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记

2014-06-18 08:47苏宁
十月 2014年3期
关键词:果园

苏宁

我所记录,只是我所到过的一座城市位于郊区的农业社会的部分,现在,它被扩展为城市。

——题记

桃花岛从前一年叫果园,从前十年叫柳树湾。

它逶迤着,一半靠着淮安城,一半贴着古黄河的边。

岛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也许是几百户人家。他们大多数以种果树为生,还有一些人,不仅种果树,还养奶牛,所以,又有人管这一带叫奶牛场;而另有一些人,种了果树,养了牛,又把门前的一个大水塘挖深了,从古黄河里引过水来,在里面养鱼。先前只是养朝鱼,也就是鲫鱼。后来又买了一些鳊鱼、大头鲢子的幼苗。于是,这池塘里的鱼就既有鲫鱼,又有鳊鱼和大头鲢子了。去年,还出过螃蟹和两只饭碗大的甲鱼。

有一天,下大雨,水漫过了谢小六子家的池塘,鱼们都跑出了池塘,谢小六子一家只好全部出动来逮鱼。

他们的小二子,才十岁,背着书包,正要上学去,也被谢小六子叫了回来。帮着大人捉鱼。

不少鱼还没长大,还要再长一长,才可以吃,如果去卖,那更不行,这些鱼大多还只是鱼秧子,太小,若卖了,恐怕还不够鱼苗钱。

所以,所有跑出塘的鱼都要统统逮回去。

他们拿了脸盆,拿了水桶,连水带鱼往池塘里舀。在谢小六子的心里,天下的东西,鱼最娇贵,性情也烈,沾不得人气,你若用手直接抓它,即使把它放到金水银水里,它也好说歹说地不长了,甚至过不了几天,有的就要死掉。

水漫得太多了,谢小六子的女人负责用泥围坝堵鱼,她堵了左边塘口的鱼,右边的泥坝又被水冲坏了,那放水引流的,是她的大伯子谢小五,他还没睡醒,就被他的兄弟喊来了,裤角也没来得及挽,就下水了,他一边放着水,一边堵着鱼。忙得一头汗,忽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就成了个泥大伯子了。雨停了,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牵着一头牛,也来看热闹,他拍着牛,故意弯了腰说:捉鱼喽,谁捉到就算谁的。

又一个人接着道:你要捉,别捉朝鱼,你单逮那大头鲢子,鲢鱼头烧豆腐,鱼尾红烧。

他们这样大声说着,笑着,做着捉鱼的姿势。但并不行动,好像专等谢小六子来请他们似的。

那谢小六子向来是个豪爽的人,他说,不就两条鱼嘛,算什么大事,一会儿给你个三五条。现在,你们倒是帮我呀。

于是,那看热闹的便纷纷地脱了鞋,帮着他们捉鱼。

放掉了多余的水,留住了鱼,修好了鱼塘,天已经中午了。谢小六子从塘里网了两三条大头鲢子,又网了半桶半尺来长的小朝鱼上来,吩咐他的女人:去,买个十瓶八瓶酒来,都到我家吃饭去。

他的女人去买酒,没买十瓶,也没买八瓶,她算了算,一共十几个人,酒量最好的是李二爹,他喝足了也不过一斤,堂室摆一桌,院里摆一桌,再加上自己家的人,有六瓶酒总够了,家里人还可以少喝点。

谢小六子的女人擅烧鱼,煮汤。不一会儿,菜做好了,上了桌,大家都夸这鱼塘养的鱼就是比街上买的鱼味道美,一个人说:明年我也想法子弄几条鱼养养。

另一个说:吃买的鱼总觉得不够味。

因着这么美的鱼,六瓶酒一会就喝尽了,谢小六子又打发他的女人去买酒。这女人狠了狠心,心想这次一定要买够,否则会让人笑话她小气的。

即使买多了,喝不掉,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下次总还有有事的时候,留着下次再用好了。如果她的男人馋酒,要自己喝,那却不行,她要把喝剩的酒想法子藏起来,他是不去厨房的,就藏在厨房碗橱的大抽屉里,他若问上次请人捉鱼剩的酒呢,她就故意生气地说:还不是全叫你们这些小和尚给喝光了。

她买的是分金亭酒,四块钱一瓶,还有两三块钱的,但买那种酒,她的男人一定是要怪她的,再说,乡里乡亲,也不好看。所以,她又买了六瓶分金亭。

这一个小鱼塘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钱呢?除了鱼苗、鱼食,多打多算也就千八百块吧。

这一顿饭,要不要算进成本呢?当然不能,即使天不下雨,鱼不跑,弟兄们,邻里们也总是要在一起吃个饭的。

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呢?还不就图个热闹,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把时间给打发了。

她再不济,这个道理总是懂的,所以,她不仅又买了六瓶酒,又顺带买了半只酱好的猪头,二斤水煮花生。

而那当时四块钱一瓶的酒,现在已经不出了。有的人家颇有收藏,隔了这十年后拿出来,又香又清冽,像是很淡,抿一口,竟比茅台甘甜有味,比五粮液味思美思醇厚。它仿佛在时间的水里祛除了一切人间的火气,瓶子竟也是那样的普通而且有生来的旧,像千年的仙子终归耕于尘世,素服布衣,做着人间平凡新妇的事情。

果园的人,给小孩子起名字往往是顺手拈来,仿佛在小孩子的名字上动脑筋,是世上最大的关于时间的浪费。

三四十年以前的夫妇生小孩子,全凭天意,孩子总是来得多,来得也快,一不留神,生上三五个,是很平常的事。

小孩子一个跟一个地出世,总是来不及起名字,何况不出世,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只等生出来再定。

名字总是来得及起的。如果刚巧东家才生了一个公子,这公子姓张,起名为建华,建设中华之义,西面这一家呢,觉得这名字起得真是好,碰巧没过几天,他家也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家姓朱,就顺着东家的法子,叫朱建华好了。

心思缜密的父母,也有不照搬照用的,往往改动一下,若看好了力字,那就把建改为力,叫力华,若是看好了建字,那就改华字,改成什么呢?一抬头,门前全是长得青青葱葱的苹果树,就叫建树好了,或者跟着自己家的班辈用字定,如是玉字班,则叫玉树,如是文字班,则为文树。

另一个人家,他家碰巧有一台收音机,此间正在播出评书连播《水浒传》,正讲到燕青卖线,他觉得燕青这名字起得实在是好,燕子一来树发青,心下便想好,如果三两年的,也生那么一个男小孩,不叫别的,也叫燕青。可过了一年多,他只生下一个女小孩,那也没什么关系,还叫燕青,总比浪费了不叫可惜。是不是过上一两年的,总还能生到一个男小孩,一是这名字太好,千年难遇,只有快用了才心安,其次是怕过上个三两年的,就过忘记了。

至于这女小孩,叫西施岂不是更好?西施在此地本是家喻户晓,但西施据说是杭州人氏,离得太近,显不出为父的经多见广的精神,再说,人人都知道出处,未免就显得土,另也就失去这一番良苦用心的意义了。

总之,孩子一出世,那做父母的灵感也就油然而生,如有神助似的,一张口,名字就起出来了。

讲究的人还能一下子想出两三个,进行权衡,比较,这两三个待用名,若都觉得好,不妨先用一个,另一个留着下次用,但这次用哪个好呢,那就问问别人,让别人帮着拿主意好了。

杨现定今年怕有四十多岁了,他的父亲是渔民,天天在里运河上弄船,杨现定没生之前,那怀孕的女人问那整天在河上的男人:

这毛毛叫什么,省得到时你不在家,我不知道叫什么好。

毛毛,就是刚生下的还没名号的小孩,可以一律叫毛毛,狗狗,丫丫,蛋蛋,也可以叫宝宝。

淮阴人猫字总是咬不清,要读成扬声的毛字,所以,养猫听起来是养毛。而那毛毛,也许是毛毛,也许只是家中的小猫。

这摇船的男人吸着旱烟,想了又想,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过了半天,极珍惜地说了两个字:

现定。

这女人生孩子时男人果然没在家,户口总要报,这女人想了又想,记起来了,他的男人是给娃儿起过名字的,娃儿是男的,就叫杨现定。

杨现定的女人叫陈梅之,至于到底是梅之还是梅子,仿佛杨现定也是弄不清的。

这女人是杨庄人氏,顺着大运河走下去,过了杨庄大闸就是,离果园至多三四十里的路程。

杨现定年轻时也跟着父亲在船上,后来船出了事,船没了,整个家当也就没了。

杨现定只好买了两头小牛养。果园的草好,小牛养活了,养大了,卖了钱,他又买了两头小牛,买了七八只小羊。

女人在家。她不喜欢牛,也不喜欢羊,她买了两只小猪,春天和夏天,天天提着篮子割猪草,喂猪。

入了冬,那小猪变作大胖猪了,杀了一只过年,另一只是母的,留着来年生小猪。

杨现定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一高兴便喜欢喝点酒。也喜欢骂女人,他不骂东家的女人,也不骂西家的女人,只骂他自己的女人。

她喂猪迟了,他骂,不迟呢,也骂上两三句。

喂迟了,他说:

你是诚心耽搁我那母猪长肉。

不迟呢,他说:

你这女人,把猪当男人养,生怕喂迟了,饿死它。

天下有没有没脾气的男人?恐怕没有,男人天生要骂女人,女人天生要挨他们的骂。

这样一想,觉得骂也就骂了,也不疼,也不痒,他骂了人,他也没比别人多长五两肉。

至于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哪里不小心招惹了他,让杨现定自己说,恐怕也是说不上来,可是,在他眼里,她仿佛是没做过一件对事似的。

是她说错了什么吗?她仿佛不太爱说话,她也懒得理会他。

他有时也不骂她,一连几天,他哼着淮剧,哼了《赵五娘》,又哼《打金枝》还有《十不孝》:

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呕吐恶心。

他对他的女人说,我对你是好的,女人不骂不成器。

又说:我舍得骂猪,舍得骂狗,也舍不得骂你。

可他若真的又骂了她呢,骂也是白骂。

天下的法律,有管男人骂自己女人的吗?

恐怕没有,他也从没想过,不单他没想过,他的女人也没想过。

哪个女人,一辈子不遭自己男人骂呢?

