“请问您怎么称呼。”毕竟,这个问题必须提出来,必须要解开它。

“我姓赵,你不认识我的,你父亲也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父亲。这事有点蹊跷,但就是这样。栗司令走了,我总要来一趟的,这是必须的,一定要来的。”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真的不为什么。我就是来送别一下他,时间会证明的,时间也会说明一切。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简单。”

“噢。”浩男没法回答。

“我尊敬他,很尊敬,所以想最后送送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送送他,送送而已,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来客喃喃地说出这么一番话,却隐隐地让浩男有了感动。特别想到家里那些纠结的事,这种感受就越发加深了。二姐不肯来,跟父亲作最后的告别也不肯,这事说出去是谁也不信的,但却发生了,这是何等不齿的事啊。她不原谅父亲,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刻,还把那些陈年往事放在心上,不肯抹去。浩男心里是难受的,替父亲难受。只是当着那么多亲朋好友的面。他不能说出来而已。现在,一个陌生人竟来给父亲送别,这样的反差落在心头,会是何等的滋味呢?

“谢谢你。”浩男只能说这样的话。

“这怎么能说谢呢?你是他儿子吧?”

“是的,我是他小儿子。”

“你长得跟他有点像,不是有点,应该说很像。”

“嗯,好多人都这么说。”

来客说话有些结巴,但不严重,有时会顿在那里,几次语速和语调的重击后,才能让话语流畅起来。

“这是关于栗司令的材料,我收集了些,跑东跑西,有些你们可能知道,有些你们可能不清楚。他的一生是传奇的,也是伟大的。现在我交给你,交给你们家里人,我想这也是最合适的。”说着,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来。信封里塞得厚厚实实。

浩男要伸手,却又变得犹豫起来,他递来的到底是什么呢?他到底跟父亲是什么关系呢?一连串的谜,没有因为接住而解开,反而更重了。但不管怎么说,一缕感激之情正在升起。一个陌生人,对父亲会倾注如此心血,他在接过的这一刻被沉甸甸的重量打动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缘呢?浩男觉得这个夜晚变得神秘莫测,变得稀奇古怪。信封张开口,里面有一叠材料,像是复印件。厚厚的复印件,估计有几十张。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接过那叠材料时,手也有点抖。

父亲今年正好九十,面前那张沧桑的脸上,无言地写满了字。浩男想,手里的材料会不会丰富眼前这个人呢?来客还是坐在边上,浩男依然感觉到他的不自在,他没有因为送了一份材料而表现出放松,恰恰相反。他好像更紧张了。

“你们,你们还是这个房子,以前也是这个房子,这个房子时间已经很久了。”来客喃喃地说。浩男说是的,他自己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出生的,到现在也有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他与这幢房子是息息相关的,里面的气息、声音还有院子里的花香味。都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房子是五十年代造的,苏式别墅,被大家叫做“大院”。现在看起来有点老旧了,但他喜欢这种悠深、怀旧的气息。

来宾抬头看了看屋子。面前都是花圈和花篮,屋子里还有点着的檀香在散开来。有几个亲戚在门口灯光下走动,看到他们在谈话,又退了回去。他们就坐在栗司令面前,四只眼睛都看着他。他盖得很严密,只有脸露着,脸是严肃的。

“我给栗司令写了封信,我想让他读到它,但现在看来是读不到了。所以我想。我是不是能够……”他支支吾吾起来。

“能够什么?”

“能够在他面前把信烧了,这样,或许,可能,应该他会收到吧。”这样说时,来客把脸转向浩南,带着请求的神态。

浩男怔了一下,有点突然,但一想,还是点了点头。他怎么能拒绝这样的请求呢?

于是,来客再度打开了他的包,颤悠悠地从里面取出一个小信封来。浩男指了身旁的一个脸盆,这是烧锡箔用的。“你就烧这里吧。”他指着说。来客来到了脸盆前,蹲下来,他把信打开,好像在读,又好像没在读。浩男点了一根烟走开了。

火苗升腾起来了,照红了屋子,也照红了栗司令的脸。这个瞬间很快。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团火焰又暗了下去。来客站在一旁,一副木然的表情。然后,他又绕了一圈,重新跪了下来,对着栗司令又跪拜开了。

3

浩男取出地图。地图好久没用了,上面积了灰。拍了拍,灰尘就飞扬起来。

取出台灯,点亮,然后他把地图铺在桌上。康定,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指着地图说过。现在许久没看这图了,竞有几分激动与不安。他一下子找到了四川,找到了康定,就是那首《康定情歌》诞生的地方。在旁边,他还看到了泸定,看到了雅安,还看到了贡嘎山。这是一座雪山,很有名的雪山,他听父亲说过。父亲的长征路就是从家乡开始的。但在长征途中,他们没有爬贡嘎山,爬的是川西的岷山,从岷山进入甘肃。

