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龙号”纪实（一）

殷允岭

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行动，一种无人想起，也似乎无从想象的目标。当我以建筑工序的奠基、砌垒、支架、上梁、一砖一瓦构建本书时，那心底所感觉的，竞像是写官之榜样《焦裕禄》，民之楷模《雷锋传》，航天功勋《孙家栋》，注定了我的激情将融入时代脉搏，时代精神。

如此，我便表达着自身心力感性显现的、咏诵族谱亮点的“焦裕禄精神”、“雷锋精神”、“航天精神”、“南极精神”之诗章，乘龙放歌了。说起南极精神，自有“爱国、求实、创新、拼搏”之格言，作为南极精神的高度概括。

南极精神，是一种新兴的个人或全人类所向往的道德准则，在日渐加剧的社会大环境之下，依旧是人类净土的南极尤为珍贵。而为了保护这片难能可贵的人类净土，人类自发地建立了一种默契，一种保护南极环境的默契。

现如今。南极精神已然不仅仅代表“保护南极”，人们从更深意义上将之划定为：对环境的爱护，对生态的爱护，甚至对全人类的爱护

对于中国，它是民族复兴，科技赶超世界，实现中国梦的标志和象征！

崛起的中国破雾穿云，创建两极的科考大业。“南极精神”是强大的中国力及天外的证明。智勇双全的族人，在极地淬炼成凝华文化科学结晶、登峰造极的英雄集体。

当那条被诗化、神化了的大气磅礴、大义凛然、吞云吐雾的雪龙，在南大洋屡经磨砺和劫难、昂首闯荡，世界为之慨叹喝彩的时候，牵动历史人文思绪的探险造极景象，便在亿万人心目中五彩纷呈了。光怪陆离或巨舰载梦的篇章，随叠叠大浪哗哗翻出，一种深沉而幽远的船号样的回声，穿透人心地延宕，吟咏着大洋和极地考察的壮美赞歌：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雪压冬云白絮飞，高天滚滚寒流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借尽神灵诗句，也无法形容雪龙之舞的潇洒。用毕豪迈辞赋，亦不能描述雪龙造极的威猛！我自己却因靠近雪龙而被照亮、惹得书法家周峰为我撰联喝彩：

达摩跨海赴震旦

允岭腾云到南极

另一书法家吕建德的对联已被“雪龙”带到了南极长城站：

情到极致最为高

人在极地是英豪

水荡天摇，惊魂慑魄，星移斗转、冰解雪进。在电闪雷鸣，极光烧照中，万千的气象、天象、海象烘托出光彩熠熠的极地科考众生相、群英图和南极精神的闪闪灵光！

一、随龙入海

“幸遇”屡现

赴南极之前，我曾随“雪龙号”踏浪跨海，那是雪龙号远征前必须进行的一次“海试”。

2013年10月15日，我在上海外高桥雪龙号专用码头登上这艘巨轮。你无法一眼看懂这海上琼楼般的“雪龙”，它分层结构的甲板、通道、舱室、水密门，让你如入迷宫，晕头转向。立于雪龙号甲板看码头。有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好大的上海港区！小山样的吊塔。钢声铁气，组组集簇，片片林立，布满了海湾沿岸。一座座海市蜃楼样的巨轮。停靠在码头或黄浦江上，有的装货，有的待发，有的排队进港。从港区出发的海轮，组成了一道钢铁的洪流，气势磅礴，威武雄壮地驶过黄水，闯入蓝水，跨过领海。走向世界。

祖国富有了，强大了，雪龙号加入铁流，如大象并入了驼队，船号一声，气冲霄汉。在这条令我充满敬畏感的巨轮上。又一次开启了我“出门逢贵”的命运密码——送我上船的海洋研究所小王姑娘是金乡乡亲，上船后又遇个金乡小伙。邻居的泗水小子，又领来个小老乡，枣庄峄城人，距我微山湖边的老家二十华里。驾驶台上又有乡人，巨野青年邢豪、豪爽热情的驾驶员。他们以乡中礼数唤我“大爷”，弄得我浑身舒坦。虽我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切鲜见，却无知无畏；有贾府焦大的辈份，可倚老卖老：一事不明，便打破沙锅问到底。一有所需，便喝五吆六，发号施令，大有“有福之人不用忙”的形象。这就是孔孟之乡老人之福分，外地人学不得！

小老乡送来几条信息：一、国家海洋局常务副局长陈连增率队参加试航，极地办公室主任曲探宙、副书记秦为稼等人列。国家海研所书记袁绍宏、主任杨惠根和知名专家孙波参加。二、为试航庆贺，晚餐有酒。三、晚餐后杨惠根总经理邀我喝咖啡。四、会议室准备了满桌水果，将会拣最好的送我！

每条信息都是我的福音，你想：一下子聚集这样多的领导和专家，一周之采访，怎一个丰富了得？

我走上甲板，对着茫茫大海，想体味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意。透明的天空，星影似要滴落下来，沁凉的海风冲净我肺孔的每一个细胞。海浪翻滚跳荡，光影跃动。白云在高处，丝丝缕缕，疏疏朗朗，意象空灵。那是怎样的月亮啊，初升之时，半边浸于海水、浮浮漫漫、游游移移。费很大的力量，才从黏稠的银液中跳脱，留下一长串淋漓的光斑。几个小侄子憨腔傻调地喊着：“大海啊，你真酷！大海啊，你真厉害！你没治啦！明月啊，你真亮！你比秃二叔的脑瓜亮多啦！”

一艘游轮出现在左前方，层次很高，体量巨大，辉煌的灯火，从底舱直亮到九层。我猜想那豪华的厅内，正举行着酒会舞会，翩跹的舞影里，迷醉的男女们正唱：“你说我潇洒，我说你漂亮”。倘若是外洋的游轮呢？我想起“泰坦尼克号”的影像，以及天涯极地的冰山、浮冰，在凄婉的主题歌的伴唱里。我的意识飞快流动，汇入了南极的如银冰光。

我们的酒会丰盛而热闹，陈局长与参加海试的科考专家、机修专家互相敬酒。秦为稼书记介绍我同大家认识，以酒言情，与陈局长、袁绍宏、孙波合影留念。而后是一连串的侄儿们预报的实现，色味俱全。待躺到舱室床上，在雪龙轻摇的酣态里入睡的时候。我感觉真似卧在母亲的怀抱。翌日的阳光鲜亮，甲板上站满工作一夜的机修专家，皆来自驰名中外的“江南造船厂”。他们为雪龙号换上了芬兰产发动机机芯之后，担负起一系列试验任务。一个身着红色工装的小伙子与我拉对了路子。侃起了雪龙五脏的机械结构，丝丝入扣的缜密功能。他想炫耀，却又话留三分地馋我：江南厂正担负着研制先进舰艇的重任，潜海的、隐形的、极速的、不依赖空气的、无声的……我探问他：为什么我们造不出先进的发动机？他瞪着黑黑大眼小声说：“快了！真的快了！”

哦！面对着这个二十几岁的技工，这个出生于浙江山套里的神色坚定的独生子青年之许诺，我吞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的生成原因和知识结构都在向我证实，他不会，也没必要对我故弄玄虚。

在而后的时间里，我俩在互相寻找和等待，驾驶员邢豪来了，二人争着向我描述稀奇的海趣：龙卷风在眼前出来，却打个旋儿躲开。一种飞鱼飞来，落上甲板又蹦跳人海。气压低的天气里，成团的红色梭子蟹漂浮在海面。将猪肉挂于牵绳的钢钩，可钓上有“海狼”恶名的鲨鱼。在菲律宾附近平静的海面上。可见到漂浮着的一具具无盖的棺材，里面盛放的不是“木乃伊”，而是雪白骨架……

邢豪告诉我：他是集美海洋学院毕业的学生。暑假日，与同学驾着小机帆船闯入南海，遭遇了千奇百怪的事情。如果我愿意，他下次带我去，就是淹死他自己也不会淹死我……

我惊讶地望着这些90后的独生子，细究着这代人与我相差万里的人文心理和世界观形成的原因：他们拥有超前的知识，奇特的见识。振翅一飞的平台便是乘龙的探极和先进军械的密造。坚强的后盾，本是经济居二的世界强国，他们衡量外洋、遇触洋人之时不再仰视，而有背负青天朝下看的俯瞰，我们有理由将对这辈人的担心换成自豪！

我的采访心理有了质的变化，可以跟邢豪登上六层的驾驶台。随小王下海底三层的机舱，这就叫：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我缺少的是一个随我摄像拍照的人。在这条藏龙卧虎的巨轮上，我不敢随便指使谁来拍照，而我的侄儿们又在各司其职。但是，我发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闲人”，穿着肥大的套装，站在甲板上看景。也看我们神聊的热闹。我客气地请求道：“师傅，请帮我拍个照！”他接过相机，咔嚓嚓横拍、竖拍，然后以眼神问我：还有事吗？我得寸进尺，请他录相，他按亮了机灯，跟随我们下了机舱，上了货舱，进了直升机库，咖啡厅、娱乐厅、体育室、室内泳池、食堂……而后参观气象发布室，登上驾驶台，拿起望远镜，走上船艏甲板、集装箱甲板……令我从惊奇到惊疑的是，该君在熟练的拍摄中还加入解说，语言简练，用词准确，用语专业，发音浑厚悦耳。

我这才问询尊兄贵姓。答曰：郭广生。担当任务？竟答：摄影录像，储备考察资料。啊！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考察队伍中有此专职，有此专家，即便有，也不一定参加海试。即使参加，也不一定好请，遑论碰到！即是碰到，也未必顺从地服役半日！我又一次被命运震惊。对冥冥中的关照感动。我又得遇了一位朋友，一位可佑我事成的真人和高人！

你若以为我只是幸遇到一位“及时雨”摄影师，那就是将太阳当成了灯泡。在之后的神交中。我发现他堪称极地科考的活字典：他了解考察事业破雾耕云、劈荆斩棘、流血牺牲和建功立业的全部过程！他的叙述不是客观地再现生活，而是加上了主观评判的艺术表现和审美表现。我惊叹他对于事物、事体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开天目的微妙感悟力，当我高兴地在他面前唱起京戏的时候。感觉到我们心已相通！

在侄儿们随我上蹿下跳、如鸟入林的恣意里，我想起“山东梆子”《两郎山》杨令公的一段唱词：

带领孩儿出都城

在马上夸夸父子兵

大郎儿生得君王相

二郎儿练得武艺能

我之所以想起这样的唱词，是感慨一句乡俗之言：成事还是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在漂洋过海的雪龙号上，我尝到了兄弟、父子的情味。再说中国的雪龙号吧！它已是中国科技进步的象征。中国从乌克兰购来的两艘巨舰。首艘“瓦良格”号，已改造成中国的第一艘航母，这一艘成为承载中国极地梦想的科考船。三十年来，它经过三次大修，已呈全新面貌，铁骨铮铮，伟岸如山。机舱里的机械精密至极，拥有先进的导航通信系统和自动化控制系统，各类管线纵横交错，如人之血管、神经网络繁密有序。它拥有容纳两架直升机的机库和配套系统……我登上的是这样一艘巨轮！

船长王建忠正在驾驶台上。邢豪也值班在岗。雪龙游走了一天一夜，已越过舟山群岛外海的黄水区，进入公海，中国渔船像鸭群一样密密匝匝。卫星电话里传来船间对话：“买鱼吗？用柴油换也可以……”我拿起望远镜。跟随郭广生走到高出海百米的驾台窗前。获得了人生最深最美的感受，人悬在半空，像鸟儿向前滑翔。我想起“泰坦尼克号”上相爱的恋人。在此处展开双臂，体验飞翔的镜头，体验着人生罕有的大快乐！

有了这天时、“海利”、人和，我的采访顺风扬帆。有幸会见了国家海洋局常务副局长陈连增。采访了极地办主任曲探宙（这个名字大有深意）、副书记秦为稼、海洋研究所中心书记袁绍宏，总经理杨惠根、著名专家孙波、船长王建忠、政委王硕仁、轮机长赵勇，将笔触伸向了各路豪杰、各行专家，有乃银镰金禾，秋雨洗葡萄的畅意。但是，识透天意的秦为稼，却以反向的思维，说了一句谶语：“还缺一场风暴。”

十一级大风暴

10月17日的午夜。

在我很浅的睡眠和隐约的梦里，好像有繁杂的车流前行。我躺在马车上，坎坷的土路叩响了马蹄，多么恣意的颠荡！这是40年前的旧景：拉草的马车，凹凸的湖堤，马儿跑起来，颠荡得云飞树倒。我滚下车来，却落在蓬松的干草上，吸了满鼻苇香。然而我醒了，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床的大晃，船的大荡。海浪拍击雪龙的声响，像无数人的阵阵哄笑。大约半个钟头的样子，船的颠跳粗野起来，一忽儿升上海空，一忽儿掉人深谷。舱室内所有的东西都在滑移、奔突。船体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开始了横向的晃荡。在我的记忆里，湖里的浪花是细碎的，小船的晃荡是急促的。而海浪是大山的压顶，大船大幅地摇摆：左一摇甩飞一程，右一摆拽扯回来，大捭大阖，大摇大摆！船体在拧拽扭曲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海浪开始咆哮。

我攀住舱室的小窗。看见黑色的大涌压迫下来，倏忽间又举上浪尖，完成一次悬空的摔落。踉跄中打开房门，抓住铁扣，打开通向甲板的水密门，一股嗥叫的狂风吹进来，又反冲出去。差点把我吹飞起来。我惊慌地返回房间，接到政委王硕仁打来的电话：“还好吗？吐了没有？”“几级风？”我问。他说：“风力九至十级，阵风十一级！”哦！我经历的是海上十一级的大风浪。一种艺术的极致！让风暴再大一点吧！我幸灾乐祸地祈祷。隔壁的泗水小子来了：“大家都吐了，大爷为什么不吐？”

是啊！幼小的时日，在姥姥家的网船上，早已经过了风浪的洗礼。我无奈中练就的“童子功”，竟然是为五十年后的今日准备。邢豪的电话来问候了，也对“大爷”的功夫称奇，却言之谆谆地警告：千万别开水密门，一闪缝就会飞出去，不会有法救你！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偷偷地叽咕道：这样的冒险，我一生玩得多啦！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面无表情的秦书记告诉我：雪龙号海试，就需要大风浪，这是老天有意安排！

有铁链蹭船的哗哗大响，有人通报：雪龙号择锚地抛锚，不再向更深水域航行。这就说明，需要振荡试验的机器，也达到了“度”的极限。我所经历的人生体验，达到的是至高的境界。我假意埋怨秦书记指使了风暴，他感叹批准我人队“选对了家什”。并展望船行“西风带”时还会有更大的考验。

早晨被紧急通知叫醒：要举行海上救生演练。我抓起救生衣飞奔甲板，发现海洋局、极地办与海研中心的同志早已来到。孙波帮我系好安全带的镜头，也被郭广生抢拍。秦书记跳人了救生吊篮，由吊车吊起，放到了救生船上。我们做出了各类演习。老队员告诉我，到相关的海域，还会有防海盗的战斗演习，“雪龙”会组成民兵组织，配发包括机枪在内的几十支先进枪械，还有威力强大的水枪水炮。并讲述雪龙曾遇海盗，龙兵天将们一排阵亮剑，海盗便吓得屁滚尿流了。

风已经停了。锚地在东海深水区，东经128度。从海图室的海图上可见。此处距日本最近的x岛五十海里。钓鱼岛则离得很远。我走上船舷，欣赏这连天碧海的博大景象。海上的夜晚，天空似一口透亮的铝锅。白天看来，海平线似乎更近，大锅变成莹明剔透的水晶质地。与黄浦江出口和舟山群岛外海的“船若鸭群”不同，在这天海一体中，看不见一艘渔船，一只鸟儿。瞳瞳日光里，眼前的海水大有了文章：一块边沿清晰，图形奇怪的翠绿水体，镶嵌于蔚蓝的海面，不扩大也不缩小。我的意识又一次流动起来，想到我读过的描绘大海的小说：《白鲸》、《白轮船》、《老人与海》……那些人与自然、人与海之主人神鱼的交道。多么的壮美和充满善恶有报的意味！还有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在蔚蓝的平静的海面下，还生活着一个海神的世界。海神们以最美的姿态跳舞。以打发那永无天日的岁月。我也想起几年前旅游在海南岛三亚潜海的经历：十多米深的海底。色彩斑斓的游鱼们，悠悠柔柔地迥游于海草礁石间，一见有人，便围扰来，像老鼠戏猫一样蹭蹭碰碰、躲躲闪闪。在水的阻力下。你的抓握像电视里放慢的镜头，无力且永难成功，它那摇尾点头的样子，便是分明的嘲弄。最美的风光在你的头上：那些穿着泳衣、拖着美丽的长发。因水光折射美腿更加修长的女人。因不敢潜向更深之水，便在你的头顶扮成飞天仙女的姿态，搅你不安。我又想起一位两次远征南极的女科学家周慧敏，她以女人特有的细腻审美心理，描述了雪龙远航中人之寂寞的故事：那是第十二次南极考察的雪龙号上，驾驶员发现了遥远处的一个黑点。船正在靠近赤道的平静海面。在蓝天碧海相接的虚光里，你无法分清黑点飞在天空，还是浮在海上。人们纷纷爬上甲板，走向船艏，猜谜一样解读着那个既不像船，不像鸟。也不像飞机的黑点——它不飞不动却又绝不安定！随着行船的缓慢接近，人们又发现那黑点里有飞行之物进进出出。便断定那是某国的航空母舰、军事设施。但是，当寂寞的人们千猜万猜，猜到眼前之时，才发现它不过是一只油桶，破洞的一面向着天日。在“太阳造风”的原理下，赤道下的平静海面，使破桶成了不沉的航母，聪明的海鸟便扮演成战机起起降降，飞飞落落。妖道更深的夫妻鸟儿，干脆在桶内做窝、生儿育女，赤道安家，做了太阳公公的儿女。

我羡慕赤道下的鸟儿，它投靠了太阳，投靠了现代文明的铁甲舰。它们像辽宁舰上的战机。一心要演练出飞天飞海的本事。它热爱太阳、大海和航母，就像我们的南极科考，为了子孙和世界的幸福！

日机如蝇

就在我凝望大海，做着这种种思考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高喊：“飞机、飞机！”随即又有多处的多人同声叫道：“飞机，日本的飞机……”顺随指点，我确切地看见一个黑点，越来越大，越飞越近，隐约发出苍蝇样的嗡嗡声。当它飞到顶空的时候，好像是忽然加速的贼鸥飞过，旋即又飞回来。2006年，我应出版社之约，写过一部题名《大轰炸》的专著，为纪念二战胜利60周年，控诉日寇轰炸我国的罪行。在各种资料的提示中，我担心日机回头是要投弹，因而问身边的广生君，能否开枪？他答不可，此处是公海。我问公海它为何骚扰？答是常事，并判断：可能怀疑我船长时抛锚的目的。我问他：是否中国的飞机跟踪过日船？朋友叹口气道：没有。

日机离开了，像贼鸥，又像乌鸦的样子。2010年，我在日本的足利市见过肥腻阴鸷的乌鸦。郭兄说这是P-3侦察机。我突然感觉到胸闷，有晕船欲呕的感觉。直到今日，听外交部长王毅答记者问日：“世界不能以大欺小，也不可以小取闹”之时。我还想将“以小取闹”改成“小儿无赖”。当时的我，只是写出这样一首泄愤的诗：

龙行东经一二八

日机如蝇绕三匝

此距彼岛五十涅

洒尿可淹倭寇家

愤懑勿忘聚精气

好赴南极写天涯

二、雪龙出世

“雪龙”号巨轮，总长：167.0米，最大航速：17.9节，型宽：22.6米，续航力：20000海里，型深：13.5米，主机一台：13200千瓦，满载吃水：9.0米，副机三台：3×1140千瓦，总吨：15332吨，净吨：4600吨，满载排水量：21025吨，载重量：8916吨。该船属BI*级破冰船，能以1.5节航速连续厚度为1.2米（含0.2米雪）的冰。

“雪龙”船自1993年从乌克兰购进以来。先后完成了16次南极科学考察和6次北极科学考察任务，足迹遍布五大洋，安全航行2932天，500100海里，最北航行到北纬88°22，最南航行到南纬70°21，创下了中国航海史上多项新的记录，在国际上也是屈指可数。为探索极地科学、弘扬民族精神和维护国家权益，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2007年4月至2008年6月，“雪龙”船实施能力建设，进行全面改造。改造后的雪龙船功能布局更趋合理、各种设施较为完善。新增了贵宾接待室、多功能学术报告厅、考察队会议室等场所，船舶的自动化程度、科考调查能力和工作生活条件等，得到了全面的提升。目前船上共有120个床位，2个公用餐厅；实验室面积500多平方米，可进行多学科海洋调查；120多平米的多功能学术报告厅，可满足科考队员在船上进行学术交流的需要。船上配备先进的通信导航设备、数据处理中心、安保监控中心、机舱自动化控制系统和科考调查设备，拥有能容纳两架直升机的机库和1个停机坪。

2013年4月至10月，“雪龙”船进行了恢复性维修改造工程。历时170天，完成了动力系统、甲板机械、环保系统、科考设备等的恢复性修理和改造。改造后的“雪龙”船更新了主推进动力装置和辅助机械，配备了先进的船舶防污染设备，增强了穿越西风带和进行冰区作业的安全系数，提高了适航性、可靠性和环保水平，整体性延长了使用年限，进一步满足了极地考察和海洋调查的需要。

在我家乡济宁辖内的嘉祥县，有着麒麟城的美称。在传奇故事的获麟之地，兀立着一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石雕麒麟。我乘龙赏龙，亦在寻找着获龙之地，早在未登龙船的夏六月，我便在京城采访过引龙入门的国家海洋局极地办公室副主任吴军，他用好听的湖南腔普通话，对我介绍了“雪龙”的前世今生。

吴军，湖南人，51岁。五次去南极，五次去北极考察，顶风踏浪，漂洋过海，跋雪冲冰，勇闯两极。曾担任第13次南极考察队长城站助理站长，在长城站工作一年，其间，曾到过美国建于南极极点的科学考察站，进行考察，学习。担任过第4次北极考察队领队、党委书记。带领部分考察队员创造了国家科学考察队，首次登陆北极极点，开展科考的记录，也是中国大陆为数不多的、同时到达地球南北两极地理极点的科考队员。但是，其感觉半生成就熠熠闪光的，还是从乌克兰买来了这条“雪龙”船。

这位拥有自豪感的极地办副主任，本科毕业于武汉理工大学船舶动力工程系，硕士毕业于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他的学识和学养，决定了他公干于极地办，并能到达南北两极的极端，完成了人生意义的“极致”。他曾经承担组织南极长城站、中山站、雪龙船的改造扩建项目的立项、科研和初步设计的工作；承担组织并参与中国北极黄河站的立项以及现场实施等工作；负责中国南极内陆昆仑科学考察站建设项目的立项、科研和初步设计的组织工作：负责中国“南北极环境综合考察与评估”专项组织协调管理工作；曾获国家海洋局二等功、三等功各一次。他参与并现场负责在乌克兰船厂购置“雪龙”船具体工作；成为光彩夺目，并继续演绎光彩的“龙”之舞、“龙”之歌、“龙”之史诗……

引龙主角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国已经完成了建立南极长城站和中山站的工作，南极事业正处于上升阶段。而当时承担南极考察的“极地”号船龄已达20多年，进入老龄时期，故障不断。我们对能够拥有自己可靠实用、性能先进的极地考察破冰船一直怀有梦想！但限于当时的国力。在一次性支付3-4亿人民币建造新船，造船技术尚不能胜任的考量下，最后还是决定，从国外寻找技术成熟、经费上可以承受、船龄低于10年的船舶来替代“极地”号的工作思路。

1990年11月，吴军被派往澳大利亚，考察他们新建造的“南极光”号极地考察船的技术性能、运行及管理等情况，并乘坐其到达中国的中山站，参加了中国第7次南极考察。在中山站，他写成了《赴澳对“南极光”号极地破冰科考船进行航行性能考察的报告》，通过这次考察，为后来参与对购买“雪龙”号船提出正确的技术路线、思想方法都有很大的帮助，并且决定了他参与购买外国船，选定了在乌克兰赫尔松船厂建造的，一艘全新的北极供应船，作为最终购买的目标。

国家海洋局、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在初步选定雪龙船目标后，于1992年10月9日到18日，派遣了一个由我国著名的科考船设计专家张炳炎院士带领的技术调研勘察小组，赴乌克兰对雪龙船实地进行调研，吴军也是其中的一员。他们重点考察了船舶的技术状况和在国内改造成科考船的可行性，找出了实际船况与船方提供的技术资料的主要不同处。技术调研勘察小组向国家海洋局、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提交了《北极破冰供应船技术考察报告》，报告的结论是：“该船性能良好，价格便宜，应抓住时机下决心购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不购买此船，在国内建造这样一艘船，一亿人民币是绝对造不出来的”。这为国家领导人最终下决心购买雪龙船，提供了重要的技术参考意见。

1992年10月27日，经时任国务院总理李鹏、副总理邹家华的批准，动用当年的总理备用金，连同国家计委配套的投资，一起用约合当时1亿元人民币的超低价格，购买雪龙船。1992年10月27日，时任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主任的武衡，正式对外宣布，我国购买雪龙船。

在完成赴乌克兰船厂实地勘验回国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吴军承担组织和参与了几轮商务和技术谈判，因有技术勘验的基础，我们又在原合同价格的基础上，迫使对方减掉了75万美元，1992年12月1日，雪龙船购买合同正式签订。