男人活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图个啥,无非是图个顺当,图个清静。男人找女人干什么呢?随时由着自己出气吧。

兼之在一起吃饭,睡觉,生小孩子。

夫妇之道,不过如此。

年轻些的时候,这女人挨了骂,也是会生气的,生了气怎么办,她不会骑脚踏车,也舍不得坐汽车,她一气之下,走了三十里地,走回了娘家。

若她的气生得不太大,她在娘家住上两三天,就自己回来了。

若气到极处,想了再想,还想不开,她便发誓不回家了。

有一次,她果真生气气得厉害了,于是,在娘家一住住了六七天。

话说那杨现定,心里也是拿定了主意的,他对他的嫂子说:

看吧,住不上三两天,她保准自己回来。

回娘家这一招,杨现定早有领教。按惯例,她若回去想一想,不生气了,住上两三天,她自己就回来了。

若想一想,还生着气,她自己多半是不会主动回来的,她要等着他亲自来接她。

这一次,她狠下了心,想着,即使他来接,也不回去了。杨现定那面呢,一看几天还不回来,也有了数,自知这一趟路是少不了走了,只好又硬着头皮去接她。

除了过年,端午,八月十五,他是很少去他岳父家的。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接闺女回门,他也是不去的,她女人同着小孩子回去,买不买东西,无所谓,他若一起去呢,他是要面子的,总要带上几色礼,所以,为了省钱之故,他能免去则免去了。

现在,他去接他的媳妇。他打了两瓶酒给他的岳父,又专门去著名的西园糕点店买了两包桃酥给岳母,小姨子嘴巴坏,不好应付,他只好花五块钱买了一块据说是纯羊毛的红围巾给她。

杨现定提了酒,桃酥,怀里藏着红头巾,又带上七岁的儿子。

他早想好了,一见面先赔不是,草稿业已经打好,他要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不要生气了,都是我不好,你左右跟我回家去吧。当然,这话不能虎着脸说,要笑眯眯的,他不由自主笑了,算预习。

可一进他岳父家的院子,他的男子汉的威风又扬起来了,他想好的话,好像全忘了,都派不上用场了。

他见过岳父母,见过小姨子,才去西屋见他的女人,他的脾气又来了,好像他不是赔不是,而是兴师问罪来了。他说,你这狠心的女人,只顾自己过上了太平日子,猪也不管了,羊也不管了。

实际上呢,杨现定这五六天,猪管得好好的,羊也管得好好的,孩子也管得好好的。倒是他自己,因为又管猪又管羊,还管着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一天忙得连饭都省下了,来不及吃。

杨现定来了,也没赔礼,也没道歉,这女人呢,也一转眼忘了自己当初发下的永不回家的誓言。她连饭都没有吃,便一言不发地跟着杨现定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好日子,杨现定嘴里的脏话又飘上来了,他骂了猪,骂了羊,骂她,骂她把鸡喂瘦了,骂她把猪当男人养。她呢,也安心地受着,日子嘛,也照样过下去。

果园的男人、女人,好打抱不平。

好打抱不平的女人对杨现定的女人说:

下次他再骂,你索性回去住上一年。

如果她知道杨现定的女人在淮安的某个偏远小镇有远房亲戚,这亲戚平时素少来往,杨现定是没见过面的,她就出主意说,你就住到那儿去,让他找不着。

好打抱不平的男人对杨现定的女人说:

杨现定再欺负你,到我家睡觉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现定还是张口就骂他女人,而他的女人呢,既不曾藏到她的远亲家去,也没去别的男人家睡觉。

他们盖了三间漂亮的大瓦房,儿子上了技校,最鼎盛的时候,养过三头猪,五头牛,三十六只羊。

桃花岛民风古朴,物华天宝,小闺女们,个个生得干净、漂亮。

几十年来,只有一个个漂亮的外村的闺女往果园里嫁,而不见一个果园的闺女嫁到外边去。

杨树德的五闺女杨青荷,小名五儿。这闺女本是该生在八月的,可六月还没了就出世了,苹果还是青的,而荷花正好开,就临时起了青荷的名字。她的大姐叫冬梅,冬天生的,二姐呢,九月生,叫二菊,三姐的名字曾是担负着重任的,叫招娣。可叫了招娣,也没招到小弟弟。他们又生了个闺女,这闺女生了出来,杨树德也没完全绝望,只觉得是招娣这名字没起好,于是,将这四姑娘的名字命为唤弟。这杨小五还在他女人肚子里时,他便将那五娃娃的名字取好了,他怀着背水一战的决心,无论这次生男生女他都决计不再生了。他怀着必胜的信心,但也有再次败阵的思想准备,所以,他给那没出世的预计将在八月降临的小娃准备了两个名字;男孩儿呢,因为是园字辈,叫园贵,女孩儿呢,也叫什么桂好了,反正是表示桂花开了的时候所生的意思。

可他终究没生到园贵,连桂花的桂也不来了,只来了青荷。

这杨树德虽说是生女气短,但爱女一样情长。

他如此一鼓作气地生了五个女儿,也是可以在果园的历史上记下辉煌一笔的。

前四个闺女暂且不表,单说这五姑娘。

五姑娘据她父母的理论是早生了一个多月,可她一生下来便明眸,乌发,圆脸,小嘴,健康,活泼,结实。

被杨树德所约,来见这奶娃娃的朱奶奶说:肯定是足月所生,肯定是当父母的这两个人生性糊涂,所记有错。

朱奶奶年将七十,夫妇和睦,高堂犹在,儿女双全,所谓五角俱全之福人。

婴儿满月,抱出来,人人看了头,又看脚,皆说:至少有十年果园不曾有过这么有样子的小东西。

对此,杨树德一百个确信,恨不得真的买个蜜罐子,把五儿捉进罐子里去养。

那时,岛上的女人多是到古黄河里漂洗衣裳,如果是冬天,就中午去,若是夏天呢,多半是晚饭后,她们用盆端着脏衣服,衣服里裹着“大运河”牌肥皂。

这大运河牌的肥皂可是家喻户晓,因为是本地产品,价格实在,品质呢,仿佛再没有一个牌子比它更让人放心了,这果园朱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在大运河牌制皂厂上班,那三个孩子,都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厚道,诚实,这样的孩子所在的工厂也一定不差。

至于所买的肥皂是不是那三个孩子亲手生产的,他们并不计较。

杨树德家用的也是大运河牌肥皂,他们喜欢这个名字,大运河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那有码头,有船,有他们的童年。杨树德二十岁时就吸烟,以前买不起成包卖的,要自己种烟叶子,再将其搓碎,所谓吸烟就是用纸卷那烟叶末子。而成包的金贵且好,所以要称之为香烟。那时卖香烟也并不是都成包卖,而是拆开了,论根卖,一到了春秋天,口袋里有了钱,杨树德便隔三岔五地买上一根现成的香烟吸,烟品种很多,有“大生产”牌的,有“华新”牌的,有“大运河”牌的,他买烟只买大运河或大生产牌的,这些牌子让他放心、踏实,味道好,价格公道,杨树德年轻时理想的生活就是一天花上一毛五分钱买一包大运河牌香烟。当然,若再搭上二两散装洋河,四两猪肉,帝王的日子亦不过如此吧。

杨树德的女人洗衣服,那队伍是蔚为壮观的,她在前面走,后面一路跟着几个小姑娘,抱洗衣板的抱洗衣板,拎盆子的拎盆子,拿肥皂的拿肥皂。那上了学的大女孩,还把她的作业本带上了。五儿最小,小虫子似的,总是一步不离她的母亲。仿佛她不到场,她母亲的那些活就无法开工,她跟着她妈去洗衣裳,先是用手牵着她妈的衣服自己走,可走着走着,她不想走了,她张开两只小手,让她妈抱。

卖果子的时节到了,这是杨树德最高兴的日子,他种的果子大,而且总比别人家的能早熟两天,别小看这两天,这两天不只金银不换,也是杨树德在果园最有威望的时候,这两天的果子若是金果,他杨树德卖了两毛钱一斤,再过两天,别人的果子上市,就只是铁果铜果了,只能卖一毛五六一斤了。

所以,他是高兴的,他一高兴,就买了一根香烟,二两酒,那猪头肉,他想了想,一狠心,称了一斤。

杨树德嘴里哼着淮剧,把烟夹到耳朵上,把酒提在手里,猪头肉藏在怀中,回到了家。

她女人洗衣服去了。他追到河边,他的女人正在水里拧衣服,冬梅、二菊爬到一棵桑树上摘桑果,五儿和她的四姐唤弟爬不上去,五儿在呜呜哭,唤弟则使劲往树上扔石子打她两个姐姐,招娣则不声不响地一个人玩草叶。

杨树德呢,他既没叫冬梅、二菊下来,也没管唤弟和招娣,他一把抱过五儿,把五儿抱回家,和他一起吃猪头肉去了。

吃到高兴处,他点着了那支大运河烟,又用筷子蘸了一点酒,让五儿去尝,酒辣,五儿大哭,五儿一哭,他笑得更响亮了。

偷着给五儿吃猪头肉,有案可查的。大姐冬梅说是两次,二菊小,眼不精,所以她说是一次,三姐招娣最是会糊的,历来天地不怕,她说,五次之多都是少算,而四姐唤弟虽只比小五大那么一两岁,但待遇完全不同,所以她每逢遇此,都一言不发,说了也是白说。

除猪头肉,还有杨梅,淮安不产杨梅,可五儿看到了,要吃,杨树德就买了一大捧给她尝鲜。夏天的西瓜,一人一块,可一比,总是五儿那块大些。

四个姐姐不服气,总是找她们的母亲评理,杨树德也不服气,他用手指点了冬梅、二菊,又点了招娣和唤弟,说:

你,还有你,你们这几条馋虫,哪个不是在你妈肚里不挨风不淋雨地待了九个月,你们小妹,不折不扣你们一奶同胞的,她只待了七个月,这少待的俩月,一百头猪也补不回。

转眼五儿就长到了二十岁。

五儿高中毕业了。大姐在纱厂工作,二姐读了技校,但二姐也在纱厂上班,招娣最争气,读了大学,毕业后就在南京不回来了,唤弟呢,她只比五儿大那么一两岁,但已经要结婚了,果园的人喜欢将小姑娘的待嫁之夫呼之为小和尚,这位小和尚没什么工作,他的父亲开着一个豆腐房,做了一辈子豆腐,他的母亲卖了一辈子豆腐,他们只生了这一个儿子,十七八岁时送到城南一个汽车修理厂去当学徒,可他嫌那活儿脏,跑回来了,跑回来干什么呢?只好传他父亲的手艺,做豆腐。

一个壮实如牛的小伙子做豆腐,杨树德实在想不通,但都是果园的人,三媒六证的,实在难以发表不同意的心声。再想想自己,不过也是养养桃树而已,因此也气短,人家不就娶你一个闺女吗?你又不是仅此一个。如此一想,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了。

但他也许确实有些老了,从此他便不大出门了。

果园里果树成熟的季节,家有果树的都在果园里搭棚子,二十四小时看护果树,棚子要搭得比房子高,吃饭在里面,睡觉也在里面,站在棚子里四处一嘹望,每棵树都一目了然,哪棵树的桃子见红了,哪一晌风大了,风吹落哪棵树的果子了,谁伸手摘一只桃子了,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看果树的,多是年轻的小伙子,有一阵子,唤弟的小和尚也被人请去看果树,唤弟也去了,晚上也住在棚子里,不回来睡了。

唤弟一说话也是会让人生气的,比如她说:

没什么营生比做豆腐更好的了,一辈子吃豆腐不愁。

又比如,她说:

美中不足,只是这豆腐房开在果园,最好开在百里之外。

杨树德一向是喜欢吃豆腐的,果园里会做豆腐的不下五六家之多,偏偏他就认为这一家的豆腐好,不老不嫩,味道正。

所以他从此不大想吃这一家的豆腐了。

他有一次,骑车去市里的菜场,专门为了买豆腐,他一口气跑去,买了来,又觉得那味道实在是不那么好。吃惯了一个人做的东西,再去尝别人做的,实是不易之事。

果园里对于大了的女孩,是呼为小大姐的,而对于大的结过婚的女孩则呼为大小姐。

杨树德家的大小姐二小姐,一个嫁给大卡司机,一个嫁给石化厂的电工,都是根正苗红,至于三小姐,早些时听说已有主,只是至今不曾见过,想来也是不凡的。

现在,五儿长大了,蘸着果园的露水,吃着母亲在果树空地和黄河边上见缝插针种下的五谷杂粮,日益生得眼睛亮,头发黑,结实、白净。

果园的人提到杨树德几个闺女,往往不大叫名字,而是呼为大小姐二小姐,或三小姐四小姐的这么叫着,这最小的一个,他们却不叫她五小姐,可能是因她尚未成年,也不-1她青荷,而只叫五儿或杨家小五。

她学习成绩不大好,但也读完了高中,也算是读了十几年的书了。

果园里的姑娘,出路不多,读不上大学,多半是去牛奶场,挤牛奶,刷奶瓶子,如果城里征用土地,那就等着被招工。

招工的工种总是不大有好的,唯一的好处是把户口变了,果园的人多半是农业户口,一招工呢,就变成城市户口了。那城市户口又有何意义呢,据说是好,至于如何的好,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

五儿曾经也想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去纱厂,但杨树德说什么不舍得,纱厂太累了,五儿一向娇弱,好姑娘也累成坏姑娘了。

因此便罢。

五儿二十岁了,桃花岛的风俗是要办酒席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女孩子们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整生日,以后到了婆家,吃苦受累,都是她们的命了,她们再也受不到那么多父母亲的疼了。

过生日总是隆重的,果园的女孩子一过了这个生日,可就是正式的大人了。

这么娇贵的手掌心里养大的女孩儿,真是不忍心送到别人家去。

有时,她帮母亲理菜,母亲不用她,说:

干活的日子有的是,不必在今天。

五儿帮爸爸去弄果树,还没到跟前,她爸爸就看到她了,他说:

你去,这不是大小姐碰的事情。

那一年,城里的新亚商城开张,招营业员,五儿的条件,样样够,但因为中间没找到得力的能说得上话的人帮忙,也只好放下不表。

我要离开桃花岛的时候,才认识五儿,后来她嫁给谁了?谁做的媒?她有着怎样的一个前程?李家奶奶说起来是一个版本,东家的姨娘和五儿是亲戚,她说起来又是一个版本,而陈家因为一直妒忌着杨树德养果树的水平,所以陈家女人说起来,便又是一个版本。

这么多年过去了,冥冥中的定数是否一一君临?

五儿是不是仍然那么爱美?仍旧一见之下便眯眯地笑,温柔地同人打着招呼?在时间之水中,她好像是什么难处也经历不到,只是一个在掌心长大的种果树人家的姑娘。

果园的最西边住着杨四爹。

在北方,爹是父亲之意,在果园,杨四爹是杨四爷的意思,比如,一个果园的小孩他喊爷爷,他是不这么喊的,他喊爹爹。大爷是大爹,二爷是二爹,小爷则是老爹。

小孩子上了学,学了普通话,知道了礼义尊卑,知道城里的外乡的人是将父亲的父亲呼为爷爷的,可是知道如此,也只作心里的明白,他还要喊那上年纪的为爹爹的,至于为着什么?只不过是历来如此罢了,也怕喊了爷爷,而那做爷爷的却不知道应承。

杨四爹住在果园最西,人们当面是这么恭敬呼唤,背后却喊他西大边杨四。

为着什么,也许只不过为着他是一个后来果园扎根的外乡人吧。

至于外乡,倒未必有多么远,洪泽湖的乡下,离此也不过七八十里吧,那时的路程,既无法以车时计,亦不知看看路上是否有标识,一个小时走上十里地,走上一天,也不歇,走了一天,一抬头,太阳落山了,也到了果园,一估计,时间和里程就都出来了。

三十年前,他三十岁,带了一个五六岁的幼儿,来奔他改嫁至此的生母。

所以,说他不算果园人吧,有些屈他,但说他是吧,又总觉似乎欠妥,毕竟不是正祖正宗。

这四百多亩的果园又有人叫它清江果园。三十年前,果园还没现在这么大,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子。那时旅游业也还没兴起,也还没有人郑重其事地叫这果园为桃花岛,几十户人家,也许是几百户,它们静静地,偎在淮安城的北部,并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他们。

桃花开的时候不大有人来赏桃花,五九六九柳树绿,也不大有人来看柳树。

借一方物华天恩,这年轻人在村里口最偏远处,一手一脚地起了一间草屋,再过了些年,等到他那个五六岁的儿子长到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居然又盖了五六间房子。

五六间,一色的青砖水泥房,然而最初的一间老草屋并没拆掉,有些旧,而且暗,而且一修再修,二十年的房子了,像他用惯了的一样东西,他舍不得扔掉。

现在,又是一些年过去了,他已经有一个小孙子了,他还将就着住那草屋。

杨四爹在自己的屋门里站着,他的孙子小宝来了,叫他去吃饭,杨四爹眼里答应着,因为有些得意而特意要表现一番不耐烦,他说:去,去。

他舞动着苍蝇拍,在打一只苍蝇。

小宝说:现在不来,那我把菜吃光了。

说完,他真的回到院里新砌的堂屋的饭桌上,大口吃了起来。

可他一口菜还没咽下,他的爹爹挥舞着那只破旧的苍蝇拍过来了。

小宝说,爹爹洗手。

你爹爹就是一辈子不洗手也不怕生病。瘟猪瘟狗也瘟不到你爹爹。

放下苍蝇拍,杨四爹端起饭碗就吃。今天是两菜一汤,红烧鲫鱼,平桥豆腐,丝瓜蛋汤。他先喝汤,汤刚喝半口,又说话了:

你爹爹小时候,天天只喝汤,可照样有力气,你天天吃肉,吃二斤肉也长不了一两肉。

杨四爹家里,既没养牛,也没养鱼,他本来是租了三十几棵苹果树的,但三十几棵是养,三百棵也是养,这样一想,他就索性把树交给会养树的儿子,他呢,到奶牛场去喂牛,轻车熟路,一个月三百元工资。

他拿一百块钱交给儿媳妇作为伙食费,另外的钱,自己存着。

可钱总是不够用。

他索性继续住老屋,把自己的新屋租出去,新屋有五间半,儿子用了两间,一间堂屋,不作兴住人。他就把剩下的两间半房子出租,东间租给了一个到小城来修皮鞋的鞋匠,不包括水电费,四十块钱一个月。西间租给了一个修钢笔的。桃花岛附近学校多,有一个供销学校,一个电子学校,还有一个财干校,学生多,钢笔多,修钢笔的生意特别好。

有时,天黑了,这修钢笔的人不得不收摊子了,回到他的西里间,背包哗啦啦往床上一倒,还能倒出二三十支没修好的笔,晚上,他吃了一碗面条,连小青菜都没来得及放,继续修理钢笔。修一支钢笔,也许是三毛,也许是五毛,但无穷无尽的钢笔正前仆后继地坏着,总也修不完。

这西间虽说有点西晒,不如东首那间,但租给他也是四十元一个月,也照样另算水电费。这修钢笔的隔两天就问一次杨四爹,问那修皮鞋的是否会搬走,若搬走,他就挪到东间去,东间光线好,也不晒,却同样是四十块钱一个月。

另外半间是个偏厦,一个外地来此地养蜜蜂的人想来租。

桃花岛花多,除了果树的花,还有油菜花,岛上的人家,家家种油菜,院子里种,林间地头也种,一到春天,到处是金色的油菜花。因着这么多的花儿,那养蜜蜂的年年春天都要来这果园里住上几个月。

去年,这养蜂的人住在小黑子家,但小黑子家的房子太大了,他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实在是奢侈了。杨四爹的偏厦刚好一个人住,价钱二十块钱一个月差不多了,连水电费在内,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元。他夜里既不修鞋也不修笔,电也用不了多少。杨四爹也高兴这个养蜜蜂的人来住,据说这个养蜜蜂的人的爷爷就是洪泽人,在洪泽长到十七八岁,才到宁波一个远亲那儿去寻生计。

这么大一个淮安城,这么大一个桃花岛,两个曾经的洪泽人遇到了一处,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为着这份浓浓的情分,那个养蜂人一出手,就送了两瓶上好的蜂蜜给杨四爹。杨四爹呢,一辈子不曾欠过一个人情,他急忙买了两盒地产名烟罗曼蒂克回赠。杨四爹已经想好了,这小偏厦闲着也闲着,若那养蜂人喜欢,就做个人情好了。

至于价格,如果那养蜂人问,他就说:随你给吧,这么个小屋,你就住吧。

但还没等到养蜂人来问,那修笔的房客来了,他准备过了这个月,就把还在涟水乡下的老婆和女儿也接来,修钢笔总是太忙了,她在家也是一天吃三顿饭,做三顿饭,到城里来也是吃三顿饭,做三顿饭。这么一算,他豁然开朗,他一个人住在这一间屋子是住,他老婆和他两个人也是住。他一个人的日子好糊弄,一天两餐饭,一个觉而已。他一个男人,事事都不讲究,吃饭、烧菜,全在这一间小屋里面,但若老婆和女儿来了,就不能如此地不干不净了,煤炭炉子也不能终日放在屋子里烧了。

将那个小偏厦租来当厨房,刚好不过。

他出的价格是十五元一个月,他的理由是他一租就是一年,也许是两年,但那养蜜蜂的,他住上两三个月,也许就走了。

因此,杨四爹的两间半房子,东间租给了修鞋的,西边的一间半全租给了修钢笔的。

那养蜜蜂的怎么办,一个花开到哪人就要走到哪的人,他若觉得可以,就和自己住草屋好了,多打那么一个小铺而已。

这一共九十五块钱的房租可以交给他,也可以交给他的儿媳妇。若交给他的儿媳妇,那他每月就只需再从工资里拿出五元钱给儿媳妇做伙食费了。

话说这位儿媳,也是必要一表的人才,她既是果园数一数二的好人家的女儿,也不嫌弃这杨爹爹家的身世。她把日子过得十分之好,对于老爹交伙食费一事,那是老爹自己的意思,他交,她也要给他吃饭,他不交,她也要给他吃饭。和很多果园姑娘一样,她也在纱厂工作,别小看只是个纺纱的,这个工作,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得了的。这总比牛奶场里天天去挤牛奶轻快多了。