康定离这里很远,以前,由于父亲的反对,他从来没有过要去一趟康定的想法,但现在这个愿望却突然升了起来。他有一种想去寻找父亲足迹的冲动,刚才那人好像给他带来了某种解放。

那个大信封放在桌上,台灯光落在上面。

他很好奇,好奇心驱使他想快速地进入信封里面。他取了出来,是一叠复印件,用线装订了起来。标题很醒目:栗闯司令的一生。打开第一页,有个小标题:战友和同事眼中的栗司令。

他读了起来,第一个人叫王之华,一同参加长征。王之华这样说:“栗闯当红军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小名叫小芽子,人长得矮小,跑起路来却飞快,特别是走山路,就像一只小山猫。他家里穷,为了活命才参加的红军。那时也不懂革命,好几次想逃跑,还被抓回来过。不过,后来经过教育,他变得特别勇敢,特别是中间几次战役,他都是拼死命打的,把命都豁出去了,结果他就立了战功。我们特别佩服这个小鬼,他真的是勇敢,还跟敌人肉搏,眼睛都杀红了,身上都是伤,但他没有胆怯,一点也没有。他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浩男感到好奇,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写父亲。他一目十行,往下跳着看,又看到了一个战友的话。这位战友叫盖明,盖明是这样说的:“栗闯天生应该是个军人,他有这种气质。我们都没有,但他有。特别是艰苦的时候,他总是乐观的,敌人把我们包围,我们没吃没穿。大家心里没有底,但他很镇定。那时,他是团长,还跟大家开玩笑,说他们村上一个女人的事,他说他从小就喜欢这个女人,很漂亮,只是已经嫁人,后来也死了,是病死的。栗闯说,他打完仗还想去她的坟上看一看,他说如果死了,就能见到她了,所以他不怕死。打仗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他好像从来就不怕枪林弹雨,从来不怕。”

浩男一页页往下看,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浮现在了近旁。泪花在他的眼眶里滚涌。并一点点流出来。

后面还有好几个章节,分别是“生平与简历”、“发言演讲集”和“照片”。最让浩男吃惊的是,父亲每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了照片,注明是父亲办公和生活的地方。比如,湖州;比如,宁波。这点点滴滴,仿佛一条条历史线索,把父亲的一生都串了起来。仿佛都历历在目了。

东方透出了几分白,抬眼望窗,能看到窗外的风也在变。早晨快来了,黎明正在苏醒当中。

他从沙发上看到了报纸,这是昨天当地的报纸。上面已经登了父亲的讣告。他已经看过报纸了,但这回却又好好地看了一回。“栗闯,男,1920年生,四川康定人,原地区军分区司令……”他把报纸小心地折好,藏进了抽屉。

此刻,三哥蜷缩在楼上的沙发上,他睡着了,还打着呼噜。浩男轻声地走,惟恐脚底弄出声音来。这时,他感到胸口有些闷,想要呼吸新鲜空气的愿望变得十分迫切,于是下了楼。大哥这会儿也出现了,他和大姨守在父亲的灵前,但他看起来像是在打盹,头一点,又一点。浩男轻手轻脚,没有与大哥大姨他们打招呼。

他走到了外面马路上。夜依然很沉,除了清冷的路灯光。街面清寂无声。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街边梧桐树叶的沙沙声。现在不知是几点,他也没戴手表。“大院”这一带幽静,连树也是盖天的。抬头往上只看到一小块的天。他从小就在“大院”里长大,这里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每一个水沟,他都了记于心。

今天跟普通的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但仔细观察,他又觉得不同,甚至觉得完全不相同。以前,他也设想过父亲的死,只是没想到死后有那么多的事在等着他。二姐甚至不愿来,不愿看上父亲最后一眼。二姐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因为婚姻的事。二姐不妥协,父亲当然更不妥协。现在,二姐的孩子也二十多岁了,但二姐依然没有平息心头的愤怒。

当然,也还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事跟他浩男有关,也跟这“大院”有关。这“大院”房改后,已在父亲的名下,现在父亲一走,四个子女都看上了这套别墅,问题是浩男一直就住在这里,一直和父亲住,一直照顾父亲,他觉得自己继承是名正言顺的。现在看来不行。大哥昨天转弯抹角提出来了,大哥说这也是三哥和二姐的意思。浩男感觉到了,感觉到后面接踵而来的事情。

远处是子城,能看到城墙的轮廓,看到一座城的模样。父亲当年就是在那里办公的。城墙上野草疯长,青砖发亮,还有高炮团那巨大的炮筒,都一一在他的脑海里呈现,然后再度模糊。从子城通往“大院”的路。父亲走过多少回呢?这是一个连父亲都无法回答的问题。现在他就走在这条路上,仿佛是父亲的脚步,他想象这是父亲的脚步。父亲还没有离去,依然在这条路上走。

