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村庄

2014-06-13 17:44刘凤珍
延河 2014年6期
关键词:村子

刘凤珍

记忆的田园

猫尾沟村是我的老家,在陕北延川乡下,每年我都会抽空回去呆上一段时间。可能是年龄越来越大的缘故,怀念也变得越来越稠,往事如一串串葡萄,甜甜酸酸地滋润我记忆的田园,也只有记忆,无法再寻找芳踪和倩影。现时耳听目触到村子的一切,令我吃惊,也让我担心和迷惑。我们村人把念过书给公家干事的人叫“摇笔杆子的”,把土地里讨生活的人叫“握老镢把的”。我是摇笔杆子的干部,确切说我是一个写作者。我的脑子里不止一次蹦跳一个念头,要把我们村子真实地记录下来。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何意义,可能就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吧!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农村度过的,有好多事一直无法忘记,那些事真的不怎么重大,甚至小到忽略不计,可笑到滑稽的程度。那些事,就是住在我家院子老槐树上那对叽叽喳喳、漂漂亮亮的喜鹊夫妇和它们可爱的孩子们;是悄悄儿长在院墙根开着粉红色大花的“熟地花”;是菜园子绿茵茵的韭菜、紫楚楚的茄子;是自留地畔荡秋千般吊着的几十颗南瓜;是院墙上五六窝家蜂,夜晚招来偷吃蜂蜜的狐狸抓蜂窝的嚓嚓声;是一夜间盛开的槐花甜丝丝的香味……但在我心里无论多久多不值一提,都是一朵朵鲜亮的花儿,时不时芬芳着我的心田魂地。

我在村里生活的二十年时间里,一直没有想明白村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样辛苦干活?如果问我们村人,他们的回答肯定是“受苦人嘛,不辛苦吃什么。”可我一直觉得他们活得有些荒诞,他们所从事的劳动就是些荒诞的举动。就像一只蜣螂在沙漠里倒推粪球上沙坡一样,无数次推至坡顶,粪球却宿命般滚了下来,然后再推再滚,不停往返。

我一直觉得村人一辈子像毛驴拉磨一样转死圈,圈就那么大,转来转去,没转出村子,也没转出新意花样。天天吃了屙,屙了再吃;睡了醒,醒了再睡;种了收,收了再种。用村里庞奶奶的话说,人活着就是猫爪儿抓线蛋蛋——瞎圞(luán)毛蛋。年年月月,月月天天,挖出这坑的土填那坑,挖来挖去把人挖老了,挖死了,睡在墓窑里就不用再挖了。

日子在他们那里,就像狗嘴里扯一截羊盲肠,肮脏又毛乱。在别人眼里,他们一生没做几件像样事,也就抽了几锅旱烟;喂了几头肥猪;背了几天日头窝子;睡了几夜月亮牙牙;养了一堆儿儿女女。活着的最大情趣,是把一个人活成了一家人,一家人活成了一族人。

他们都住在村里,天天爬一样的陡峭路,耕相同的坡洼地,吃同样的粗杂粮,喝一个井的山泉水。无论长相脾气,说话走路,甚至打哈欠咳嗽都出奇地相似——头发乍蓬蓬地,胡子黑壮壮地,说话直冲冲地,性格倔耿耿地。这就是以前的猫尾沟人。

他们在猫尾沟生活了一辈子,从生到死没活出目光,眼界全被山挡住了。站在任何一家的硷畔上,最远都只能看到对面的石岩,距离超不出二百米。石岩上住着一群鸽子,飞起落下,几乎能认出它们哪个公哪个母。两面高山,中间一条细沟,村子就在山脚沟底,如扔在那里的一截铁棍山药。

外面人来到猫尾沟,最大的迷惑是,进沟看不到一块耕地,村人哪里种地?吃什么呢?别急,我带你去找找,两面大山上,拐支圪弯、断断续续有许多小路,好像乱扔在那里的一节节鸟肠子。顺着鸟肠往上爬,就会看到一些熟地,种着糜谷、高粱、豆类,还有一坡坡红薯,一塌塌洋芋。走着走着,左边或右边没路了——一个土畔畔毛刺刺长了许多矮葛针,伸出目光一探,嘿呀!一个背阴圪崂,绿生生茂盛着一地胡萝卜。

继续往山顶走,其实是一条山梁,陕北的山是一架山梁连一架山梁,犹如一堵一堵的波浪。看来,海不一定就是水的专利,陕北的山远远望去就是一望无际起起伏伏的海呀!

