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三篇

2014-06-24 19:54萧开愚
江南诗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霞

萧开愚

张大尾,湖北黄冈人,在上海一带做装修活。父亲给取名张大伟,因为谐音长大痿饱受耻笑,他自己改动一个字强硬反驳。他的执着劲与常人的相左,目的是抓鱼结果游了泳。遗传吧,父亲当工兵,在朝鲜排雷过于谨慎反而炸缺腿,烧饭的战友未婚妻出家,想不开,故意去踩雷,怎么也踩不着一颗。父亲终年坐卧,揣摩到一些心得,迷信顿挫的遭遇酸楚但是是很有意思的安排。父亲在他小时评点楚人分居湖的南北蒙受不同天命的几句话,将他胸中的泥沉点清,从此大而化之,随便跑跑。

父亲说:“湖南人准备又准备,不如武汉混混弄走火;偶然的开局必然糊涂死,湖南那个湖南煎熬出了手段。”

大尾写生十年,等于职业看守十年风景,裁好的水彩纸夹在画夹里基本未动。他天天——应该是每周或者每月一天——去到同一块平常突兀的石头上蹲着,距离三米远观看一棵树。直到亲戚的亲戚叫他一块远出干活,没有人找过他;他熟练任人使唤的心情,拎包伙同一队人南下深圳。工厂的流水线、港口的集装箱和火车站的站票都掳过了,亲戚叫去北京,北京所有立交桥下的轰鸣睡遍之后,他攒够工具,正式敲定终身职业。

城市和乡镇房子修了拆、拆了修,大尾揽的工程不多复不大,虽然收款困难,足够绵延时日。上海的场子渗透进去,比规矩硬的规则惊出他一身湿疹,从父亲继承的方法竟然压不住喷薄起来的服从的天性。上海贵西贱东,他决定遵守地方善良论,压榨工人和夜晚。他组织刁钻长相的同乡练习凶残表情,果然回款加快。还算惬意,从嘉定搬家到了七宝,离开浩瀚、应有尽有的九星建材市场仅仅十分钟路程。然而,从拥挤的人群的行走的态度判断,七宝位置正西,不在上海的西面的范围。幸好是湖北人,他安慰自己,自知自己的所谓心力已尽。

他泊好车,匆匆坠下地铁入口,久违的失重感与长明灯的阴光一并加剧。长长的地铁车厢恍如屠场挂满挂件,他把自己硬塞进去吊起,感到石头般的解脱。旁边的人换了又换,他们的耳塞漏风,音乐错杂。车到终点,裹在制服里的人挥舞扫帚驱赶,他追随惶恐的苍蝇跳上月台,车门啪地关上。电梯坏了,他走下走上,来到对面月台。他想要坐回刚才驶进车库的那辆,连过三趟,都像都不像。换车三次,消耗掉三个钟头,原来时间如此之磨蹭,比塞车还要生锈。

到底回过神来,察觉跟着丧心病狂的样子的中年到了龙华寺旁边的垃圾场。伙计神气活现,周身别着像章,走一步回头对准他身体某个部位笑那么一笑。尴尬是愉快的,容易适应,尚未靠近娇嫩地抽绿的垃圾山呢,大尾活过来了,血管里召开蚂蚁田径赛。

这是1997年的清冷的春天,龙华垃圾场还没整理搬迁,这座世界上问鼎速度最快的人造山峰大有霄汉之势,好像要逼迫神乎其神的弄堂里的弱禁天使捂着嘴现身。大尾与垃圾人攀登上去,兜里膨胀着挑捡的玲珑玩意,无法变形的变形金刚、无法停止的闹钟和凝固的口香糖。山体的每个方面都在塌方同时窜升,两人被瘙痒的浮力扭曲到顶,两台386也许286台式电脑迎迓并且烫伤他们屁股。真像渺小的伟人,他们观察从他们身体腾空的奇臭的乌云,飞去龙华寺与香火结合。他们讨论下山,天色骤然黯淡,西北角甚至朝浓烟的滚龙形状投去黄色雨霰。他们讨论沼气,沼气就爆炸。沼气本来就在爆炸,巍峨山体的轻柔疏松处全在冒泡,劈劈啪啪鱼群探头呼吸似的。这次够格,当量级别,爆破的。垃圾人被突然的气势抛向空中,下来辟在他坐的仍在散热的电脑上。拿起落在手边的一截烧焦的腿,垃圾人满意地说:肉香好闻。