所以她每天风雨无阻地上班、下班,买菜,有板有眼地调理一家人的伙食,她按自己的计划生活着,该买排骨买排骨,该吃母鸡吃母鸡,该吃青菜则吃青菜。

她自小生在果园,长在果园,和杨四爹家只几步之隔,她母亲对这桩婚事曾经非常不满,她说,好好的一个本地姑娘,找了没根基的外地人。

因为他们家,从她爸爸那一代往上数,在桃花岛可是住上三四代了。二三十年,连种的树都打不出柜子,这样的人家,未免有些福薄。

杨老爹这人,也历来不好,恐怕因为一直穷,把钱看得至上。

现在老些了,还是爱财的。

按说杨四爹一个月交一百元伙食费给儿媳妇的事,本是家事,但在这果园里,什么事仿佛都应该公开,不公开,则未免太不义气,所以这事,也人人皆知。

有人认为做得不好。

认为不好的人说:

一分钱都不需给,打了那么一大片江山,给一百,心意到家了。

有的则说:

现在一百元够做什么?三百不多,留上二百,聚上三五年,给自己娶亲。

认为是省钱为自己娶亲的人说:

男人活一辈子,目的就是找一个贴心的好女人。没女人,男人还过什么日子。

这可是事实,睡觉、种菜、洗衣服、拆被子、生孩子,这些事一样都离不得女人。

杨爹爹这么多年,一个大男人带着小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娶也娶了,生也生了,所以赞成娶亲的人是大多数。

淮安的规矩,年年春天,二月里头,赶在三月之前,家家拆被子,杨四爹也拆被子,晒衣服,大针小线的,把棉花缝到布里。一城人家家三月不洗被,那可是由来已久,他们认为那会犯桃花运,女人男人一律如此。

犯桃花运可不是什么好事,人人都忌讳。现在,他年纪大了,若真找一个女人一起过日子的话,也不算过分。可若找小一点年纪的,他会难为情。至于年貌相当的,整个果园里十年之内是没有这样的人选的。

因为并无人选,杨四爹攒钱的事,不免更有些传奇。

一个男人,不为了女人,为什么要攒钱呢?不为女人,攒钱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六十岁的老年男子,他不抽烟,不喝酒,儿子风风光光地长大了,儿媳妇吹吹打打地娶进来了,还会俭省地过日子,真让果园的人想上一年也想不通。

杨四爹呢,他好像还不知道别人的猜想,他照样仔细地算计着他的日子,把一分钱掰成几瓣去花。

除了喂牛,他还偶尔做些小事情。

星期六,或星期天,他没什么事,他不做饭,也不洗衣,他去弄野菜。

淮安城里的人是不大知道废黄河里长蒲儿菜的。从果园再向东,有一段河不仅生蒲菜、还生野芹菜。

杨四爹的一位远亲,常年以在塑料大棚里种菜为生,他在淮安城最著名的淮海路菜场里有三个摊床,因此,他割了蒲菜、野芹菜,就送到那去。

卖多少钱,他是不计较的,他只是心疼那好好的蒲菜,白白地长在那,既然是蒲菜,就不能长荒了,要派上它的用场。

蒲苇韧如丝。那是蒲老了。初生的蒲无比鲜嫩,而且白,水灵灵的,仿佛一触之下即可迸溅汁水,如此的娇贵,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叫它蒲菜未免少怜惜,淮安人是天底下最知道如何疼爱食物的人,所以,一个偌大的淮安城,倾城老幼,一律用轻而柔的方言唤那些嫩蒲为蒲儿菜。

淮安是水城,村村有河,处处闻桨声,蒲苇是随处可见的植物,老了织席,嫩时入宴。《诗经》上这么美美地写过:

其蔌维何,维筝及蒲。

想见必是几千年前即有人将蒲菜烹成盘中美味了。

但百姓们仿佛是不大考证诗里的事情的。在淮安的民间,百姓们都固执地认为首开吃蒲菜之先河的是巾帼英雄梁红玉,一个弱小的曾经的风尘女子。美人爱英雄,这女子后来嫁给了岳飞帐下的大将韩世忠。在一次与金兵作战中,她和部下被重重围困,敌军只围不攻,志在消磨。内缺粮草,外无援兵,野菜行将挖尽。只剩下河里蒲苇茂盛得无边无际,青青复青青。也许大清早吧,这上过疆场、下过厨房的女子来到河边,想这蒲草也许可以下咽。于是,挽长袖、出素手,层层的蒲苇倒下去,剥了老叶煮那雪白纤纤的茎,果然味美。那河中之蒲,亦善解人意,割了又长。让这女子和她的兵将挨过饥饿,重整旗鼓,最后战退了金兵。因此,在淮安的民间,蒲菜有一尊贵的大号:抗金菜。

淮安城里,有谁没吃过蒲菜呢?鲜嫩清淡。哪一个女子不会烧蒲菜呢?只是手法有别而已。有人把它做成开洋蒲菜,小小的红红的几粒虾仁,为调味,也为好看。有人用它烧豆腐,一色的白白净净,用清水煮好吃,用又浓又老的猪骨汤煮也好吃,只是不大用鸡汤。比起年轻人,老年人更多地喜欢,因为年深日久的交情,每到蒲儿菜上市,都提回一大篮子,在阳光里细细地剥。想起童年,没什么东西可吃,妈妈总是烧蒲菜,上顿吃,下一顿又吃,现在呢,还是喜欢,仿佛已是一个相互熟悉了性情和习惯的夫妇。

蒲儿菜从初春入市,直到秋了,都有卖处。但满市场的蒲菜,淮安城里的人却只认楚州一带长的蒲菜,认为只有楚州的蒲菜才好吃。曾经有一位老先生,轻易不近厨房烟火。但每吃蒲菜,必来亲买,他不放心他的老太婆,认为她总是不认得正宗的楚州的蒲儿菜。他背着手,嗅一嗅,掐一掐,掂一掂,就知道眼前的蒲菜是生在哪条河上的,是不是小时候吃过的那一种了。

他每次买蒲菜,也不多买,一斤来重,也就那么二十根左右的东西,可他却很慎重,一根一根地细看,长短老嫩,正看看,反看看,他一辈子的细心仿佛都放到了蒲菜身上。

可是,一个菜场上,蒲菜那么多,都说是楚州的,骗骗年轻的人罢了,那些年老的人买蒲菜,他只那样一掐,一掂,一闻,就知道手里的蒲菜是什么质地了。若天下所有的蒲菜都出自楚州,想必楚州除了蒲菜便无寸土可种他物了。

杨四爹割了蒲菜,卖了蒲菜,若还有空闲,他也是还能把它们打发掉。他帮儿子给桃树剪枝,把剪掉的树枝悉数拖回家,但拖回家有什么用呢?家里早就开始烧煤气而不烧柴草了,但好好的桃树枝白白地扔掉总是可惜,天下的东西各有用场,物尽其用,迟早之事,所以,杨四爹家的房后,去年堆了一垛干桃枝,隔了年又堆上一垛。

有一年,传说有灾气,唯桃树枝或桃木可避。于是,附近的人都来岛上要桃枝,从树上就地折,未免不妥。树上的要留着生小桃子,只好挑无用的枝杈剪下,然而,现剪的总是有限。便有人想起去年的陈枝子,说起这陈枝子,杨四爹家颇有存货,因此慕名找杨四爹要桃枝的成群结队,没几天,两垛桃枝发放一空。

淮安的风俗,家里新添了小孩子,也是要在门口插桃枝的。桃花岛成百成千的桃树,一天到晚都有人看守,不可以随意折,而且为着吉利,谁也不会偷折。

所以,那来寻桃枝的,若找不到看园人,便又慕名来找杨四爹了。

陈掉的桃树枝被人看得如此珍贵,让他终日满面含笑。

杨四爹堆了桃枝,收过油菜,割了秋天的雪里蕻,就等着过年了。

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拿了苍蝇拍子,打几只苍蝇,杨四爹的一年就又过去了。

他若无事,便在果树林里东走走,西走走,但并不大讲话,若是生人至多点点头,和那些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呢,也并无长谈。

据说,有人曾目睹到他的女人。

不是生病去世,也不是走失,是跟了一个扬州人跑了,那扬州人也年轻,眼睛长得好,嘴巴会说,会弹棉花,会挣钱,杨四爹呢,仿佛什么也不会。于是,她跟那弹棉花的什么都会的体面的年轻人走了。

是不是去了扬州?扬州离此地不过一百余里,不太远,若去找她,路费倒不多,只是她会不会跟他回来,他拿不定主意。

这二三十年,她过得好与不好,是她自己的运气了。他一直也想不清,那女人走了,是自己不争气,还是她不争气。

至于那走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来找他,也许可能。

不谈自己,她总要想想自己亲自生下的那一个儿子吧?也许日子太过清贫,她没有力量用来想念那一个曾经抱在怀中的小儿子了。

须想法子见一面的话,是不可以说的,这话若被杨四爹听见,那他一定会沉了脸,如这话是儿子说的,他则要对他儿子说:

你不会就当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所以,他这一辈子是不是想再见她,说不清。他记得她,还是早已忘了她,也没有人来详考。

杨四爹有一件灰涤卡布的中山装。

果园的风俗,儿子结婚,老爹也是要穿新衣服的。日子过了二三十年,他并无半件透新的衣服。所以无论如何要弄一件新的穿。这衣服料子真好,仿佛是铁打的,无比的耐穿耐磨,仿佛可以穿上一辈子。他做了这件新衣服,真是觉得穿上一辈子也不会穿坏。

所以,自儿子结婚后,他仿佛终年穿着这件灰中山装,若是夏天呢。有一件小背心糊糊总也够了,有时,仿佛背心穿了也是浪费的,他光着膀子。

给他添新衣服,他是生气的,他说:衣服要不要添,我自己没数吗?天上不掉钱,地上不长钱,花钱倒像东流水,哗啦啦地往外淌。

但还是添过一件,因为要参加一件什么隆重的事情。还是灰色的,涤卡布的,样式也是四个口袋的中山装。

这件中山装,倒不大耐穿,也不大耐磨,穿了几次,洗了几水,便有些旧了。

旧了就当旧衣服穿好了,喂牛可以穿,割蒲菜可以穿,上城里的亲戚家去,也不用讲究,也照样穿。

所以,杨四爹这一生,仿佛就只有一件衣服似的。

第二件中山装的料子是儿子儿媳共同的决策,二十一块钱一米。但告诉杨四爹的价格是十一元一米,厚而墩重,那么暖而平和的深灰,十一元一米真是太合算了。做一件衣服有一米五的布就够了。手工费十五元一件,一件衣服做下来,真是没多少钱,又能穿很多年。

对于吃,他也不讲究,觉得什么都可口,仿佛世上没有咽不下去的东西。

儿媳执掌家政,注重伙食调理,今天做了鱼,明天就会做肉,比如红烧猪蹄子,后天呢,也许会是一只鸡,总之,每天的菜都有荤有素。

吃得这么好,他倒仿佛没多大意见。一个小家的主妇,肯在做菜上下功夫,觉得可以穿得不好,可以住得不好,但要尽量吃好,这点杨四爹是可以认同的。

他说,吃饱了,是最高目标,人活着,终究为什么呢,享享口福而已。

一斤排骨是四块钱,也许是三块钱,一家四口人,烧一次排骨就要买上两三斤。

他们一家都喜欢吃排骨,所以,常买来吃,四爹向来不挑食,可他也是喜欢吃排骨的。炖排骨的汤还可以下小青菜,吃了排骨,又喝了汤。

天天烧排骨,杨四爹也有些急,他又拿出一百元钱,他不给儿子,也不直接给儿媳,他给了他的小孙子小宝,说:

交给你妈,专买排骨吃的。

有一天,杨四爹在果园里摘桃子,太阳快落下去了,小宝抱着一棵桃树摇着,这小东西,摇得动桃树了。杨四爹忽然有些难受,他说:

眼没眨之前,爷爷还没你大,眼一眨,你爸爸长大了,再一眨,他说不下去了。

小宝丢下树,来问下文,再一眨,是什么。

爹爹不回答他,另起了一个话头,说,桃子还没洗,吃不得。

杨四爹家往东,隔两家,住着徐家姑姑,然而,称她为姑姑的多半都有三十岁以上了,再小些的孩子,他们称她为奶奶。这位姑姑是地地道道清江浦人,她的三四个哥哥,一位姐姐,一并都生在城里,虽然这城里和桃花岛只隔了二十分钟的路程,然而,在所有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心中,桃花岛是乡下。

这位姑姑明年七十岁了,她有三个儿子,但她却一个人过。

至于她姓甚名谁,仿佛她自己也是不大记得了,她的丈夫姓徐,年轻时,别人管她叫徐大嫂,现在老了,小孩子们都叫她徐奶奶。她为什么嫁到桃花岛,我因为年纪小,想问一问,却总不好意思。

徐奶奶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生了三个小孩子,大小孩,二小孩读大学了,三儿子家的小的呢,他也有十二三岁了。

徐奶奶先前住在大儿子家,把大孙子哄到了五岁,上了学。二儿子家的孩子刚好出世,她接着帮二儿子哄小孩,这个小孙子,徐奶奶也把他哄到了五岁。

两个小的都上了学,徐奶奶歇了一口气。

一口气刚歇过,徐爷爷生病了。先是胃不好,后来心口也不好受,再后来,吃饭都不大能自理了。她又服侍她的丈夫,这徐爷爷在病床上缠绵了三四年,还是留他不住,竟一个人清清爽爽地走了。

徐爷爷过世的时候,小儿子三十岁,尚未婚娶,按此地风俗,家中老人过世,三年内子女不得论婚嫁,但可在老人过世后的百日内完婚,算算年纪,再等三年,怕也太大了,于是,徐爷爷过世后两个月,小三子也结了婚。

小三子自己本来便有住房,结了婚,回家更少了。大儿子接她,她觉得大儿子家住在七楼太高,二儿子也让她过去同住,可二儿子住的房子有些小,小三子新婚,她自觉也不便去。

曾经满满的一大家子,现在一下子只剩下徐奶奶一个,要洗的衣服少了,要做的菜也少了,从屋外转到屋里,一时之间,突然找不到事做了。

隔两天,她到大儿子家走走,看看有无脏衣服,若有,她就去洗了。再依次到小二子、小三子家看看,理理菜,擦擦厨房。她身上一大串钥匙,大儿子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家的,自己家的,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所有的一生的威武都在此处了。

她一心一意地盼着小三子家的小孩子出世,等着再哄一个小孩子。

徐奶奶从小不识字,徐爷爷在世,也只不过一个看果树园的。种果树,看果树,一辈子好像就只做了这两件大事。他把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果园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和那些果树们相伴,一到桃子熟的时候,就像服侍才生过小孩子的女人一样,怕她凉,怕她热,睡不了一个整夜的觉。

这样没日没夜地忙着,徐爷爷好像并不觉得累,徐奶奶呢,仿佛也是从不觉得累,她在家管着猪、鸡、猫、狗,管着三个儿子,无穷无尽的家务,今天做完了,明天还有。可徐奶奶坚信,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今天用完了,睡上一觉,明天就又有了。

她的第一个儿子考上大学后,她仿佛觉得更不累了,她要用自己的力气让她的第二个、第三个儿子也读大学。

想一想,三个儿子都读大学,这样的未来,想一想,都笑。三个齐齐整整都读了大学的孩子,整个果园,恐怕一百年也就出那么一两家。

果园的人,大多没有固定工作,收入好坏全凭年成。

能读书就是能出人头地,出人头地有多么好呢?再不用一辈子守着果树园,今年养果树,明年还是养果树,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

三个儿子齐刷刷地离开果树园,再也不用天天想着种果树了。

供三个大小伙子读书,好人家也会力不从心,兼之又是男小孩,生性不好管教,若真能管成个人五人六的,要移山心力,也要颇费银两。

徐奶奶从还不是徐奶奶而只是徐姐姐徐嫂子时就开始不大管果树了,而是去卖一些过节物品,这在果园,也称得上是做大买卖的了,所以,果树园的人物志上,她也是必要一表的人物。

在淮安,端午是个隆重的节日。东家接闺女,西家接女婿,家家包粽子,包了蜜枣的,又包花生和红豆的。

如果过春节腌了成肉,那一定还要留一块,藏在缸里,等着端午节包成肉粽子。

如果还留了两段香肠,就要再包上几个香肠粽子。

有的人家怕自己包得不好,单喜欢吃去街上买来的。

一到端午,满街卖粽子的。比方说,自己家里已经包了粽子,但粽子的品种少,没有包花生的,那么,就须再买几个花生的,给小孩子换换口味。

徐奶奶年轻时,不仅貌美,而且手巧,十一二岁就跟着母亲一板一眼地包粽子,包得小小的,紧紧的,有棱有角,俏生生的好看。

嫁了徐爷爷,这粽子,也是年年包,但包了去卖,是她想了几年才想好的。

徐奶奶第一次为了卖而包粽子时,家里既没留下过年的成肉,也没有香肠。她只好包蜜枣的。

洗了糯米,买了蜜枣,立即去河边割芦苇叶子。

她从头天晚上开始包,到第二天下午,共计包了二百多个,一个叠一个摆在一个雪白的大瓷盆里,干净,端正,秀气。

这些粽子拿到市上,一晚上也就卖掉了。

淮安人吃粽子,从五月初一就开始吃,一直吃到十五、十六,还要吃。

有人卖生粽子。也有人卖熟粽子。徐奶奶单卖生粽子,她怕煮了卖不掉。除了生粽子,她还卖五彩线。

端午是娃娃节,每到端午,小娃娃们个个要在手上、脚上扣上五彩的丝线。据说,戴了五彩丝线的娃娃可以平安度夏,不招蚊子咬,也不招苍蝇叮。如果有蛇,也不怕蛇咬。

五彩丝线,不过五种颜色的普通丝线,配制到一处,如何的卖法呢?徐奶奶不用尺,也不用剪子。有人来买,她就一手捻线头,另一手顺着丝线拉开,两手左右平伸,以此为一个计量单位。用牙一咬,咬断了,这一庹线卖五毛钱。

一个端午节,她能卖二三十轴线,如果卖不掉,那也没关系,这些线既不会坏,也不会霉,留着明年再卖。

卖了丝线,卖了粽子,也卖不了多少钱。还要卖艾蒿和香蒲。

淮安还有一习俗,端午节家家户户都要在门上插艾蒿和香蒲,讲究点的人家,床底下还要摆一束。

艾蒿和香蒲,不过是极普通的植物,果园的河边、池塘到处都有。

徐爷爷历来是要面子的,让他抛头露面行利益之事还不如杀了他痛快。让他看看摊子那是有如让一个在位帝王下厨。

但是,有些小事他还是乐意做的,他可以起大早到河边去割艾蒿和香蒲,一个早上,他可以割上一大车。这些东西还来不及分成小把子,就被徐奶奶拖到市上了。

徐奶奶一边忙着卖丝线、粽子,一边将艾蒿和香蒲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用丝线捆好。三毛钱一束,五毛钱二束,要是谁给一块钱,那就给他五束好了。

若还有空闲,徐奶奶则从口袋里拿出钩针,用红绒绳钩小网袋。这小网袋可是小孩子最喜爱的东西。它是专门用来装煮熟的端午节的成鸭蛋的。

小网袋要钩得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放进去一枚鸭蛋。小孩子买了网袋,挂在胸前,装上鸭蛋,满街跑。另外的小孩子看见了,也向他的妈妈要。

这东西看着小,但总是一针一针钩的,钩得慢,往往有三两个人等着要。大人有事情等不及,但小孩子说什么都不肯,徐奶奶的手一下都不能停。

若有人来买东西,买艾蒿和香蒲的,就自己去拿艾蒿和香蒲。拿完把钱往车上一丢。

若买丝线,要量,那等着小网子的小孩子的母亲就自己动手量。她也学徐奶奶的样子,一手捻线头,一手往开拉,两臂平伸,她这一庹比徐奶奶的一庹长呢还是短呢,徐奶奶不介意,买的人也不介意。

到了端午这一天的中午,家家吃粽子,忙着给小孩子洗澡,扣丝线,扣了手,扣了脚,脖子上也扣了。

过了端午的中午,端午节就算过完了,艾蒿和香蒲再无人理会,仿佛这世上是不曾有过这植物的。至于丝线,家家都买了,再买,总要等明年了。

过了端午,可就能歇歇了,专等七月十五到来。

七月十五是鬼节,淮安人,过七月十五,也是庄严的。

家家都有去世的亲人,这个节无论如何是不能马虎掉。

所以,徐奶奶过了端午便等着七月半卖黄纸。

裁好的黄纸五毛钱一摞,在裁好的黄纸上打上钱印子是一块钱一摞,印好的冥币也分面值大小而价格不等。面值大的是薄薄的一摞,面值小些的是厚厚的一摞,大约都在一元钱以内。

从六月开始,徐奶奶就在家折金元宝,用黄纸折了金元宝,又用银纸折了银锞子,折好的金元宝、银锞子都放在一个红纸包里,金元宝两块钱一包,银锞子一块五一包。

往往有的人买了黄纸,买了银锞子,又买金元宝,有的人买金元宝,一买买八九包,老祖宗两包,爷爷奶奶如果过世了,也要两包,他的父亲刚过世,也许用钱的地方多,添置东西,打点邻居,招待老朋友,他为他的父亲买了四包。

至于是不是那走了的人真的能花到这些钱,这钱是不是就是阴间通用的货币,仿佛是没有人知道,他们也不大计较的。但若不表一点心意,心里仿佛一年都不踏实,像有一件大事没做似的。传说,从前有一个人,七月十五,忘了给去世的奶奶烧纸,第二天,他做了个梦,梦见奶奶向他要钱,这个梦让他无比自责,他不仅去十字路口补烧了纸钱,还上城东的慈云寺上了三炷香。

七月十五的晚上,小孩子绝不许出门,家家的大人去十字路口烧纸,一边烧纸,一边说着话,也不必要哭,往往还同旁边烧纸的人说着话。

传说,七月十五是去世的人再度托生的日子,这一托生,便不知去哪了,所以,他要在这一天回一趟家看看,最好每个人都能在场,让他把每个人都看到。因此,七月十五是不必去上坟的。

