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军
1970年3月31日,日本左翼激进团体赤军分子登上由东京前往福冈的国内航班,途中将这架名为“淀”的客机劫持。他们要求飞机前往朝鲜,但机长却试图迫降韩国汉城(今首尔)附近的金浦机场。事隔30年后,当时曾亲自参与对“淀”号客机实施营救的韩国空军退役航空管制员蔡熙锡向韩国《月刊朝鲜》记者讲述了那段往事。
拿着中学生地图去朝鲜
1970年3月31日上午,东京羽田机场,以田宫高麿为首的9名赤军成员登上前往福冈的日本航空公司(JAL)的351航班。执行航班任务的是日航编号“8315”的波音727客机,它有一个公司内部名号——“淀”,取意自冲绳近郊的一条河(注一)。当时日本机场不用金属探测器对乘客进行全身检查,赤军将武器藏在身上,并带上飞机。
“淀”号客机于早上6时21分起飞,这一时间比计划晚了10分钟左右。起飞后10分钟,飞机开始穿越富士山,就在乘客们纷纷举起相机拍摄窗外的风景时,突然有人高喊:“我们是赤军!马上把飞机飞向北朝鲜(朝鲜)!”田宫高麿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闯进飞机驾驶室,拿出武器抵住机长石田真二的脖子,要求他服从自己的命令。石田真二告诉劫机者,如果从日本国内飞往朝鲜平壤,中途必须在福冈的板付空军基地着陆并加油。6时30分,日本地面航空管制站收到“淀”号遭劫持的紧急信号,这是石田真二趁赤军不注意发出的。10分钟后,“淀”号进入名古屋上空,不久日本防卫厅经政府特许,出动部署在名古屋附近小牧南基地的RF-4EJ战斗侦察机,对 “淀”号展开追击。
6时53分,日航航线课与“淀”号实现首次地空通话。在田宫高麿监视下,石田真二告诉地面:“客机将在福冈板付基地降落。劫机者身上持有炸弹,一旦失败,他们威胁说就要引爆炸弹。飞机接受油料补给期间,请大家不要做任何冒险的事情。补给结束后,飞机就直接飞往平壤,机上需要地图及指南针。”
7时59分,“淀”号在板付基地降落。8时42分,机上再次发来消息,称“劫机者需要北朝鲜地图,哪怕是中学课本上的地图也要。”后来回到日本的石田真二回忆称,当时日本航空自卫队以“军事机密”为由,坚持不肯提供专用航空地图,日航代表与赤军几经交涉,最后提供了从中学生用地图册上复制的一页朝鲜半岛地图。拿着误差如此之大的地图飞往没有邦交的朝鲜,对于机上的乘客及机组来说,都是巨大的冒险。日本警视厅担心飞机一旦进入朝鲜,再进行返还交涉会非常困难,因此极力主张强攻,但遭到国会议员、乘客家属以及日航代表的反对。
在飞机加油过程中,石田真二同田宫高麿进行了口头交涉,恳求他释放机上的老人与小孩,作为条件,他答应一定将飞机开往朝鲜,双方暂时达成“君子协定”。中午12时40分,赤军安排23名老人和孩子走下飞机。19分钟后,加满油的飞机载着99名乘客,飞离了板付基地。起飞35分钟后,飞机开始向西飞行,进入韩国防空识别区(KADIZ)。
都是一丘之貉
早在“淀”号加油的时候,韩国政府就通过驻韩美军获悉日本一架客机被劫持。时任韩国空军第30防空管制团团长的孙周铉(现年79岁)说:“我们团就驻在乌山,那里有韩美联合空战指挥中心,它也是美国空军五大指挥中心之一,指挥中心不仅能对驻韩美国空军第7航空队和韩国空军进行统一调度,必要时也能指挥西太平洋上的所有美国空中力量,其中就包括总部设在日本横田基地的驻日美军第5航空队。……上午9时许,第5航空队向乌山中心发来一架日本飞机在空中被劫持,劫机犯要求飞往平壤,希望进行应对的请求,收到信息后,韩国空军立即提升警戒级别,准备在正常作战范围内实施管制拦截。”
3月31日下午13时20分许,“淀”号飞机进入韩国防空识别区,韩军第30防空管制团指挥所对飞机一举一动展开监视。为防不测,韩国空军第10、11战斗机大队分别出动2架F-5A战斗机,对“淀”号实施伴随监视。通常情况下,韩军在遇有外国飞机进入本国防空识别区后,都会出动战机拦截,但此时出动的战斗机接到的命令不是“拦截”,而是将飞机安全护送到北纬38度线,直到日本客机安全穿越朝韩“军事分界线”为止。