1992年12月18日，国家海洋局、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派出了监造验收小组，赴乌克兰赫尔松船厂，开展为期近4个月的现场监造验收工作。吴军以前在船舶工业系统工作，了解张炳炎，在技术勘验组的工作中，证明了他对前苏联船舶技术体系非常熟悉，于是又推荐他作为监造验收组首席技术代表参加工作。吴军作为船东代表（业主代表），参加监造验收组工作。又从中国船舶检验局聘请了两位高级验船师，作为技术代表，一起参与共同组成了监造验收组。随着雪龙船建造工作日益接近尾声，国家海洋局又派出以时任船舶飞机指挥中心领导带队的，由30名船员为主组成的接船工作组，分批进入乌克兰船厂。

在近4个月时间里。在以张炳炎首席技术代表的带领下，监造验收组在船舶技术方面，主要查看船舶各种图纸、技术资料、设备证书，参加各种设备的实验和船舶海上性能测试等，督促船厂方面，严格按照技术规格书和船舶规范修正完善建造中的缺陷，为我方船员顺利掌握船舶的各种操作系统提供便利，帮助船员清点核查备件等，为保证雪龙船技术性能质量，做出了突出贡献。

监造验收船舶的商务事务，主要由吴军这个船东代表承担，后来，随接船工作组一起来厂的极地办公室翻译朱增新同志，成了吴军的得力助手。在驻厂的近4个月里，尤其是随后两个月时间里，吴军主要与乌方谈判协商、厘清合同之间甲、乙、丙三方的责权关系，聘请了在英国和俄罗斯两地的律师，为交接的各种法律问题，准备各种法律文件，并充分利用了乌方在那个特定时期，内部各岗位人员的矛盾，为我方的利益服务。

经过100天勤奋的工作。时任国家南极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的郭琨，代表中方于1993年3月25日上午，与乌方正式签订了雪龙船交接证书，从此，中国终于拥有了第一条全新的专用极地考察船，吴军的心情无比激动！

在技术检验和船舶性能的测试中，张炳炎这个“首席技术代表”起到了慧眼识珠，名医诊病的关键作用。中国船舶工业集团公司第七。八研究所汇成历史文献的一本大书——著名船舶设计专家《张炳炎院士文选》中，详细记载了当年的张院士远征乌克兰的购船之役：

他驻厂进行为期4个月的“雪龙”号破冰船的技术监造和验收工作。最终完成了“雪龙”号船的购买和监造工作。之后又对“雪龙”号破冰船的大型直升机平台、多学科考察实验室和考察队员住舱等重大技术层面，进行了更新和改造，使其具有先进导航设备。续航力达2万海里，满载排水量达2，2万吨级。

能够拉动中国向前的英雄之力量何来？请看张炳炎两句锦言：第一首“大胆设想，周密思考，仔细求证。”

他的第二句：“敢走自己的路。敢为天下先，敢承担风险。”

这是肩能担山的英雄豪言，有了这样的智者，中国才会前进。从“七。八研究所”提供的文献中笔者得知，我的这位山东乡亲，为祖国的海洋事业和两极科考做出了巨大的、架海金梁般的贡献，以我国“向阳红10号”船为代表的多艘科考船、海洋调查船，保卫海疆的军舰、电子侦察船，都出自于他的设计。怪不得极地办副书记、副主任秦为稼在忠告我成书要领中谆谆教导：“一定要写好张炳炎！”

但是，这位不惧艰险，攻坚克难、胆大心细、睿智勤勉、视野开阔，机谋善断的智者，已于2012年7月仙逝于上海。我无缘拜会、聆听他高山流水的叙述，只能从记录中感受他千船万舸的创造。从格言中想象他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了。

张炳炎，1934年10月出生在山东庆云县。1955年9月，就读于苏联列宁格勒造船学院。1960年回国。被分配到当时的三机部上海船舶产品设计院工作，历任技术员、工程师、高级工程师、研究员和博士生导师。1991年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5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1998年荣获中国工程科学“光华”奖。1999年被评为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曾荣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一、二、三等奖，省、部级科技进步奖多项……

而展示于张院士卓越贡献耀眼金榜的，有他自己一篇珍贵遗作：

我的船之路

1953年8月：一个偶然事件改变了原打算学造飞机的想法和准备。并使我走上“造船之路”：

1954年6月：为参加第一次全国大学统一秋季招生考试，高中提前毕业。经统考，我被北京俄语专科学校留苏预备班录取：

1955年8月：去原苏联上学前夕，填写学习志愿，有三个供选择，我都填了“造船”，被分配到原列宁格勒造船学院：

1960年6月：回国参加学习，9月结束。已学满五年者不回原校作毕业论文，由教育部发毕业证，分配工作。10月1日，我到三机部九局上海船舶产品设计院报到。开始了“造船”：

1965年9月：我被交通部借调到法国大西洋船厂监造“耀华”远洋客船，完成建造试航交船任务后。于1967年9月回国；

1970年5月：我承接“718工程”远洋调查船应急改装任务。驻船厂任“三结合”设计组长，边设计边施工，半年内将“长宁”号万吨级远洋货船改装成“向阳红5号”远洋调查船：

1971年2月：我又承接了新的远洋综合调查兼海洋气象保障船“向阳红10号”的设计任务。任“三结合”设计组长，既是研发者又是总设计师，“全面主持设计工作和全权处理技术问题”。首先，拟定了“分清主次，统筹兼顾；立足现有，力争先进；承认差别，缩小差距”的设计理念、“一切服从安全，布置服从性能，形式与内容统一”的设计原则和“预定设计指标，建立重量模式，采取误差补偿”的设计方法并制定了三个月完成方案设计的具体计划。按期完成任务后。在方案设计审查会上，经我赞同支持和主动协调又追加了“718”远洋通信保障任务。该船研发圆满成功，在“718工程”的几型船中，是唯一荣获国防科委重大科技成果“总体设计一等奖”、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并于2005年以得票率居首被评为《中国十大名船》之船；

1980年8月：我承接“向阳红21”号船的施工配建任务，发现问题，亲自修改线型和总布置，使其技术经济性达到同类船的国际先进水平并消除了安全隐患。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

1980年12月：根据领导安排，我做了27000t级散货船经济型方案研究论证，因受机型所限，船体存在振动风险而终止；

1981年10月：为获出口船设计，参与了我国第一艘出口“700TEU全集装箱船”国际竞标方案设计。中标后，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我出任总设计师，克服了困难，自主研发成功。交船后获得新加坡船东代表和美国领航人员的高度称赞，为开拓国际船舶市场赢得了信誉。该船获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

1985年5月：申报硕士研究生导师。86年开始培养研究生，91年为博士研究生导师，2001年被评为研究生优秀导师：

1987年3月：我荣获上海市人民政府表彰和升级奖励：

1987年11月：根据计划安排。向任务委托单位提交了“综合实验船选型论证报告”，经分析比较，建议采用半潜双体船型。该工作从86年7月开始实地调研和收集资料及分析研究：

1988年8月：编纂《向阳红10号远洋调查船史料集》（中国船舶工业历史资料丛书），任第一主编。全书完稿后，在征求意见中，原分管“718工程”的海军装备技术部舰艇部赵甲第部长回信说：“在七一八工程新设计的几型船中‘向阳红10号应列为第一，这是参与这一工程的同志一个基本认识。”该书出版后获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特别奖：

1989年8月：任总师主持民船国防动员改装工程的试验研究工作，研发成功直升机训练和医疗救护型国防动员船及其模块化功能转换系统，开创了模块化系统与通用船型相结合快速组成多功能多用途船的新路子：

1989年10月：根据国家南极委员会办公室（89函字047号文）《委托任务书》对南极综合考察船方案论证的基本要求和“关于‘八五期间建造极地科学考察破冰船的请示”（国南办1990字（03）号）向国务院的请示报告等，我着手进行论证和试验研究设计了两型吨位和破冰能力不同的南极科考破冰船方案。于1991年4月，经各有关单位和专家会议评审通过上报：

1991年5月：应原青岛海洋大学之托。我着手进行综合海洋实习调查船研发论证并设计了方案，首次采用了非对称总体布局和双机并车的单调距桨推进系统，显著提高了船的总体技术性能和推进效率。该船至今仍不失为最经济和推进效率最高的船型之一。经各有关方面和专家会议评审通过上报，立项落实后，任总设计师，主持设计建造了“东方红2号”船；

1993年5月：在总结设计和使用经验的基础上，我编制了《海洋调查船生活舱室及其设施设置要求》、《海洋调查船专用舱室及其设施设置要求》和《海洋调查船特殊抗风力要求》等船舶行业标准。经各有关方面征求意见和讨论修改并上报批准，于1994年颁布实施，为统一我国的调查船设计和使用提供了依据：

1993年10月：我受聘于国家极地委员会为购船首席专家，主持购船考察和谈判，以及驻国外船厂施工监造和实验试航验收与交接船的各相关事宜。然后，作为总设计师主持了“雪龙”号船的头两次改装设计和国内船厂施工等相关工作，将重型冰区航行的极地供应船改装成为极地综合科学考察船。此后，该船圆满完成了多次南极科考供应等任务和首航北极的科考任务：

1998年4月：应《世界科技R&D》杂志之约。撰写了“我国海洋调查船的现状与未来”（发表在98年第4期），总结和比较了国内外的发展情况、趋势和技术水平；分析了各自的优劣差距，凸显了我国在调查船设计理念和船的安全性、快速性及舱室面积利用率等数据的先进性，并提出关注“保护海洋环境、普及海洋教育和提高海洋意识应成为调查船的责任和义务”：

1998年7月：应《中国造船》之邀，撰写了“船舶设计之我见”（发表在1998年增刊）。根据工作体会，阐述了对“设计”的看法，提出“设计是通过主观与客观相适应而创造人为事物的科学，是创造人为事物的过程和方法，设计就是创造”：

2000年2月：为争取设计任务，预先进行了“3000t级新型海监船”一期工程的研发论证并设计了方案。任务落实后，我作为研发者和总设计师主持设计建造了我国第一艘现代化全电动力系统的多功能船“中国海监83”，获得了完全成功：

2000年8月：应编委约稿。根据个人情况和对生活工作中一些问题的看法等，我写了“多谋善断敢破敢立”一文，回答了编委预先拟定的约八十多个问题。反映了个人对待生活和工作的基本想法和观点。编辑在《院士心迹丛书））B本出版：

2000年10月：应编委之约。根据工作体会，我撰写了“大胆设想周密思考仔细求证”，基本概括反映了我走的“造船之路”。编辑在《院士思维》第四卷并被选入《选读本》出版；

2000年11月：为五十五周年所庆，写了“温故而知新——从设计实例探讨船舶技术创新问题”。根据以往经验，提出创新应有“敢走自己路、敢为天下先、敢承担风险”的思想准备；

2002年4月：为争取任务，对两组尺度和形状的半潜双体船做了设计方案和试验研究。经比较，否定了半潜双体船方案：

2003年8月：应邀参与竞标。进行了天然气水合物综合调查船的投标方案原创设计。中标后，我作为研发者和总设计师，主持设计建造了“海洋六号”，是我国首次自主研发成功的经济型多用途船。也是“世界上的第一艘综合地质地球物理调查船”：

2005年5月：为庆贺江南厂140周年，应邀按给拟定的“发挥人才才能体现自身价值”为题作文。根据亲身感受。以例说明无论何种工作和处于何时何地何种条件。只要认真踏实去做，不但得到磨炼，而且都会增长才能和增加自身价值。任何实际工作都是双刃剑，关键在自己。编辑在江南厂庆140周年文集；

2008年2月：为设计竞标，我作为研发者按其“4000吨级海洋科学综合考察船立项报告”的各项规定做了投标方案设计。中标后，同意用户代表要求按其意见修改中标方案。但要保证：一、满足所列规范、规则与标准规定；二、船的安全性要求：

2009年8月：根据工作遇到的一些现实问题，概括起来写了篇题为“经验文化现代化”的短论。认为经验不能死搬硬套，而应结合实际创新。发表在《科学与现代化》2009年第4期；

2009年9月：由国防科工局资助。将我过去在民船国防动员的多年试验研究中亲自撰写和起草的论证和设计报告及试验要求和总结等，经局部修改，分“旧船改装研究设计”、“模块化功能系统研发”和“新船设计与改型研制”等三编并将报刊杂志的报道和使用评价等摘编为第四编“实用总结与评价”编辑成书《民船国防动员技术途径探索与实践》，于2010年12月出版：

2010年10月：为60周年所庆，撰文“设计工作五十年——点滴感受的总结归纳”表示祝贺。回顾五十年的“造船”路，并非平坦，只有忍耐和拼搏才有出路；只有敢作为才能有发展；

2010年11月：应邀撰写了《海洋6号船人性化设计》一文，简要阐述了海洋调查船的设计理念、人性化设计观点和所采取的具体安全措施，以及对所遇的前沿技术关键难题的研究试验等。该文刊登在《中国工程科学》期刊2011年第4期：

现在，我仍继续承担极地综合科学考察破冰船的开发研究等工作，为造船和海洋事业作贡献！

2010年11月之后，他立志还要再作贡献。2012年7月，78岁的老院士仙逝，他的灵魂，一定还巡视着祖国的海疆。请聆听他临终之前。对于海洋的大爱诗语吧：“每当我想到海洋之广阔，蕴藏之丰富，波涛之壮观，变幻之莫测，便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就从内心涌出一股热流、产生莫大的力量，激励我继续努力奋斗……”

逝者长己！披云激浪的雪龙，首闯南天的“向阳红10号”，一艘艘船坚炮利的战舰，还在为伟大的创造者唱着赞歌。当年的主要“船东代表”之一的吴军，还在向笔者讲述着在张炳炎院士指导下战胜种种困难的故事：

故事一

第一次到达刚从前苏联解体分离出来的乌克兰，感觉市场一片萧条。进入“赫尔松”船厂。才发现厂房面积很大，各种仪器设备也较先进，有一万多人，该厂专门为前苏联建造特种工作船、军辅船以及大型油船等，和国内大型造船厂“江南”和“沪东”厂规模大体相仿。“赫尔松”船厂就是出产著名的“辽宁”号航空母舰的“里古拉耶夫”造船厂的邻居，正在建造尚未完工和即将完工的船舶有出口到欧洲的，有为本国建造的，另外就是我们的雪龙船。

1992年10月10日第一次看到雪龙船时。她已经下水，靠泊在船厂码头上。船体的工作已基本结束。而在船体驾驶室内部，机舱集控室、直升飞机平台上，还有许多工作尚未完成。吴军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形状的特种船舶。驾驶室在船首部，从船舶的底部到顶层有33米，足有10多层楼之高，整个船体给人的感觉是“粗壮结实”。尾部有能够装载直升飞机的机库和平台。船中部右舷还有滚装门，能为装载各种车辆上下船舶提供方便，三个非常大的货舱分为上下两层，真是一条符合我们需求的多功能极地考察船啊！

尽管性能优良、价格便宜，但我们也不能马上表现出对于该船十分满意。在结束考察前的最后一次洽谈中，船厂表现出了他们急于把船卖出去的意愿。船厂的首席谈判代表问：“尊敬的中国朋友们。你们经过这几天的勘察了解，你们觉得这条船怎么样？我们的船厂造这种破冰船已有很丰富的经验了，实践证明质量很好，你们选择购买我们的船肯定没错。”

我方首席谈判代表张炳炎表示：“根据这几天的实地考察，查看图纸等，这条船总的来说比较符合我们的需求，但是对于一条2万多吨排水量的特殊用途的船舶，在这一个星期内弄清楚各种问题是不可能的。希望你们继续提供详细的资料，以便我们做出最终购买与否的决定。另外，我们发现，该船设计说明书，与看到的图纸及实船有两处明显不同的地方，一是实船机舱自动化程度、等级比说明书低；二是导航系统设备品牌，不是说明书上写的国际名牌。”

船厂的首席谈判代表说：“我们提供的说明书和实际情况完全一致。怎么会不一致呢？”随后拿出了工厂俄文版的说明书。由于我方事先带了英文版的说明书，而且带了全部我们与船厂的中介洽谈的文字材料。吴军就把能够证明我方观点的文字材料。全部当面提交给船厂代表看，他们愣住了。

他们在交换意见后。船厂的首席谈判代表尴尬地说：“从船厂的说明书和你们提供的说明书以及洽谈材料看，应该是船厂方面委托的中介代表。在翻译提供给中方说明书时搞错了”。

吴军想，怎么不把贵的产品搞成便宜的产品，而非要反过来搞呢？好在我们证据确凿。这就充分说明在技术和商务谈判中，证明材料是多么重要，这也为我们进驻船厂参加监造验收工作，提供了一次非常有益的经验。

故事二

1992年12月22日，在我们监造验收组进入赫尔松船厂工作的一个半月前，我们就与船厂方面建造技术主管，以及俄罗斯的驻厂验船师屡打交道。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船厂对我们并不太重视，主要原因是：虽然那时他们很穷，但他们建造复杂的特种船舶要比我们强许多，心底有些看不起我们。的确直到现在，我们也没建造出一艘破冰船。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除了首席监造验船师张炳炎对于俄罗斯造船情况比较熟悉外。其他专家的确对俄罗斯的造船标准不太熟悉。又加上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破冰船验收，的确有很大的挑战性。张炳炎院士除了早年在俄罗斯著名的造船学院学习造船技术以外，毕业前恰巧在赫尔松船厂实习过，又是国内设计科学考察船的大师，首次执行南极考察任务，完成建设南极长城站任务著名的“向阳红10号”船，就是张院士设计的。所以，他对于雪龙船关键环节的监造验收，起了关键作用。比如在船厂进行的船舶稳性验收试验过程中，第一次试验后的数据和技术规范的要求有差距，船厂方面试图用其他客观原因的说辞让我们放行。张院士分析后，提出他们的数据可能存在差距的技术原因，指出俄罗斯规范。为什么要这样制定的依据，这一下敲击了他们的麻骨，使船厂和俄罗斯验船师对他十分佩服。他们特别邀请当地的电视台专门采访了张院士，从此后，船厂方面对于我们的监造验收组就刮目相看了，如在黑海进行的船舶海上试验、直升机支持系统试验和滚装门密封试验等，都进行得比较顺利了。

那时乌克兰生活很艰苦，食品严重匮乏，肉类缺乏，验收组常以酸黄瓜为主菜，大家营养不良。有一次买了一些腌制食品，大家都出现了中毒现象。但是，即使在这种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工作组的同志们依然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圆满地完成了监造验收的任务。

故事三

除了在技术上严把质量关外，商务、法律方面的事务和程序也同样重要，在监造验收的后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各种商务和法律问题逐步凸显出来了。

由于船厂当时非常缺钱，便急于完成雪龙船的交接工作。吴军首先碰到的就是合同的三角关系问题：我们与船厂方面指定的乌克兰境外代理中间人签订合同，船厂也与他签订合同，这就产生了因我们和船厂不是直接的买卖双方，而存在一定的隐性风险。船厂这样做的直接原因。是当时乌方错误的出口政策所致。

1993年2月15日。船厂贸易公司经理突然通知吴军，要2月底交船。吴军说：“根据协议，船方应该提前1个月、15天、7天和3天四次预先通知我们交船日期，而我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不符合合同条款。而且，这条船在海试以后。我们提出的许多不完善的地方。你们也必须完善后才具备交船条件。”

他说：“我们已经提前通知乌克兰境外的中间代理人了。”

吴军说：“既然你这么认为。我也应该得到中间人的预先通知。”他哑口无言。我回去后马上告诉验收组这个情况，提出以下三个建议：一是继续组织人员向船厂方面提出验收过程中新发现的技术问题。二是聘请律师为交接过程中提供法律咨询服务和法律文件，三是尽快要求船厂，把他们指定的中间人请到船厂来，三国四方进行面对面洽谈。厘清一些重大问题。

3月12日和13日。我们与乌克兰境外的代理中间人，在船厂就有关重大问题。进行两天的磋商，达成了一致。但商务问题还是没有达成一致。比较关键的是付款问题，中间人和船厂指定的接收造船款的银行，不是同一家。船厂坚持要资金汇到他们指定的银行，我们的底线是，资金到达中间人指定银行后。必须办理交接手续。我们担心的是在当时乌克兰不稳定的情况下的资金安全问题，采取的措施是，同时聘请了两位律师为我们服务，一位是英国资深的船舶买卖律师，为我们准备法律文件。另一位，是从莫斯科来的熟悉乌克兰法律，到船厂实地为我们提供服务的律师。虽然律师费价格不菲，但后来实践证明，这两位律师在维护我们的权益方面起了关键作用。

故事四

船厂在商务问题没有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的情况下，要急于交船，3月16日，他们故伎重演。由贸易公司的副经理出面，副经理可比经理难缠多了！他是一位70岁的犹太裔俄罗斯人，已在船厂工作了40多年，国际贸易知识和经验相当丰富。

他对吴军说：“根据合同规定，我们已把交船的一切准备工作完成，今天我正式通知你们，3天后举行交船签字仪式”。

昊军说：“不可能！一些关键的商务问题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并且船检证书也还没有签发完成呢。”

他说：“根据俄罗斯、乌克兰法律，只有钱到我们指定的银行，我们才能签字把船交给你们，并且，我有授权书，有乌克兰境外代理中间人的签字。我们也请了律师，在伦敦与你们所请的律师一起商量各种法律文件，能够在三天内完成。”

吴军说：“根据合同和我们3天前谈判的意见，所有问题解决后，我们会马上付款办理交接手续。另外我告诉你，我们还请了一位俄罗斯律师，后天就到船厂与你谈相关细节问题。”

吴军看到他愣了一下，眼珠儿打转，神情不安，而他却说：“那好吧，等着和你们的律师谈。”

实际上，由于进入到了雪龙船验收的最后阶段，我们的船员、接船的领导和极地办的郭主任，都已经陆续到达船厂，我们这边各项工作也准备就绪了，只剩下关键的一点，就是资金拨付以及财产转移的程序问题了，双方各不让步，僵持不下。

在吴军到船厂几个月与他们的接触中，观察到由于苏联的解体，社会不稳定，经济状况恶化，导致人们生活水平大幅度下降，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和利益奋斗。他们考虑个人或小团体利益时，比考虑所谓的国家利益更多，一些。我们是为了国家利益能够安全地买一艘性能可靠、质量优良、没有任何产权纠纷的极地考察船。有两件事是吴军利用了他们的矛盾维护了国家的利益：一是原来计划不去机场接莫斯科来的律师，但吴军在与副经理谈完后，突然意识到应该去机场接他。于是吴军对朱增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机场接从莫斯科来的律师。因为我感觉到，可能船厂会派人去机场接他。”

朱增新说：“不会吧。他又不是船厂聘请的律师。”

吴军说：“按常理是这样，但根据乌克兰目前的状况和船厂副经理得知我们要从莫斯科请律师时，不同寻常的反应，我猜想，他有可能会派人去机场接他。”

后来，吴军和朱增新去机场接律师时，船厂果真派人去机场接他了，还表示要安排他到船厂的招待所住。吴军当即表示，他是我们聘请的律师，必须服从我们的安排，和我们同住一个宾馆，工作起来会很方便。实际上吴军有理由担心：船厂那位狡狯的副经理，一定会给予律师经济上的贿赂，从而危害我们的利益。在吴军交代给律师我们的原则后，他心无旁骛地与我们同出同入，经过几天与副经理的谈判，终于解决了所有商务法律方面的问题，只差付款银行问题，对方仍然不肯让步。

时间已经是3月21日，我方人员心里也有些着急，但是必须坚守底线，不能让步。并能确信，他们会比我们更急！当天晚上讨论研究工作，吴军提出明天由朱增新陪郭琨主任，去和船厂的主管副厂长谈，吴军和律师与船厂贸易公司副经理谈。郭主任与主管副厂长的谈话，结果最重要。因为按乌克兰的计划体制性质，船厂的领导是绝对权威，而且通过与他们的接触发现，主管厂长与贸易公司副经理关系并不融洽。

3月22日，两场谈判同时举行，那位副经理并不知道我们也在和主管副厂长谈，仍在付款银行问题上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决不退让。律师和副经理就乌克兰、俄罗斯法律条款各自解读。多谋的吴军却在焦急地等待那边的谈判结果，火烤般熬过了一小时左右，朱增新的电话终于来了。报告吴军“主管厂长在付款银行问题上痛快让步”的好消息，吴军如释重负，笑着告诉副经理：“我们别谈了，人家厂长已经同意付款银行的问题了。”副经理惊愕异常。金黄的胡须抖动起来，马上打电话核实，然后脸上表露了失望的表情，讪讪离去。双方商定，三天后举行交接。

听到这四个故事的笔者几乎喘不过气来：中国历史上出现过无数的谈判大师，《三国》故事中，无论吴军、魏军还是蜀军，都不乏智谋善断，巧于利用对手矛盾的高人。反观引“龙”入门的吴军、张院士，不都是我族智者的优秀传人吗？

3月25日，雪龙船完成产权交接仪式，船头上立刻升起了五星红旗。又经过了几天补给准备，这艘崭新的雪龙船，终于在4月6日踏上了驶往中国的航程。

引“龙”人还告诉我一段听来近乎于悲壮的故事，权作“故事五”：

当我们满装顺船捎回的大批廉价钢材、齐全的“雪龙”备用部件和成吨的“龙”图纸鸣号启航时，不约而至的前来告别“雪龙”的“赫尔松”官官兵兵突然立正，向着他们“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不得不卖掉的亲生孩子刷地举起了右手敬礼，那闪闪的泪光令龙之传人动容动情。“赫尔松”的朋友们具有着强烈的爱厂、爱国情怀。这是中国人除得到“雪龙”外又一种更加宝贵的所得！

高瞻远瞩，胸怀全局的开疆大吏武衡，为这条横空出世的“洋娃娃”取了个中国血统的大名——“雪龙号”。如今昭示于世人，使世界眼睛一亮的沉稳如山，藏锋不露，不骄不躁，不怒自威的“雪龙”楷书，也为该君所题，真乃字若其人的气势！