所以,七月七的乞巧节可以不过,一顿肉可以不吃,七月十五的纸却无论如何是不可以省的。

徐奶奶折了那么多金元宝,银锞子,若卖不掉,她也并不懊恼,就留到明年卖好了。屈指算算,也不必留到明年的七月十五,七月十五之前,有大冬,有春节,还有清明节。

这三个节,家家可是务必去上坟的,纸不仅要烧,仪式更隆重,给坟添新土,给去世的人焚两炷香,若埋在土里的是长辈,小孩子们还要趴下去叩几个头,有的人家,还要在清明节时在坟前种一棵树,有的人说是为招魂,有的呢,可能是为着夏天要到了,坟里的人也恐怕是怕晒的,给他挡挡阴凉。

若是刚被生死分开的母女,父子,夫妇,烧了纸,焚过了香,酹过了酒,也并不急着回去做午饭,他或她,还必定要哭诉一下分开后的自己的生活情况,柴米油盐,些许的小事情,都要报告给那走的人听。上一次,小二子不听话,成绩考了七十分,没到夏天,小闺女就管她要裙子穿,她的钱不够用了,她都要说到,说几句,想一想,流流眼泪,但是不能有遗漏。

那年龄小一点的女子,更是早早地就到她丈夫的坟上来了。生时也吵过,也打过,但因为死亡的来临,一切都抹掉了,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处,都记起来了。她哭着,说着,拍着坟头,若没有人劝解,她仿佛就要住到坟上,不回家去了。

所谓大冬,就是十二月二十二,冬至那一天。淮安人过大冬,无比郑重,有的人家,头天晚上,一家的老老少少便聚到一处了,做了一桌子的菜,为着过去的人,也为着还活着的人,郑重其事地祭奠,之后,把门打开,为着那去世的人隔了一层生死,还是记得家的门。如果是搬的新家呢,那也没什么可担心,家里的人早从旧家一路喊着那去了的人的名字让他认过路了。

举家共餐,不会喝酒的面前也往往给他放一只杯子,喝一点酒吧,冬天就要到了,暖一暖胃,平平安安地过一个冬天,身体健康,一家老少都好。

淮安人家里的小孩子结婚头一天喝的酒,叫暖房酒,这一天喝的酒,则是暖冬酒。

人生苍凉,生死只隔了一层纱,虽然可以互相看到,却毕竟不同世了。

先走的人未必福短,留下的未必福多,先走的是狠心人,他两眼一闭,既不管家里有没有米,也不管家里的小孩子,他争不争气。她若是女人呢,既不管洗衣服了,也不管拆被子了,去年,席子坏了,她说明年夏天再补不迟,她这席子也不补了,她什么也不管,拍拍手就走了。

过了大冬,过元旦,元旦在淮安是无关紧要的节日,可以过,也可以不过。

但春节,无论如何要好好过,仿佛一年活到头,就只为过一个春节似的。乐一下,歇一下,另一年的忙碌和平庸又来了。

没事的乡下人家,进了腊月就开始忙年。

杀猪的杀猪,腌猪肉的腌猪肉,灌香肠的灌香肠,做豆腐的做豆腐。

徐奶奶呢,她既不杀猪,也不灌香肠,这些小事留给徐爷爷去做好了,她专等着春节到时去卖大福字,除了大福字,还卖春联。

那七月十五,大冬所剩的折好的金元宝,银锞子也从箱子底下拿出来了,春节,活人热闹,去世的人也要喜庆,也要给他们烧点纸,表表心意:活着的人过得再怎么开心,再怎么苦,都和他们不相干了,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忘掉他们。

他们走了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活着的人还有一口气,他们就还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这个过场就无论如何不会省略。

十年前的淮安,还是一个更小的城,城管还不那么严,徐奶奶找个过路人多的路边,春联往下一铺,压好石块,一天的日子就算开始了。

卖春联和大福字的不止徐奶奶一个,一条街上都是,就比谁的红纸红,谁的福字写得端正,谁的春联写得吉祥。

有的乡下人,识字的,自己写春联,看过一篇文章,是淮安市上一位先生忆旧,大概是写曾经有个淮阴县的人,他年年自己写春联,就连词句也是自己的,他最著名的得意之句约为:

猪肉猪肉美,白菜白菜香。

城里的人讲究,有的老年人喜欢:春回大地,万象更新。

有的老年人喜欢:梅开富贵,竹报平安。

年轻人有喜欢财源滚滚的,也有喜欢瑞雪兆丰年的。至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是寿联,碰巧了才能卖出去。

徐奶奶以前也卖过爆竹,但因为怕一旦卖不出去,不好放,又怕家里的三个男小孩爱上放爆竹,为长远计,不卖。

从腊月二十卖到二十九晚上,她的春联、福字无论卖不卖得出去,都不卖了,她也要忙年夜饭,做肉圆子,煮鱼,烧豆腐,搓汤圆。

除夕之夜,北方人吃饺子,淮安人却家家吃汤圆,象征甜圆,和美。

一年也就过完了。

至于那没卖完的春联、福字,就留到明年卖好了。

这些小生意,几十块钱的本钱,几十块钱的收入,忙是忙,但人活着,不去忙,就专门为了睡觉吗?生意生意,生有何意?生自有天意。人活着,忙是本分。忙一天,挣上一两块钱,也许是三四块,也许不挣钱,即使不挣钱,也是没关系的。就当这一天没忙好了。一学期的学费不过十块八块,铅笔呢,有三分钱一支的,也有五分钱一支的,就算一天只挣一块钱,但想想这一块钱可以买上三十支铅笔,就算下雨天,也觉得心是睛的。觉得一点都不累,只觉得快乐。

徐奶奶天天风里吹,日里晒的,几年下来,就不是一个平凡的妇人了,她说出的话,也越发的有道理可讲了。

比如她说:人生一世,穷忙二字,不忙就穷,不穷就忙。

但日子总是过来了,在果园总算是个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别的不表,就这三个儿子,个个是大学生,别说在果园,就是整个淮安,也没几户吧。更为壮观的是,三个上了大学的儿子分别找了三个大学生老婆,一家里有六个大学生,说不定就是九个,她的小孙孙们也是要上大学的,多么的气派和繁华。忙来忙去总要图到开心二字。

所以,仿佛她是从来不累,从来不苦的,至于她的力气,今天用完了,睡一觉,就又自己长起来了。

五六十年当中,这一句话天天跟着她,随时说,随处用。仿佛她这一生最值钱最荣耀的不是她的齐齐整整的三个儿子,而是她的一句话。

三个小孙孙没出世前,她除了卖以上的东西,还卖糯米藕。

洗净的藕,在藕孔里塞上糖和糯米,用小火煮,煮得又甜又香又烂,她还炸过香干,年糕,青菜,煮辣汤:用海带丝,粉丝,干豆腐丝,面筋丝,配以淀粉熬,熬成功后配以麻油盐辣酱和醋,这么好的汤,五毛钱一大碗,一天卖个一二十碗的。这些东西卖不掉也不浪费,再说家里那三个大男孩子的胃,装那剩下的汤汤水水真是再好不过。

现在,儿子们不用自己养了,不单儿子,孙子们也不用自己的钱了,在家里,仿佛是个没事的人一样了,什么都不须操心了。

可她终究是不争气的,是穷惯了的,享不了福,不单享不了福,身体也不听话,在家坐上两天,腿就疼,腿一疼,好像胳膊也疼了。

人说老就老了,孙子不需要哄了,家用也不需要贴补了。人一下子没用了。

贫穷是年轻时不小心扎到肉里的一根刺,现在,和她的血和她的肉长到一处去了,成了她生命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她过惯了今天张罗明天的日子,张张罗罗拆东补西是她几十年人生须臾必修的课业,是她活下去的目的,也是活下去的所有理由。

王者心中也未必有真正的快意,她一个普普通通的果树园里的女人,一生不曾知道什么是安闲享受,让她无事空坐,不但不习惯,心内也不安。她横想竖想,觉得自己仍旧去卖东西好了。开心快乐全在一个忙字里。

端午节,她仍旧去卖丝线,卖粽子,至于香蒲、艾蒿她是割不动了,她卖丝线,但也不钩给小孩子装鸭蛋的小网子了。她年轻时便不喜欢针线,现在不喜欢的事她是有力量不做了。

七月十五,仍旧卖黄纸,至于金元宝,银锞子,她不折了,若有现成的,她看着好,不妨城东买来城西卖。

春节的春联、大福字呢?她没时间卖了。

一到春节,大小十几口,那么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都要回到果园来,她要为儿子、媳妇、孙子们忙一个团圆饭。

古黄河里有鱼,有田螺,也有青蛙。

桃花岛上的人仿佛不太相信日历上的节气,种丝瓜、种黄瓜、种茄子,还种一种大耳朵的豆角,留着在篱笆上爬的,什么时候种呢,等着古黄河里的青蛙叫。

青蛙一叫,就知道春天来了,夜里,第一个听到青蛙叫的女人,听到青蛙叫,先是两三声,后来是一片,她喊醒了她的丈夫,说,你听,青蛙叫了,明天可要种丝瓜了。

她种了丝瓜,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果园的人就都开始种丝瓜了。有的也不种丝瓜,单种长豆角,那长豆角,在北方,叫做豇豆,因为去年留了一包耔,一不留神全倒到土里了,隔上三五七八日,小苗一个个排队出土,舍不得扔掉,这一颗那一颗的,她一栽栽了上百棵,这么多颗豆角秧,结的豆角吃是吃不掉的,她把它们晒成豆角干,留着冬天烧肉吃。至于茄子辣椒也一概而论。

田二家从前住在果园的东边,靠着奶牛场,后来奶牛场扩建,他就住到西边了。

田二大名一时忘掉,只好呼他田二,果园里认得他的都是这么叫的。

田二会杀猪,专替人家杀猪。

因为会这手艺,他成年后就在菜场里卖肉。卖肉看着简单,却是细致活,心里没窍的人是干不来的。比方一只杀好的猪,要分做两半,这每一半不同部位的肉自是不同,猪腿的肉,肋条的肉,猪脖处的肉,要分割得恰到好处,才不会卖亏,买的人呢,一等价钱一等肉,买的人也要觉得值。

称肉也有学问,要不高不低。人家要五两肉,割到四两多最是恰到好处,差一点,再搭一点边角,这样什么位置的肉就都能卖出去。

若是不明白的,心里没数,要一斤,割一斤半,要二斤,割二斤半,那就没谱了,就把肉卖零碎掉了,卖赔了,都不知赔在哪。

田二的手艺自是不一般,你要三两,他割二两六,要二斤,割一斤七八两,那几钱几两的误差自有好肉来补,练到这般眼力与手力,也算是炉火纯青了。

可他唯一之不足是从小爱当英雄,打个架,翻几个跟头,总也是英雄身手。长大了如何实现做英雄呢,无非是到处管点小闲事,打抱点不平罢了,兼之年轻,血气方刚,一把杀猪刀在手,也平添英雄义气。