此时,位于汉城近郊金浦机场的美韩空中管制中心也变得紧张起来。金浦驻扎着美国空军第2146通信大队,负责管制驻韩美国空军飞行业务,由于1968年1月相继发生朝鲜特种兵奇袭韩国青瓦台总统府和美国情报船“普韦布洛”号被朝鲜警备艇抓扣事件,美军在金浦部署了最先进的雷达进场管制系统(Radar Approach Control,RAPCON)。出于联合作战的需要,美军第2146通信大队要求韩国空军推荐英语熟练的管制员,参与合作值勤。经过选拔,韩国空军中士蔡熙锡于1968年3月加入第2146通信大队服役。蔡熙锡生于全罗北道益山市,从城南高中毕业后进入京畿道大学英文系学习一年,1963年进入第7航线保安团服役,该团也驻扎在金浦机场。由于技术娴熟,业务精通,蔡熙锡获得上司的好评,1968年还从美国联邦航空局(FAA)考取航空管制员的证书,当上航空管制组组长,被同事们称为“1号管制员”。
蔡熙锡回忆说,3月31日上午10时30分许,他乘坐吉普车来到金浦机场的雷达站,他的上班时间应在11时。可一走进基地,第2146通信大队长凯勒上校和降落管制员李姓准尉、助理管制员洪姓上等兵,以及另外4名美军官兵都在等着他。蔡熙锡对此感到疑惑,根据勤务条例,在基地雷达站里,通常由管制40英里(64千米)范围的接近管制员,管制20英里(32千米)的模型管制员、管制10英里(16千米)的着陆管制员、助理管制员等5人为一组,分成4班进行全天候工作。他们一走进雷达管制室,凯勒就接到美国驻韩大使打来的电话,大使问:“韩国空军管制员里有谁可以执行150~200英里(241~322千米)半径内紧急航空管制任务?” 凯勒说:“只有蔡熙锡先生。”蔡熙锡回忆说,航空管制员对超出职权范围(管制半径超过40英里,即64千米)的飞机进行管制是违反国际航空法的,“就如同不是专业医生,却要执行超出自己能力的手术一样,这样做会给飞行员提供错误的气象、高度、跑道等信息,很容易让飞机撞山。”endprint
就在蔡熙锡坚决反对之际,11时30分,正在观察雷达波像的上等兵洪某把汉城打来的电话递给他。“我是中央情报部长,你是哪位?”“管制组组长蔡熙锡。”“总统指示,被劫飞机正在福冈板付空军基地,不要问为什么,必须让飞机降落在金浦机场!为了让绑架者相信这里就是北韩(朝鲜),希望你在无线电通话中将汉城表述成‘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首都平壤!”蔡熙锡一听到“板付”这个陌生地名和中央情报部长的头衔,心里更是一阵发紧。“站在航空管制员的角度看,这样的指示只能用‘愚蠢”来形容,飞往平壤的客机上有百十来号人,如果向飞机提供错误信息,就无异于杀人。”蔡熙锡说:“现在想想,是美国人自己不想‘沾火星,故意借口遵守国际航空法,要求将指挥位置让给我。……而韩国政府实在是利欲熏心,因为RAPCON系统管制全权委托给韩国人(哪怕是短暂的),理论上就能被视作美国政府尝试向韩国政府移交作战指挥权(注二),这在韩国国内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蔡熙锡至今都认定,要去平壤的飞机,韩国航空管制部门却想“设套”诱其飞到金浦降落,性质与日本赤军一样,“都是不可饶恕的‘劫持罪行”。
撒下弥天大谎
“淀”号客机一进入韩国防空识别区,韩国大邱防空管制中心就要求飞机“保持在2.8万英尺(约8534米)高度”飞行,此后客机渐渐盘旋,改变航向。13时45分,金浦机场雷达站里突然闯进荷枪实弹的韩国宪兵,为首的正是韩国中央情报部长,他拿出朴正熙总统“违令者就地枪决”的手谕,蔡熙锡只好就范,当起“紧急航空管制员”。蔡熙锡盯着雷达屏幕,此时“淀”号客机已进入朝鲜半岛纵深飞行,他甚至听到机载无线电台用英语开始向平壤方向的控制塔台呼叫,“平壤机场,平壤机场,请回答。这里是日航8315,日航8315,紧急通信频率121.5MC,能听到吗?”