大珠小珠落玉盘

第一次见朱增新的名字，是在张炳炎院士文选内，言及与君监造龙船。二次闻得其名，是与吴军在京访谈之中。三次谈及增新，是中国驻智利南极办事处张福刚主任，言朱是上一任主任。四次提起这名儿的，竟是滕州乡亲，长城站朱宗泉大厨，他说：“他是我的堂兄，我来南极，就是他的促成！”

哦！又多了一个老乡，亲戚！我于2014年7月上旬的一天，在我一位族叔居住的同一栋楼上会见了他，他的父母，与叔是挨门邻居。细究下去，知他族家近在我县欢城，与我是不近不远的亲戚，引发了我的感慨：难道这一本“雪龙”的创作，非得要乡亲、本家的相助才成吗？

朱增新，山东滕州市人。父亲是当地“八一”煤矿的工区区长。朱家是武术之家，远近有名，祖父和父亲练长拳。到了朱增新、朱宗泉兄弟辈上，花样多了起来：长拳、少林拳、武当功、拳击等。练得一身钢筋铁骨。增新在北京踢足球，是有名的前锋。朱宗泉在乔治王岛联欢会表演少林拳。有“功夫朱”之美称。

1985年，朱增新毕业于北大外语系。1989年7月，入国家海洋局南极办外事处工作，所学的英语，西班牙语，有了广阔的用武之地：做“项目官员”和翻译工作。后来又跟随初探两极的专家队伍，与多国极地考察队合作。后调至中国驻智利大使馆，主管国家海洋局驻智利圣地亚哥的“南极办事处”。2013年12月，笔者赴南极长城站考察，来回两次均住进那个温馨的小院里。小院有一个西门，一个南门，门前的街道上，野生的白玫瑰散发着幽香。院中有一棵杏树，杏子正红，十分诱人。一棵石榴树开着火红的榴花。还有几棵不认识的树，皆是枝叶繁茂，绿荫匝地。辛勤的张福刚主任还种了几畦西红柿，柿子一半青，一半红，笑嘻嘻地长着。处所是一栋两层小楼，楼上楼下，大概有十个房间。考察队员在这里休憩、整顿，由办事处送入极地或送回祖国。朱增新在这里的工作是成功和愉快的。

在采访朱增新时，没忘记向这位有着多项南极工作经历且有理论修养的人提问一下他对南极精神的理解，他说：作为从事南极工作中生代的他，在开创我国南极事业的第一代前辈面前，实在没有谈论南极精神资格，若一定要讲个人感受，那便是老一辈南极人最值得我们学习的。时时刻刻所表现出来的对事业的纯情和执著。无论任何国家，南极科考都是一个充满挑战和冒险的、克服一个困难又接着一个困难的求索。特别是在我国改革开放、百废待兴之际，国家财力、技术、装备和对南极的了解都十分有限的情况下，老一辈南极人克服重重困难和挑战，毅然决然地挺进南极大陆，在遥远的南部冰雪世界发出中国人要为人类和平利用南极做出贡献的时代强音。着实令后辈钦佩。

他讲到了首闯南极的科考队队长、南极办的老主任郭琨老先生，长城站建成典礼上，国歌声起，锣鼓敲起，鞭炮响起之同时，他和他的战友都泣不成声……

朱增新时刻在感受着这个温暖组织的关心和爱护：“上班第一天，老主任郭琨临下班时把我叫到其办公室，询问了食宿安排后拿出了5块钱的菜票给我，说是对我的欢迎。5块钱在今天也许根本什么都不是，但在当时5块钱可不是小数，因为那时大家的工资都还很低。时至今日，想想老先生对我的关心，想想老先生对我的好，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泪眼朦胧。我衷心祝愿老先生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另外一次经历令我永远难忘，那就是我帮助我父亲在太原的师傅购买一种名为凝血酶原、治疗肝病的药品。这种药品需要从人的血液中提取，然后注射到兔子身上后观察一周，若没有出现异样反应，就说明该药品可以投入医用。但在此之前必须要冷藏。此项工作好像成了我们南极办大家庭的事情，领导和同志们纷纷帮助我联系他们所认识的医生和专家。我骑着自行车几乎跑遍了京城这些大医院，终于在我的一个同事的帮助下在位于西直门的人民医院买到了两支凝血酶原。没有领导和同事们的积极帮助，那时刚出大学校门的我怎么可能联系到这些大医院，怎么可能会买到这种极度稀缺的药品。说到其稀缺性，这里必须要交代一下的是，就在我拿着处方到药房取凝血酶原时。负责发药的年轻医生对我说：可不可以只给你一支？因为给了你两支后。我们这里就剩下一支了。每年春节之后，我会尽可能邀请他们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表达我的感激和敬畏之情。

他想起张炳炎老院士的儒雅、大度和贡献。想起他胸有成竹的、为国家利益奋争不息的韧性。他想起南极人的高尚人格：“感谢他们接纳我，进入了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他们帮助我不断进步和成长。我会永远想念和感谢我在南极这个大家庭里所得到的关爱和温暖……”

他动员生意兴隆小企业主、堂弟朱宗泉丢下金银，勇闯南极，到冰雪重围的中山站做了大厨。那个精通拳术的棒小伙子，在长城站用滕州乡音对我直言：“真事儿大哥！真事儿！我接了‘一炮（一桩）很来钱（挣钱）的买卖，不能弄了……我得上南极，我学过厨师，不是吹的，我会熬几十样菜。真事儿！我图个新鲜！不挣钱了……上南极！俺哥说了。做人要有雄心！我不挣……”

我问他那“一炮”生意多少钱？他说千把万儿！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因为张国强站长告诉我。这个原先领着几十个员工的小老板捋起了袖子，在没白没夜的炊房里拼命的时候，不像个大厨师而像个小学徒拼力，操弄着几十人的四顿饭，他说：“钱算王八孙子！”

怀着对朴实小伙的感慨，我在长城站写下了一首顺口溜赠他：

夸大厨

烩不厌细本真儒

小鲜烹来黄金屋

不恋小城金银多

偏向南极做大厨

“鹅、豹”闻香流涎长

九国君子乐口福

少林拳法震琼岛

谁不夸咱“功夫朱”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他用滕州腔夸我：“大哥真会拽！”“拽”者，卖弄文字之土话。大家就又谈起，他的小媳妇从老家打来电话，有“一炮”生意太大，是买主信任他，委托他加工建筑成品。他的心里是有波动的，但在大家的挽留下义勇徒增。才张口叫出了“钱是王八的孙子”一语。

在济宁我家，小两口儿与我商定，他们要到智利开一家饭店，请我拿上京胡随他们去，管我吃喝和机票。我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要退休后。此次见到他增新堂兄，开口便问：“你真的要随他们去智利吗？”我说没最后定。增新说：“他俩可信了，说你会说话，能帮忙照顾生意！”我几乎笑不出来了，朴实的小弟小妹儿，这玩笑我与你们开不得的……

现在，这个高挑帅气的增新才子又来到我的面前，向我而叙乌克兰买“龙”的故事。这就是那个张炳炎院士夸奖、吴军主任夸奖的人。我因了亲情油然而生而诗意盎发，为了兄弟俩皆为探极的奉献，我不知诗名标题是叫作《并蒂雪莲》、还是《双珠熠熠》更妙。想起南极玉海琼山的仙境，还是叫作《大珠小珠落玉盘》吧：

朱家兄弟分文武

年幼情似手与足

老大身心皆成长

先后竞飞南极去

兄长事外顾全局

小弟执勺做大厨

大珠（朱）小珠（朱）落玉盘

天涯海角显风骨

喜见雪莲并蒂开

光彩熠熠双明珠

我为“双珠”写诗三首。兄弟俩对我回报亦是丰厚：一是宗泉携美妻送我精美的南极“红铁玉”石；二是送来比南极石还珍贵的资料；三是增新除了与我座谈。回后又汇同了吴军主任给我发来了细致而精彩的文稿，我想要他们为龙添鳞，他们却在我拙画的“龙”上点睛，正是我文运发动的吉兆。

雪龙船1993年3月31日离开赫尔松船厂码头。途经黑海一博斯普鲁斯海峡一地中海一苏伊士运河一红海一印度洋一马六甲海峡一南海一台湾海峡，于7月15日开进上海港。8600海里的航程，本应1个月完成，但因首航中遇到若干意外，初生的雪龙船之归程，才显得海路漫漫，步履蹒跚。但就因了这些曲折；却生成许多难忘的经历和美好的回忆。

吴军在乌克兰船厂工作了3个多月，完成了购买雪龙船的光荣任务后，便乘飞机返回国内。极地办只留下翻译朱增新随船返国，具体负责返航途中的翻译和对外联络工作。

但领导又同时指定，吴军必须在国内随时与雪龙船保持密切联系，以处理相关事务。比如雷达出现过故障。就是他与船厂联系紧急处理，并前往俄罗斯，现场解决了雷达配件问题。

关于这漫漫航途的步步艰辛。吴、朱二人提供了“三个意外”的材料：

意外之一：雪龙船于亚丁逗留一月

亚丁是前南也门的首都，1990年与北也门合并后，成为也门重要的国家经济中心，也是也门的最大海港，在也门的地位，类似我国的上海。亚丁因其优越地理位置，而扼红海与印度洋的出入口，是欧洲、红海至亚洲、太平洋之间的交通要冲。

雪龙船在红海航行时，船上的一部避碰雷达出现了故障。代表赫尔松船厂随船执行保修任务的首席代表、船厂副总工程师马尔科夫和他们随船执行保修任务的电器工程师沙沙几经努力，找到了症结所在，却也无法修复：因为发生问题的部件，是发生故障率本该极低的一个，船上没有备件！既然船舶的眼睛（雷达比喻成人的眼睛）出现故障，国家海洋局要求雪龙船停靠就近港口，以待赫尔松船厂发来备件，雪龙船便来到了亚丁港。

根据我们与船厂签订的保修协议，船方负责免费修理。于是吴军与赫尔松船厂进行联系，要求他们把配件及时发到亚丁湾，然而，随后发生的故事真令人哭笑不得。

吴军要求船厂按照雪龙船停靠的港口，把雷达配件空运到亚丁湾。但因乌克兰的赫尔松船厂和俄罗斯的圣彼得堡雷达厂已分属两个国家，打电话和发传真已属国际业务，需要提前一天预约才可。所以他们的沟通并不容易。二是新雷达从圣彼得堡发到莫斯科，是铁路运输，而不是空运，我们一再要求空运，多花费了一天的时间。三是新雷达是5月8日到莫斯科，本应搭5月9日的航班飞往亚丁。却因为5月9日是俄罗斯二战胜利日，全国放假，当天无法安排空运，而下一航班是5月16日。在收到船厂明确的承诺后，仍然担心。因为吴军已经和赫尔松船厂的人打过半年的交道。他们的工作效率实在令人担心。

等待了十天后，吴军联系船上询问情况，船上答复没有收到。吴军开始担心，又与船厂核对发货信息，他们答复“已经发出”。又过了三天，船上仍然没有收到配件，便觉得肯定是运输环节中出了问题，于是一面催促厂方派人调查，一面做好了到现场查询处理此事的准备。为保险起见，还是由吴军前往。抵达莫斯科后，吴军住进为接船帮过忙的中国贸易促进委员会驻俄代表处，首席代表张清正夫妇热情接待了吴军。当天，吴军立即联系赫尔松船厂询问，船厂却没派人到莫斯科来，而是委托了当地一人代理此事，但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他，十分着急，于是决定自己去机场查询下落。第二天，他与贸促会的一个俄语翻译一起来到机场货物查询处，仍然没有结果，更加焦虑。吴军和翻译商量：首先查到配件到达的准确位置，然后才可解决。当时的俄罗斯、乌克兰人工资很低，不足以维持生计，工作效率低下，责任心很差，收受工资外的现金就成了普遍现象，所以，他就和翻译说：你能否想办法找一个查询处工作人员，请他（她）帮忙后，我们给予相应的报酬？翻译答应。第二天中午，翻译来电话说，他找的人已查到货物的确切地址，但要我们去和她见面，并叮嘱带美元现金。下午，吴军和翻译在约定地点见到一名年轻漂亮、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吴军把美元给她，她灿烂地笑着，拿出了查询结果，吴军一看，叫了一声“天哪”！原来发往亚丁的配件。居然运到了遥远的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

惊定思惊，认为接下来最理想的办法，应是俄罗斯航班不让我们的雷达下飞机。而是返程飞回亚丁带回雷达。而据朱增新讲，漂亮的俄罗斯小姐承认工作失误，一再道歉，并表示会在下个航班，一定把我们的新雷达接回来。下个航班须待何时？漂亮的俄罗斯小姐微笑说，只能是一周后了，本周飞回莫斯科的航班不经停亚丁，而是经停也门首都萨那。

打仗还靠亲兄弟：令人高兴的事发生了，中国驻埃塞俄比亚使馆十分重视此事，特意安排科技参赞专门负责。确保新雷达在5月23日的俄航飞回亚丁确认配件已上飞往亚丁湾的航班后，再作处理。吴军打电话通知朱增新，并把中国驻埃塞俄比亚使馆传真件传给了他。朱增新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前往亚丁机场。此时只是激动，没有高兴，因为还怕新雷达再随俄航飞回莫斯科！在那般乱局中，一切意外都可能发生！还算靠谱，新雷达终于到了亚丁。当朱增新拿到朝思暮想的新雷达后，摸摸结结实实的雷达包装箱，才真正高兴起来，雪龙船上的同事和赫尔松船厂的随船工程师也同样激动。朱增新很快跑到船上的电报室，给吴军拨通了电话，他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第二天便启程返国。

意外之二：遭遇“万宝路”运河

尼罗河是埃及的母亲河，而苏伊士运河则是埃及的摇钱树。每年过往170公里苏伊士运河的船舶，约1.8万艘，为埃及带来约20亿美元的收入。1993年4月，雪龙船由此经过，当然也会留下买路的银子。

苏伊士运河有个非常有意思的绰号——万宝路运河。万宝路本是美国生产的一种香烟，与河产生密切的联系。皆是因为过往苏伊士运河的船方，不仅要据船舶吨位，缴纳给运河管理当局一笔不菲的通行费用，还需要用以万宝路为代表的高级香烟，打点那些在河上服务的各类工作人员。没有万宝路，过苏伊士运河就不会一帆风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苏伊士运河，就要吃万宝路香烟，世界之大，道理一般，百闻不如一见。到了万宝路运河时，朱增新等接船人员，果然在此增长了新的见识，开阔了眼界，遭遇了意外，取得了教训。

雪龙船抵达苏伊士运河北端的塞得港，需补充油料，在履行过加油前的文件签署、交接和双方船上油料计量表的共同检查之后，加油工作顺利开始。埃及朋友的工作技能和服务效率还算不错，而办理入港手续时，海关、边防、警察等各路神仙，纷纷索要纪念品或礼物的压抑心情，此时也烟消云散。

加油约1小时，对方的负责人便十分热情地走近朱增新，说：能不能给他们些纪念品或礼物？他们一共有20个人。中国远洋运输公司的船长顾问介绍：埃及朋友所说的纪念品，通常是指万宝路高级香烟。而朱增新等人却感觉意外，以为供应油料已经赚到了费用，怎么还要纪念品或礼物？对方的负责人说：加油费都进了老板的腰包，而一线工人收入很低。读过洋书过惯了穷日子、孔孟之乡长大的朱增新仍然认为，对方的要求不可思议！纪念品或礼品都是一方主动赠送，以示感谢或友好，岂有开口索要之理？这无异于温柔版的敲诈勒索。因此，他婉拒了对方要求。然而，当一小时加油结束，有关文件签署之后，船方与港口联系，请他们安排引水员上船，协助离开塞得港，过苏伊士运河时，突然听到油料供应人在船尾大声叫喊，说发生了油料泄漏！随声看去，果见轻质柴油，顺甲板侧面的排水孔向海里流淌。原来是在加油结束，我们的船员把加油孔拧妥，加油人在把加油管从我们船甲板撤走时，故意又泵了一下油，这样，就有油料从他们的加油管里流到了我们的甲板上，顺着排水孔流到海中了。

显然，这是对方的一个圈套。轻质柴油色浅，流到海中不是那么显眼，再加上过往船舶的荡动，小量的轻质柴油很快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从而掩盖了他们的阴谋行为。因此，这是他们非常成熟的、早就设计好了的、用来收拾不愿给他们纪念品或礼品的船员，因为谁都知道，如船在港口或海上发生油料泄漏，对海洋环境造成污染，可不是小事。通常，港口当局会为此进行海洋环境监测、调查、而后才处罚。若媒体再对泄漏事件加以报道和评论。又该如何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局面？眼下的问题是你百口难辩，而且，即便上法庭能够赢得官司，谁知道走完司法程序要花费多长时间？身处异国他乡，真要去打洋官司。里里外外要动用多少人手？多少资源？而最后又能有几成获胜把握？

到苏伊士运河之后的短暂经历，朱增新已形成一个深刻的印象：这里的司法，恐怕不会那么公正。折腾半天，最后很可能还是以我们的失败、缴纳海洋环境污染费而告终。且在外每多呆一天，海洋局、南极委的领导和同志们，以及我们的家人就要多担心一天。因此，快刀斩乱麻就成了当时雪龙船的必然选择：只能吃哑巴亏了。交涉之后，我方“赠送”对方1050美元，作为纪念品或礼物，以息事宁人。然后，这些朋友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雪龙船。愉快地实现了他们的阴谋。

加油船刚刚离开，运送引水员的小艇就到了雪龙停泊的地方。从港口管理和运转的角度来讲，苏伊士运河管理还是高效的，值得尊敬和佩服。我们支付的过河费是12万美元，可不是一笔小费用。按照约定，我船给引水员放下左侧舷梯，以便他上船。但是放下舷梯5、6分钟后，迟迟不见引水员的身影，却见小艇驾驶厅前的甲板上，有一名工作人员向着雪龙船驾驶厅外面平台上站着的我们，伸开双手在比划着。经验丰富的船长顾问说，这又是向我们索要万宝路香烟。10个指头表示他想要10条万宝路。在船方没有表示之前，引水员绝对不会走出小艇的休息室。果然名不虚传啊！有了刚才加油“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教训，马上安排水手，给小艇扔去三条万宝路，对方十分娴熟地逐一接住。此时，身着制服、看上去相当精干的引水员。像主角登台般从小艇的休息室出来，四平八稳地走到雪龙船驾驶厅。接过我们捧上的咖啡，慢慢地品尝起来，却一言不发，也没发任何舵令，雪龙船只得原地不动。

这时，朱增新看见刚才运送引水员的小艇，速度很快地围绕雪龙转起圈儿，一边转一边鸣喇叭。缴过学费的中国人意识到，对方对万宝路香烟的数量不满。又安排水手给小艇送礼。小艇停在了引水员上船的地方，有人站上甲板，比划着手指，由十个变成了五个一这是说，还想再要5条亲爱的“万宝路”。水手给他扔过去三条，其中一条因为小艇晃动了一下没能接住，不慎落入水中。正想着这条“万宝路”要淹死在苏伊士运河时，只见小艇往后一倒，机灵的小兄弟飞快地从小艇休息室跳出，拿出一个钓鱼时才用的带着长柄的抄子，干净利落地一下子把落到水中的万宝路捞了起来。佩服啊，佩服！看来，运送引水员的小艇，装备可实在地齐全啊！

拿到了六条万宝路香烟。朋友们已很满意，开起小艇径直离去，把突突冒出的黑烟留在了身后。

引水员心情好了起来，开始与船长商量要发舵令的事情了，但并不急切，又要了一杯咖啡慢饮。应该说，一干起活儿来，这个埃及朋友还是非常专业的。在他工作了约8个钟头下船时，我们自愿送给了他两条“万宝路”，以感谢他出色的工作。新换上来的引水员同样优秀。他工作了10个小时，协助我们把船开到了苏伊士运河南端的苏伊士港。完成了苏伊士运河的航程。我们还是以两条“万宝路”表示感谢，虽感觉到事情好气也好笑，却称幸有了一个圆满结果。

朱增新从来不抽烟。但在走过苏伊士运河之后，却对“万宝路”产生了十分特别的印象：没有万宝路，一切都不顺；有了万宝路，一切则变得那么轻松和顺畅。时至今日。每每见到万宝路香烟，朱增新都会想起苏伊士运河的故事：“万宝路”，万能的小宝贝！

意外之三：印度洋上修理主机

进入亚丁港，因雷达问题，他们还是满心忧虑。离开亚丁港，因雪龙船恢复了视力，走在回家路上满心欢喜。亚丁港口当局非常职业和高效，引水员按照约定的上午11点，准时登船。巧合的是。这位护送雪龙船出港的亚丁引水员，曾在香港工作过四年，会说粤语，十分喜欢香港和中国大陆，所以是格外地热情和友好，也使得整个出港过程十分高效、顺利和愉悦。

带着对亚丁的美好记忆和不知何年何月再能重游的留恋，雪龙船驶入了印度洋。为节约时间，雪龙船没从亚丁湾顺着索马里东海岸南下，走南北纬5度之间的赤道无风带，穿行印度洋，而是在出亚丁湾后，一直向东航行，向斯里兰卡方向行驶。

在印度洋上航行的前三天，一切顺利。虽然雪龙船在航行中一直有晃动。但左右摇摆幅度，单边在15度上下，大家都还可以接受。毕竟印度洋海底地形复杂，落差大，涌带长且凶猛，而且已临近每年6-8月势头暴烈、破坏力强的西南季风期，觉得这种摇晃不足为奇。因此，朱增新等人，在船上的幸福生活是“马照跑、舞照跳”，有滋有味。每天晚饭前，将底舱的桑拿房通上电，晚饭后，先在餐厅听一小时音乐，然后去蒸桑拿。因为船晃，桑拿室两侧的游泳池和篮球场暂无法享用，稍有遗憾。但船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幸福。特别是晕船的同志，“我动船不动、船动我不动”，晕船的朋友比孕吐的妇女一点不差。有的船员说，小脑发达的聪明人容易晕船。谢天谢地，朱增新不属于小脑发达的聪明人，他是大脑发达。

好日子在第四天下午3点，遭遇到巨大挑战。雪龙船的速度从正常时的15节/小时降到了7-8节/小时。主机的7号气缸出现了故障。该船的主机共有8个气缸，一个气缸出现故障后，推动力骤降，封缸运行仅是权宜之计。雪龙船必须关闭主机，立即组织抢修。据老船员们讲，船舶航行在海上，最怕的就是失去动力，没有了动力的船，因无法主动调整航向，有可能受海洋洋流和风向影响，船舶的受风面积加大，遭遇可能的不测。好在海况较前三天有明显改善，此次抢修还比较顺利。从关闭主机、气缸降温、拆卸故障气缸缸头，换上新气缸缸头，总共用了5小时。随后，雪龙船便又恢复正常航行。同志们压抑的心情重新奔放开来。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种轻松的心情持续不到24小时，雪龙船的广播喇叭里又传来都不爱听到的声音：主机的8号气缸出现了故障，须停机修理。当天风急浪高，船的单边摇摆幅度竟到了25度。虽然雪龙船的实验室数据，说单摆最大幅度可达65度，而且赫尔松船厂的保修工程师也一再表示，这种幅度的摇摆，对雪龙船的总体安全不会构成威胁。但65度毕竟是实验室数据，而现实中单摆25度，还是有些吓人的，特别是你处在海拔更高的驾驶舱时。在关闭主机后，雪龙船自控能力下降，晃动幅度加大，单摆从25度上升到了32度，个别时间点，竟突然达到35度。单摆35度的冲击力。显然比单摆25度凶猛了许多，最直观的迹象是。朱增新卧室茶几上沉重的老式苏制打字机，被狠狠甩落到了地板上，文件散落一地。

如同前一天一样，马尔科夫和赫尔松船厂的保修工程师，全都参与了8号气缸的抢修工作。但在讨论抢修方案时马尔科夫表示：按照操作规程，单摆超过15度时，机舱中的滑行吊车便不能使用。因为滑行吊车可能因为船舶晃动幅度大，会脱离滑行轨道，掉下来砸坏气缸。为证明其观点，马尔科夫还拿出文件，指出其具体出处。我们相信马尔科夫没有撒谎，我们尊重马尔科夫作为工程师的严谨。他是赫尔松船厂的首席保修工程师，是赫尔松船厂的利益代表。但此时他搬出滑行吊车的操作规范，绝不是想让我们了解和熟悉规范。分明是在推卸责任，耍滑头。当然，我们也清楚，滑行吊车万一掉下来的后果不堪设想：一是不知道会伤害到哪个气缸，船上此时只还有一个备用气缸。另外一个备用气缸前一天已派上了用场。二是滑行吊车一旦摔下，船上没有了滑行吊车。更换气缸头则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气缸头重达两吨！紧急关头，困难之际。石永珠副主任挺身而出，当机立断，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不是讨论合同条款的时候，使用滑行吊车的字我来签，我来承担使用滑行吊车的一切责任！”

面对石主任的坚决态度，马尔科夫表示他们会全力以赴，参与第8号气缸的抢修。除驾驶室值班人员外。都参与了8号气缸的抢修工作，包括因晕船几天不吃饭、靠输液度日的人。“精神可以变物质”的毛主席语录用在“晕船明星”身上十分灵验——他们竟然都不晕船了，在机舱里给大家发矿泉水。递擦汗毛巾等工作，比好人还快。

50多摄氏度的高温，全力以赴的紧张投入，每名参战人员的汗珠都像断了线的珠琏，生死攸关啊！尽快恢复雪龙船动力。摆脱因无动力而面临的不可预知的风险！朱增新记起曾是山东省劳动模范的父亲的话：当年他在煤矿一线工作时，身上的工作服可以拧出汗水。参与此次抢修，他体验到了父亲的流汗，那是泉涌样的，水泻样的流汗，流一个通透。在紧张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7个小时后，完成了8号气缸的更换工作，雪龙船恢复了动力，在印度洋上继续披风破浪，雪龙要安全地回家。