打抱了不平,心里自然是痛快,但不免和人结仇。小仇罢了,大仇人家也是要报的。

一个和他结过仇的城北人,一天,就寻到他的肉案子上。

当时情形多是后来听人描述,据说那城北人偏要拎一头猪做赔礼,田二认为有两三斤肉也就够了。

那城北人也是不信一个卖肉的能有多少威风,只是不停挑衅。

田二虽说要吓吓他们,至于动刀子,他是结了婚的人,总不会立马这样想的。

可怒气热血总是有情物,他最后还是招架不住自己的义气,拾起拆骨刀,向城北人的大腿捅去。

这拆骨头用的刀自是锋利无比,进去时白,出来时红。

虽然不是要害部位,田二为这一无关要害的一刀还是蹲了两年牢。

进去的时候,他的女儿才刚刚过完百露。他出来时,女儿不仅会走路了,也会说话了。

田二生气,不再卖肉,也不再帮人杀猪。

任谁请都一概婉拒。他说在下晕刀子,一见刀子,不仅头晕,手也是软的。

他的弟弟在果园里种西瓜,田二无以为计,他的弟弟说,你就从我这摘西瓜去卖好了,虽然各自成家,但还是骨肉兄弟。

田二是恨刀子的,这一生都不想再见一把刀。

他女人在奶牛场刷奶瓶子,一天刷几百个,晚上回家,腰都直不起来。女儿要上幼稚园,要吃好吃的,要穿漂亮的衣服,女儿大了。

自己干什么呢?一片果园,一条大河,总有养人处。有人出主意,你不妨去炒田螺,力气活,但本小。

田螺不值钱,满河滩都是,一大清早,能捞一麻袋。

他把捞来的田螺放到盆里,洗几遍。再让它吐一天泥。再洗,田螺干净了,腥气掉了。然后,要将每个小田螺的尾巴尖子用钳子捏掉,否则,煮不进味。弄好田螺,他支起大锅,用猛火爆炒田螺,再放油盐葱姜红辣椒煮。

炒出的田螺,是淮安人最好的下酒菜。老少成宜,只是因为做工麻烦,一般人不肯弄的。

果树园长大的男孩子,别的不会,这些水货,会吃就会弄。烧吃的一点不在话下。

以前人们叫田二,往往说成那杀猪的田二,现在,人们说他,就说成那卖田螺的田二。兼之田二小孩子都会满街跑了,有了小孩子,总是多了一层让人尊敬的理由了,所以,比他年长些或比他小些的,都喊他做二哥。果园中以前的人不知道计划生育,家家都有几个小孩子,所以,被喊做二哥的人很多,若区分具体,田二这个二哥,就为田螺二哥。

他除了卖田螺,还卖小螃蟹。他烧的小螃蟹,壳都是脆的,而且进味足,比铜钱大一点的小螃蟹,一块钱五只,也能六只。五六只小螃蟹,半斤小田螺,一根牙签,细细地挑出田螺的肉,不仅够一个人下酒,而且够一个馋嘴的小孩啃上大半天。

这样忙,而且累,但田二是不觉得的,只是在路边口支个小盆子卖这些,不是没办法,他一个男人无论如何是低不下这个头。他下决心要尽快开店铺,要离果园近,北京路最好,专卖螺丝、龙虾、螃蟹,店名就叫:田记螺丝螃蟹龙虾店。地点已看过。

现在他的女人也不去牛奶场洗奶瓶子了,他也不用自己去逮田螺了,现在有好些人专门逮田螺,上门卖给他,他让他的女人专门负责收洗这些水货。他呢,则专门做大厨。

他的女儿,一转眼就七八岁了,在淮安城里最好的小学淮师附小上学。他的女人,也常常看见她穿新衣裳了。

柳树湾上种果树的人家,到了冬天,事情就少了。果树们也开始休息了,明年还有那么多果子要结,不歇上几个月,它们是如何也结不动了。

人的体力总是不值钱的,不须像果树那样,一歇歇上一个季节。

到了冬天,他们干什么呢?爱打麻将的,聚到一处,打麻将。但并不赌钱,有时也动钱,可一天比试下来,不过一两块钱,消磨长长的冬日而已。

爱听淮剧的,他则带上小木凳子到北京北路上去听淮剧。北京北路上唱淮剧的,有好几班人,各有各的听众。一件旧纱衫,两把绫罗小扇,半盒胭脂,可把一出《赵五娘》从头演到尾。唱戏的有的就是从前淮剧团里面的,老了,退休了,可还是喜欢唱。有业余的,但唱得一样板板正正。唱戏的高兴,听戏的也喜欢。唱戏的,天天来,听戏的,也天天来。唱戏的翻来覆去就唱那几出,听戏的呢,天天也是翻来覆去听这几出。唱的唱不够,听的呢,也是听不够。他们随便找个开阔的地方,打阵鼓,就算润过场了。男女老少,随意散坐四周,无人售票,亦不须听戏的主动付钱,捧个场,认认真真地从头听到尾,就是最好的酬报了。听戏的人,来时往往要带上三两块钱,为着这么多人聚在这儿。那些做小生意的也来了。卖冰糖葫芦的一边听戏一边卖他的冰糖葫芦,他本来是不大爱听淮剧的,可听着听着,他不仅入了迷,竟也能跟着唱了。还有卖豆腐脑的,他也是一边卖一边听,人越聚越多,他只好往前挤,卖豆腐脑的事一会儿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有一个人来吃豆腐脑,可他挤不出来了,他只好在里面大喊,劳你自己装一下,调料就在下面的小瓶子里。听戏的多半是老年人,老年人来时总喜欢自己带一杯热水,所以水是无人卖的。也有一些其他吃的小东西,可那卖东西的却并不吆喝,仿佛卖这些小东西只是他们的副业,他们也是听戏的。

打麻将和听小戏者,多是上了年岁的人。

年轻的人呢?会开汽车的一帮人去开汽车,会木工活的,若他家恰好有两块木头,他就终日在家比比画画的,他要打几只像样子的小凳子,再打一只更大的桌子。那既不会开车也不会木工活的,他则买了一辆好看的三轮车,去做载客的生意。

大约三四年前的时候,淮安城里还没有普及公交车,面的也是有限的。人来人往,多是坐人力三轮车,而拖人力车的多半是果园人,淮安城小,从城南到城北,不过三四十分钟的路程,价钱呢,可以是三块,也可以是三块五。若再近些,二三里的路程,一两块钱就可以了。

现在公交车多了,面的也多了,可人们往往还是不太心甘情愿去坐这些车的。他们习惯了坐三轮车,在街上从从容容地走过,看看街两边的梧桐树,那些梧桐看了十年看了二十年了,可总是没看够。又是一天,树还是昨天的样子,人呢,比起昨天,总是又老了些吧。

平房越来越少了,土路都铺上了水泥。草们不可以随处长了,几年前,淮安城的土木建设没有这么多,也没这么彻底,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有草拱出来,如果是路边,它就长在路边,如果有一个人家的房顶是土的,那么它就长到人家的房顶上去。泥土的味道以及草木的味道,逐渐淡去。生活日新月异,天上云卷云舒,钢筋水泥不过寻常物,但它们渐渐地,仿佛还是渗进这城市的精神了。

在果园还叫果林场或苗圃的时候,小林姐姐就开始骑人力三轮车,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现在她四十多岁了,她还做着这件事,她和许多踩三轮车的果园女人一样,把它当成她的职业了。她长得很美,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竟踩了二十年的三轮车。

她的家里,还开着一间小卖店。卖一些烟酒,蚊香纸果之类。一毛钱一袋的胡椒粉,两毛钱一根的蜡烛,杯盘碗盏,无限的小零碎。

大的东西,也卖,菜籽油,豆油,成袋的面粉。她的货就用这一辆三轮车拖来,她一停到小店门前,年轻些的有力气的半大青年,上一点年纪的老些的青年都过来了,帮她搬货,货总是不多,一眨眼就搬完。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雪糕,一人发一支。她总是发绿豆沙馅的,然而,他们总像和她作对,总是要她换和她所拿的牌子相左的另一种,大家嘻嘻地笑,她也笑,她一笑,更美了,真像电视中的神仙姐姐。

桃花岛和市区不过一箭之隔,这一箭具体多远?不过两三道城墙的宽度。但三四年前,路还没修好,一逢阴雨天,那泥土的路就软下去了,黏黏的,外面的人进不到果园来,里面的人也不好出去。

可不知不觉之间,那水泥修的路就伸到家门口来了,这路一好,仿佛路就变短了。仿佛一抬脚就可以到市区了。超市越来越多,无限的更好的小零碎,更新鲜的米、面粉和油,更多品牌的烟酒,一律静静地,列在货架之上,仿佛专门在等着果园里的人来选。

小林的小店,货还有一些,可是,仿佛渐渐地已被果园的人们给忘掉了。

大家一律欢欢喜喜的,喜欢那平整的下了雨也不会泥泞的把衣裤鞋袜弄湿的水泥路,下了雨,也可以照样从从容容地将三轮车骑出去,车粘不到泥,也陷不下去,经了雨水一淋,仿佛洗过一样,车不仅新了,也漂亮了。

桃花岛在淮安城北,除却果园的部分从前是城北乡。

现在的年轻人,多半不记得果园,也不记得什么苗圃了。

现在的人都叫它桃花岛,再西一点,柳树多,便叫它柳树湾了。桃花岛里,东西流着的是古黄河水,日日夜夜地流,不曾有一日停过。

夏天了,有人去河里游泳,也有人钓鱼,有小孩子在岸上的草丛里捉蚱蜢。

春天时,有人在岸上逮青蛙,在河底的泥沙里捉河蚌。

青蛙的腿可以烤着吃,河蚌也可以吃,他们吃河蚌的吃法是:河蚌烧成肉。

曾经有一个果园的姑娘,也许就是靠着河边的富强村的,因为什么事和家里闹了矛盾,一时想不开,不想活了,就跳进了黄河里,跳到河里,她又觉得没什么可想不开的。

小时候,她就在河边长大,凫水总是会的,她就又游了回来,上了岸,什么气也没有了。

古黄河两岸,原来只是胡乱地长着庄稼,长着玉米,油菜,山芋和花生,长着桃树,柳树,苹果树,也有梨树。这么美的一片果园,未免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砌上围墙,印一摞门票,果园则不是果园而是旅游事业了。

一个城市的春天,有一种美法。淮阴的春天,多半要靠这一座果园来报告。那十里百里的桃花开起来,一城都沾染了艳粉色似的。五六月春深,肥肥的桃子是果农一年的衣食。男人们在树上摘桃子,女人们则推上一辆小车沿街去卖。果园的男人羞于做那些斤斤计较讨价还价之类的小事,那完全显不出男子天生的风范和气概,他们要留下一双好手去养鸡养狗养果树。女人呢,则生来就是做不用力气的小事情的,也不用念太多书,只要识数字。