路上有一条石凳,他坐了上去,屁股凉凉的。他还是混沌的,跟这个夜一样,看不清楚。尤其是子夜时分出现的那个人,像个大谜团一样,让他无法放下。父亲是受人尊重的,但似乎还没必要如此事无巨细地去研究。根据这份材料,他可以断定那人花了几年的时间,也跑了不少的路。

他越想,疑问就越大。恍惚中,甚至感到极不真实,好像那人根本没有出现过。好像那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蹬了几下脚,地上是实的,硬的,他知道这是真的,应该是真的,不会是自己精神错乱导致的。

看材料时,浩男一直在落泪,一是读到了一个全新的父亲;二是因为那个人,自己仿佛被那个人的精神感动了。这里面既有感动。也掺杂着惭愧,说句真心话,对父亲的了解他远远不及这个陌生人。父亲的许多事情他并不清楚,他是第一次从这份资料里了解了父亲的另一方面。

材料自始至终都是客观的,它忠实地记录了父亲的一生,没有动用形容词。甚至没有给他涂脂抹粉。尽管那人用了“伟大”这个词来称呼父亲,但字里行间没有,呈现的都是一种事实。他是用事实来说话的。

好奇心在加重。内心还涌动出了某种敬佩,他敬佩这个人,敬佩这个人默默地做了这么多。有一种愿望就变得迫切起来,他想再次见到那个人,好好跟他聊一聊。但这种可能还存在吗?他还会不会再出现呢?

天终于亮开了,马路上有光泽的闪动,清洁工清脆的扫地声灌入耳朵。他很疲倦,但没有睡意。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是三哥打来的。

“她来了,刚下火车了。过一会儿就打的回来。”三哥说。

他好像听懂了,但还是明知故问了一下。“谁?谁来了?”

“会是谁呢?当然是二姐,她刚才给我打来电话,她赶过来了。这是应该的,她必须要来的,我也是跟她这么说的。”

浩男不吱声,噢了一声,挂了电话。

他想,二姐为什么不通知他,而通知三哥呢?这说明她还是对自己有意见。

4

告别仪式安排在殡仪馆。天下起了雨,起先不大,后来越下越大。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冒雨赶来了,有的人肩头湿了,有的人头发湿了。

巨大的横幅已经挂好:“栗闯同志永垂不朽”。这是军分区安排的,浩男他们都没有插手。浩男走进休息室的时候,看到了二姐,她脸色苍白,看得出刚才哭泣的痕迹。看到她,浩男冷冷地点了点头。四个子女都在,大哥,二姐和三哥,现在谁也没说话,但浩男知道,他们每个人都藏着话。

“等一下追悼会的时候不放哀乐。”浩男说。

“为什么不放?”大哥问。

“送别怎么能没有哀乐呢?是你出的馊主意吧?”二姐的眼睛直视过来,好像在怀疑着什么。

“不是我想的,当然不是我想的,我不可能这样想,是爸爸说的,他死前关照的。”

“那放什么音乐?不会什么音乐也没有吧?”二姐又逼问道。

“《安魂曲》,他要《安魂曲》,而且点名要威尔第的,生前他听过,觉得这个好听,是他自己挑好的。”浩男补充道。

“什么威尔不威尔的,肯定没有《哀乐》来得旋律好。”大哥又说。

后来,大家争执了一番后,最后决定《哀乐》和《安魂曲》轮流放,仪式开始的时候放《哀乐》。这是规矩,不能乱了规矩。

仪式九点开始。雨变得飘摇起来,天也阴了,好像整个世界都要哀悼似的。浩男望着天空时就是这样的念头,天在为父亲哭泣。

《哀乐》是在军分区政委王朋宣布追悼会开始时响起来的。

参加告别仪式的人很多,有二三百人,把整个厅都挤满了。浩男他们站在第一排,他的老婆及小孩,以及大哥、二姐、三哥的家人都在。后面还有军分区领导、市里领导,鲜花覆盖了栗司令。他被人群和鲜花以及沉甸甸的空气包围。浩男的女儿第一个哭了出来,声音很响,也很尖,于是其他的人也跟着哭泣起来。

浩男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连头都没抬,皮鞋上有许多的灰尘,他想,刚才应该擦的,现在连擦的机会也没了。现任军分区司令沈海洋致悼词,浩男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没有把沈司令的话记起来。他抬起眼,看到了沈司令如石头般坚硬的目光,于是又赶快低了下去。“栗闯同志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学习的楷模。”这句话,他听了进去。他想。睡在玻璃罩子里的父亲肯定也听到了。