旅行量渐渐超过工作量,上海附近和江南地区的一切垃圾场浸透了大尾脱窍的眼光。他钟意山凹里仿佛种植的峰峦,他爱根深。妻子问他近来奔波频密进帐为啥锐减,他想解释毕竟忍住。事实是,可见的东西没有比得上垃圾的,成分、颜色、比例和形式无不随时变动,允称集体无意识战胜个人想象的遍地证明。他怕他的笨嘴把意思说扁了。

大尾分裂得体面,旅行时脱离熟人视线才换穿垃圾人赠他的衣裳。像章叮当作响。他很少去看他,他们之间的默契超越暌违。湖北人,需要仅此一个的无间隔的呼应。

王秀珍的两段生活(之一)

王秀珍转悠着,头渐直渐昂,把迎过的人都选择了几道——他们在小镇仅有的三条街折返踩路——意志复归平板。趁她走神,吃过酒的女人走脱的鞋子落在脚边,她帮她捡起,递交的霎那果断地问:“你认识王秀珍吗?”

“不认识。哪个王秀珍?我们那里一大堆王秀珍,我跟她们不玩。”她一边穿鞋一边跳开,“我分不清她们谁是谁。”

“黄山屿的王秀珍。”

“黄山屿?没去过。”

接下去,王秀珍的调查进展顺利,一连询问三十来个路人,都不认识王秀珍。她到桥头坐上返回黄山屿的小面包车,两镇相隔十公里,摇摇晃晃翻山即到。在黄山屿,同样没人认识王秀珍,包括三五个面熟的人也不认识。

天黑前,她搭车回家,肚皮里空落中充实着松活。她家横在两镇间靠黄山屿这边只管刮风的垭口,四户中靠山顶的一户。人家要么温、钟要么盘,她的姓偏僻。现在世界澄清,上学的镇上和身份的镇上,没人认得她。到家洗洗睡下,听着棚型房子被宇宙使劲,她不禁失笑。

这一夜比平常还平常,风自景宁,过一会又从永嘉扑来,撕咬并作钟爱这里似的。自温州向西,沿下屿、七屿直到黄山屿,石山摇动,她全然不知,像镇纸平压在干枯的海里。

第二天,不耐烦的告别仪式简短极了。她年轻早熟,却不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知道这一次或者下一次就是永久性的。她没想到回头望望仅有的认识她的人。

王秀珍睁着睡眼来到人挤人的上海,投靠小学同学李霞。李霞带她夜游,灯光一再刺醒她。她认为强光照射墙壁和江水浪费得很,穿梭于光影的裂缝拍照的人实在费解。上海给她反自然的初步印象,李霞教育说习惯成自然,你在你以为变态的环境里呆上一阵,再看你以为古朴的地方那才荒诞呢。当晚她俩睡一床,时醒时睡,回忆和畅想。李霞联系的人和介入的事情繁杂,社会几乎为她而筹备。这一夜,是王秀珍在上海唯一一个用来睡觉的夜晚。

王秀珍跟着李霞,到曹阳新村一间洗脚店学习洗脚,她想跟李霞,店长把她交给十八岁的丽水籍姑娘。叫过师傅,便开始给人脱鞋袜,观摩师傅把一双臭脚摁入水桶的手法。师傅讲解经络和穴位,其间夹叙她的履历:职校上到第二学期提前工作,到金沙江路的一星级酒店大堂站柜台;一次,设法泡她的小伙请去洗脚,她经历人生的巅峰刺激,舒服得死去活来,当下打探培训地址,转行到局部调控整体的销魂事业。

