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体验理论观照下的精神宴游

2014-06-20 17:26严爱军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苏子马斯洛高峰

严爱军

一次偶然的机会,笔者接触了马斯洛的高峰体验理论,阅读了相关书籍。借助该理论来理解《前赤壁赋》中的情感,笔者有种恍然大悟之感,觉得这一理论打通了自己理解文本的任督二脉,使得在认识上更进一步。

马斯洛是“人本主义心理学之父”,他在研究自我实现者的过程中,发现了他们有一种近乎神秘的体验,“这种体验是可能瞬间产生的、压倒一切的敬畏情绪,也可能是转眼即逝的极度强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①这便是高峰体验。苏子泛游赤壁,“饮酒乐甚”、“客喜而笑”、“不知东方之既白”,其中的幸福就是这所谓的高峰体验。下面,结合高峰体验的相关理论,笔者透视精神宴游,触摸精神高端,进一步探讨和分析《前赤壁赋》中的情感特征:

第一,情感重点依附于“水”与“月”的意象,弱化对其他物象的描写

在“高峰体验的存在认知”中,马斯洛说:“高峰体验者所见的图像就是感知的全体,背景实际上消失了,或者至少不被突出地感知到。此刻好像图像从其他万物中孤立了出来,好像世界被遗忘了,好像感知对象暂时变成了存在的主体。”②这里的感知对象不是宇宙之全,而是一些具体的事物。在《赤壁赋》中,“水”与“月”便是苏子情感寄托的主要依赖。

面对赤壁的山水风月、饮酒诵诗等各种物象,按理作者选择的空间很大。如,从空间角度讲,赤壁耸峙,给人的压迫感很强,这应是首选,如在《后赤壁赋》中它的地位就很重要,“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再如,从情感的触发点讲,选酒作为吟诵对象,也是传统技法。然而,在此,苏轼采用了“减法”,减去其余,着重描写了“水”与“月”。水是八月长江之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万顷之茫然”;月是八月中秋之月,“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是眼前之景。水状茫茫,月色浓华,营造出超凡脱俗空明澄澈之境,具有过滤百端俗虑的净化作用,引发诗人进入“羽化登仙”身心放松、极度自由的状态。

如果说在前半部分,“水”与“月”展现得更多的是物理特征,是物象,那么到了后半部分,则“水”与“月”体现得更多的是情感特征,则上升至意象。“水”与“月”是古代诗人喜欢吟咏的对象,以水与月来喻指自然之永恒、岁月之无穷,这种借物咏怀的手法是传统手法。孔子、李白、张若虚的诗文常有类似手法,表明水月精神的导向性与禅宗意味。在如此澄明之夜,苏子同样以水月为喻,“客亦知夫水与月乎”,暗示了这种文学传统手法的存在,消除自身设喻的唐突与兀然,“逝者如斯,未尝往也”,大江滔滔,亘古如斯;“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月圆月缺,毫无增减,时间的轮回消除了盈虚与圆缺,生发出自然如斯生生不息的喟叹。仰观宇宙,宏观思维,从变化的角度出发,“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感知的是生命的长度;俯察自我,微观思维,从不变的角度思考,“物与我皆无尽也”,看到了生命的宽度与无限可能性。在变化中看到了不变的欣喜,过滤了凡俗中的渺小,寻找到了生命的宏大,进而获得了自我精神慰藉。

这种“约化”处理的手法,经济了笔墨,凸显了重点,浓郁了意境,丰盈了情感。在其他名家的高峰体验中,我们也能找到类似的表现手法,如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西山之特立”,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荷塘”与“月色”,等等。

第二,作者抒发情感时,忘却自我,甚至没有自我,实现了自我的超越

马斯洛说:“我的发现表明,在自我实现的正常感知中,在普通人中间或达到的高峰体验中,感知相对而言可以是超越自我、忘却自我和没有自我的……”③超越自我是高峰体验的又一重要特征。这一点,在苏子的《前》文中表现得非常明显。笔者以为:超越自我在《前》文中起码有两层含义:

第一是超越现实进入仙境。在第一小节,苏子从多角度来表现自己的快乐,可谓“极尽视听之娱”,如“清风徐来”,秋高气爽;“举酒属客”,美酒知己;“颂明月之诗”,把酒吟诗;“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意境朦胧,视野开阔……多种感官在这澄澈之夜得到释放与体验。“水”与“月”共同营造的空明之境,让苏子万千毛孔得以舒展,凡尘俗物皆可视为敝屣,忘却以前的政治失意和精神的苦闷,套用朱自清先生的一句话:“且受用之无边的酒香月色好了”。在这样的背景下,作者“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纵横驰骋,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精神已经冲破躯壳,灵魂已经脱离肉身。“浩浩乎”、“飘飘乎”抒写精神欢畅,“冯虚御风”、“羽化而登仙”,自由飞动的境象激发了苏子升天成仙之快乐,这是庄子式的“独与天地精神之往来”的精神逍遥,完全超凡脱俗。

第二是超越苦闷获得解脱。《前》文在体式上借鉴了汉大赋主客问答的结构。主客实际上是作者的一体两面。若根据尼采的自我理论,“客”类似“自我”,面向当下,遵循现实原则;而“主”类似“超我”,面向未来,遵循道德原则。在第三段中,“客”是喜尽悲来,可谓“乐极生悲”,苏子在享受快乐时没有完成超越现实。箫声幽怨是“客”由喜生悲的诱因,而人生之无常、生命之短暂是他由乐转悲的深层原因,而政治的失意与精神的苦闷则是最根本的原因,且由此造成的心理阴影甚至盖过短暂的及时行乐,使之无法抹去。

如何继续快乐超越悲苦享受幸福?这就需要强大的内心和坚强的自我。面对自然的瞬息万变和春秋的岁月代序,作者另辟奇蹊,从个体的角度出发,指出“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无穷尽也”,进行自我劝慰:人生需要抛却消极观念,拓宽空间充实自己,延展自我提升自我,唯有如此,才能豁达乐观超然物外,才能到达精神与意义上的物我同在的境地。这是其一,回答了为什么要超越;其二,作者接下来还回答了人生的另一困惑:如何实现超越?“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而吾与子之所共食”,江山无穷,风月长存,人生可以徘徊其中得以自娱自乐,这与李白的“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寄情山水的情感取向一脉相承。在此,苏子已经寻获排遣苦闷与迷惘的方法,懂得调适自我,用理智战胜情感,积极追求超脱、乐观与随缘自适的精神状态。

第三,享受精神愉悦,超越具体感知,获得广泛意义上的大快乐、大幸福

马斯洛还谈及高峰体验中的精神愉悦问题,他说:“我强烈地感受到,有一种欢愉与幸福具有一种遍及宇宙或超凡的随和性质,它完全称得上幸福与愉悦、生气勃勃和神采奕奕”,“这种幸福体验具有一种丰富充裕、漫衍四溢的性质,属于存在性”。④即客观存在的幸福体验是存在的,是精神愉悦中的核心体验。苏子在《前》文中的幸福体验是客观存在的,既有感官性的享乐,又有超越感官的精神愉悦;既有及时感官的快乐,又有超越时空的幸福。

何为幸福?根据现代心理学理论,衡量幸福起码要有三个维度:快乐体验、向上向善、延时享受。参照标准,苏子在泛游赤壁时内心充盈的幸福体验是显而易见的。

苏轼的快乐体验是逐层递进的。泛游期间,最基础的快乐是狂欢的感官之娱,是时,西风徐来,秋高气爽,良辰美酒,对酒当歌,可谓“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再者,苏子的快乐还有精神的宴游。苏子临江吟诗,“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寻求精神的通达与共鸣;“扣弦而歌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快乐之余没有忘记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负。

在论及高峰体验的价值特征时,马斯洛指出:“高峰体验只能是善的,是人们求之不得的,积极向上的,从来不会被体验成恶的和人们不希求的……它要有多善就有多善……”据此,“善”中包含着向上、愿景、美好等特质。“乐极生悲”是古代文学中常见的构思方式,如《兰亭集序》、《滕王阁序》等。苏子在这次过山车式的情感体验中,没有回避现实的苦痛和内心的迷茫,但难得可贵的是他巨眼如炬,圣心独烛,洞穿世相,看透人生,指出要直面现实,超然物外,寄情自然,突破迷惘,寻求解脱。当我们无法改变环境时,就让我们学会改变调适自我,积极应对生活。这就是苏子的生存之道。