一篓篓的桃子堆到小手推车上,衬着一个个水灵的果园女子。她们在太阳没出来时就出去了,桃子上有桃叶,桃叶上还有露珠。她们腰间别一杆威武小秤。那么肥而美的桃子,不用叫卖,就有人围上来了。走累了,路边一停,若渴了,也不喝水,大张旗鼓取过一个桃子,吃掉。果园男人种出的桃子,聪明人吃上一辈子,也是吃不够的。

这是十年前,我刚到淮阴,就住在果园附近。

彼时果园也无看门人,也无人知道门票为何物。一片果树与一片果树之间,全是泥土的路,下了雨,就湿滑。我不太爱桃花,总以为开起来太妖的样子,然而,我喜欢一个人在那林子里走来走去。那时,我也不太相信书上所言泥土有各色清芳之味。现在所有的路都铺上了厚厚水泥,这薄薄的一层物质,一下子疏远了我和泥土一直以来有过的那种距离。

商业社会的智慧使我们逐渐认同了每一种价值取向。比如果园,终于化蛹为一个物质社会的收费公园。终于,春天有了围栏。终于知道,有一天,看春天,也需要囊中有银两。

过去那些可以进果园的小路多半不用了,新修的路威风凛凛地通进来,如果遇到房子,就拆了房子,遇着水洼,就将水洼填掉。那路笔直而且宽阔,端端正正的,如果有一百吨的卡车,那卡车也是可以开进来的。

如果遇到下雨天,那进果园来的人就不必穿靴子了。出去的人呢,他也不必穿靴子了,那些一下雨就烂得软软的路即使还有,也多半不用人走了。

那些专门以卖桃花岛的果子为生的人,想来摘果子,也不必看上天的脸色。不再须考虑路是否烂可以将桃子运出,只要桃子熟了,尽可来摘。

古黄河两岸也被重新规划,种了绿草,修了凉亭,变成了古黄河生态绿化带,也修得一个公园似的美艳,这公园就是原来果园的延伸,但为着气派,要起个新名字,把原来的果园并到一起,-1桃花坞公园,过去的小姑娘嫁了人,都要免掉从前的名字而改夫姓。本来是岛,现在改为坞,这一个字一改,好像一下就显出我们是有高尚的文化方向。

从淮安到南京,一个多小时;到扬州,不过一个小时,即使到天下闻名的苏、杭二州,也只有半天工夫。

可果园的人仿佛天生不太喜欢别处的山水。他们偶尔也会想到旅游这个词。有的说,有机会,咱也去旅游。

可眼底下看了几辈子几十年的河水,草木,有什么好呢?又有什么不好?需要看另外的风景。

有的说,去老淮安看看周总理的故居和纪念馆。有的人主张一生去一次码头足够,淮阴侯韩信,他待过的地方,一辈子不瞻仰一次总是一种遗憾,何况码头的牛肉是天下有名的。

有的人呢,主张去盱眙,活一辈子而不吃盱眙的龙虾,不看明祖陵,横竖是划不来的。

老淮安就是现在的楚州区,至于码头和盱眙,一个是淮阴区的一个乡下小镇,一个是淮安下辖的一个县城。

它们都是离我们很近的事物,然而因为近,觉得是可以放到一边的,不必生出急迫切心。

多少棵树,我们看过,它们华美的一生,长叶了,开花了,果子结出来了,秋天来了,它静静地落,等明年再一次地孕育。

百里果园,百里桃花,我们还是从前那些在树下看花的女子吗?一年年的桃花落下,泥土一年年地收留它,那泥土捧起一钵,全是花的香气。一棵树,十年已像一生。而一个人的十年呢?一个城市的十年呢?

树会老吗?它只要不化作朽木和尘埃,就永远是年轻轻活泼泼的。只要春风一吹,春雨一落,它便又是开得动花、结得动果的树妈妈。

十年了,我常常想,我一个从小不太爱桃花的人,长大后来到这座城市,却为什么每年都去一遍遍看桃花?无非是我爱过春天,总是贪恋那无限新绿融入灵肉的感觉。

这桃花岛上的人,因为修桃花坞公园的缘故,有很多的人迁离了原先住的地方。但一左一右的,还是在桃花岛附近住着,从前养果树的仍旧养果树,从前喂牛的仍旧喂牛,春天了,女人们仍会提着柳条篮在草丛里挑荠菜,这荠菜,可以用来包饺子,也可以用来炸春卷。

城里的一些老奶奶也会来,她不来看桃花,也不是挑荠菜,她年纪大了,血压高,据说吃蒲公英的嫩叶是最好的,蒲公英是婆婆丁的大号,她提了竹篮子过来,专来寻访婆婆丁。

那所有搬了新家的人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着。

原来的房子拆了,但门前的树却还在,桃花岛的树更多了。除了桃花,又种上梅花树,还有棕榈树,桃花岛仿佛更好看了。

原来住的是房子的地方也多半种上了树。他们仍旧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他们仍旧在端午之前包上一大盆的粽子,七月十五也照例烧黄纸,大冬给祖宗磕头,清明给故人上坟。

他们的小孩子,如果长大了,是儿子的便天天巴望快点带儿媳妇,是女儿嘛,最好也能及时嫁出去,不太早,也不能太迟,二十四五岁,才好,父母亲一辈子的最大成就感就是张罗儿女的婚礼。

至于结婚,那仪式多半还是从前的,还是必定要请一个上有双亲在堂、下面儿女双全、中间夫妻和气的全福女人做全福奶奶。

仿佛一切和美婚姻的起头,就靠这个全福奶奶。

两个人无论自主恋爱还是媒妁说亲,除了全福奶奶、主婚人,还要有媒人来证婚。

此地风俗新婚三日无大小。仍然觉得打打闹闹的才火热。婚礼上,客人最好能看到被打扮得面目皆非的老公公,脸上化了妆,身上披了红花,那红花和新郎披的红花可是不差一毫的,他最好还要扛着一个耙子,有的扛了耙子还不够,还要用墨在他的脸上涂一涂,涂成灰的样子。这才是待客的大礼节,他的妻子,那新媳妇的老婆婆则也披上红花,腰上最好还要系一瓶醋,意思这新妇一娶,她的丈夫可要去疼儿媳妇而非她了,如此一来,必要有醋可吃。

最精彩处,必定有一条,是专有人问这老婆婆爱不爱吃醋的,她若回答喜欢,那说明她是不大度的,她若说不喜欢吃,她说明她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闹到厉害处,还有人用笔写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字幅挂在老婆婆身上。婚礼的高潮便是大家让这老公公畅谈他如何耙新媳妇之灰。老公公呢,他六十多岁了,他也是知道有这一幕的,如果他还有一个儿子,去年已结了婚,他也是办过一次事情的人了,经历过这场面了,那他就很从容了。知道怎么说下去大家才开心了。那新媳妇呢,家人已早就让她预习过这一章节,也许没料到大家闹得这么厉害,可她并不恼,她成了人家的新媳妇了。

晚上,酒过三巡,人多半散了。新郎新娘入洞房,他们的一般小兄弟小姐妹也紧跟着来了,闹洞房,闹他们两个人吗?那不成,老公公可别逃,他也要来。他仍旧要扛着耙子,仍旧要披了红花。他是喜老爹,是新媳妇的爸爸了。

此地风俗婚礼多为晚上宴客,那新娘子上午化了妆,中午是娘家办酒,新郎一家只来新郎一个,晚上是新郎家办酒,现在的新式婚礼也有婆家娘家合到一起办的,但只是在晚上。

这婚礼的日子多是根据新人的生辰年庚请人掐算而得,果园中也每有上年纪的人专以此为业,婚礼前下骋,布置新居,头一天男家不仅要请人喝暖房酒,还有请五六岁小男孩压床的风俗。

北方的婚礼,多是早上行礼宴客,新娘要抱个大红脸盘作聚宝盆到婆家,但淮阴乡下的婚礼上,新娘却无一例外戴着一只大墨镜,不知是何处风仪。

也许,没有人可以说得太清,人生一世,人人如此,自己若不如此,岂不是留下话给人说。

果园的人会吃,大多都会做几道淮扬菜,特别的不说,平桥豆腐、长鱼、钦工肉圆再不济这几道菜也是要会烧的。所以,那婚宴上的菜是十分之好。

而平素的早晚饭,不讲究,喜欢吃油条,喝辣汤,喝玉米面糊糊,各随所愿。偶尔也吃那些油炸的香干、臭干、花菜串子。

一个老爷爷,他早晨出来吃油条,吃剩下的油条,他并不扔,他包了回家,中午,他让他的老太婆不做馓子丝瓜汤了,而做油条丝瓜汤。中午烧菜剩下几棵小青菜,也不会浪费,晚上切碎了,放进烫饭里,做成菜烫饭,所谓烫饭,中午剩的干米饭,放进开水锅里滚两滚,就是烫饭而不是汤饭了。

他们中的老年人,也和从前一样,不大注重穿着,但注重礼尚往来之事,儿子结婚的礼账他隔两天就要温习一下,他上次生病,谁送了一只母鸡,谁送了两包茶馓,他都一笔笔记着,希望有机会回复。

十一

这果园里的人,说起话来语气也是缓的,声音也是好听的。

他们说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很好,既不说是挺好,也不说不错,他们说那个人蛮好,若说的是东西呢,就是这东西蛮好。

他们没有时间去做一件什么事,既不说成没时间,也不说是没空,他们的说法是:捞不到。

称呼小孩子,他们不叫小孩子,叫做小伢子,至于是哪个匣字,他们自己也并不清楚,如果这个果园的人,是才从淮阴县一带迁来的,他称呼小孩子,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小伢子,而是小啾,至于是不是舅舅的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管别人家的小孩叫小啾,管自己家的孩子呢,也叫小啾。

而脚上的鞋,他们从不说那是鞋,叫什么呢?他们把鞋子叫做“孩子”。

所以,他们把买鞋说成买“孩子”,买布鞋是买“布孩子”,买皮鞋呢,就是买“皮孩子”。修鞋呢,就是修“孩子”,鞋子坏了,当然就是“孩子”坏了。

管父母长辈称之为上人,而小一辈的则为下人。

管挣钱,叫苦钱。

管回家,叫去家。

管中午,叫中上;做中午饭就是做中饭。中饭若是弄几张烙饼,那就是中饭弄炕饼。

他们说一样东西薄,不是说薄,而是说消,至于是不是这个消,字典里有没有一个xiao的意思是薄,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没有。

他们说谁的身体好,不说是结实,也不说是健壮,而是说他长得那个结刚。

小孩子用他的脚踩东西,那则不是踩,而是拍,踩到东西,称之为拍到东西。

若是受了气,受了批评,他们的说法是挨霉。

至于骂人,年轻的人骂起人来喜欢字斟句酌,尤其,他还没娶媳妇呢,所以,他是顾着自己的面子的,脏一些的字尽量不用,若用,也要留几年,留到自己老了,去骂骂自己的老太婆。现在,他骂一个人,骂到最狠处,不过四五字,他说:你头脑长霉了。

责任编辑 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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