第二天穿上干净的新衬衫。津津有味地与马尔科夫进行座谈，检讨着抢修工作的得与失。抛开围绕合同条款的讨价还价，就现场工作而言，马尔科夫和他们的保修工程师们真是非常职业、非常敬业的，应给予高度评价。他们也对石永珠副主任果断决策，表示了敬意和赞赏。对双方在抢修工作中的合作表示了感谢和赞赏。朱增新更理解石主任的勇敢决策和良苦用心：毕竟雪龙船已是我国资产，雪龙船的总体安全和雪龙船人员的生命安全，已不可围绕合同纸上谈兵！

乡亲朱增新对习总书记所提倡的工作作风感慨万千：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他们在雪龙船上的实干精神和拼命精神，已昭示了“雪龙”功高盖世，业绩齐天的今天。一张显示“雪龙”船历次极地考察功绩的表格，成为雪龙之诗的豪壮吟诵：

1994.10-1995.03 执行中国第十一次南极科学考察

1995.11-1996.04 执行中国第十二次南极科学考察

1996.11-1997.04 执行中国第十三次南极科学考察

1997.11-1998.04 执行中国第十四次南极科学考察

1998.11-1999.04 执行中国第十五次南极科学考察

1999.07-1999.09 执行中国首次北极科学考察

1999.11-2000.04 执行中国第十六次南极科学考察

2001.11-2002.04 执行中国第十八次南极科学考察

2002.11-2003.04 执行中国第十九次南极科学考察

2003.07-2003.09 执行中国第二次北极科学考察

2004.10-2005.03 执行中国第二十一次南极科学考察

2005.11-2006.03 执行中国第二十二次南极科学考察

2007.10-2008.03 执行中国第二十四次南极科学考察

2008.07-2008.09 执行中国第三次北极科学考察

2008.10-2009.04 执行中国第二十五次南极科学考察

2009.10-2010.04 执行中国第二十六次南极科学考察

2010.07-2010.09 执行中国第四次北极科学考察

2010.11-2011.04 执行中国第二十七次南极科学考察

2011.11-2012.04 执行中国第二十八次南极科学考察

2012.07-2012.09 执行中国第五次北极科学考察

2012.11-2013.04 执行中国第二十九次南极科学考察

2013.11-2013.04 执行中国第三十次南极科学考察

2014.07-今 执行中国第六次北极科学考察……

三、“长城”笔记

各种原因形成了遗憾，我未能搭乘雪龙号去南极，而是乘飞机到智利，然后转机赴长城站。

飞机自智利蓬塔阿密纳斯机场起飞。掠过窗外的芳华。再无有圣地亚哥的红、白玫瑰，而是南大洋上空厚重的白云、璀璨的红霞。那是怎样奇妙的云啊！如雪坨，如乳酪，如丝团，如白玉的雕塑。它悬停于清亮的虚空，永远不化的样子！那又是怎样灼灼的彩霞啊？如金马。如花垛，如桔汁，如熔红的铁液，与白玉、雪坨的景致错落、重叠、交融了，便是美轮美奂、光怪陆离。

我极目北望，想看见那条据说已进入赤道的“雪龙”何在。10月20日，我“乘龙”经过一周的海试，经历了十一级的惊涛骇浪。11月7日，它载负着大批的科考队员踏浪南进，经历着海上的传奇与困苦。我跟随十多位夏季南极考察的队员，口念雪龙，遥望队友。天海茫茫中，只望见湛蓝的海面上，黑色的礁岩上积着白雪。海与雪的光芒透过云霞反射上来，在飞机的翼下映现出奇妙的光环，连续不断。我向往的雪龙，还远在天边。

仿佛是梦幻的初醒，飞机快速冲向一块礁岩，却又稳稳落地，引发了中韩考察队员的一片掌声。我被机场边的冰天雪地、琼楼玉宇照晕了。海风像凉水倾泼而来，冷雾弥漫。海上的浮冰雪坨组成了千山万壑，放射出千条瑞气。这便是南极的乔治王岛、中国长城站坐落的宝地。一辆巨大的雪地车停在了面前，刚看清车上的“china”字样。一群红衣汉子便跳下车来：长城站的同胞热情地迎接了我们。

雪皑皑、路茫茫，冰雪在日光下银光闪闪，每一处都似火镜的焦点。雪地车翻转着银色的链滚板，像坦克一样嗄嗄怪叫，滑蹭颠跳。积雪的道路蜿蜒曲折。路旁间或树起的木杆上，绳索被冰雪凝裹得粗壮如蛇。索边的雪坨冰堤参差凹凸，有幽兰的冰窟张开大口。长城站队友警告我们：没有人知道冰窟多深多长、通向哪里。雪坨后不远的地方，智利考察站低矮的钢结构房屋散布于雪坡冰崖。稍远的俄罗斯站，尖顶的教堂座落于冰山之巅，肃穆地看守着这片上帝关照的小岛。

我入住于长城站生活楼206室，的确被晴雪照成了玉堂。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描述的词语：水银泻地、银墙玉壁、琼楼玉宇……我的窗子正对着长城湾，湛蓝的海水里，几座冰山破裂成的浮冰顺着海流、海风游走。它的上部被日光霞影映成五彩，下部却呈翠蓝颜色。几只海豹样的礁石边，大群的白色燕鸥、黑色贼鸥和长翅的巨海燕追逐嬉戏，正是乔治王岛盛夏的热闹。我突然听见，“啊啊”的鸟声来自身边，一对贼鸥正蹲在窗下的雪堆，对我召唤。它生着全黑的羽毛。红红的脸蓝汪汪的眼，眼神里充满企求。在先前的知识里，我听说企鹅的名字，是因她们翘首企望，长久等待的姿态所得。这名声并不美好的贼鸥，对我这位远来的陌客企求什么？终于得到的解释是：前任的屋主喂养过它们，它记住了窗子，错把我当成了原来的房主。我不能冷待小鸟热望，向空中抛出从伙房拿来的火腿肠，它们噼啪啪腾飞起来，带着“啊啊”的欢呼声，从半空吞接了它，以感恩的眼神长久地看我。我只有继续将一连串的小恩小惠施舍于它们，心中忆起乱纷纷文不对题的诗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几日来，像娇宠娃儿一样，我将所有的糖块、蚕豆、花生米一粒粒抛撒去，它们信任了我。竟迎着美食飞上窗台。更惊奇的事情是在某日早餐前。它们从背后跟上我，学家鸽的模样亦步亦趋。老队员审问我：是否喂饲了它们？我的矢口否认引来了轰笑：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队规上虽有不准喂饲的明令，大家却都有犯错的好心。

原来南极是我家

12月的南极没有黑夜，只有白昼、白夜之分，也因而我笔记的，是南极的日日日日。我看着长城湾浪涌鸟翔之时，想起杜甫咏泰山的诗句：“荡胸生层云，决眦人归鸟……”我的贼鸥又归窗下了，我现在唤它们就像唤我孙子一样昵爱：“我的小贼羔羔来……”

连续的七个日日日日全是晴朗天气，创造了南极气象史的奇迹。长城站站长因势利导，安排我们先看本站全景，再到长城湾对面的企鹅岛考察。这令我想起我生来与各类动物的亲缘，也是我造化中猜不透的谜：在我早年居住的微山湖畔的小院里，惯常的睦邻有刺猬、鼠狼和赤练蛇。晚八时，刺猬准来讨吃，饼干、糖果、稀饭，都要。炎夏日、赤练蛇爬上通风的窗棂，与儿子一同午睡。母亲说：小动物都通人性、懂人心。她还讲动物与人恩怨相报的故事。这四万里外的贼鸥也来认亲，加强了我对“出门逢亲”命相的坚信。

长城站的第一餐，我奇遇到菜品的乡味儿——辣椒炒鸡蛋、白菜炖羊肉……忙问大厨为谁？答日滕州人士，姓朱名宗泉，距我家二十里近邻。于是我想起采写《焦裕禄传》时，遇到了乡亲。采写《雷锋传》时，遇到近邻。采写《孙家栋》时，传主又是老乡。便是参加“雪龙号”海试，我遇到的船员、官长和考察者。竟有了峄城、金乡、泗水、巨野的6位近邻。距我家最近者仅二十华里。

在对面的205室，我看见了“殷赞”的名牌。“殷”为古老姓氏：《大唐通典》中有“殷微子葬于距彭城百里宋地，族人簇墓而居”之记载。问询这位二十九岁通信专家的根本，答日：今居宁阳县城。祖籍微山郗山村。

我震惊了。这就是说：我在这四万里之外的天涯海角，巧遇了源于同村的家人！千山连万山，家书抵万金，我直接的获益，便是用他管理的卫星电站对家人喜报平安！

感慨的我，庆幸的我，开始检索一个个偶遇知近乡亲的密码。这不能以功利之心算计方便多少，却猜想这辽远的南极冥冥中，深含了一种对我完成使命的期待与祝福，它使我亲近南极，万里有依，爱物爱人。它使我这个年至六旬的天涯之客。产生了家的感觉与感情。这是一个明白的深夜，我写下了一首近乎于觉悟的诗：

生来不知北朝哪

寻芳亦爱向阳花

问水无语冰有解

原来南极是我家

你想，多么好的家味儿啊！清冽爽朗的南极空气。饱蕴企鹅海鸟的气息。还有夏季滩涂苔藓初生、新土敦化的芳馥。我们在餐厅楼上的俱乐部唱歌，发现了一位近乎专业的歌者李航。在“发电栋”楼上的乒乓球室博弈，发现了一位南极冠军。我还将去友好国家考察站去联欢、看戏。到白雪封盖的玛瑙滩、碧玉滩、海豹滩……企鹅岛参观世间的珍奇！

但是，在第二日站内的考察中，我在距生活楼40米的平坦雪地里，将油亮的牛皮长靴陷进没膝的雪地，拔不出来。赤脚拔脱了，由队友帮挖靴子。我亲手触摸雪窟的结构：它在日晒雪化时浸透了水，又在寒冷中凝成冰，那么一层一层地叠罗进雪中。如有慢镜头拍摄陷入过程，定是咔咔有声的层层下陷、一段段卡在了冰雪夹缝。重力能使我一陷到底，拔脚时却遇到层层阻塞。可以想象，倘我多次下陷不能自拔，或多次挖拔割伤、冻伤手脚，便肯定走不出几里雪路。但是，那一日的看点，恰恰是三公里之外我梦寐以求的企鹅岛，自诩“明白人”的我又该如何决断？

企鹅乖乖儿

企鹅岛正对着我的窗口。玲珑剔透的样子，浮冰漂过，海鸟飞过都以它为背景。深谙人意的老天爷，以海浪潮汐的神力，在长城站与企鹅岛之间。筑起了一道沙坝。这一头接上海滩的雪崖，那一端正对着岛下礁岩。沙坝在落潮时显现，露出它卵石造就的鳞片。涨潮时被完全淹没，像蛟龙隐人海底。乘雪地车开过沙坝，在对岸礁岩前下车，那不可行车的岛前海滩，厚铺着毛茸茸的积雪，行者的踏跋，超过六里。我望望乌龙般的沙坝，玉雕般的海岛，再看看40米外那个深深的陷坑，泛起了隔河望金的醋意。

在这样的时刻里，通信专家、新结识的同宗同族的殷赞来到我房间，问我能否登岛。我谈了渴望和担心，自然地问他：“你能否陪我去”？他说：“按常理肯定不成。长城站与国内外的联络。都靠在岗的他。但如果你和站长申请一下，要我帮助拍照，录像，也许……”

“也许……”使我的感觉突然变化，因为殷赞本人充满了积极的因素，一切都可以变为可能：站长同意！于是，年轻挺拔的殷赞手端着照相机，颈挂着摄影机，肩挎我的小皮包，扶起我踏上了雪地。

我登上雪崖需要提拔。滑下雪坨需要坐地。理解了“提拔”与“滑坡”的原意。柔软的雪、滑溜的雪，我惊异新雪会在我冲击下像鹅毛一样飞扬起来。也惊奇这呛鼻扑面的雪絮会发出甜中带香的味道，这在家乡是绝对闻不到的。雪崖靠近海滩卵石，满挂了一排排晶亮的冰棒，我折下一根含化，味觉便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回到古典的本真。董利队长高声警告：“不要靠近雪崖，塌下来会被埋住！”

我立即想象到被晶莹香雪埋藏的快乐：在雪下唱一段京戏，队友们能听见吗？多孔的雪堆会消音吗？如果我雪藏了千年，人类科学进步了万里。解冻了的我还会复活吗？死了的我有文物价值吗？在吱吱的跋雪声中，忽然有鸟声成喧。巨型海燕张大双翅。从闪光的崖头飞掠过来，之后是贼鸥、燕鸥追逐的乱阵。蓝天的云絮被拽扯得很长。

深陷在积雪里，冰凉的雪灌入靴口。再走上海滩卵石，朽烂的海藻又滑腻粘连，引发我不断地趔趄。我发现了美丽的石头，色彩斑斓地闪烁在水下。看见了一根根、一撮撮粘于石、漂于水、杂于雪、飘于空的鸟翎鸟毛。倏乎之间，我看见了第一只企鹅，两只，在海湾的拐弯处，在卵石的闪光里。仨仨俩俩，闲庭漫步，懒懒散散。像一群娃娃的闲游。口中一动一动地咀嚼着什么。一个娃娃趔趄一下。站稳后直盯着我，转面对伙伴说了句什么。我仔细打量着这生平第一次看到的神奇：40厘米高的样子、白衬衫、黑披风，一条细细的带子盘过颈下，衬托它鲜红的尖尖的喙。并肩的两个昂首挺胸，洋娃娃般的气质，看我的眼神是斜睨。立在岸上的那位，神气活现地扭摆着脖子，看看同伴，再看看我。而一律的姿态是看我的嘴，我的手。听我说话，仔细地研究着殷赞手上的摄像机。我试图接近它们，它们侧一侧身子，让我过去，见我不过，便生疑惑，眼神里分明写着，你这笨人，让你路你怎不过？当发现我们不过是照相之时，它们相视而笑了。那是一种轻松的，善解人意的过来鹅的大度。我突然意识到，那只小个子却气派不小的鹅儿，也许是鹅族的首长，它有着沉稳的举止与眼神。

董利在前面催促着我：“快走，快走，我们要赶在涨潮之前回营……”我扶着殷赞的肩膀，问他把刚才的一切拍下、摄入了没有。他轻松一笑，又一个首长企鹅的味道：“岳父在青岛开照相馆，我学过拍照和摄影……”

哦！还有什么话说？他，连同他的技艺，都像是为我的今日准备。

先前。我了解不少企鹅的故事，习惯将动物拟人化理解，因而怀疑它们的叽叽咕咕，是议论我滑滑擦擦的丑态。因为它们看我的眼神从脸上移到脚下，在我趔趄时发窃笑的声息。有大群企鹅占领的雪坳上，一队企鹅歪歪扭扭地顺坡而下，领队者摇头晃脑，左顾右盼，盛气凌人。它在与我相遇时不但不躲，反而挺胸昂首、甩臂阔步，那种对我熟视无睹的傲气，那种漫不经心不屑理我的矫态，让我哭笑不得。然而，这群小精灵竞跟上了我，学我走路的样子，大秀蹒跚。我止步回身，未想这厮们振翅跷腿，突然“定格”，做雕塑模样。再来一次突停回首，这一二步紧跟的队伍也即时刹车，无碰无撞，扮成好鸟标本：形态各异，然造型精妙，垂看着雪地，不惊不乍。这套动作的做出既无口令又无指挥，真不知它们的一律靠何默契，也不解它们排序、列队之依据，而只能简单地猜测，小精灵在自家的门口，如我这般的笨汉见得多了！跟你几步玩儿玩儿并无稀罕！你那些惊奇、惊喜只能说明你是初入南极的主儿。

殷赞的手指向雪岭顶端一幢木屋，说这是智利人建造的避难之所：他们担心考察企鹅岛的各国朋友会被风雪、海潮阻住，回不到彼岸，故而在木屋里备放了火炉、睡袋、干肉、奶酪。这种人性化的极地博爱让我感慨。我无端的思绪，想象出一位皮衣沾雪的探险者，络腮的胡须连扯着墨镜和长毛帽子。疲乏饥饿地走进木屋，瞬间燃起的火炉，照亮一副中国书法的楹联：“雪岭山上高士卧，明月林下美人来”，我期望困顿中的高士探险者有这样的运遇，南极女神关照着这里的一切。

我凭着想象向老队员询问，却听得一个完整的，比之我想象更奇特更精彩的故事，它既包涵了这片雪岭山。又牵涉了“美人来”。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捷克老头》。因了“戏要成块”的要求，我会在下一节集中描述。现在，我必须先写我心爱的企鹅。在海岸的转弯处，仿佛突现的一道雪岭上，蓦然出现了大群的企鹅。它们密集簇拥，众而不喧，喧而不乱的群聚，有点像天安门前的红卫兵等待毛主席接见。它们一律昂首向上，似看城楼红灯的方向，无骄无躁，秉持着象征其名的“企盼”姿态，然而，因鹅多而呈现出的“势众”气氛，仍然威压着我们这群外客。

一块方形岩石上，各姿的企鹅有唱有舞，有和有伴，如台上的演员表演节目，并不因人的接近而变态。我靠近了照相，那边的张正旺教授又发警告：“不许靠近，有国际公约，有站上规定！”我慢慢离去，却分明看见那恣意于台上的企鹅也有憾意。教授并不知道，我在工厂曾是宣传队长，吹拉念唱，同鹅同妙，应是“票友”啊！前方鹅友主动接近，侧目瞟人。正眼看人者，视点皆落人脸人眼。小精灵对人之结构如庖丁解牛。还有可怜可爱的馋娃呢！女队员口含了香糖，小鹅闻见，歪头看嘴时，竟滴下了涎水，全是人的性情！

在感性的认知之后，我对鹅的举止上升到了“理解”。长城站设“南极大学”。授课人里便有这位视鹅如亲的张教授。他说企鹅种类起源于6500万年前，6属18种，流线体型，上体蓝灰，下腹雪白，不同种类的区分在于头部。按图索骥，我们知道颈部有黄斑，喙上有花纹，形体巨大的叫做帝企鹅。这种重达40余公斤的大个儿绅士，可在南极最寒冷的区域生存。漂亮的王企鹅。头后的黄斑一直延伸至颌下，体重10公斤左右。大众化的金图企鹅在南极保持38.7万个繁殖对。帽带企鹅的颌下生成一条黑纹，形同帽带，拥有150万只的大种群。阿德利企鹅的命名源于一位来南极考察的法国船长夫人，它的头长成方形，群体在南极达到522万只。还有美丽的阿德雷企鹅，头部饰有金黄如菊的冠羽，红嘴、白脚丫，在南极岛上有100万个繁殖对。更有意思的是，那种名叫非洲企鹅的，脚是黑的，颈下生有黑环。还有以“麦哲伦”命名的企鹅，单体迁移可达2400英里。企鹅之所以叫做企鹅，是因其常呈直立、昂首眺望企盼什么的姿态。后肢三趾发达、拇趾退化。其它禽类，骨皆如竹中空，然企鹅骨骼盈实如玉，生鳍状前肢和腿，脚皮下脂肪厚重，可忍受零下几十度低温，因食磷虾与南极优质鱼类而健壮非常……

以此“理解”之眼光再看鹅群，我所产生的“爱鹅”情节比之王羲之更甚。而眼前的张正旺，又分明比之我们爱鹅万分。

在这里，令我们痛苦体验的是爱莫能助的尴尬。我亲眼看见两只健硕凶顽的贼鸥大步大步地围绕着一只企鹅转悠：企鹅的腹下掩护着几颗鹅卵，贼鸥的黑眼紧盯鹅腹，以黑光一闪的疾速抢啄一口。企鹅怒目圆睁，甩头格斗之时，另一贼鸥却乘机抢啄，洞穿了鹅卵。企鹅眼光里满是悲伤与无奈，它的孩子没有了，人们只可以同情它失子之痛，而不能拔剑相助——这是一种弱肉强食的自然，它维持着南极亿万年物种的平衡。企鹅、贼鸥、磷虾或海豹的子孙，都是南极大自然生物链、食物链天然的一环，不可有杀强救弱或英雄救美的仁义之心，南极就是南极，你必须给这块上天恩赐的唯一的无瑕宝地以完全的自由。

我的“九三”同仁，11次-12次南极考察队的“队花”周慧敏讲给我一个悲剧故事：她在海边看见一只受伤的企鹅，想抱到站上救治，但未得允许。第二天探视，见伤鹅已被海豹吃掉，留下一堆血毛。那有什么办法？弱肉强食，本是大自然优胜劣汰的法则。

海豹

企鹅岛的海滩上躺着肥腻腻的海豹，每群七、八只的样子。据朱宗泉说：海豹滩上会有成千只。正是夏暖季节，海里鱼肥虾稠，腰粗肚圆的海豹吃饱喝足了，便上滩裸晒。科考队的朋友告诉我：海豹的时间是用来浪费的。它们99%的时间是睡觉！白雪柔柔，海风习习。鸥燕的啼声是最美的音乐。我们走至它们身边，咯吱吱踩响厚雪，它充耳不闻。与之合影留念，亦不抬眼皮，那劈腿晾裆的姿态实在不雅。熟知海豹脾性的队友说：它们已躺此多日。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样子，连身也不翻一下，又懒又赖的德行。但是，这厮们却是贪腐好色的痞子，你免费挠它个痒痒，按摩按摩，则绝对欢迎！滕州乡亲朱宗泉是长城站大厨师。煎炒烹燎无所不能，又精通少林拳术，在乔治王岛九国联欢中，有“功夫朱”美誉。该君生性活泼，通几分水兽性情，学太极慢动作的招式，与一只雄性亲近：先挠痒、后摩挲，再扳脚扭鼻，最后找到了兴奋点，三揉两弄，那厮竟让他骑上了肥背侍候，作悠然陶醉之状。好心人怕他违纪，又忌兽性难测，赶紧拉人下驴，未想那厮勃然大怒，挺身昂首，龇出了獠牙，朝好人“喝喝”地喷起了鼻涕，使人见识了嗤之以鼻的确切景观。照相时刻我盼望这厮龇牙，但诸君正做着心想事成的蜜梦。无暇作戏。

看着海豹的乖相，听李正旺讲述解剖死海豹、死海鸥、死企鹅的情节，觉得大千世界，总有个冥冥之中的大约。你可以为王，但不可为霸。展眼望美丽的西海岸，红色的韩国站，恍惚于天光海冰之间，虚浮飘渺。蓝天上的云卷云舒，飘动着鸥燕的光影。冰山浮动，雪地上散布的星星点点，不是海豹便是企鹅或鸥燕。在这天涯海角里，你不可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长城站的雪堆上，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张庆华解剖着鳕鱼。这是他冒着严寒。用极简单的垂钓方法钓捕的“憨鱼”——你甚至不用鱼饵，它便会咬住鱼钩。在它们好奇的眼中，钓钩便是玩乐的秋千。我问张教授：“墨玉样的黑鱼放到雪上就叫鳕鱼？”他答：“放在石头上就叫石鱼。”有人问：“姓张的钓了就叫章鱼？”他答：“姓李的钓了就叫鲤鱼！”解剖后的鳕鱼熬了一锅鲜汤，我可以吹鼓一回：你不可能吃过这样莹白如雪的鱼，也不可能喝到同级的酽如奶汁的汤，因为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在这样的情景中，我们流连忘返，置身于“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的所在，并未感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惊悚。但是，队长又召唤了！我们必须按时返回长城站去，载着浮冰、企鹅与海豹的海潮，从无一刻忘记升涨。那条可引我们回家的沙坝，象一条飞架天壤之间的金桥待着我们。

四海之内皆兄弟

乘飞，机赴南极。途经智利。在圣地亚哥下机之时，年龄最大的我，给队友们讲了一句玩话：“圣地亚哥啊！我这圣地的大哥来啦！”我家居圣地，因为是处出了孔孟。孔子与他的儒教理念是营造世界和谐。世界之大同。这甚至有点共产主义的味道！当各种论调宣讲世界和平、经济全球化的时候，2500年前的孔子已用“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圣言概括了一切。而多极世界处成兄弟谈何容易！但是，在南级那个极端的世界，严酷的环境和生存的需要，让人心领神会地觉醒、觉悟、明白并默契了一切，包容了一切，他们拥抱在一起，同舟共济。

感谢上天的关爱，给了我们进入长城站连续一周的好天气！管气象的同志祝贺我们：你们之中肯定有了贵人，在南极，在乔治王岛，这样的黄道吉日创造了历史。今天又是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站长乘天时组织我们访问乌拉圭站。该站位于长城站东北向的海湾，一条委曲的雪路婉转而至。站东的雪坨旁，有同胞立碑，镌刻“好汉石”字样，活用“不到长城非好汉”诗意。我们与之合影，做一回好汉。

福建大老徐开起了雪地车。使我想起了坦克冲锋的威势，想起铁马冰河的诗意。我们浮光掠影地经过了智利站、俄罗斯站，一直开到那处宁静的海湾：几块冰山破裂成的浮冰浸在海里，峻峭挺拔，形若雕塑。它的头顶被日光染红，腰肢被海浪冲刷细瘦，虞美人的体态。几座红房子建在倾斜的海滩上，与蓝天绿海、银色冰盖互为背景。在拥有会客室的站房前，大片的积雪化净，露出小卵石铺就的坪场。我沿着海滩寻觅，找到了好几块晶莹剔透、艳若鸡血石的小石头。朋友告诉我：这叫铁红玉，非常珍贵！队友还告诉我：别费心机吧！我们还在这里淘到了“木化石”宝贝。还在玛瑙滩捡到过玛瑙。都被智利的蓬塔机场检扣下来。让我悄声地告诉知己：我安全地带回了它们，并由西泠印社的艺术家刻成了名章，倍显珠光宝气。