就在那一刹那,蔡熙锡按下“进入管制用频”按键,并迅速用英语呼喊:“日本航空8315,这里是汉城进场管制中心,请讲。”蔡熙锡强调,别小看按键前后的0.1秒差距,万一飞机寻找平壤的声音被朝鲜雷达站抢先捕捉到,飞机很可能就会在平壤着陆。在接下来的通话中,“淀”号飞行员报告了自己的位置:“我机大约处在距汉城30度方向80海里(约148千米) 处。”蔡熙锡拿出15000:1的地图,迅速找到飞机的准确位置,就在朝鲜江原道安边郡附近,由此判断飞机早就越过北纬38度线,都快到朝鲜东海舰队母港元山了。
“淀”号飞行员又在121.5MC频率里发问:“是平壤附近的航空管制站吗?”,蔡熙锡紧张得流汗了,他并没有马上告诉飞行员这里是“平壤航管站”,而是说“这里是汉城地面塔台,正对贵机进行进场管制”。蔡熙锡解释,日本飞行员是通过紧急通信频率呼叫的,地面上任何一个航管站都能听到,“由于我无法判断平壤航管站是否听到,所以不能先骗日本人这里是‘平壤航管站。我先说自己是汉城航管站后,再把金浦进场管制频率134.1MC设定为平壤航管站用频,这样就不会引起怀疑,紧接着我就真的伪装起平壤航管站,对飞机实施直接管制。万幸的是,日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使出“手腕”后,蔡熙锡重新对“淀”号主动呼叫,确认飞机与自己通信正常后,接着通报所谓“平壤顺安机场”的云层、视程、跑道长度、海拔等信息,这些其实是金浦机场的情况。事后蔡熙锡透露,他对日本机长询问“平壤机场跑道角度”一事感到为难,“一旦劫机者事先知道顺安机场跑道的角度,那就露馅了。当时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幸好机上没有人产生疑心,我听到对方传来‘Thank You(谢谢你)的话音。”其实,蔡熙锡处置这样的情况非常麻烦,“一旦日本飞行员听出与之通信的是韩国航管站的话,就可能在劫机者胁迫下单方面切断通信。如果通信断掉,那么中央情报部长就会质问我‘为什么放弃对飞机的管制?,说不定会把我关监狱。”
在金浦雷达站的欺骗指引下,“淀”号左旋转向270度,经朝鲜南浦港南下,重新飞往韩国。此时,乌山联合空战指挥中心打来电话,称位于海州的朝鲜防空部队动用高射炮射击了“淀”号客机,询问金浦雷达站的监控情况。蔡熙锡回答,飞机安然无恙,正进入汉城门户仁川的空域。蔡熙锡继续保持与飞机的通话,反复呼叫:“日航8315,继续保持200度方向和9500英尺(约2896米)高度。”按照国际航空管制规定,在飞机进入着陆前30秒的管制飞行期间,地面管制员不得再主动与飞行员通话,而进入着陆前最后10英里(约16093米)飞行区域时,飞行员也将中断5秒的对地通话,此时飞机进入无控飞行状态。因此,蔡熙锡必须在这一过程前反复向飞机讲明飞行状态。
当确定“淀”号真的要来金浦机场后,韩国警方立即进行相应准备。为了逼真地改扮成平壤顺安机场,韩国人将美制M151吉普车涂成红色,让穿着朝鲜军服的军人来回走动,韩国警视厅特意抽调20多名女警察,穿着素色朝鲜长裙,拿着花束,准备“欢迎”日本赤军。但由于时间仓促,准备工作还是出了纰漏。
“狸猫换太子”
3月31日下午13时52分,“淀”号飞机重新越过北纬38度线,14时许,飞机向左转回,沿中国山东半岛边缘南下进入金浦上空。在蔡熙锡的引导下,飞机徐徐降低高度。“这里是平壤着陆管制,请降至150度方向,并开始降落。现在风向是280度,风速为8节(约4米/秒),允许降落。”而“淀”号机长石田真二操纵飞机进入着陆状态,机上乘客能听到“咣咣”的制动声音,经过 3000米跑道的滑行后,飞机沿着导航线进入金浦机场的美军服务区,这里平时严禁普通韩国人进入。飞机降落后,蔡熙锡试图告诉“淀”号机长启用118.1MC频率联络,但不知为什么,机长仍继续用当初的134.1MC频率,此举也是不符合国际航空法的。
此刻,金浦雷达站里传来一片欢呼声,站在蔡熙锡身后的凯勒上校向他伸出大拇指:“你是最棒的,今天属于你!”而飞机内也在热烈庆祝,一名赤军拿起话筒对乘客们说:“经历了很多痛苦,我们终于到朝鲜了。”乘客们也发出欢呼声,他们都以为到了平壤。过了一会儿,飞机放下舷梯,就在打开舱门的一刹那,赤军们立即发出“这里不是平壤”的惊叫,因为赤军小西隆裕发现机场上停着美国福特汽车和美军的战斗机,而呆在飞机驾驶席的田宫高麿也看见机场上停着标有“美国西北航空”字样的客机,甚至还有黑人士兵。endprint