后面,就是程序了,以前的战友发言,现职的战士发言,甚至还有市民代表发言。还有,就是大哥代表全家发言。《哀乐》一直在放,衬在背景里,游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最后,就是告别了,这回《安魂曲》登场了。一首外国乐曲,也让大家听得怪怪的,但浩男想,玻璃罩子里的父亲应该也听到了。

屋子里的人,像蛇一样开始游动起来了。大哥一家是第一个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大哥的眼中有泪花片片。然后是二姐,二姐和她的家人,二姐的脸笔直,看不出表情,像是凝重得冻住了一般。大厅的四周都是花圈,人就在花圈丛里出没。浩男拉着女儿的手,女儿的手潮潮的,好像出了好多汗。

一批批的人绕着栗司令的遗体转圈、鞠躬、告别。告别完后,人流就向外走。雨还在下,天色阴沉得像要掉下来。

浩男是在最后几个人中突然发现他的。他来了,还是出现了。浩男心里有点兴奋。跟昨天夜里的形象有些出入。看起来年龄也更显老了些,他平头,穿了件夹克。引人注意的是左脸上有一块很大的斑,昨天也发现了,但今天更明显,应该是胎记。

《安魂曲》舒缓的旋律回荡在大厅。那人缓缓地靠近。目光注视着躺在花丛中的栗司令。浩男看着他,心里显得有些冲动,他甚至想冲上去握住那人的手,介绍给他的家人们,告诉他们,他给父亲做的那些事。

那人先是鞠了几个大躬,然后就跪下来,认真地、沉沉地、响亮地磕起头来。

二姐看到了。她凝视着,好像在脑海里极力搜索着。她眉毛上扬,表情夸张。

那人不仅磕头,而且还哭出声来。哭声古里古怪的。听得浩男汗毛都耸起来了。

这时,二姐贴在浩男的耳边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他摇摇头,说不认识。但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他来过,昨天半夜里他来过。”他没有说其它的事,怕说不清。

此时,那人站了起来。他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绕场一周时,他用手去扶罩住栗司令的玻璃罩。他的手像一把扫帚,从上面慢慢地滑过。他在抚摸。

“是他,我想起来了,就是他。”二姐就是在这时叫起来的。

所有的人都转向了二姐,许多人已走出大厅,这会儿大厅里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大家一下子愣住了,被二姐那不加掩饰的声音给吓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人身上,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像鸡冠。他甚至表现了一种窘相。

“他就是那个……那个……那个文革中把父亲的脚打……打断的那个人。就是他,那个红卫兵,有块胎记,我永远……永远忘不了……”

大哥、三哥和浩男,都傻在了那里。尤其是浩男,好像踏在沙漠里,一片茫然,一片空白。父亲的腿的确是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打断的,这事他知道,父亲从那以后落下了终生残疾。二姐的话像一把刀,深深地刺进他的心中,但他好像又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就是这个杂种,我亲眼目睹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就是这杂种。”二姐的手一直指着,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直指向那人。

那人的脸开始变白,再变红,继而就奔逃起来。他像一道闪电一样扑向门口,拨开人群,胡乱地推倒挡在他面前的人。他跑到了外面,跑进了雨地里,雨一下子把他织了进去。

“抓住他,抓住他。”有人在喊。

葬礼一下子乱了套,躺着的栗司令被人遗忘了。搬花圈的工人,还有站在一旁守卫的士兵,个个面面相觑。“还不快追。”二姐指着那个背影在叫。

大哥和三哥。还有军分区里的人都先后冲向门外,脚步声把凄美的《安魂曲》也弄乱了。花圈哗地一下倒了一片,小孩在哭,有的人手机还掉在了地上。

浩男没有动,他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失魂。他好像闻到了昨夜风的气味,还有那檀香味一路从灵堂里探过来,钻进他的鼻孔和他的肌肤。他试图抓住那缕气味,但那气味像是涂了蜡似的打滑,他怎么也揪不住。眼前发生了什么,他说不清。他只是站着,戴着黑色的臂章,穿着黑色的衣服。

他觉得大厅变空了,世界空了。这个空与外面的雨交织到了一起。雨落在他心头,像要浇灭他心里的一些东西。他没有在雨里,但他觉得浑身湿淋淋了,全身湿透了。

“你会不会,会不会弄错啊?”浩男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周围都是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大声在喊话,但他听不清。还有二姐,她情绪激动,甚至高亢,好像在斥责浩男刚才的话。他恍若梦中。《安魂曲》还在播放。工作人员正要揭开玻璃罩,把父亲拉走。

浩男的脸苍白无血色。

他低头看了看父亲。父亲好像跟昨天不一样了。他真的发现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他也说不出来。

责任编辑 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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