游览智利的几座城市我得了印象：仿佛这几万里外的南美人，与华人更加亲近。虽肤色微黑，但体格壮硕、皮实，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稍微发福的体态，形若我们的武林小子，非常可爱。一路走来，无论是司机、警察、机场人员、直至乌拉圭站朋友，无一不热情礼貌。我想起游安第斯山脚下的瓦尔普莱市，那位祖籍山东的女导游讲起的故事：初来圣地亚哥的她满眼陌生，智利人却不欺生，亲近关照她。她和其中的一家处成了“铁哥们儿”。但是，诚实的智利人一根肠子通到底，所以误会来了：是因请那家吃饭时，菜里放了辣椒！

你无法估计他们对“辣椒事件”怎样上纲上线，他问：“我们是不是真朋友？”她答：“是！”“那为什么要辣我们，连孩子也不放过？”她惊讶道：“没问你能否吃辣是粗心。但决无害孩子之心！”但是，智利好友义正辞严地质问：“你们中国人制造的毒奶粉不是直接残害孩子吗？我被辣哭的孩子在心灵上受到多大的创伤？你能在小事上欺骗我，就能在大事上害我们！”

一家人齐刷刷离席：从此绝交！在我们愕然之时导游忙说：后来两家又重归于好，但是，那仍是一次不良记录，大概要用百年的天光地气，才能冲净那一次罪恶！

我没法笑出来，像水晶一样清纯莹明的南美朋友多么可爱啊！我们能够做到的：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要欺骗、污染他们的无瑕，包括此次访问乌拉圭站的举止。

热情的朋友围过来了，拥抱！臂展得很开，力用得很大，脸贴得很紧，不管是男人还是女子。美丽健壮的女主人脸上，竟有了红艳的羞色，这更加可爱！

水果、奶酪、烤肉、蛋糕、葡萄酒，还有滚热的咖啡，我们边吃边喝，欢声不断，然后欣赏墙上风光。

优质的木墙上，挂满了乌拉圭的国旗、国徽、队旗、彩旗。还有各国各方朋友赠送的纪念品、艺术品。最多的还是一次次组队的考察队员照片。那些表情丰富的各类男女们留下了肖相、名字和赠言，留下了他们的期望和故事。那是12月上旬的日月，距离“圣诞节”还有些时辰，想家的南极人却像中国娃儿般盼年慌年了。乌拉圭人将大叠的明信封盖上站章、纪念章送给我们。我们拿它到智利站上去邮寄——那里有一个冰雪覆盖，各国人填满的绿色的邮局小屋，它作为一个发射情感与友谊的平台，将一只只温馨博爱的鸟儿放飞出去，让整个世界回荡福音！

我在长城站期间。共3次去智利站，那所挨着邮局的大厅，仿佛是联合国的公共场所。在充满温馨气氛的邮局里买了邮票、明信片，坐进宽敞温暖的大厅里写邮址、贴邮票，通过大厅，走向各办公室的智利朋友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大概发现了我是个新客，便有一鸟进林、百鸟雅静的瞬间。队友介绍我是随30次队采访的作家，洋朋友便过来拍肩膀，握手拥抱，还有人端来了咖啡，礼貌周全。大厅的四壁上也挂照片、锦旗，还有国旗、山明水秀或描绘静物的小幅油画。我对于西画的色彩应用和造型能力一贯称奇。一位游孔府孔庙的俄国朋友为我造像，几笔就勾勒出我的特征。那位也叫戈尔巴乔夫的美学教授告诉我：“物体上本来没有线，面的转折形成了线……”西人就用那些纵纵横横的线条绘出了世界。邮局的小厅内还兼卖些南极纪念品：运动服、牛皮画、纪念牌、体恤衫、小包之类。我买的绒毛小企鹅30美元一个，在智利只售8元。但这是冰穹下的南极小店。

从今年起，邮资涨了一倍，达到3美元，明信片1美元一个。舒心的是女邮服人员十分热情，以极慢的速度算钱数、票数，再花细功夫找零。如有闲暇，就帮贴邮票；轻拿慢贴，面带微笑，不但不会哭喊：“我的时间哪里去啦……”还用很悦耳的汉语问候：“您好！”

但是，到了圣诞将至之时，整个乔治王岛的人都来发信。到了下班时间了，我们的邮票仍未贴完。在这里，你想说服和蔼的女服务员晚下班几分钟那是上天揽月！想起智利的蓬塔街上，我们几人看中了一个小店的羊皮画，说好了回程来买。饭后来到小店，女店主正要锁门下班，30美元一幅的画，我们买20幅，一宗不小的买卖，但她却强调下班了。无奈中问她哪里还有？她领走在前，耐心指点去处，不算计这工夫早成她生意的细账，令这群明白人啼笑皆非。

但是，我们的人群里有能人张国强：第二十九次队的副站长兼管理员。这位精干聪敏的上海人胸有成竹，他说：信寄不出去是幸运，因为他的经验证明，南极的明信片100%寄不成功——明信片不受保护，南极的邮戳又太珍贵，几万公里邮走，像小溪想要流过“塔克拉玛于”大沙漠！成功的办法是在南极盖上邮戳。带回家再盖“落地戳”。我们只须在长城站内填好邮址，其余的事情由他来办！你不得不佩服上海人的聪明和张国强的强势。他运用既懂英语又会西班牙语的神通，把后门走到了南极，他找到他的“铁哥们儿”，智利空军的一名军官——女邮政局长的丈夫，告诉他长城站的中国朋友必须在圣诞节前寄出这批明信片儿，因为呈寄的对象不光是凡常亲友。还有包括习近平、李克强等全体党中央政治局委员的领导们。我们在这遥远的南天之涯向他们汇报吉祥。如同月中的嫦娥发回天宫的信息。而恰在此后的时辰里。第三十次考察队的主力队员，正驾驶雪龙号破冰前进，为援救俄罗斯院士号科考船而身陷冰围。习近平总书记为他们的英雄义举发电表彰的故事世人皆知。

邮局侧后的智利医院。像半个油桶埋进雪坨，低矮而坚固，很合时宜地宜。内有医技了得的医生四名，是乔治王岛各国队员终极关怀的依仗。如有此处不治的伤病，皆有空军飞机送往智利。智利空军的两排营房也建在雪地，齐脊的矮房，如我国油田工人的宿舍。得知那位空军军官和局长（或所长）妻子也住此处，我感到一种由衷的亲近。我们在站长的带领下参观了智利站的所有设施：科研楼、综合楼、仓库、车库、站长楼。和我站建筑不同的是，他们的建筑皆是低层，在风雪肆虐的南极环境里，似乎更接近合理。比我们多出来的设施便是机场和军营，一个临近南极的国家，更具“地主”意味。在南极大陆出现的多次灾害、事故救援中，智利空军都发挥了神兵天将、仁义之师的作用。我们的南极考察活动得到智利朋友多次帮助。并在圣地亚哥建立了办事处。

据云：1984年我们在乔治王岛建站的时候，选择这块依山傍湖的风水宝地并不容易。它离智利站太近，比智利站距离企鹅岛、玛瑙滩、碧玉滩更近。站前的长城湾，正好建成码头，友好的智利人心中纠结但仍然同意，并帮我建站，不得不承认是大义之举。反观稍晚于我们的韩国，就不得不到遥远的西海岸建站，并无淡水。今日的智利朋友借睦邻之便。来我站喝喝小酒，过过洋节也是随随便便、大大咧咧，亲不讲理、近不讲礼的劲头儿。

12月10日，阿根廷来了一个美国的金属乐队，四位长相扮相皆酷的乐手，在世界弄出过很大的动静。全乔治王岛上群情振奋，大开洋荤。智利站请我站派代表参加晚会。第二十九次队尚未撤离的老站长俞勇和三十次队度夏女队员于海宁应邀观看演出。回来手舞足蹈地讲述一番，众未得要领，遗憾未能亲见。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自己也当了一回新奇人物。12月8日晚。我们预先得知：法国的“恒众”旅游公司拥有的一艘豪华游轮，携百余游客来站参观。9日晨尚未起床，我便从临海的小窗看见一艘白轮船。穿过闪亮的浮冰泊进长城湾内。你不得不承认法国公司对高规格旅游团安全保护的细心：轮船距码头500米光景，大船放下了六艘汽艇，驶向长城码头，艇上皆无乘员。到岸即有三五人下艇，上岸观察后又涉人海中，两边把住汽艇，另有三二人扮乘客，由人搀接下艇。一番演习之后，六艇皆返，这才载满了一艇艇男女，满湾欢笑地驶来。

我下楼来到码头，才发现那涉水下海者皆穿胶皮衩裤，裤腰齐胸，与胶靴焊结一起，细观面相，皆是蓝眼白皮的法国人，长鼻被寒气冻成胡萝卜模样。再看船上贵宾，皆是中华儿女，身着红色套服，脚蹬高腰皮靴，皮帽沿下口罩、墨镜遮脸盖腮，由法国人搀扶上岸之后，才露真容，果然是男子潇洒，如青松翠竹，大大方方，福相富态。女子皆美，雍容华贵，花容月貌。一端庄大方的中年女子含笑问我是否站长？我说不是。她恭敬地道：“我们为考察队带来了水果、食品，请问交给谁？”我答交站长，她转而问我职务。后边跟来的海洋局朋友答日：随队采访的作家，那女子更加的客气，引来了一群青年与我合影。从简短的问答中得知：这是一个富豪旅游团体，从澳大利亚上船，玩过了阿根廷、智利，又游南极诸岛，但一定要看看祖国的长城站。从中国导游口中得知，上船的起步价是10万元、豪华舱每位20万元，吃住皆在船上。法国旅游管理很好，同胞皆说满意。

我虽不是嫌富爱贫之人。但以为与我距离尚远，故欲躲开。未想在问东问西中，又来了一对青岛青年男女，谦恭地叫我“大爷”。我吞不下这颗甜枣儿，只得留下，供他们问询。好感是在他们匍匐于雪地，拥抱“长城站”立石产生的。孩子们蹲跪在长城石前、国旗下照相。有人自带了国旗，一团团，一伙伙以长城站为背景，拍个没完，赞扬长城站，赞扬祖国的话语也热烈奔放。后来，他们蜂拥到综合楼，规规矩矩地排队。以便在纪念册上盖一枚长城站章。

看着这些冒着腾腾热汗的红苹果脸的青年们。我心中产生了一层觉悟。在这个相对有知识、有教养、有力量、懂规矩的团体中，爱祖国有奉献的青年一定是多数。我希望他们花费的十万、二十万大洋来自正道，是力气、智慧换来的钱。倘若如此，爱这些爱国、爱考察队员，并尊称我“大爷”的孩子们便顺理成章，愿他们旅途平安！一世幸福！

无论从历史文化还是以现实意识形态考量，俄罗斯都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国家。在智利忙于发信，兼顾俄站的过程未免匆忙。热心的张国强愿意帮我消除遗憾，再访俄站。

上世纪70年代末，中苏在珍宝岛打过一仗，那时，我姨母和本家的二舅就在战场边的虎林县庆丰农场工作，紧张信息直接来自火线。90年代初我探望姨父。曾踟躇于姨家后小山上的墓地，辩认着那次战斗牺牲而镌于水泥碑上的人名：牺牲者有县长和连级军官。我遥望着乌苏里江对岸“馒头山”上高高的嘹望塔，心潮澎湃。我学了多首苏联歌曲。读了多本苏联战争文学书籍，受过很深的影响。2000年后，虎林的边境贸易发生，常见“老毛子”入境。后去黑河、满洲里旅游，俄人渐多。家乡梁山的娱乐场所也有俄女演出，甚至做招待员。在孔子文化节上接待俄“友好城市”代表团，我更十分用心；俄是我们的强邻，在我与日、印、东南亚领海领土发生麻烦、美国居心叵测搅局之时，与俄地缘政治关系之重要性显然增强了。位卑未敢忘忧国啊！

张国强站长就是一位极地外交家，他的智利公关打人了军界，情缘也是男女皆佳。我羡慕与他相拥的外籍女子的热烈。伴有微妙的羞涩。也钦佩他在热烈之时的挥洒自如。他似乎熟悉每个人和每一种语言，而又能风趣地使用它。俄罗斯站站长迎出来，与国强拥抱时，四蹄溅雪的表演令人捧腹。客厅的小桌上摆满了伏特加、葡萄酒、啤酒、咖啡、红茶、水果、饼干、蛋糕、巧克力。张国强却朗声大叫：“烤肉，烤肉。”看起来，他是吃惯了这口巧食。一个大胡子厨师跑出连厅的厨房，拉我们参观烤肉。那是一个巨大的长方烤箱。铁板厚重，火力旺盛。穿了铁条的牛肉羊排密倚于铁板，哔剥爆响。哗哗流油。灶台上放置一排瓷碟，碟中酱醋、芥茉、料酒、孜然粉等等调料一应俱全，大厨蘸罢调料送入肉串，熟时取出，我们不禁馋涎欲滴。

我们围在桌边坐定，站长拿来他珍藏的伏特加酒：祝圣诞快乐！祝中俄友谊像南极冰山一样纯洁！祝三十次科考队取得佳绩。我们感谢俄国朋友的盛情招待，祝福俄罗斯人民幸福。并祝这些越冬度夏年余的朋友们快快回到祖国和亲人怀抱！他们高兴了，一个个表态说：一回到俄国，就搂着老婆天天睡觉！站长做了个搂人睡觉的姿势。逗得我们笑出泪水。大厨送肉来了，灌了一气白酒，又人厨房。我努力搜寻着学过一年俄语的零碎记忆：飞机是“萨木了特”，电灯是“拉巴的”，书包放在桌上是“苏木嘎那斯达列”，还背了一小段俄语对话，他们竟竖起了拇指，大杯地敬酒。酒长光棍胆，我唱起了《喀秋莎》、《山楂树》、《红莓花儿开》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们与我合唱，并且跳起了舞蹈。这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舞步阳刚强健，歌曲优美壮丽。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人，无不被“老大哥”健康的文化风范所折服！

站长的脸红了。抓住我左拇指并在他右拇指上，高声地叫道：“中国是这个！俄罗斯是这个！中国和俄罗斯团结起来，世界上没人能比！”

张国强叫起来，我拼命鼓掌。俄国朋友都是具有担当精神的汉子。在雪龙号船上，我新交的朋友郭广生告诉我：他钦佩俄罗斯人的坚强自持精神，90年代初，苏联解体。国内一片混乱，南极的科考者被遗忘在天涯海角，没有人供应他们食品、油料和科考后勤物资。没有人告诉他们下一步的前景和安排。当中国中山站朋友来到冰封雪围的俄国进步站看望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厨房断炊了，所有的人都雕塑般凝固在房内，一言不发。他们的房间已不再打扫、凌乱不堪。因为油料的枯竭，他们不能发电营炊、取暖、烧水洗澡。实际上连脸也不再洗，靠少量冷硬的罐头食品保命。

这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壮，一种冰山样的坚不可摧的民族精神。他们没向任何国家借油、借粮，尽管南极不成文的互助精神中早有默契。他们因为看不到国家前景而不愿连累朋友。在那个严寒的酷境中，没了油就没了性命，中国站表示立即送油，俄国人深表谢意，却只接受20吨的援助，只有天知道靠这杯水车薪怎样熬过漫长寒冬。

故事引发我对于民族精神的思考：在日本的大地震、海啸、核电站事故一齐发生之时，日本民众那种镇静、持重、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姿态。在德国法西斯刺刀下，犹太人扶老携幼走向焚尸炉的视死如归……我们必须学习这一切的高尚、无畏和自尊，让世界仰视中国龙的铁骨铮铮。

宝马献壮士！当我们的机械工帮俄罗斯吊油时摔断腰，智利军机将伤员送往圣地亚哥医治之时。当我们中山站考察队员急病，美国大兵驾着直升机在冰盖降落，惊愕地发现中国人是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拼搏，病员几乎忍耐至死的坚守之时。这些被南极情结凝成一团的勇士们，心怀的是一种见贤思齐，英雄相惜的感慨。

我们走出俄罗斯站的时辰，正有一个俄罗斯旅游团上岸。他们在俄国国旗下，在肃穆的教堂前留影，爱国的情怀犹如南极冰雪的纯净。他们友好地招呼我们，与我们合影留念，与中国、中国人的亲近溢于言表。我望着晶莹的冰盖和绿色的教堂，似乎慢慢地打开了天目，酝酿出一首显示自觉的诗：

坐井并未得根底

总讥蓝眼为蛮夷

相逢欢歌同醉日

才知天涯曾相济

四、慧敏女子

我要讲一个真实的女子

她的家隐于泉城的绿柳

因这角儿玲珑剔透

谁和她都可能交成挚友

她坐在省政协会议主席台上，“瓷娃娃”一样晶亮。她是科技界，我是文化界，隔行如隔山的距离。这是十年前的慧敏，青春漾溢，意气盎发。惹起台下人阵阵热议：好厉害啊！刚从南极回来，她发明的高氯化油漆，装饰的中国长城站、中山站，像她一样光鲜靓丽了！

她稳步地走向讲坛，脸上带着一点调皮的笑，以充满磁性的声音，读出了她此次演讲的题目：《南极考察做贡献“长城”“中山”换新颜》：

委员同志。您们好！

我叫周慧敏，是山东省冶金科学研究院的一名高级工程师。

十几年来，我一直从事着科研工作。和许多的科技人员一样舍家撇子、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工作着。参加过二十几项课题的研究，其中有十五六项是以我为主研制的。这些项目有的获省科技进步奖、全国优秀节能项目。有的列入国家科委重点科技推广项目。有的获国家专利。令我高兴的是，这些大多数已应用于生产。在工作中我整理了十几万字的资料，我的学术论文被选入《中国科学技术文库》和《中国冶金文摘》。

为了科研的实用性，我钻过锅炉。爬过塔架；为了新技术的推广。我去过许多企业和厂矿；为了提高专业人员的技术水平，曾组织主持过全省大型的技术研讨会：为了使广大群众了解社会的发展，我曾多次到各地宣讲知识经济：为了我国南极考察站的壮美辉煌。我两下南极。

南极对大家来说是陌生的，到南极，在人们的心中就像到了其他星球。那是一片亘古洪荒的土地。90%终年被冰雪覆盖，是世界上唯一一块保持着原始生态的大陆，矿产资源也非常丰富。具有非常高的科学价值和战略意义，因此。南极考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

本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国家纷纷派出考察队赴南极洲考察，目前有18个国家在南极地区建立了48个常年科学考察站。

我国的南极考察起步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并分别于1985年在西南极乔治王岛的菲尔德斯半岛建立了‘中国南极长城科学考察站，（南纬62°1259”，西经58°5751”）。1989年在东南极大陆伊丽莎白公主地拉斯曼丘陵建立了‘中国南极中山科学考察站（南纬69°2234”东经76°2240”）。在邓小平同志‘为人类和平利用南极做出贡献的题词指引下，利用这两个站完成了很多项具有极高价值的科学研究，硕果累累。为国际南极研究作出了我国的贡献，提高了我国在国际南极事务中的地位。

但是，经过十多年风雨的浸蚀，两个曾为南极事业立下汗马功劳的考察站，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长城站已被腐蚀变得破旧不堪。一个报效祖国、为国增光的信念油然而起。我要用我们的防腐新技术去重塑长城站的壮丽与辉煌。

我来到国家海洋局极地办，向他们介绍了我们列入‘九五全国重点推广计划的涂刷型钢铁表面磷化技术：将特制的磷化液涂刷于钢铁表面后，可形成一层结构致密的保护膜，少量的铁锈在反应过程中转化为膜层的有效成份，同基体有良好的结合力，同时又可吸附表面的防腐涂料，提高漆膜的附着力。该技术如能在长城站应用，将会大大提高在潮湿环境中极地设施的防腐能力。

国家海洋局对我们提出的防腐施工方案进行了认真的论证，派专人来我院进行了考察，终于批准由我院承担南极长城站十二年以来最大的一次防腐工程。之后。第二年又将中山站的防腐工程交给了我院，使我有幸连续两年赴南极效力，并成功地组织、指挥完成了建站以来两次最大的防腐工程。我们收获了祖国的信任和国际的荣耀……

会堂里沸腾了，掌声轰然而起。她抬起头来望着大家，似乎在寻找着她的熟人，当我确凿感到她望向我时，我的眼前掠过一道彩虹：迷人的雪龙号，玉砌的长城站、中山站！写过航天的我能写航海、探极吗？俏丽的慧敏女子可做金桥吗？但是，我与她的接触碰上了一百次的不巧，直到去年三月，我才在省九三学社常委会上与她并肩而坐。当她得知我的《焦裕禄》新改成三十集电视剧的时候。竟然大惊小怪地问我：“为什么不写雪龙号？不写中国三十年极地考察？”

之后的一切像好马遇到草地一样幸运，2013年5月，我采访国家海洋局，专家说：“先采访你的乡亲慧敏吧！”6月，杭州海洋研究所的所长说：一定要采访慧敏。7月，我采访了她。

从她提供的材料中，我读到了她富有诗人浪漫气质的、文采飞扬的日记，也读到了《中国冶金报》那篇用语准确、简约、字字珠玑，却不乏由衷自豪情感的《编者按》：

继1993年米克尔森夫人成功地登上南极大陆，成为第一个征服那块神秘土地的女性之后，女性在进军极地中崭露头角。但勇于两次远征南极大陆的女性在世界上仍屈指可数。在我们冶金系统就有这样一位女性，山东省冶金科学研究院高级工程师周慧敏连续两年赴南极考察，并成功地设计、组织、指挥完成了建站以来两次最大的防腐工程，创造了我国女性参加南极考察的又一项记录，填补了我国冶金系统在南极考察中的空白。

1996年11月，在周慧敏第二次赴南极时，得到一份特殊的礼品——《中国冶金报》40周年社庆首日封。这只象征着全国冶金战线400多万职工的关爱和祝福的信封。经历了极地的冰雪、风暴和紫外线的考验后，带着中山站11枚印章和9位科学家的签名，同周慧敏一道载誉归来。

周慧敏两赴南极，历尽艰险，不辱使命，她的南极日记摘抄，把我们带入她曾经历过的神奇世界。

事实也在证明，这个有文采的慧敏女子也是懂真情的人，她的一篇篇日记又把人们带入情感的世界：

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五日 周一 晴

望着这只布满中国第十三次南极考察纪念戳和部分考察队员签名，和跟随我航海18000海里的中国冶金报创刊四十周年纪念封，我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南极考察的日日夜夜就像一轴气势磅薄的画卷，在我面前翻卷着，我被曾经历过的那些令人激动的场面再一次震撼着……

2014年5月15日，是慧敏这个慧女子领我跨过命运的金桥——外高桥的日子。我登上雪龙号参加海试，她随船两赴南极的故事，仍在雪龙号上流光淌亮。

雪龙号的红珊瑚

1995年11月18日，第12次南极考察的雪龙号在上海码头启航。当送行的人群渐渐淡远，激烈的情潮慢慢冷却的时候，有人突然发现：船上还呆立着一位女子。清冽的海风吹拂她的长发和红风衣，婷婷娜娜。长长的睫毛和口唇在海光中眨闪、喻动，泪珠在闪闪滚落。人们合和着她的情绪，想着天涯的寂寥，妻儿的温柔，父母的难舍……惹人怜爱的女子。成了征人倾情赋诗的载体。

能够佐证她那时心情的东西很多，可以排上头条的，应该是这一篇日记：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二日 周二

国家海洋局已经同意我去南极了。查体合格，但还须家属签署一份同意协议。我小心翼翼地把协议书拿给爱人时，他看后久久不语，然后收了起来。我知道他的心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签字啊！它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一张生死状啊！）南极考察是一项带有探险性的事，它要求所有的队员和家属要有为祖国献身的精神，对于随时而来的不测，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今天，南极办来电话催要，晚上，他对着协议书愣了许久，终于颤抖着签上了他的名字。

别离之情随同海的岸线，远去了，却牵着心肠。倏忽间美女转过面来，惊讶地望着看她的人们。飞快地擦一把眼泪：“你们好，战友们！”她竟然朗笑，甩飞两滴眼泪。

“你好！”男子们错落回答。

“你是……”总领队吴胜利想问她大名，她快口抢答：“慧敏啊……”

众人便露出早知道的神态：“山东好汉啊。女科学家，你也会流泪？”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答道：“知道山东的风俗吗？闺女出嫁流泪，是给娘家掉金豆豆！”

故意的山东土话逗乐了大家，齐夸她的“鲁普”动听！她反唇相讥：“孔子是我乡邻。春秋时期的普通话，由他的三千弟子推广各国！”众人笑她的谬论如此有据，夸她还没演出，就已经贡献了快乐。她高兴了，开始朗诵表妹刚写的《我还没有作诗》：

清晨，我打了一个喷嚏

鸟儿飞了，鱼儿跳了

太阳红了，水波笑了

我还没有作诗

就已经活跃了海上的空气

“哈！多高的诗才”、“多足的霸气！”群声鼎沸。一个腼腆的小伙偷声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慧敏答：“养鱼呀，还会唱渔歌！”

“她只学养鱼吗？”小伙问。

她大声道：“小二宝，只要你干好长城站的工作，回家我让你俩见面儿，表妹比我漂亮……”后话被乱声打断，二宝的脸颈激动得绯红。

天苍苍，海茫茫，原本艰辛寂寞的漫漫日月，因慧敏而热闹了。她成了《林海雪原》中“万马军中一小丫”的白茹，慰藉着二百名离家男子的心田。在伙房面点间，她灵巧的手中飞出一只只小鸟，鸟肚里包上糖、苹果、小桔子。吃它的人分别得到的是幸福、平安和吉祥。她说出蹊跷的谜语，使一个个自恃聪明的坏小子上当。在不同年龄的人前，她扮出大姐、小妹、侄女或小阿姨的样子，总是那么适宜。使她激动万分的是妈妈生下她的那个日子，她把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分给了每一位战友！谁能有这样的幸运、谁能有这样的荣光，能够像女神一样，到赤道上过生日？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周三 睛