站在副机长江崎身后的一名赤军,从打开的飞机舷窗探出头去,用日语质问走过来的机场职员:“这里是平壤吗?”“是的,这里是平壤,欢迎你们。”机场职员也用日语回答。赤军又问:“现在朝鲜正在推进五年计划,今年是第几年?”这名职员立刻哑巴了。赤军又要求拿出金日成的肖像,韩国人又是拿不出来。
意识到问题严重,赤军们立即关上舱门,要求“淀”号机组立即与前面所谓的“平壤航管站”(也就是蔡熙锡所在的金浦雷达站)通话。“这里是日航8315,我们看见机场附近小山坡上有黑人,这里真是平壤?” “对,黑人都是苏联人。”但通信随即中断了,15分钟后,蔡熙锡又收到了回音:“我是日航8315,机上需要氧气。”由于节外生枝,毫无心理准备的蔡熙锡居然张口出了大错:“这里是汉城航管站,收到要求,收到要求,请你打开搭乘口,重复一遍,请你打开搭乘口。”这一下子,韩国精心策划的“狸猫换太子”把戏彻底泡汤。
朝鲜收容劫机者
情绪激动的赤军在“淀”号客机里大喊:“我们都被骗了。这是日本和南朝鲜(韩国)当局故意设下的陷阱。我们即使在这里呆上一个月,也要达到飞往朝鲜的目的。谁要是进攻,谁就会受到惩罚。”之后,赤军们将乘客和机组连续扣押了三天四夜,韩国出动大批军警,把金浦机场封锁起来,同时还向日本政府通报情况。
时任韩国国防部长的丁来赫受总统朴正熙指派,与赤军展开谈判。赤军要求飞机立即起飞,但由于客机再启动已停车的发动机,需要地面辅助动力源,韩国当局拒绝配合,这样一来,双方陷入僵局。在此期间,“淀”号副驾驶乘赤军不备,将劫机者人数、位置、武器等情况写在纸杯上,从舷窗扔下来。掌握了劫机者大致情况的韩国军警准备强行解救人质,但日本政府拒绝这项建议。日本政府通过苏联及国际红十字会向朝鲜政府求援,希望在“淀”号到达朝鲜时能保护人质。对此,朝鲜当局回复说,“基于人道主义,如果‘淀号飞到朝鲜境内,会直接送返机组和乘客”。
4月1日凌晨,日本运输政务次官山村新治郎抵达金浦,在韩国相关官员的协助下与劫机者进行交涉。4月3日,山村新治郎决定代替乘客做人质,经过一番交涉,劫机者释放了剩余乘客以及4名空姐。下午18时05分,飞机再次起飞,越过北纬38度线进入朝鲜领空。直到这时,机长石田真二也没拿到一份真正的朝鲜地图,飞机进入朝鲜领空后,既没有无线导航,也没有朝鲜空军战机引导,只能大致朝平壤顺安机场方向飞行。由于时近傍晚,机长只能凭肉眼辨别出一条小的航道,19时21分许,飞机终于降落在朝鲜国土上,但实际降落地点的并不是顺安机场,而是1950年朝鲜战争时使用过的美林机场。
飞机着陆后,朝鲜方面要求劫机者放下武器走下飞机。后来,人们发现赤军们使用的日本刀、手枪、炸弹等全是道具或仿制品。1970年4月4日,朝鲜外务省发表声明:“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朝鲜政府将送还飞机及乘务人员”,3名乘务人员和山村新治郎回国。而对于劫机者,朝鲜以“继续进行必要调查”为由,允许他们滞留朝鲜,此事暂告一段落。
劫机事件后,日本政府出台了《反劫机法》,要求所有国内机场无条件进行旅客全身X射线检查。对于韩国在“淀”号劫持事件中的表现,日本政府认为欠了韩国一笔人情债。当年6月3日,日本首相佐藤荣作在致韩国总统朴正熙的感谢电中写道:“对于被劫持的日本客机,韩国政府与国民都给予了很大帮助,日本政府对此表示谢意。”同年7月21日,日韩举行第四次内阁长官会议,日本正式表态愿向韩国地铁项目提供贷款。
至于在事件中起着关键作用的蔡熙锡,在后来很长时间里受到韩国军方和中央情报部的监督和跟踪,目的是防止任何人接近他,导致“诱骗日本飞机降落韩国”的丑闻曝光。因不堪精神压力,蔡熙锡申请退役,1971年6月30日,在经历了8年零7个月的军旅生活后,他恢复了自由之身,然后在板门店经营起一家纪念品商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