在猫尾沟生活一辈子,看不出村人有多大差别。你扛一把犁,拉一头牛;他背一捆葛针,赶一群羊;我挑一担红薯,挂一把镢。都灰土扑尘,瘦骨嶙峋,乍看都像晒了一日半干不干的红薯茎茎。

女人们顾不上修饰打扮自己,日日干着庄稼一样密麻的活计。泼声二气,吼天喊地,喊打孩娃;野吱哇哇,骂猪咒狗。日子哭哭笑笑翻过她们身后,犹如地上一条游动的花蛇,来不及看清就钻了地洞。“呼啦!”一下,他们变成公公婆婆、爷爷奶奶,越来越像一截戳在村口月光里龇牙八怪的老树根或一个饿不着、冻不坏、立在糜谷地里张牙舞爪的“照雀老汉”。

突然有一天,在他们家院子某个暗处——茅子圪崂或驴圈背后窜出一个“黑影”,大喝一声:咳!来!跟我走吧!他们就会不情愿地走了。场景如同乔迁新居一般,被儿孙嚎哇哭叫,难过地撺掇着埋在柏树峁或寨山的祖坟上,从此定居在那里。

季节村或村民集散地

小时候,我所认识的村里第一茬老汉老婆基本都走了,就招财他爹还慢悠悠地活着,虽然九十多岁了,但看那架势,好像后面仍有一大把日子等着他过呢。第二茬人走了一些,还有一些在村里活动,大多七十多岁,干不动体力活,但也不闲着,抚一畦菜,养两只鸡,拾一些柴火,担两半桶水。有的鳏寡空巢,有的白发偕老,说起不堪回首的从前往事——穷得没吃没喝,没穿没戴,都说不想死——撂不下如今这好社会,人人个个好活。

老人们都已儿成事女嫁人,也该坐下来让儿女服侍,享清福了。可他们却说,天天要动嘴,儿女有人家的光景哩。

比我大几岁的人,有些抱了孙子,笑得像瓷娃娃。有的掉了门牙,花白了头发,看来岁月不会对谁高台贵手。

猫尾沟的山、沟、路还是小时候那般模样,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你看到的一切事物都缩小了。对面的石岩变矮,难道是公路路基提高了?我想,是我们的眼界变大了。以前,看见最大的动物是牛,最大的地方是镇子上的集市,最大的房子是院子里的牛棚。没见过大象、河马,也不知道西安、北京究竟有多大,更无法想象二三十层的高楼是怎么盖起来,人又是怎么爬上去走下来。所以,这些东西对于以前的猫尾沟人那就是神话故事中的神物。

变得最快的是村子的人。寿命短的走了,寿命长的老了,小孩子一茬儿一茬儿长大。好在刚过门的媳妇,新出生的孩娃,不断刷新着村子,给村里增添着人气、喜气和活力。只是这里越来越陌生,好多面孔都不认识。这时,新媳妇怀里的孩娃却像一个标识——那大大的绷颅头,细细的小眼睛,让你像识别汽车牌子一样,从他们脸上看出这准是招财那家子或者斗金的儿孙侄子。

村子再不是原来的村子了,它变成了季节村或者说村民集散地。为什么这么说呢?原来村里人都生活在村里,山里沟里村里院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几十上百个男人;几十上百个女人;几十上百个老人孩子;呜骂呐喊,嘈嘈闹闹;驴叫牛哞,鸡鸣狗吠;学校红旗飘扬,孩子们书声琅琅……那时候,村里出走一个人,犹如一堵砖墙被抽掉一块砖,村里人马上看出那里是个洞儿。而今,大部分人常年在外,只有少部分人会常回家看看老人。季节到了时人们回来收一收庄家,然后又会离开。那种情状就成了砖墙被抽去许多砖块,变得松松散散、摇摇欲倒。剩下的人无非就是些与日子无关或拖日子的人,他们已经照料不好或照顾不了自己,只能说守受着生命的尾巴,用不再明亮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我是从猫尾沟村嫁出去的姑娘,曾经嫌弃过村子落后,抱怨过家境贫寒。可活到今天,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的道理,如一条人生教鞭,时刻抽打我的灵魂。我也终于懂得,一个人生草落地哪里,真的是上天指定。命运,是不是握在自己手里,我一直有些怀疑,起码它是一种不好把控的东西,好与坏似乎一切都是天意,是菩萨的恩典、上帝的玩笑、魔鬼的花招儿。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把村子忘了或村子不认识我了。但我知道,村子不会轻易忘掉一个人,我更不可能忘了自己的村子。因为村西头寨山里埋着我的先人,我家窑侧的土圪崂埋着我的胎衣。只要我朝着刘家的坡路往上走,村人就知道我是刘二的妹妹,刘小二的姑姑,是猫尾沟村嫁出去的姑娘。

可是如今,我已无家可归。占村里三分之一人口的刘家人早已各奔东西。前年,三爷的儿子刘星叔去县城打工。去年,大哥说,他也不想在村里待了,这里人少,不热闹。再是辛苦一年没收成——年收入不到三千元。种几亩玉米,田鼠、鸟雀浩劫,连红薯也不知被什么野物从地下刨着吃了。通往山地的路一年一年被洪水冲毁没人维修,即便粮食丰收,靠人力也背不回来……听着大哥的叙说,我猛然发现大哥的脸那么瘦、那么黑、皱纹那么多。是呀,他差两岁就奔六十了。