纬度Oo东经148020

今天将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在赤道上度过了我40周岁生日。

赤道的海，如缎面一样在船下柔动着，垂直照射的太阳吝啬地没给甲板上的人留下一寸影子。上午9：30船到达纬度零度，随着汽笛的长鸣停下了。按照惯例人们穿草裙、戴上面具。举行狂欢仪式。我也穿上草裙，跳起了迪斯科。在欢乐的气氛中他们向我表示生日祝贺，东方女性不惑之年生日在赤道上度过！连常年远航的船员们都难得遇到，人们在狂欢中忘却了赤道的炎热。

狂欢而后是奋斗，更多的时间，是宣传她的防腐高氯化漆在国家的评价。北大科研所的赞扬。她模仿北科大老教授刘树林敲着拐棍夸她的南方话：“小慧敏！我们的技术，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申报世界专利！”

雪龙号成立起一所“海洋大学”，各方的专家都讲出自己学问的经典：气象、海洋、生物、环境、水产、冰雪，真乃是层次最高，专业知识最为密集、丰富的科技盛宴。慧敏声情并茂地演讲“涂刷型钢铁表面磷化技术在极地环境防固化应用”的课程，并在欢呼声中招兵买马，求各方大仙、各路君子、各位好人，学山东英雄秦琼为友两肋插刀的义举。为她的工程队帮工。人们纷纷应征，并承诺动员十一次队战友在撤离之前助战，慧敏的眼前似乎柳暗花明！但是，波诡云谲的大海。正为雪龙号设计着一场严峻考验。

雪龙一进入可怕的西风带。便遭遇十三级台风。2万余吨级的巨轮顿成沧海中的一片树叶，大浪像卷云一样，直扑六层楼的驾驶台。大涌像山岭奔驰，将雪龙举上阴云，摔进浪谷。雪龙号关封所有水密门，各就各位的船长、大副、驾驶员、轮机长如临大敌，扬声器里呼出各种命令，船体单摆达到30多度。

慧敏的床在滑动奔突。透过飞掠的舷窗，一眼是压顶的乌云。一眼是森森的黑水。盆花被发射过来，砸到慧敏刚离的枕上。“假如击中目标，定会血花灿烂！”慧敏说。她躲闪着翻滚的箱包，爬出舱室，要去看集装箱里的宝贝油漆若何。她忘了一切规定，学一只猫儿钻进机舱底层通道。在可以仰望货舱的小窗里，她发现一只集装箱的钢筋绊扣被狂风撕断。一只红色漆桶被发射出去，击中六米外的箱体爆裂，喷涂出一朵怒放的焰火，烧得昏天黑海花里胡哨！

在这个概念模糊的日子里，聪慧的慧敏感觉到：这是个命定的翻天覆地的时辰，她的日记自然地记述了一切：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六、十五日 周六、五 阴南纬56°西经172°

今天白过了一天，19：00以前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六日，19：00以后又成了十二月十五日，按照船上的惯例每进入一个新时区，都在这天19：00拨表，昨天船已穿越国际日期变更线。却忘了变更，今天补上。

半夜风12级，海上的涌浪高达10米多。船大幅地摇摆，单摆近400。房间里所有没有固定的东西就像过筛子一样，横冲直撞。船处于险情之中。难道我的生命就要在这里终结吗？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善解人意的丈夫，聪明伶俐的儿子，疼爱我的公婆。还有与我共同渡过艰难岁月的哥哥姐姐。我的朋友们，还有我的事业……

清晨六点电话铃响了。是刘书燕站长（他任本次考察长城站站长）。他用急促的、听了让人发毛的声音告诉我：防腐工程涂料洒了……是啊！没有了涂料，活就无法干，他能不急吗？我急忙套上衣服和鞋子……

她攀上了甲板。踩踏着满地溜滑的油漆奔向集装箱，假如她在风中滑倒或被吹飘，我们唱出的歌子便不再是《红珊瑚》：当时的她的确将焰火看成一棵红珊瑚，连此后屡现的梦境里，她都常见一棵粗枝大叶的珊瑚，燃烧着洇染开来，大写意的狂放。她自己被风吹飘，像那一夜的实景：不是落人大海而是飞上货舱，握住钢筋的绊扣，借助风力关上铁门，学着秋千的浪荡锁严绊扣。那时刻，她在秋千上美到了极致：红队服吹鼓成灯笼的饱满鲜亮！在好几支强光灯的直射里，艳红的灯笼湍急旋转，飘扬。无数人奔拥过来，无数双手将她捧托下舱，歌诵着她。她成了王杰、雷锋、赵一曼。会拍马屁的二宝播放起一支天作之合的《珊瑚颂》：

一树红花照碧海

一团火焰出水来

珊瑚树红春常在

风波浪里放光彩……

台风的中心是平静的。慧敏夸张地啃着一只鸡腿，以山东快书的腔韵，和徐剑英一起唱起战友们集体创作的描写人在风浪的段子：“一言难发、两眼无神、三餐不进、四肢乏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九翻九覆、十分难熬！好香的烧鸡腿喽！”

苦笑、苦撑、苦吃、苦干，学慧敏女子振作起来。这时节，雪龙的每一块骨头鳞片，都因刚刚遭受过狂摔狂荡，大扭大摆，猛冲猛撞和强震强颠的折磨，使主机、齿轮、变速箱、离合器经历了超强多倍的挫折。当它带伤终于进入南极长城站的时候，输油管破裂的漏油与电缆接头溅起的火花相遇了，引发机舱的冲天大火。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十一次队的勇士带上长城站的灭火器。和十二次队战友合成一支灭火铁军。临阵不乱的沈阿坤船长下达了最英明的命令：密闭机舱的全部门窗。喷射大量二氧化碳，使大火缺氧窒息自灭。

大火救下了，雪龙却因电信系统的全毁，需开到智利大修。原先宣誓帮她的人，此时只得怀着悲壮心情离去。善良女子谈起此节，凄婉之情仍溢于言表。

南极情结

12月2日，我从北京飞往智利，转南极长城站。这曾是慧敏赴南极的路线。7月访她、10月船上和飞行中闻知的她，逐渐丰满成大枝的红珊瑚。

初入南极的我像慧敏一样，被冰天雪地、琼楼玉宇照晕。海风像凉水一样倾来，浮冰放射出千条瑞气。这便是南极的乔治王岛、与长城站相邻的智利、俄罗斯考察站的房舍散布于雪地，尖顶的教堂分立于两处冰盖，神态肃穆。

雪皑皑、路茫茫，世界银光闪闪。蓝色的长城湾里，冰山破裂成的浮冰顺着海流冉冉漂过。上部被日光霞影映红，下部却是海洋的绿蓝。有海豹或企鹅乘冰游乐，好不恣意！这便是丹麦童话中的仙境。神魂飘复的慧敏，被这奇异美景或别的灵怪弄得哭起来。像初嫁新娘，她穿上缀有国旗的红队服，率她的精兵爬上吊塔，开始为长城站的钢骨铁瓦除锈刷漆。她将暖调的红色装扮生活楼、宝蓝色配给科研楼、翠绿色搽抹发电楼，加上金黄的车库、储油罐，玉宇镶嵌了五色宝石。在最美的遐想里干最苦的活儿——且须在十二月至三月前的夏季完工，以保证使用“涂刷型钢铁表面磷化技术”油漆的温度不低于零上5摄氏度，避免“固化”或“成膜”现象。为此，高空作业便成为高寒、高危、高强度、高粉尘的玩命活儿！

承负重担的人一旦挑上了担子。则无论多美的景观已不在胸中，正所谓，看景不走路，走路不看景。经受过一路天磨的慧敏已将天真和浪漫抛入了大海，她的日记是一篇恨铁不成钢。恨家不发起的焦心的惆怅诗行：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周三（雨）

南纬 62°1259”5 西经58°5752”

凌晨两点多，在小雨的暮色中，我终于登上了魂牵梦萦的长城站。破旧的建筑使我兴奋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抚摸着满目疮痍、千疮百孔的房屋，我的眼睛模糊了，心都快碎了。它怎和我心中那让我自豪了多少年的祖国的南极考察站相对应啊？它怎和我们一个十二亿人口的泱泱大国相称啊？它比我接到任务时想象的还要破啊！房屋外墙上布满了腐蚀空洞。积水从洞中流出。支架被厚厚的锈皮覆盖着，屋下的小梁三个厚的钢板都穿透了。油罐大面积溃疡腐蚀。特别是罐下积水的地方，更硬的锈皮达5mm厚，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一场恶战！

她率领自己的部将，像花木兰、穆桂英一样披挂上阵了。但是，纯真的女子立刻感觉到。这儿不是柳暗花明的泉城。不是一呼百诺的大本营，这里的一切都在欺生，连鸟儿也耍起偏狭的种族意识的性子！更加措手不及的是：油漆卸不下船……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周五（雨）

海面上的风很大，雪龙船脱锚了。暂时无法卸货。油漆班的几个人都来到油罐区除锈。雪燕一个劲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不时俯冲下来啄我们一口。这是它们的领地。怎能容忍我们侵犯？榔头的敲击声破坏了它们的宁静，难怪它们动怒！干活休息时，我捡了几块石头包在纱巾中，转身的工夫，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贼鸥正叼着我的纱巾飞在空中，真是哭笑不得。贼鸥啊，真不怪别人喊你贼……

由于环保要求使用的工具和方法受到限制，我们只好用榔头敲，海洋腐蚀形成的氧化物很坚硬。一榔头敲下去只是一小块松动。几个小时下来，我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

由于雪龙船因事故提前离开，原本可以参加前期工程的随船人员走了。留在站上的36名考察队员除2名做饭，1名管理员和三位发电的外。还有3名要完成全站所有上下水道改装。剩下的27名要完成一座600平方米二层楼的建造（这是目前乔治王岛最大的一幢建筑），完成五栋楼房，八个油罐的防腐工程，还有房屋堵漏，清理站区建筑垃圾，还要完成正常的科考测试任务等。真是天难！最后分给防腐工程的只有4个人。包括我这个当初被允诺当现场指导的指挥者。这活没法干，就这几个人不可能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我去找老刘要人。他说，等科考的人交接完了，让他们来帮忙。算了一下，最多再有五、六个人能部分时间参加工程，比在国内讲好的十四个人差多了。我急了，老刘也急。吵归吵，任务还得完成，看来得拼了！

决定要拼的女帅爬上脚手架，登上了长城站大楼的顶层，在这一览众山小的高处，她的境界也得到了飞跃的提升，不怕虎、不知死的小女子啊，她相信干一切事业都要有点“二杆子”气！她写道：

一九九六年一月九日 周二 风雪

风雪中涂装磷化不行了。除锈还是可以的。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不搭脚手架了，侧墙下边踩着油桶或在两个油桶上搭块架板干，上边踩着梯子干。今天风太大，全部干下边。大风把衣服吹得鼓鼓的，像一只只大灯笼在架板上移动。雪片借助风力，像刀片一样刮在人的脸上，为了争取时间，大家坚持着，搅磨机的马达声与呼啸的风声汇成一部快节奏的交响曲……风越刮越大。人已无法站立，只好回撤。

晚上风更大，刮得整栋房屋发颤，房顶作响，真有些恐怖。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周四 （雨）

连续几天雨雾，我们只好转移到房下干活了。大家戏称：开始搞地下工作了。这里的房屋是由钢架支起来，离地有半人多高，人在底下，站，站不起来；蹲下又够不着。有的地面还积着雪水，大家只好半蹲半站，就像练功的‘马步蹲裆。练功能蹲一个小时就不错了，而我们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全站的房屋和油罐都要搞，我们要蹲多少小时？

这话问得太稚气！你揽了这一份瓷器活儿，就要有钻瓷的金刚钻。党和人民需要你蹲多长时间，你就蹲多长时间！说不定你还要像八路打鬼子一样卧倒，这不是命令而是命定！令你想象不到的是，这个“二杆子”女子一旦上了天，便要抓龙玩儿了。

天空是她的舞台，她想起老家爷儿们充满豪气的民歌：

老汉今年七十三

踩着麦垛上了天

撕片白云擦擦汗

凑着太阳弄袋烟……

哈！咱怕谁？谁怕咱？无数的燕鸥、贼鸥、巨海燕翱翔于头顶，来看这千年未见的稀罕，企鹅们列队来了，一律的黑风衣、白衬衫，挺胸凸肚、昂首阔步，十足的绅士派头。这群天真、好奇、玩心十足的孩子，观看并议论这群没有翅膀的动物怎样飞上屋顶？也奇怪像领队企鹅一样漂亮的慧女子。为什么戴上墨镜面罩？它们不承认紫外线会灼伤人脸，因为它们的祖祖辈辈都不怕这一套！

慧敏咀嚼一块巧克力，企鹅呼地围拢来，也在歪头看她的嘴。最近的一个，也有长长的涎水滴落下来。她心软了，掰开一块饲喂小鹅，竟然是给谁谁张口，余者皆安静的鹅德！我的小心肝小宝贝小乖儿哟！企鹅们拍开了短翅，叽叽地叫“姨”！大群的男子却说：“快叫姨父！”她指着哦哦叫的一只回击：“你听，是叫哥！大姨哥！”

吊车、房梁、钢瓦上都传来笑声。天涯的孤男们，漂亮女角儿是盘好菜！多么赏心悦目，多么养活耳朵啊！人们看她像企鹅一样爬上爬下的样儿，认定她是可爱的企鹅托生。有人玩笑地震专家吴斌、王德胜像小羊一样听她的话，那二人就唱起“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的歌。队医陈山白天干活，晚上发药，人都因手腕除锈累伤。储备几年的膏药全发空了。站长刘书燕成了大工头，到点就敲门，唤人干活儿。南极的夏季没有黑夜，只有日日日日的极昼，休息不好，腰酸腿痛的小伙就唤他“周剥皮”——一个半夜学鸡叫，骗长工早起干活的老地主。

老地主干上瘾忘了看表。一千十几个小时。慧敏的亲兵二宝哭了：“人不是机器，我想俺妈……”大家笑道：“别想妈啦！慧敏的表妹来看你了！”慧敏擦一把他的泪眼：“二宝，咱可不能哭，任务是咱的，别人是帮工。我们申请的专利，俄、日等四国都批准了，我们的明天更美好！”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放着光，分明的参禅之后的神彩。慧敏公司对国家的贡献和美好前景，已使万众称奇了！

那一天下了雨夹雪。人们像杂技演员一样弄险于钢筋铁檩。狼狈不堪的慧敏站在一口吊起的箱子里，上下牵绳，左右晃荡，放风筝一样，防寒服遮盖了头脸，一工友误为吊顶的男伴，拿锤把戳她屁股，说她像一头母海豹，她一笑才知道戳错，一看真是母的，不敢笑了。然而，危险不在天上，而在海上，去码头取料的小女子一脚陷进海面上雪盖的冰裂，等挣扎上来，已是汗水淋淋。惊惶的人群又一次捧起了红珊瑚，她却抹抹满脸的雨汗，唱出一段《回娘家》：

一阵大风起，一阵大雨下

脸上的姻脂变成红泥巴

左手跑了鸡，右手跑了鸭

摔哭了怀里的胖娃娃

哎呀！俺怎么去见俺的妈……

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三日

周五

这里的天气太无常了，一会儿晴，一会儿雾，一会雨雪，一会儿风。我们在与天气争时间。大风天已经算是好天了，七级风我们照样爬油罐！现在正啃油罐这块硬骨头，工程在关键时刻。老队员讲：进入三月份就没有好天气了。大家都像上足了发条，科考班的同志在完成了正常的测试工作后，抓紧时间来参加工程。甚至把本职工作放到晚上加班干。李宝才胃疼直不起腰，仍坚持上工；特别是站长老刘，他患有肾病，仍和我们一起干，而且专挑重活，现在他的手已经疼得握不住机器了。高速旋转着的搅磨机几次从他手中掉落……尽管所有的人胳膊都疼，手疼，但没有一个退却的，在这里我真正体会到了南极精神——一种融爱国主义、集体主义、革命英雄主义在一起的——科学、团结、拼搏的精神。

今天下午到了吃饭的时间，大家都浑然不知，干活还在兴头上，餐厅的钟声特意又为我们敲了二遍，也未能把我们唤回。今天刮的东南风，逆向，听不到。

下午上工时，我一人走在海边的小路上，边走边考虑下午的工程。忽然，脚下猛的一声闷叫，吓了我一跳，原来在我脚下有一头足有两吨重的大海豹。如不是它的吼叫，我就踩到它的鼻子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但见海豹的屎尿也流出来了。哇！我也吓了它一跳！

对着这无畏的女子，青岛海阳所的姬鹏装哭，学企鹅的声韵“啊啊”大叫，四面八方的企鹅围拢过来，一看是人的恶作剧，那骂骂咧咧散去的神态，与人无二。小女子天上千活，不敢喝水，长城站雪野连天，一目千里，哪里小便？好容易找个僻地儿小解，企鹅却围拢来了，看稀罕的眼神，竟也与人无二，谁知哪只是男？说罢了，笑够了，晚间在日记中又成了真人儿：

晚饭后，我又到医务室找随队医生陈山要止痛膏。他告诉我：‘膏药都快让你们油漆班要光了！是啊！防腐工程是一项既单调。又枯燥的工作，榔头敲——搅磨机打——涂磷化液——涂特制的重防腐涂料，在全站都超负荷的情况下，防腐工程又又成了全站最脏、最累、最苦的活。参加工程的同志谁身上、胳膊上没有几块膏药？每天晚上贴膏药已是我必不可少的内容，胳膊疼的不知往哪放才好。手指肿得又红又亮，夜里疼得睡不着，直想哭。

墙上儿子碰碰的照片一次又一次给我安慰，丈夫每周一封的家书给了我战胜困难的气力，每通一次电话，疲劳的情绪就得到一次释放，感情的投入就是充电，就是动力。

、有了这样的动力，她就变成了超人，仙女。这是一个幸运的舞台。幸运的慧敏在天涯的雨里、雪里、风里、冰裂里……演罢“云里雾里放光彩”，又唱起了“晴雪珊瑚照玉堂”。让兰宝石、红玛瑙、绿翡翠和黄金砖里住着的考察人，为这兼有刚性和弹性的女子作诗吧！

蓝眼睛的情诗

大概上天特想完美慧敏的人生传奇，才将神奇神妙，千乞万巧的戏眼都发生在她身上吧！一只漂亮，但声名不佳的贼鸥，又与她合演了一场好戏！几只贼鸥来抢正入库的食物，叼跑了葡萄干牛肉干，慧敏边骂边赶，一只贼鸥却向她报复，叼起她的纱巾便飞，使整个的乔治王岛人，都看到一抹红霞飞翔高空的奇观。那是慧敏日记未及写足、无心情写美的故事，后来的品味细腻了，细到了艺术的，传奇的程度……

当时的慧敏惊惶了，为这感情的信物牵魂不舍，追逐着贼鸥边哭边骂：“臭流氓，你给我放下！你人模狗样……为么做贼……”然后，她换了哭腔哀求：“还给我吧小弟弟，我给你糖……哎！香肠……”贼鸥心软了，在高空扔下纱巾，纱巾随风飘扬，竞落上了泊于长城湾的智利军舰。会来事儿的一群年轻的军官送宝上门，讨一杯感谢酒吃。酒酣耳热了，便跳交谊舞，唱汉语、英语、西班牙语歌曲。一军官恰是诗人。喻舞中的慧敏“像风中的玫瑰”！并摘下领章赠她，邀她回访军舰。

“周剥皮”站长很懂外交，派男士陪送上舰，嘱咐再三。当智利朋友了解慧敏几何之时，他们颠复了对中国妇女的固有看法，认为她代表的中国妇女，是智慧、美丽、勇敢、高雅的化身。爱慕引发了乔岛九国对长城站“宝石图”的观赏。“都是贼鸥惹的祸啊！”俏皮的慧敏幽默感叹。她充满魅力的表现，如表妹的“喷嚏”活跃了这里的空气！

那一年，春节联欢会在长城站举办，慧敏女子的日记如此记述：

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八日 周日 （雨）

今天是大年三十，上午晴天，捡了半天垃圾。

下午大雨，雨中智利站、苏联站、乌拉圭站的站长都来了。与我们一起欢度春节。

在南极过年。大家都很兴奋，卡拉OK每支歌都一齐唱；拍子，几个人一齐打；调都跑到老姥姥家了，还扯着嗓子喊。当唱到“家中的老妈妈”时，许多人又流下眼泪，是啊，有谁不想家……

6月的天，孩儿的脸，破涕为笑是家常便饭。

接下来的节目是动人、诱人的。无论是中国的公海豹、还是外洋的男贼鸥，都想在慧敏和各国美女的面前显显能儿；舞蹈、歌唱、诗朗诵……大厨朱宗泉打起了少林拳，获得“功夫朱”美称。乒乓球手医生获“南极王”雅号。武汉女教授获“南极最佳主持人”称号。慧敏成了九国联欢会上的白雪公主。她朗笑着告诉我。当联欢散会，百鸟归林之时，一位智利军官塞给她一个“回家才可看”的纸团儿。上面赫然书写的竟是：“俺莱芜有”！

让我们也想叫一声“俺莱芜有”的理由是：长城站壮丽的美化工程竣工了，慧敏的日记如此感叹：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四日

工程全部结束了。历经艰苦，我们换来的是超额完成任务，共进行了大小9栋房屋，15个油罐的防腐，长城站已焕然一新了。我们很快就要回国了，望着这整洁美丽的长城站，我真是恋恋不舍。这是我们经历了多么‘艰苦卓绝的努力换来的呀！太不容易了！

一九九六年七月五日

周五

我们在长城站的工作得到国家海洋局领导的赞扬、评价我们是南极精神的再塑，在庆功会上一定请我到主宾席上，葛有信副局长亲自到我身边，举杯说向为国争光的巾帼英雄敬一杯。为了表彰我们在长城站做出的一切，特意送给我院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南极考察做贡献，长城旧貌变新颜。并决定把中山站的防腐任务继续交给我院。

你看！这不叫好戏连台吗？

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男？看罢“长城”美景，听罢“长城”赞歌，我沿着她们友谊的足迹访问了智利、俄国、乌拉圭站，发现了慧敏们在南极发扬的武术、京剧、中医、乒乓外交，以及那些同舟共济，仁义相助的行为科学，无不体现孔子“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教诲，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实意义。美女子与科考英豪们所表现的南极精神、中华文明，不但感动中国而且影响了世界！跨国的友情，似有着缠绵的韧力。

慧敏谈起与外国朋友的交往，眼神儿忧柔。像生活在圣地亚哥的女导游一样，她对许多洋朋友充满了好感。人是高级的动物，普天之下，善恶可辨啊！暖流如苏，爽风贯林的友情，难道不值得永记吗？

她说要在奋斗的某个阶段之后。在她还不太老的时候，还会到智利、南美和南极去寻找那些朋友，和他（她）们洋腔洋调，狼腔鬼调去唱那些曾唱过的歌：“人嘛——唉！”她说，眼神儿仍是优柔。

中山五味录

能人多累，大船多载。但凡爬山之人，一旦登上一个峰顶，便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比较。也正像有了蛋想孵鸡，有了鸡想多下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将一只蛋繁殖成鸡群，将一棵竹盎发成林。把长城站装扮成一颗明珠的慧敏，多么想好事成双，明珠成琏呢！她向往中山站。想让那座建在冰盖上的水晶宫，像一朵雪莲花一样，开放在冰山上，把自己也凝华为美丽的雪莲。

在国家利益需要的时候，伯乐的眼睛紧盯着骏马。在众人如荃不察全局的时候，独醒的男子或女人挥去浮尘，向天、向海而歌。省略去一切的描述，以“蒙太奇”手法直接切人的，是慧敏女子那文采奕奕、情商至高的日记：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八日 周一 晴

今天我又一次踏上了远航南极的征程。船顺黄浦江而下，雄壮的杨浦大桥在头顶上掠过，斜拉的一根根铁索，平直的桥身与桥上向我们招手的人影在西斜的阳光下，构成一幅优美的画面。招手的人是我爱人和齐鲁台的记者们。夫送妻征——也够悲壮的，一种不合常规的悲壮啊。

当我决定再去南极时，得到的是一片反对，亲友心疼，也不理解。朋友说，你明明知道那里艰苦、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啊？但我想，我对南极的情况，比较熟悉，技术把握大。另外那里的组织协调工作很重要，尤其是在大家极度疲劳的时候，怎样把更多的人感召起来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我去是合适的。

我不知道多少人有如此的体验：当你借助潜海工具，潜入深深海底与鱼虾为伴的时候；当你随升降机深入千米之下的矿洞，在缠蛇般的曲径里摸索，感觉黑暗无边的时候；当你航行于海天灰黑无边无际的大洋。不见船影、不见飞鸟，发现乘船已变成沧海一粟，而又日日夜夜驶向虚空的时候。你的孤独、焦灼、恐惧感便会油然而生。所幸作为作者的我，这样的体验全经过了。当我写下“雪龙号”朋友以及文中慧敏的时候。我的感觉像她一样细腻和微妙超常。

也就在慧敏写罢那一篇日记之后，雪龙号进入了如今“马航飞机”失事的“南印度洋”。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波诡云谲，浑浊世界。一片汪洋都不见，别说掉一架飞机，沉一条轮船，便是搬一座山填入，也不会冒出峰顶。风暴来了，浪涌起到了4-5米，白浪被扯成条状，饭碗从台上滑落，杯盏从台上发射，船头直至船尾，大颠大簸，像真的簸箕簸粮一样颠来倒去。这是偏顶风浪航行的效果，船体纵向和垂向的颠簸虽大，幅度要比横向小得多。如此，才能避免油漆集装箱，车辆、雪橇等体重货物挣脱铁链的束缚而移动。1993年，“雪龙”从乌克兰开回时途经南非外海，遇到了特大风浪，单侧摇摆幅度达到35度，一旦达到最大值的35度，船身将无力回摆而有直接倾复的可能。当我在2013年的10月17日面对11级狂风。经历了排山倒海的大浪大涌，眼望着二万余吨的巨轮如沧海一粟的时候，我感觉人——连同他的所生所造，在大自然的面前真是太渺小了，渺小到掉人海中捞不着……