不消半月,洗脚技术掌握到家,第二个月,吓唬顾客的保健套话和套牢顾客的花言巧语已发自肺腑,接工资的手给时而爬到脸颊发红的灵魂拧紧了正确的发条。然而王秀珍不爱好洗脚,捏着捏着突向脚人发问:你为什么这么爱你的脚?她心里嘀咕,为什么脚要洗得这么腻烦,重视细节跟详细害怕似的。乡下人的批评愉快自己,说出口就是不见世面:用车的人的脚与阑尾相当,为什么按摩阑尾?难道,智障的脑袋按一按就能运转?店长忍不住,答应她调整到里屋做保健按摩。王秀珍觉得保健按摩解决功能需要,属于正经服务,因此手艺练得勤。但顾客不买账,很少点她。落寞的局面打消她进一步的雄心,她曾暗自探索进身之途,彻底赚一笔,哪知身指比例的长法。

这样,王秀珍承诺闭嘴,回到前面大房间洗脚。接受她的服务的客人有限但是有,心肠升华过的和累得要求睡觉的。

三年过后,王秀珍跳换四个店,存款三万五,现在在十米深的地下二层一家转弯抹角的通宵店里,为出租司机和熬夜的人搓捏。盘算加踌躇一番,她给李霞传去一条短信。李霞换得勤,正在浦东金桥高尔夫球场旁边的店里服务高档客人。好吧,过来,同学而且闺蜜,一次性把你打发了吧。

王秀珍坐车穿过黄浦江隧道,她讨厌江在头顶的压迫,讨厌楼厦的峡谷的呼啸,讨厌协警的吆喝。不过,毕竟习惯了黑暗,眼睛一闭安全感回到浸透脚气的身体。久别刺眼的早晨,不能适应冲刺的步伐,她躲躲闪闪,意念逃回到静谧的地下室。在霉味、中药味和其它蹩脚味道沉滞混交的领地,她是她自己温和的支配者,客人肢体和感觉的谦恭的统治者。想不到上海故事行将结束,理由刚才露骨。真是,这么多脚没有洗。

李霞提供的前程无法拒绝,需要五万五千。五万给蛇头,五千留着路途花销。李霞表态借给一万,王秀珍要在地下室再干两个月。

两个月晃掉,王秀珍去到广西等待。广西两个月不如上海三个星期,只积攒了一千二百块。她把存折取光,偌大一捆,管账的人找给她八百块绿色的美金。遵命把存折烧成一撮灰,算是挥别祖国,王秀珍和其他揣着美金的各色人等在装着冰箱和电视的纸箱的保险包围中一旦找准背靠背的坐位,光线顿失。严密包扎的货运卡车发动,从闷热的亚热带密林驶入热闷的热带密林,王秀珍等轮班紧张、低喘和昏睡。

王秀珍的两段生活(之二)

经过两个月的漆黑的辗转,躲过无数次的当真的盘查,以及窒息和疾病的折磨,王秀珍等结束卡车和轮船颠簸,在意大利左派的大本营博罗尼亚被提出交货。

他们一行二十几个加入与世隔绝者的行列,三十几个人一间,两层通铺而且床底下住人。他们早上搬开满满的仓库里的一遛纸箱进入车间干活,切割皮革缝制尖头皮鞋,晚上搬开纸箱回去休息。王秀珍抵达不到三周(落脚的当天开始上班),被侦察妥当的警察逮住清点。几个厂共两千多雇工全没有证件,都说些翻译识别不了的方言。媒体攻击政府丧失人性,博罗尼亚大学的教师领着百十个学生上街游行,举着“我们欢迎外国人”的横幅和手帕唱外国摇滚。他们按非法移民法的某个含糊条款安顿下来,分流到特许的鞋厂和申请劳力的电器制造厂。王秀珍恶心流水线的机械动作,适应窗光也很困难,悬着的心脏到底落实在胸腔里了。