马斯洛说:“在我所研究的普通的高峰体验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时空莫辩(disorientation in time and space)的特征。”⑤是夜,苏子的体验超越时空。首先超越物理时空。“纵一苇之所如……而不知其所止”,苏子的快活如脱兔如野马,纵横驰骋,完全自由。突破了空间的制约,快乐达到了极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何时起航入水?没有细说,大笔如椽,开端雄健,苏子不顾细谨,追求的是洒脱与不羁。结尾交代“东方之既白”,却用“不知”来回避觉醒。横亘在时间轴上的是无尽的快乐。没有具体的开始和结尾,童趣盎然,活泼四溢。再者超越个体时空。在第四段文本中,苏子对自己的劝慰没有从个体的角度出发,而是着眼动与静、有限与无限、常与变等哲学的高度,从一般意义角度出发,探析出人生走向新生的必要性和方法论。“吾与子之所共食”,道出了如此行乐的普适性与广泛性,超越了狭隘的个人主义。

第四,回归自我本真,感知自我的存在,接近自我的完美性

关于本真的自我,马斯洛说:“随着一人感知到世界的基本存在,他也就同时接近了他自己的存在(接近了他更完满地成为他自己的那种完美性)。”⑥这种完美性可以理解为本真的自我,这种本真的自我不是一般的自我,都是理想中的自我,都具有一定的完美性。那么,在《前》文中,苏轼理想的自我又体现在哪里呢?

苏轼博学多才,思想渊源比较复杂,“初学儒道,又渲染佛老,吞吐百家,兼容并包”,这就形成了苏轼的独特风貌:既本于儒家又不为传统儒学所囿,接受佛老思想,又能立足现实。他曾在《答毕仲举书》中说:“学佛老折,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静”和“达”是种不为世俗羁绊而追求自由与超脱的境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人生愿景。

泛舟夜游,饮酒乐诵,苏子极度快乐,幻觉自己羽化成仙。这是一种顺乎自然、率性而为、无拘无束且追求自我解放的生活方式,是一种暂且脱离政治苦恼的向现实告假式的快乐。“冯虚御风”、“羽化登仙”都是借用道家典籍所记真人、成仙之事。藉此,苏子试以说明自己已经困惑与迷茫中暂时解脱,言明自身胸襟的开阔与心境的和谐,达到内心极度自由之境,这也是道家“无为”思想的形象演绎。在寻求走出困境良方时,苏子从辩证的角度,提醒人们抛却哀叹和悲观,转眼自然,与“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同在,这种思想是一种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物我相融,天人合一。这正是道家无为而治的至高境界。

苏子且酒且歌,“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是诗人经常吟咏的对象。这一点,可以溯源到屈原。屈原在《离骚》中常以“美人”为意象,喻指他忠君爱国的思想。“诗者,志之所之也”,这里“美人”一词显然寄予了诗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朴素愿望。即便在被贬一隅,即便是快乐无上,他也身系国君、坚守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在自我的分裂中,苏轼借助“客”之口吻,分析了自己内心的痛苦:政治的边缘化,自然永恒与人生短暂,物是人非与韶华易逝。痛苦的背后包藏的是一颗火热赤诚的心:了却君王天下事。在此,作者依然表达的是渴望功名的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

佛家思想核心就是摆脱轮回之痛苦寻求快乐。文本最后“客喜而笑,……不知东方之既白”。不就是提醒我们:忘却烦恼,去享受生活中的快乐吧!苏子以快乐的意境作结,有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效,意谓人生苦短,生者需要超然物外,寻求生活中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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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林方主:《人的潜能和价值》,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66页。

②③④⑤⑥许金声、刘锋:《自我实现的人》,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79、286-287、268、289、312页。

[作者通联:苏州大学附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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