冰灵雪魂记

当“雪龙”跨越了西风带到达南冰洋的时刻，慧敏女子的脸色又泛起了绯红，有心思以散文的笔调写她的日记：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八日

周二

南纬59°12东经93°23

冰山越来越多了。船舷两侧形状各异的冰山在列队欢迎我们这来自北半球的客人。

晚11点钟了。太阳还不落。绸缎一样柔亮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座座冰山。子夜的太阳像只耀眼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天际一边，天海一片金色。考察队员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甲板上，陶醉在这迷人的景色中。

艳阳下的几座冰山泛着七彩的光华，美轮美奂。它漂浮在“雪龙”的前头，再走几海里就会和它亲近。她备好了照相机、摄像机，找好了伙伴。终于更近一些，连冰坡上的海豹和企鹅也有模有样儿的时刻，“雪龙”却拐弯儿了。她愤怒地奔进了驾驶舱，质问驾驶员为什么避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年轻的驾驶员却像老于世故的百岁老人一样宽厚地笑了：“你敢向冰山走吗？没看过泰坦尼克号吗？”

看热闹的同志也接腔道：“你唤个企鹅姑姑或海豹叔叔驮你到冰山上，表演个牛郎织女多好！我们等着拍照，没准能上了‘好莱坞。”气急的她，退回了女子船屋去写日记，在冰清虹彩的安抚下，她的笔调渐趋于平静：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周一

南纬67°8东经68°

进入南纬600后，遇到了九成冰。根据澳南极局芒克局长在前面澳大利亚板光号科考船上发来的电报，雪龙船不得不改变航线，退出冰区，从东经850沿南纬600线，西行到东经750再向南。进入普里兹湾，有二道十几海里长的冰坝横档在面前。“雪龙”以它巨大的身躯撞击着1.4米厚的坚冰，艰难地来到距中山站12海里的陆缘冰边缘。

周围分布着一座座露出冰面足有四、五十米高的板状冰山。日光和风暴在它们的脊背上刻下了一道道沟槽，远远看去就像一段段城垣。它们是从南极冰盖上分离下来的。整个南极大陆由一个大大的冰盖覆盖着，平均厚度2700米，最厚的地方达4700米，蕴藏着地球上90%的淡水。如果南极的冰全部融化，那将是世界的灾难。全世界海平面将上升六十多米，大片的陆地都将淹没在万里波涛中。

昨天是南极的夏至。子夜十二点时，太阳仍挂在天边，茫茫冰原是一片灿烂的金黄。

今天傍晚。天气骤变。一个强大的气旋袭来，天昏地暗。巨大的风力推着后面的冰山向船逼来，陆缘冰在暴风雪中迅速塌陷，原本夹在冰中的“雪龙”受到了威胁。船长沈阿坤下令破冰前进，我们又一次脱离了险境。

又一个叶公好龙的典故。盼望冰山的慧敏终于懂得了冰山的可怕。亲水爱水的人才知道水能覆舟！冲撞着玉莲叶般的陆缘冰，叮当作响的乐声也很短暂，再往前走，冰结成大块，平原一样不见边际，“雪龙”开足马力冲上，只能撞破几米冰凌，后退一截再冲上前，船头径直蹿上了冰面，冲撞力加上巨轮的压力，压塌一块厚冰。如此再冲，船体却卡在了冰缝，动弹不得了！

船停息下来，人走上甲板，这才发现，四镇八乡的企鹅们，都聚到船边来了。它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神色欣赏这千年不见、万年未闻的稀奇，有新奇、好奇、惊奇、疑惑、迷惑的一类。有欣赏、闲议、激动、看热闹、看笑话的一类。也有替沈阿坤等人焦急、遗憾、鼓动、支招的一类。

屈指算来，到达建于伊丽莎白公主地的中山站距离只有几公里了，“雪龙”的破冰却只有3000余米。“马逢到夹道内难以回马”。假如能够从夹缝中脱身，再以船艏顶撞冰层，则无异于好马与牛抵架——保不住脸面。撞坏、割伤船体是不科学的举动。船长与站长联系协商：协调澳大利亚的直升飞机来助卸货。等待西风一起，吹开荡裂了陆缘冰再做计较。在这样的情境中，少年不知愁滋味，生性如可人企鹅的慧敏又寻乐子了。就像农人嘲诮一位不安分的傻小子：“你锁进他柜子里，他也找蛀木虫打扑克……”

热情奔放的慧敏突然发现，三头蓝鲸，喷出了冰柱！她唤来了《人民日报》的记者孔晓宁，四川电视台记者白山衫，拍录像、拍照片。欣赏它钻下去、浮出来。鼻孔张开来，又合上，像真正的蛟龙翻天倒海，兴风作浪，呼风唤雨，真真精彩至极！

她兴奋了，开始学企鹅叫唤。聪慧机敏的人儿，果然是一鸣惊人；那清脆温润的银声，比之青岛的小伙姬鹏的狼嗥更养耳。远远近近的企鹅围拢来了，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美丑夹杂，万态备至。几百只集齐之后，才发现它们也有“我的团长我的团”：它们聚群列队，头尾有序，晚间在船边休息休整，还派出几个岗哨，分立四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煞是严谨——因为它们已经发现了敌情，几只海豹游过来了。它们虽然不是冰上的灵物，想吃企鹅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卧于塌边的老虎，还是需要提高警惕。

困在冰中，很晚才人舱房的慧敏女子拿起笔来。写下了这一段较长的文字：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周五

船停止了破冰前进，在原地等待30日澳大利亚的直升飞机来卸货。

我们没事就跑到船尾甲板上去看光景，这里不知耗掉我们多少胶卷！

三条鳍鲸已尾随我们多日，每隔一刻多钟，它就会一连数次把头从破开的碎冰中浮出换气。每次都要喷出一束水柱。

好奇的企鹅也来到船边，左瞧瞧，右看看，不时扇动几下翅膀，大大方方地仔细参观。企鹅的“啊，啊”的叫声为空旷、寂静的白漠带来了活力。引得在船舱中憋了一个多月的考察队员们也“啊，啊”地叫起来。这叫声又唤来了远处的企鹅。它们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地，一个个腆着大肚子，就像幼儿带着白肚兜，急急忙忙、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奔来，样子非常可爱。嗬，这一回又有一百三十多只，和我们船上的人数差不多！不好，企鹅一阵骚乱，原来有几只贼鸥俯冲下来，不知想吃船上的东西，还是袭击企鹅。企鹅群起而攻之，有几只特别勇敢，拍打着翅膀，尖叫着扑向贼鸥。贼鸥老实了，远远地躲在了一边。企鹅就得成群地生活，单个的企鹅是敌不过贼鸥的。

水中的鲸鱼又出来换气了，噗的一声，几只在冰岸集中精力看船的企鹅吓得四处逃散。

不知从哪儿游来几只海豹，它们在船侧的碎冰中嬉戏着……

站在“雪龙”船的楼顶，远眺远远近近的景观，发现是天上的世界。冰盖有多厚？天空有多高？甚时出极光？都是慧敏关心、等待的答案。长城站的太阳，盛夏子夜时分在东南，正午却在北方，极昼是永不落的。

第二天，澳大利亚直升机来了，开始卸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憨差事吗？队长派她的任务是手拿一条竹竿，驱赶前来偷窃的贼鸥。那贼鸥与你前世无怨，后世无仇，偌大的个中山站，能被偷穷？你这实心眼儿的外地女子，专得罪当地恶鸟儿。被抢走纱巾还不是活该？

生命的元旦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 周一

早饭后卸货，把站上急用的物资从船上吊上下来，在冰上摆成一堆堆，等待澳大利亚的直升飞机用网筐吊到站上去。大家忙得满头大汗，好不痛快！渐渐地，我一点劲都没了。就我一个女同志，大家让我负责赶贼鸥，因为贼鸥一个劲地捣乱，不是偷鱼，就是偷鸡蛋。

中午11点多钟，我们匆匆扒了几口饭，就乘直升飞机上站。越过茫茫冰原，一座座冰山点缀其间，前面是黑白相同的丘陵，暗的是陆地，白的是冰雪，啊，中山！一簇枯黄色集装箱群出现在眼前。我们来了，中山站！

放下手袋，又开始卸货。直升机一批批地把货物吊来。每次飞机降落。螺旋桨造成的气流都会将地面的砂石吹飞，打得人缩起脖子。转过脸去。飞机一离开我们迅速冲上前去。把货物急速移开，再等待另一架直升飞机到来。

我们在紫外线强烈的极地阳光下呆了十几个小时，由于防护不及，脸被晒得黝黑，火辣辣地疼。十二次队的医生戚勇把他的“鼻子”摘下来送给了我。（这是一种用软皮子制作的鼻罩，把它固定在墨镜架上，以抵挡日光对鼻子的损伤。鼻子在面部最突出，最易晒伤）

爱脸面又爱鼻子的美女子啊，下面的日记里竟写上一句“家中过新年了”的人话，真叫你的父母、丈夫、儿子哭笑不得。但是，只这样的一句，就足够证明“瓜子儿不大，是颗人心”的真情：

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 周三

家中过新年了，而昨晚新年钟声就要敲响的那会儿，我们却在冰山丛中的海冰上拉油管。发电用的油料可说是考察站的生命与食粮，没有它，就不能照明、取暖和工作。

趁陆缘冰尚未化裂，通过输油管输油。比冰化了用油驳子运方便得多。经济得多，安全得多。船拱到了离中山站3000米的地方，因为油管只有3000米。站上的人负责将这边的油管往船的方向拉，船上的往这边拉，对接起来。十来个人一根，油管像条黑蛇由同志们抬着、拉着在礁石、冰山中蜿蜒前进。脚下的海冰有的已经松软了，不时有人陷下去。冰下有水，水下还有冰。我前面的糜站长掉到水里了，衣襟都湿透了。不好，我已陷下一只脚。躺下！减少压强！抽脚，躺着角度不顺，又不敢太使劲，很别扭地把脚抽了出来。快！离开这薄冰，几个侧滚翻，我脱险了。我们在自己一个人无法控制的“长蛇”的牵制下，只能顺势走坚固一点的冰，迅速选择，尽量躲闪，而不是小心翼翼。对“如覆薄冰”有了真真切切地体会。

她真地陷进去了，这在家人、亲人、同志、朋友、队友的心中出现过一万遍，却谁也不敢出口一句的最令人担心的事故。却轮到她了，她摊上了天塌地陷的大灾祸了。那是1997年的元旦，全世界欢度新年的日子，假若……假如那绵软的海冰良心丧尽……

南极是冰雪做的，中山站建在了冰盖上，没有那么多的纸短情长，没有那么多的哼哼牙疼、怜哥惜妹，干活的时间到了，这没有什么客气。没练过猴戏功夫的慧敏，要拜六龄童为师，唱一出玩猴的武戏。这一切的日记。她写出了情节、人物、性格。小心眼儿的我庆幸她选择了科学，而未抢走我的饭碗。同在山东、同在政协、又同在九三，远交近攻的惨剧谁保不演？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三日 周一

今天开始搞发电栋侧墙的上部了，最上边离地八、九米高。我们采用吊车吊着铁筐，人站在里面操作。这安全吗？没办法，在南极这特殊的环境中，许多在国内违章的事，这里是正常的。看着他们一脸的疑惑，我第一个跳到筐里，小伙子们也上来了，吊车缓缓地把我们提起

中山站纬度更高，比长城站要寒冷，房屋下的冰终年不化，屋下头，我们不得不躺在冰上干活。而干其他部位时，由于紫外线的强烈照射，我们的脸皮剥了一层又一层，嘴上也起满了泡。

站长老糜几次跟我说。让我悠着点，别把大家拖垮了。要不，后面的活就没人干了。我说。只要我不倒，他们就没事（他们男同志的身体总该比我强）！计算一下总的工程量有两万多平方米，容不得我们松一口气。我把在长城站从刘书燕那里学来的“中间不休息。下午干满点”的满负荷工作法用到这里。晚上来加班的人多，充分利用“人才”，每天晚上就安排大的整活，使每个人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到二月中、下旬就必须撤了，不争分夺秒，根本完不成！大家友好地叫我“周扒皮”。在长城站我们喊刘书燕“周扒皮”，到了中山站，我成了真正的“周扒皮”！

超负荷的运转。把小伙子们累得都趴下了，每到上工，我就挨个叫，用托儿所阿姨般的口吻，鼓励大家：“坚持住，顶住；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胜利就在眼前了。”别人告诉我，参加我们工程的人，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发颤。尽管十分温和，可大家真没有力气了。不是我狠心，是南极这特殊的环境，使我们不得不拼啊！其实我也不是铁打的，也有撑不住的时侯。今天中午打出饭来。坐到餐桌前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尽管很饿，但胳膊疼得实在抬不起来了。半天没动静，旁边的孔晓宁关切地问：怎么了？我说：“我的胳膊实在抬不起来了”。说着眼泪忍不住哗哗的流下来。另一侧的四川台女记者白山杉也跟着掉下了泪，并安慰我。其实她也很累啊！50多岁了。每天要拖着她那瘦小的身躯，爬几十里的山路去拍片，还要参加我们的工程劳动。我将胳膊撑在桌子上，费劲地吃下了这顿饭。一桌人望着我陷入了沉默。就这样，午后我又像阿姨一样。去叫醒他人。同去的凌子愚工程师，双手疼得无法伸直。但他还得紧握钳子，去折那8号的钢丝改制工具（没有现成的卖），同时要完成他的那份工作。

12次队越冬队员一走。记者们帮了大忙，孔晓宁、白大姐、马中欣、冠超都出了大力，做为党委委员、地质学家赵越更是让人于心不忍。他每天翻山越岭几十里路去野外考察，晚上回来后，继续来工地加班，赶都赶不走……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日 周日 晴

南极的冰障也是南极考察的一大险关，记得在首次南极考察时，就曾发生过“极地”号考察船被围困在普里滋湾长达22天的险情。现在我们有了“雪龙”号破冰船，但它不能直接靠岸。在中山站下面的中山湾中。终年聚集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冰山。冬季这些冰山被陆缘冰紧紧地固定在那里，到夏季陆缘冰化开后，它们才能松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大量的站需物资是靠小艇在陆缘冰与冰山的裂隙中。像走迷宫一样，艰难地穿插送到站的。冰山浮山的体积仅是水下体积的1/6，埋在水下的冰山对小艇来说是个很大的隐患。另外下降风与冰山间狭拐效应（就象过堂风）造成的涌浪，随时会将小艇推向冰山，是很危险的。

这两天，一场难得的西风把中山湾的冰吹散了，抓住机会赶紧卸货。自昨天白天到现在，我们已干了一昼夜了。两艘小艇在雪龙船和中山站之间穿梭着，我们在冰岸边把运来的货搬下，把站上要运回国的物资装上。

凌晨五时许，当我们把最后一块运回国内的南极冰搬上小艇时，发生了可怕的一幕：一座长约0.7海里，宽约0.5海里，露出水面有40多米高（总高应有300米左右）的大冰山突然翻身。原来龇牙咧嘴凹凸不平的冰山，倾刻间变成了平滑光洁的馒头山。翻身引起的动荡，使普里兹湾就像发生了海啸一样，巨大的波涌在岸边形成三四米高的大浪。小艇的安全受到威胁，在场的考察队员奋不顾身地紧紧拖住缆绳，摔倒在冰上，被巨大的冲力拖出好远。小艇终于没被回头浪卷走。正巧我的摄像机就在旁边，我迅速录下了这惊险的场面。它成为我国南极考察史中又一组珍贵的资料镜头。

雪莲并蒂的日子

我由衷地钦佩慧敏了，在太多的危急关头，我们的男子汉多有失慌忙，失机无补，踢坏了临门一脚，或踢不出临门一脚的时刻。我的老乡、亲密友党能在关键时刻里，随机抢拍下并不属于她专业的珍贵的一组镜头，真乃女中豪杰，队中精英，国之重才……若不好好描写她，则难以对得起同仁。难以对得起看官，所幸这位情商满满的才女之日记越写越好：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四日 周五 晴

中山站的防腐工程，可说是昨天峻工了！我们的三个男主力队员昨天高兴得喝醉了酒。站长同意我的建议，放假一天。昨天讲好我们几个一起去看看周围的风景。要不就没机会了，说是十六号就走。结果早晨三位先生的酒劲太大，起不来了。于是我一人随着“向导”——赵越，“陪同”——郝晓光一起上路了。

绕过纳拉湖，我们在纳拉半岛的一处山坡上。见到了赵越和生物学家们谈起的“植物园”。在一片沙石上，贴着地皮长满了黄黄绿绿、高不过寸的植物。据说。它们是蓝藻和苔藓，那黑色的是地衣。这在举目不见树木，没有半根小草的拉兹曼丘陵是多么的珍稀：这绿色的生命，滋润着我久不见花草绿树干渴的心田。

翻过几道山岭，来到了我已久闻并一直惦念的“大滑梯”。这是一处有百十米高的，非常陡的冰坡。赵越很熟练地坐在边缘，一伸脚，哧溜滑到了下边。看着赵越那缩小了的身影，我胆怯了。浑身发软，往日的勇劲一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身后的郝晓光冷不丁推了我一臂，啊……，顺着陡坡，我坠了下去，越往下，感觉越好。开心极了！郝晓光也下来了。不过瘾，再爬上去，又来了一遍。带着孩子气的满足，我们向又一山峰走去。我直想，如果我家碰碰能来，该多么开心啊！

山峰上，奇形怪状的岩石更为集中，就像奇石展馆。有的石头象天狗，有的像大龟，有的像拱桥。更多的是像巨大的蜂巢。一个个孔穴布满了岩壁。许多洞穴是相通的，大大小小层层叠绕，有的洞壁薄得像是蝉羽，可以透光。这是南极大陆的一种特有地貌——著名的蜂巢岩，它是受强烈的极风侵蚀形成的。

这是一个冰川的入海口，巨大的冰舌以排山倒海之势，似万马奔腾，就要冲向冰海，我被这浩荡的气势震撼着，它卷走了我一路走来心中所有的苍凉。

十个小时的跋涉。使我有幸饱览拉斯曼丘陵的壮丽风光，不会带着遗憾离去了。

回家

回家！我曾仔细地品赏过一支萨克斯管的独奏曲，演奏家用铜管的乐器，吹奏出水软血柔的情感。也亲耳听到过俄罗斯站的站长，和那个大胡子的会做烧烤的大厨抱起张国强来，象饿狼一样铜声铁气的嗥叫：“回家啦！要回家啦——回家……我要抱着老婆睡觉！天天睡觉……”

我们的慧敏也是从天涯回乡，慧敏要回家啦！她是以一个指挥者、工程师、科学家、外交家集其大成，完成了她长城站、中山站并蒂莲工程的巾帼英雄的骄傲衣锦还乡的，柔情似水的她将要回到亲人、丈夫、儿子的怀抱！她不能呼喊，只能有贼鸥偷得纱巾那样的温润窃喜，孔孟之乡的女子嘛！装也要装个文静，扮个矜持。她们还有几万里的惊涛骇浪，波诡云谲的漫漫长路呢！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一日 周二

南纬47°东经111°7

昨晚再次穿过龙目海峡，防海盗值班又开始了，值班的小伙子们吵嚷着，一定抓个女海盗！随队医生说要由他先进行体检……今天夜里女海盗不见，但却追来了两艘海盗船，其中一艘开得非常快，围着雪龙船绕圈，在通过对讲机问话不答。而且咄咄逼近的情况下，船上将船尾飞机库和飞机降落平台上的探照灯打开。海盗一看，有飞机，连忙逃窜了。其实飞机库里什么也没有。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 周日 上海

中国第十三次南极考察结束了。

我们在中山站的工作再次得到了考察队队员的赞扬和领导的好评，考察队总领队、国家海洋局极地办陈立奇主任拿着中山站涂装一新的照片说，他要带回北京去，给有关中央领导看看，给国家计委看看，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把站管理得多么好！临别了，他送给我一件精美的台历做纪念，上面写道：“作为女同志，两次赴南极，已是不易，承担两站改变站容站貌的重要任务，除锈油漆工程的负责人，其中的艰辛困难，在南极那种严酷环境，可想而知。你巾帼不让须眉，身先士卒抢担重任，勇于开拓，团结同志，更使人感动。愿你把你对南极的理解和我国南极考察事业的深厚感情，在你的事业中，在你的一生中，永远发光发热。”

日上三竿。慧敏的发光发热还在中途，我的描述却要就此打住。我相信，还会有别的作家更好地写她，抑或是她自己……

五、捷克老头

冰雪破屋

浪里险舟

缺衣少食

无车无油

四方摸索

九站乞求

但整个南极世界啊

都知道疯狂的

捷克老头

在南极，你看见那晃着虚光、卷着茸茸毛边，好似云朵游走着的东西，恰是漂流在海上的浮冰。再看那形若玉雕、银锭般不飞不动的光亮之物。却是挂在天底的凝浓的云朵。天与海柔柔地融合了，无边无缝。海风海流率性地合欢了。推催得冰山雪坨恣意漂游。骇人听闻的“鬼船”几乎在你面前神秘地消失。那不过是一座冰骨分崩、雪肉离析的雪坨瞬间的消解，连装扮乘客的企鹅也随波逐流，另寻靠山了。亦真亦幻的奇象，虚虚实实，本来比春梦绚丽啊！

在乔治王岛的长城湾边。若沿着凝雪的小径西行，可见得一片雪白的鲸骨：房梁样伸长，一端插入雪堆的，是鲸的脊骨。那弯如牛肋，又比牛肋大出多倍的几枝，我想用之作檩，盖一所翘檐的瓦屋。瓦须青色，与白骨比对着，形成审美的反差。鲸骨东首坡下，是长城站的车库，宽履带的雪地车、推土机、铲车开进开出，卷起团团雪雾。煞是威风。我注意于车库地桩下的一艘皮艇，它以两只羊皮气囊简单拼合，装一台二、三马力的马达。艇上放一行囊，早已破旧。摄影者殷赞说：皮艇与行囊已在此二年，它的主人是一个名叫“亚大”（又译为“耶达”）的捷克老头，这个六十余岁模样的神秘人物，在此留下成串的故事。

“勇士”诞生

“亚大”称，自己是捷克共和国人，1968年8月，苏联入侵捷克斯络伐克，坦克与装甲车开进了首都布拉格的大街。那时刻，一腔热血的亚大和他的朋友们高唱着国际歌，一个个扒开了上衣，面对着坦克高叫：“你们有大炮！我们有真理！”但是，捷克共和国的总书记乌布利希举起了双手，并且被苏联军队带到莫斯科，签下了一纸协议。扼杀了“布拉格之春”。

布拉格的捷克人纷纷逃进深山老林。一逃就是数月，亚大和“自由战士”的战友们，在苏联红军的追剿下作鸟兽散。在最艰难的日子里，这一伙顽固分子靠着吃野果野菜苟活下来。“自由战士”为了追求所谓的自由，钻进了牛角尖，体验一种“极端环境下生存”的训练，立志要做“世外桃源”的隐士和职业革命家。诗情画意的男女们唱着二战时期东欧革命者创作的悲壮战歌。抒发着他们的书生意气：

快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朋友们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我已经不能再忍受……

但是，在森林中呆不下去的青年，又回到了社会，亚大当了一名专教克罗地亚语的教师。却不改初衷，立志做一名在极端环境下，体验生存极限的探研者！将理想的环境选择在南极。这是捷克政府无力支持、也不会支持事业，更谈不上南极建站。于是亚大卖掉家产，依靠朋友们募捐，千方百计、千难万险地来到了南极乔治王岛。

在这里，他成了一个乞丐探险者，一个充满传奇和神秘色彩的怪人。在万般无奈中，在天涯海角里，这只老鼠转而投靠了狸猫，向历史上与东欧国家意识形态一致的前苏联科考站求援，用各站捡来的废料，在西海岸的“纳尔逊”冰盖上筑造了一间十平米的“百家衣”似的木屋：智利的板墙、苏联的旧铁皮、中国的保温材料、乌拉圭的旧门窗。还有捡来的纸箱、桌凳、床板、油炉、睡袋、防寒服、长靴……更宝贵的是纸箱内容：面包、红肠、蛋卷、苹果、桔子、罐头，还有中国馒头、米面、食用油、酱、醋、盐。在一般的情况下，捷克老头不舍得动用箱内食品，只用钢丝钩在海里钓鱼。那是姜子牙钓鱼的神话：不加饵料的钩上。竟然常钓上墨玉一般的鳕鱼。

他用短刀剖开鱼腹，将滴着鲜血的鱼肝吞下去，在门前雪堆上擦净血手短刀，但不舍得点燃那只保命的火炉。而是从油亮的背囊中掏出捡来的木块、竹条和其他可燃的东西，费力地点燃它，于是，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冰疙瘩里，便蹿出一缕白烟，一团红火。这是捷克老头最幸福的时刻，铁条上的鳕鱼吱吱地响着，每滴下一滴鱼油，爆放一团光彩，都有着节日礼花的亮丽。鳕鱼的肚皮烤干了，他扯下一大片香脆多汁的鱼肉，在满盛中国酱油、米醋的瓷碗中饱蘸一下，仰面朝天地吞下，发出口舌被烫时痛快的唏呵声，喝一大口冰雪融化的热水，满意地打出一个喷嚏。鱼脊两侧的肥肉，他常常不待烧熟，半生的鱼肉更有营养。在嚼碎鱼头骨的咔嚓声中，一股腥热的脑浆呛得他咳嗽起来，脊和肋的嫩骨，有一种类似坚果的香酥。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用袖口抹抹嘴边的鱼油烟黑，想喝上一杯威士忌或伏特加。要是喝中国的烈酒或智利的葡萄酒更加解馋！但是他不舍得，只用薰黑的毛茸茸大手取几只馒头，填入死火的灰烬，小心地翻转着它，烤成俄国“大列巴”般干硬，留待下一顿，下一天食用。他算清这一小堆火所能担当的任务，然后用鹅卵石埋盖了它，穿上大衣，提起空油桶，小心地爬上他的小皮艇。