在难民村,人口交易量比饭量大,王秀珍在纸箱的夹缝通过耳语结交的同伴选择留下等待特赦,王秀珍决定继续旅行。剩余的美金能剩下两百,她是上海货,凡事拿上海比较,自然该去规模相当的地方。

具备密封货物的洲际漂泊经验,欧洲申根国家间的短途转运堪称豪华游。不再在同伴的挤压下对准塑料袋排泄,司机往荒僻的山道开一截,让他们方便着远眺雪峰。意大利西北山区与法国东南山区连体,山野味道胜过他们烂熟的密室味道,好些人产生裘马兜风的快意。

王秀珍来到巴黎,住进十三区一个后院二楼的一居室。她大吃一惊,她的邻居说温州话。下楼、上街,这里的人全说温州话。家乡的氛围意味着消息灵通,她飞快掌握到关于命运的所有正式材料,这里十三万温州人在等2000年的零点钟声,到时居留满五年者可获特赦。王秀珍并不焦虑,依据上海积累的观察,节庆期间一切像样的工作会中断停止,大家走脚或洗脚,着手连续工作时间业已奔逝,等于重起炉灶。

果然,到2001年年底,政府发布特赦文件,王秀珍已经够格而且扎根。这是后话。眼下分析手脚练什么手艺,她的指关节在水泡和滚顶的运动中肿大变形,依然轻灵。乡音帮忙,早到两年的一个同乡叫她学理发,接她的生意。她两口子接受青田同乡会帮助,要开面馆。同乡会的规矩是,受助发展以后回报同乡会,想回赠多少是多少。青田人把石匠的力气施于组织,结构出一种连环繁殖精神,强硬开辟。

不久,王秀珍在寓所私自开业。理一个头收费十法郎,多数收七法郎,穷人和小孩收五法郎。中国人、越南人和阿拉伯人,头有的是,黑生意挺火。头长头发,头发长了得剪,王秀珍摸脚的手现在摸头,发型的意义带动活着的意义转向,眩晕过后身体失去重量,感觉活到头了。幸好法国有穷人,找她理发的法国人把她的丑相看成美貌,每周来。非法移民的爱情不比合法移民的爱情长久些,法国人和他的头不复登门,王秀珍想要通宵剪发解愁,可惜头的数量被夜色终结。挫折可以拯救,初恋在欲望中种下要求,既然同种嫌弃,她把按脚功夫施于洋人的脑袋,收效神速,遂顺势搬进一套二居室。

恋爱超过两次,肉欲、感情乃至生死等由“要”产生的问题就不再纠缠理智。男人唤醒王秀珍克服自私的本能,她最后一个男友表扬她放弃从而获得,尊严很大,她照样为他理发,照样不收费。有时他和女友去看电影,把孩子交她照看,她像父母打自己屁股一样打孩子屁股。入籍后公开营业,有了八小时之外和周末,常上街,时不时被叫住说话,竟疑惑世道不过如此。

她给李霞电话,李霞拒绝她还钱,说巴黎能挣几个钱,走的不是时候苦了你了。李霞在上海折腾房子挣下房子产,店铺三个,夜夜要人捏脚入睡。她劝王秀珍回,王秀珍说不,她的脚一辈子不要人摸。

她给父母电话,父母说没事,想回再回。新盖的楼房三层半,回来看上哪层住哪层。王秀珍听出,她过去没为家里做贡献,现在仍然没有值得补充进去的意思。母亲说附近年龄适合的人没剩下一个,她理解,嫁不掉的女儿呆在家里丢人,不露面好歹好瞒哄。

她收拾行李,牙具、身份证和信用卡,去南方度假。火车开动的瞬间眼眶潮湿,就那么一瞬,她感到她是她自己。火车到站,她改签了马上回巴黎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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