他总是乘着饭饱的时候行动。就像是汽艇的发动机里加满了油。那是个不错的天气，从韩国站的旗帜上。判断出三级的风力。顺着这样的风力和海流，他可以不开马达、划桨到长城湾去。这是中国人自取的名字，世界地图上的名字应是——菲尔德斯半岛的南部海湾。长城站上的中国国旗正像一团新燃的火。照得他心里暖暖的。周围是冰凉的莹莹海水，每个大一点的动作，都会惹起雪坨样的浪花。他必须躲开海面的浮冰，特别是浮冰上的海豹，倘若它全无歹意地捉弄你一下，小艇便会沉入黑黑的海底。浮冰只露给你洁白晶莹的面貌，而水下潜隐的巨大躯体上，还长着锋利无比的边角棱刃，割破这皲褶的气囊只需一触。还有似从天降的霉运；小艇小心地走着，海风和海流也不发难，远远的冰山却破裂开来。它的硬块并未进压小艇，巨大的浪涌却排空而至，小艇做不成海中的树叶，而只似海藻一芽！在这水天茫茫的冰雪海中。别指望有人救他的性命！

他千百次领教了南极天气的多变：平和晴明的暖日，风说来就来了。每一朵看似美丽的浪花，可能都是摧垮小艇的灾星：泼湿它、浸透它，然后冻僵冻坏老头儿，或者直接扑翻小艇的结果，似乎都是那个死字。倘若过了暖夏，浪花带来日暮的秋声，拟或春日的寒冰半解呢？小艇成了群鸥口边的一只磷虾。它在流动的冰缝里游走，路线是一条缠蛇的迷阵。在他还没有全晕的时候，冻云密布了，一阵突发的雪霰降临，砂粒般的击打有着足够的重力，他捂住多毛的脸腮，却无法睁眼寻找上帝或圣母玛利娅，连意识也在冰冷的时光里冻僵，等待是多么的盲目和无望！但是，也有雪暴突停，玉宇乍晴，连海冰也喀嚓裂隙的时候，这才是真正的神话，无论是捷克老头或中国的雪龙号，都曾在绝望时突现过这样的幸运降临。在南极真正的冬天来临的时候。从纳尔逊岛到乔治王岛的海面全部冰封。捷克老头竟敢背起油桶和脏污的行囊，踏着冰凌跨海来了。

满眼的冰光雪坨，无数的冰裂，被皑皑白雪虚虚遮盖，幽深的海豹洞，穿透了蓝莹莹的冰层，直通海底。无论踏上冰裂或豹洞，几乎要到地球的那一面才能找到尸体。但是，他手中的一支中国竹竿，将多次陷落的自己横架在冰窟。他拖拉着水湿的长靴，几近爬行，如果无力到达长城站。就在企鹅岛或海豹滩上的避难木屋过上一昼夜吧！这是又一类型的幸福生活：他会在木屋的上檐摸到火柴。点燃智利人常备的火油炉子，烧开一锅滚烫的雪水，整个的木屋里便漫开了热雾。他换上公家的长靴，披上臃肿的大衣，饕餮大块的蛋糕、面包、香肠和罐头食品。然后钻进睡袋沉沉地睡去，梦里跌入了冰窟，却觉得海水温暖。倏忽又爬上冰裂，脚趾和手指的灼疼令他喊出声来。也有海豹鲨鱼的追杀，他逃人鲸鱼的巨口，享受着被消化前的那种湿漉漉的温润。当他从恶梦或好梦中娃醒的时候，已过了一个昼夜或更长的时间。木屋外呼啸着狼嗥般的寒风，他撒泡热尿还会再睡。如果门外晴天朗日，他会像野兽那样蹿出木屋。站上高点，看那条沙坝是否被海冰封盖。只要有了通行的希望，他就会背上行囊、油桶，向着红旗招展的中国站疾进。耳边奏响着曾流行于世界的《捷克斯洛伐克骑兵进行曲》，他成为一位英雄的骑兵，挥动着竹竿的利剑，只在接近生活楼的时候才放松脚步，换成笑脸，以夸张的热情与每位相见的中国朋友拥抱。他提出的要求永远不多不少：一桶汽油。一背囊的食品和水果。还有必须的药品、日用品。如果这一次收入可观，再吃上一两顿中国热饭，他还会再去智利站，先寄出要紧的信件、资料，再遍访乔治王岛的每一站去碰运气。他将丰收成果装上一块板皮。像拉雪橇一样拉向对岸。冬前若有如此的几回，极夜的生活将幸福无比。他珍惜分毫的收获：一只死燕鸥，一条死鳕鱼，还有风干于海滩的磷虾或海藻……

然而，严酷的南极从来不只给他美梦。在十三级的大风里，长城站的科研楼被剥去了钢铁外皮。捷克老头的小木屋也几乎被掀翻、吹飘人海。既要做生存极限试验。居安思危的他也就未雨绸缪：搬来海滩上、山崖边的石块，在木屋外的墙根尽量叠高。培上雪泥，又在联体的屋底排满石头，象压艄的重物一样，使小船的底盘尽量加重。海浪的碎块和着砂石射击着木屋。狂风的嗥叫，似是成千上万的野狼嗥声一片。他确切地感觉到木屋晃动了，似要翻起身下的地板。钢铁框架扭摆出呀呀的呻唤。他清楚地听见，企鹅或其它鸟类撞上木屋的嘭嘭声和鸟蛋碎裂粘乎乎的钝响。也能分辨出海豹或其它巨兽拱撞木屋，硬毛与铁皮蹭擦弹拨出的琶音。风暴稍息，他感觉无数的兽类、鸟类爬满了木屋。它们在撕咬、冲撞、吞吃着什么，时而怒吼、咒骂，对话则像一场互不相让的谈判。终于到了更加疲乏的时候，它们的语速变慢，音量放低。仔细听来，仿佛有他见识过的狐狸、鼠狼、刺猬、花蛇、蟾蜍、山雕与野獾，尽管他坚信南极不会存活此类……

但是，他的感觉又在与他对抗。他想将这一切解释为梦，却又确信自己彻夜无眠。在真的梦境里，企鹅岛的雪岭山上曾走来一位美女，她穿着绿色的冬裙，黑色的长靴，透红的丝带系成美丽的蝴蝶结，扎在她飘冉的长发上，苗条的体态柔成一枝翠竹。标致的东方美女的形象。她以中国京剧的做手儿。推开小木屋的房门，带着满身的芳气，无声地望着他。屋角的一小堆木柴被点燃了，红火里烧烤着枣木块一样结实的鹿肉。他听见屋顶有群鸟飞至，嘁嚓私语，又发现声息来自美女口中，朦胧中问了许多关切的话。

醒来的他感觉到万分的惆怅。这是一首中国诗词的意境，当中国朋友翻译于他的时候，都认为这是大隐文士的大美梦想：“雪岭山上高士卧，明月林下美人来……”但是，待他在数月后……数年后，真的在雪岭山上，幸遇到形若梦境中的美人之时。他才相信这冥冥之中，真有天设地造的奇妙！这是后话。但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发生的。他说不清也不愿述说于人的故事，宁可永远不说！

南极有个仲冬节。这个日子定于6月21日，也就是北半球的夏至日。从6月22日到9月23日的日子，与乔治王岛夏季日日日日的白昼、白夜相反，世界陷入无底的黑暗，在这块小小的方寸间。他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穿上所有御寒衣，钻进睡袋取暖。他不舍得点燃火炉或中国蜡烛。只可以回想这些好东西与他的联系：中国朋友的酸菜炖鱼太好了、俄罗斯朋友的烤牛排、智利朋友的葡萄酒太美了。还有长城站提供的气象资料、南极环境研究资料、乌拉圭朋友的木化石研究资料、韩国站的冰盖冰雪资料……他还要思考、试验、记录自己“极端环境下生存体验”的资料。他将一切资料发给捷克各研究单位的朋友，得到的是如潮的欢呼和极高的赞誉。好几所大学聘他为客座教授，并向政府提议建立南极考察站。这都说明他的坚持是多么的值得！一种豪迈、悲壮之情常常冲顶出他的泪水，冲顶得他常像一头受伤的海狼那样嗥叫起来：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

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

都说啊多么美丽的花……

生死之间

在这样的激情中，他敢于走出木屋，贪婪地望一阵韩国、中国站上的明灯。中国站的明灯啊！便是在极昼的夏季也不熄灭。在这极夜的墨染下，连冰雪都变成了黑色。长城站的碘钨灯却放射出熠熠红光，点燃得海冰漾出几溜火河，灿灿漫漫地引烧过来。这是天涯的奢华，这是节日的盛典，甚可谓之南极的太阳。他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眼望着这样的太阳，觉得暖和起来，继而进入一座明亮的厅堂，厅内的火树银花烧烤，烤得他皮热肉燥，想扒掉皮衣。

他知道，这是在极寒下濒死的征兆，便摸索着退回木屋，立即喝两口中国的“孔府家酒”。同时想起孔子的隔代弟子，亚圣孟子的教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空乏其身……”事实上，他也将身临绝境，木屋里的箱内囊内，再没有一点支撑下去的食物，更缺少对外求援的卫星电话。他将最后的一块干肉吞嚼下去，半瓶白酒掖进皮衣，关上铁门，向长城站灯光照耀着的海冰摸索而去。

他的竹竿和双手并用，触摸出了雪堆、冰沟、冰疙瘩。那障眼的物体。必然是雪坨和冰墙。顺着灯光的漾汪前行是他的希望。每一步都是脱离或迈向死亡。还是几天前的晃惚中，在长城站探照灯的闪掠里，他似乎梦见、看见百米外或千米外的冰面上，有一个黑色的物体，他认为能够点燃他生命之火的，也只有这一个墨玉般的黑点儿了！当他的围巾被呵气濡湿，又冻成瓷瓦模样的时候。他摸到了那个黑点儿！哈哈！它竟是半条海豹的尸体！那么温顺而仁慈地冻结在冰上。他抽出钢刀。切削着石头般坚硬的内脏和脂肪。塞满了皮衣的囊囊袋袋，然后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阿……”但是，“门”字还没能说出，便一脚踏空，陷入冰洞。

眼前是一团漆黑，周围是坚硬的冰墙，靠着竹竿的横支，才未陷落到海底。他用力撑开四肢，以钢刀挖出一只脚窝、一只肘窝，点燃了火机察看……啊！这是一个海豹的洞穴，它死在了洞外，却诓引他死在洞内。他陷在洞穴的转弯处，头上是直直的竖井。只需十分钟的时间吧！他便会冻僵、滑落海底了，而爬上的希望应该为零。既然已死过百回，这一回也不再怕。但上帝是叫他来冲破极限的，他刚刚唱过的歌儿，背诵过孟子的圣言，还萦回在耳边。他解下了围巾拴于竹竿的尾结，向冰洞的底部探去。围巾竟蘸上了海水。他挑着围巾举过头顶，滴水的围巾便搭落在冰上。他掏出“孔府家酒”的扁瓶，将酒一气灌下肚子，拉了拉竹竿，觉得围巾已牢牢地冻结冰面，竹竿也系得牢固，便唤了声：上帝！一刀刀开凿起攀壁的脚窝。他惊叹自己竟有如此的镇静和耐力。当他手拉着竹竿，脚蹬着冰窝爬上冰面的时候，他跪伏下去，亲吻着那半条海豹，流出了感激的老泪。

两串泪珠，显然不够抒写海豹的赞歌，在他事后的述说里，人们得知海狼或什么神物吃掉那半只海豹，纯粹是为了帮忙，不然，他的短刀根本破解不开冻成石头的全豹。他一趟又一趟返回冰面，用石头捶击着钢刀，砍割下它的脂肪，燃上柴火，烧软结冰的红肉。吃光了一切的时候，又在火灰上熘软豹皮，一条条一块块地切割下来，烤焦茸毛，这是世界上绝妙的烧烤，供他一直吃到乔治王岛显出熹微光亮，极夜的苦海渡过！

“复活节”诗境

忘不了那个被他称为“复活节”的日子，他踏着海冰来到了长城站，人们听着他近乎于《聊斋》的故事，请他吃热饭，喝“孔府家酒”，对他的钦佩又增加了敬意。他洗了澡，换上中国站赠送的新装，并参加在此举办的“九国联欢会”。那是恍如春梦的场景，一群群潇洒、美丽的各国男女相拥问候，热烈交谈，相互庆祝与打趣。他发现自己已不习惯这一切，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是怪怪的，好像在看半头僵死的海豹。他试着与人交谈，但不知口中说了什么。想乘着欢乐气氛愉快起来，反而喉口发热、发紧、发哽。他想躲人楼后的“西湖”边痛哭一场，然而无泪。当他被中国朋友唤进场内，节目开演之时，却猛然发现，这才是春梦的开始：他看见了自己在无数的梦中，在默诵中国诗、心中也诗情盎发时深藏着的“明月林下”的美人一一她穿着绿色的长裙，婷婷娜娜地走上舞台，以标致的英语，磁性的柔声主持联欢会的开幕式：“先生们，女士们，朋友们，您们好！南极洲、乔治王岛九国联欢会，今天在这里举行，就像是四海之内的兄弟姐妹回到家中，共度欢乐的佳节！在这片冰雪的世界里，我们的歌声、舞蹈和诗诵。我们的武术、球赛和表演都变成春花的芳香。幻化成冰雪般晶莹的友谊……朋友们！我们拥有着永驻的青春和光明的前景！”

顺随话音飞来的，那冰光闪烁的一瞥，突然凝注于角落里的他……是啊！梦中的她推开“明月林下”的屋门，初见他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也是这样的……他语无伦次地询问着身边的人：“她是谁？”答曰：“中国武汉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彭方”。啊！在接下来的知识里，他得知她能运用包括俄语、西班牙语在内的几种语言做翻译时，便猜想是仁慈的上帝，将迷途的羔羊交给了天仙牧女——好心肠的中国站长同意他的请求，让彭方帮他收集资料，补充给养，做他的语言金桥……

他激动得老泪纵横，深深鞠躬了。在之后的交谈中，她轻松的回答，解开了梦中人一道道疑题：她初见他的凝神，不过是敏感的女人，发现了角落里不寻常的眼光。她愿意帮助他，是圣人孔子的教诲，也是中国人发扬南极国际协作精神应尽的义务。她作为同专业的人与他合作，不过是茶壶盖放到了茶壶上，无须多想。至于那些“高士卧、美人来”的诗句，她夸奖他具有浪漫的诗人气质，却讲了一个可以圆梦的中国故事：几十年前，一个女幼儿教师带着一群娃娃游园，公园的守门人脸上长了极多麻子。孩子气的女教师就多看了他一眼。俗话里有“秃子能，麻子俏”的说法，麻小伙便感觉良好，每见女教师领娃儿来玩，便梳头抹香地凑上，废话连篇。一日，美丽的女教师当着门卫的面儿，向娃娃提问：“孩子们，我们为什么看公园？”

娃娃答：“公园里有花，好看！”

她又指了指麻小伙：“我们为什么看叔叔？”

娃娃答：“好好种牛痘，不长大麻脸！”

哦！原来如此！捷克老头被美女惹得哭笑不得，却依然用最美的文字赞扬她，感谢她。这样的日月似乎很长，直到彭方回到了武汉大学，还介绍这位传奇老头儿去武汉、广东等大学讲学，直至而今。

“助手”疑云

在捷克和东欧，“亚大”早已名噪一时，特邀教授、名誉教授的头衔已可堆计。他的行为方式，也随着时运的变迁而变化。当我来到乔治王岛，闻听各位专家讲述这个人物的时候，他已有二年未见踪影。他艰辛探索南极的标志之物——简易皮艇和那只破旧行囊，像一条忠诚的老狗一样蜷缩在长城站车库桩下。任凭冰封雪掩。长城站老站长董利告诉我一个使人纠结的事实：这条皮艇并不是“亚大”一人寄放于此，还有他“成名”后雇用的一个副手。在乔治王岛各国人的眼中，那是乞丐雇了个叫花子。他是个在捷克国内比“亚大”更穷的人。他除了像狗一样忠实地跟随或受使四处求援、汇集资料和发信之外，没有任何文化表现。在一身正气的董站长眼中，副手是一个使役，一个奴隶，或更准确地说：一个被放在极端环境下的试验品！因为自有了副手，捷克老头就只在每年的夏季来此一度。将漫长的堪作生死考验的日月交给了他。在副手的眼神里，人们读到的是忠诚、坚韧、可怜和无奈，他不单不具备表现意愿的英语、汉语或俄语功能，甚是在讲用捷克俚语，因而无法判断他来南极的性质、任务和从事这一切的合法性、合理性。也无从知道“亚大”离开的意义若何，负义几何！

所有人的记忆都是“助手”的固定形象：油渍的皮衣，龟裂的长靴，巨大的、多处脱毛的皮帽遮盖了几乎全部脸腮，只露出尖尖的长鼻、毛茸茸的胡须。他用嘶哑的声音与人说话，伸一双鹰爪样的枯手，说不清手上的黑色是油灰还是墨染。在走热了或是狼吞虎咽对付汤饭的时候，他才会脱下沉重的帽子，露出盖过额头的黄发。每当此时，一股狐臭的味就会喷发出来，弥漫于整个站区。但是，人们更加愿意帮助这个可怜的人，因为他的诚实和自持力明显高于“亚大”。他要的东西似乎很少，几乎不烧柴油。有人亲眼看见他生食漂在海湾的死鱼，并用海水洗漱。

张国强是在一个风雪天。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踏冰而来，背一只搭裢行囊。因他已多日未来，人们给他留下不少的烤肠和馒头。他吃下三大碗加了果酱、肉汁和奶油的面条，那么满足又不满足地舔着嘴唇。调皮的大厨小厨们往他的皮衣里掖着罐头、葱头、蒜头和馒头，唤他孕妇、伙计、老伙计。他鲜见地笑起来，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在他一级级走下综合楼铁梯的时候，他高兴地挺直了腰杆。人们议论着他一冬的艰难，长夜的生存状态，一直目送他走到“长城石”下的时候，却看见他停下脚步，手搭额前，仰望着我们的国旗，慢慢地脱下帽子，佝偻着身体，头深深低下去，低下去。然后，他踏着深厚的积雪，踱到海湾的冰上，像一只肥笨的鸭子一样，晃晃荡荡地走了。在天光、冰光的合照下，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晃悠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的时候，似乎还未到对岸。大家都知道，他要绕过长长的冰裂，绕过幽深的海豹洞，还有根部凹凸的一个个雪坨。从此，人们再也没见过他……

海冰融化的夏日来了，中国站的朋友前去看望他。木屋里没有，雪坡上没有，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齐声地呼唤着：“哎——伙计——老伙计，你在哪里？”浮冰下没有，雪坨边没有。人们开始审察那个木屋：没有一撮柴灰，没有一滴火油，没剩一点食物、一件衣物，也没有一块人骨，一块破衣，一滴血迹。看来，他是带着所有的家当出门的。他们找遍了那一片海湾雪地，仍不见“伙计”踪影。中国朋友流下了眼泪：“老伙计”没有了，没有生命的迹象，也未有死去的迹象。看来，他应在冰冻开化之前跨海，掉入了冰裂、豹洞，而被海豹、鲸鱼、海狼等等的动物吃光了的。

也就在那一日之后的不久，捷克老头来到了南极。人们已不愿搭理他，他却流着眼泪四处喃喃：多好的朋友，多好的兄弟啊！他没有了……他争着留在这里，说比我年轻二十岁，（先前，人们认为他们年龄相仿）。他寄给我许多有用的资料：气象、天象、海象……动物趣闻。还有描写他在极寒中突现热感，欲要脱掉皮衣，和在极度饥饿后突然厌食等等濒临死亡的经历。在缺油断食的无望时刻，他吞下烧焦的蛋壳和木灰，获得了出门求食的力量。他曾与不知名的海兽搏斗，双方流血。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他看见或梦见大群的海盗从轮船下来，高高扬起铁棍夯击着海豹的后脑，然后像拖死牛一样运走。还用巨大的网笼捕走企鹅，在企鹅爸妈面前生喝着鹅蛋、生吞刚孵出的小鹅……最后，他们要带走他，逼他拿出所有的探考资料……

助手的信很长，说不清事情发生的季节和日月，却对一些细节叙述细致入微。令他大为惊讶的是，他也说曾有美丽的女子出现：她不走屋门，却来自屋顶，月亮样的面庞上，有一双冰珠样清亮的眼睛。她的头发金黄，像阿德利企鹅一样，头上插饰一支金黄的菊花。当她展开金色的长裙款款落地的时候，整个的屋都璀璨炫目，温暖无比。她俯身望着他。将戴着镶钻手套的小手抚在他额上，像唱歌一样说了许多关切的话，最后的话语似天鹅绒般温柔：“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飞进天堂……”

于是在木屋顶端开出一口天窗：明亮的阳光瀑布般倾泻进来，灿灿地灌满每一个角落。她飞出天窗，那么轻盈地提携着他。穿过了海豹洞般的幽深隧道，不知道洞的那一端还有多远，却可以感觉到桔汁样的金光灿灿漫漫。流泻湍激……

他的老泪洒落下来，灌满了脸上的千沟万壑。听可恶的人讲诱人的故事，是一种心理的奇怪折磨。人们宁愿相信，“老伙计”是跟着仙女上了天堂。正像希望当年失踪于罗布泊的中国科学家彭加木——是外星人绑架了他，让他去整治那些星球上的荒漠。这要比任何结局更符合中国人皆大欢喜的文化心理；在中国朋友长久的无语中，捷克老头多毛的双手开始抖动，摸索，摸出一小块书写着“孔府家酒”的彩绘商标，在商标的反面，分明地现出了像中国一年级学生——幼儿园学生用圆珠笔书写的五个童体汉字：“我爱中国人”。“爱”字写歪了，“国”字框太大，而那“人”字的一捺，则像“功夫朱”的踢腿动作，上扬过高。也因了用笔过猛的缘故，戳破了厚厚的纸面。他说纸片儿是在火柴盒中找到的，火柴盒掖在木屋的顶角……

天使还是恶魔

人们再也忍耐不住了。一齐流出了酸楚的泪水。2013年的2月，捷克老头乘着夏暖，又一次来到长城站。他做出老朋友的姿态，仍向长城站讨要资料、材料、油料和食品，讲述着他在中国的武汉大学，广东的中山大学和世界各名牌大学讲学的风光。传神地描绘着他梦中的仙女——武汉大学生命科学院彭方教授与他合作的愉快情形。他向人们介绍他的新聘助手——一位酷似前助手举止神态的半老男子。并让助手向每一位中国朋友鞠躬。新助手脸上露出讨好的笑，给人的印象仍然是一位训练有素、骨轻肉薄的洋丐形象。让人无法知道，如果象对待“老伙计”那样尽心是否正确。

在海峡雪飘、寒潮来到，乔治王岛又将是冰封雪裹的前日，候鸟般的捷克老头，果然又要离去。他带着助手，向长城站朋友告别，请求人们像信任他一样，也信任他亲密的朋友。他捧出了一枚刻有“捷克共和国南极科考站专用章”的宝玺。要求第二十九次南极科考站副站长、管理员张国强代他保管印章。这是一种朋友的信任，一件跨国的重托，令国强不敢接受又不敢不受——因为他此次的迁徙，也一起带走助手，让他和自己一样在安全舒适的美丽祖国度过冬天。他们将水淋淋的简易皮艇抬上岸来，不求人库，而只要在库房的桩柱下存放一年，连同那位助手的一只背囊。他信誓旦旦地保证：2014年的5月，他将会带领助手，准时返回长城站，面谢朋友。

张国强站长讲给我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2013年12月14日，离他的返还有五个月时间。我不能等待他，但似乎又确凿地看见他躬起腰，仰起笑脸，平平双手伸出，捧托着一只闪光的宝贝：“站长先生，这是捷克共和国南极科学考察站的印章，我以祖国和您的朋友——‘亚大个人的名义，将它重托于您，在我离开南极期间，您可以全权同意或否决使用此印……”

啊！一个信任中国朋友的“亚大”，两个不止费解的“助手”。我费力地解析着这一现象，也想要准确定位“助手”的属性：主与奴？师与生？官与兵？朋与友？老板与雇员……倘若他不聘助手，独自闯入这远离人世的天涯，忍受着旷世罕见的天磨，便是合理？便是大义？学唐玄奘拉扯起三位或一位弟子同行，而弟子遭难，便是无情？即便这浪漫之徒，是对南极仙境奇景产生艳遇般的迷恋，人生又妄图营造一种清风绝尘、冰魄雪魂，独阅天书而获扬名世界之本，但见得弟子（助手）与他苦难同当，生死相随，同做探极好梦的悲壮，不也是十分的可叹吗？倘若助手不曾失踪（或升天），有机有缘与之“苟富贵”，同成功呢？倘若他们不是因了贫穷、无奈而扮中国古人武训形容行乞求助，与乔治王岛九国队员八字难合、再加屡求常乞，有来无往，惹人生厌，而潇潇洒洒披云并驾呢……还有百般的假设，千般天问！权以拙诗慨之：

是天使还是恶魔

是投机还是探索

是残忍还是坚韧

是忘我还是自虐

追梦的捷克老头啊

任人评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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