秋去冬来,大哥卖掉耕牛,终于离开村子,去了县城。

而今,村子已经变成《一千零一夜》中的黑白简笔插画,确切说,更像一个走向暮年的老人,浑身散发着孤寂和悲凉气息。仍在村里生活的人,倒像老人嘴里还没掉完、剩下那几颗不怎么牢固的牙齿,支撑和担负着咀嚼食物和延续生命的重任。尽管每天早晨阳光灿烂,但夕阳过后,夜晚来临,万千惆怅丝丝缕缕浸入心房,如无数条蛛丝缜密缠绕你不能安放的灵魂。我不知道,我要回,谁来迎接?我要走,和谁告别?

是谁收割了炊烟

西圪崂是我们刘家的老院子,是一个不太规范的四合院。听父亲说,朝南原来有个比较气派的木龙门,后来塌了。因为东、南两面都敞着,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反着的“了”字。这里住过我爷兄弟三人在内的四代人,演绎过许多喜庆和温馨的好事,也搅拌着不少吵闹和悲伤之事。我们的新家和西圪崂隔一道窄窄的山墙,在西圪崂的西面。但西圪崂仍然是我和兄弟姐妹儿时心中的圣地和乐土,吃饭也好,睡觉也好,刁空儿一个劲往西圪崂扎。

此时,我仿佛看见二爷二奶奶、三爷三奶奶,还有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他们个个活泛泛地,有的喂牲口、有的提尿盆、有的织毛袜、有的纺棉花……二爷,一个精干的矮个子老头,头戴黑平绒瓜壳帽,帽顶一个圆扣儿,一身黑衣白粗布便衣领衬衫,刘家钱庄老爷似的。只是刘家没有钱庄,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户。但二爷身上的确有那个气和范儿,他开过店,赶过牲灵。一向为人正直,治家有方。精通礼仪,广交朋友。他是刘家几十号人的掌柜,大事小事族人都听他的。十里八乡提起二爷名字没有不知道的。二奶奶瘦高个,小眼睛,一笑一恼都眯着眼,即便恼了,你都会觉得她在笑。

三爷是家族的大秀才,上学上到高中,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就是不愿意出去工作、当官,在家蜗了一辈子。平时话少,脾气暴躁,孩子们都怕他,村人送他外号“三老虎”。但他勤劳正直。每到过年,他便最忙碌,因为全村人的对联都要他写。三奶奶是个慢性子人,瞌睡多,去谁家串门儿,坐着坐着便睡着了。但她是包粽子好手,姐姐和我包粽子手艺就是跟着三奶奶学的。

二叔通情达理,胸宽心正。父亲说,我爷英年早逝后,他十三岁就跟着二叔赶牲灵跑买卖,二叔从来没亏待过他。直到老,老哥俩都互敬互爱。前些年,只要我回家,二叔就会来我家转转,我给他一包饼干或蛋糕,他死活不要。问我,给我吃的有啥用?我说,现在给你吃,总比以后祭奠你强啊。他就眯起眼笑一笑。

三叔在乡中学做了十几年饭,是这个大家族里的厨师。喜事、丧事,他都当厨,系个白布围裙,掂两只油乎乎的手,在灶间忙活……

细想一下,他们都走了好多年了,是生活在我们不能到达、无法探望的另一个“村子”里。我们知道村名,只是塔纳托斯还没有下令,我们的灵魂无法经过埃瑞波斯考验的关卡。但最后我们都得去那里签到。

时值晚饭,村子里却无处觅到一股炊烟。在我的脑海里,一股炊烟就是一个家;一股炊烟就是母亲的温柔、父亲的宽厚;一股炊烟就是热腾腾的饭菜,就是等待亲人归来的眺盼和游子心里的定心丸。可是,可是……是谁收割了炊烟?

不用打听,我知道,生活在村里的人除了冬天取暖,基本上不用柴火,普遍使用电磁炉或煤气灶。小时候,一放学,胳膊上挂个大笼筐拾柴火的情景,每家垴畔上东扭西扭悠然飘扬的炊烟一门心思投抱天空的倩影,只能被记忆的收藏夹永远收藏。

路边洒水人

大利在村里经营一个洒水摊,夏秋两季过往的拉沙车都要洒水降温。洒一辆五元,生意还行。车主趁洒水间隙,小歇、喝水、上厕所。我跟着连胜来到公路边大利的洒水摊上。红卫爸妈七十多岁,把自产的桃子、李子放在洒水摊上卖。

车主走过来说:“老汉,李子咋卖?”

“一斤八毛。”红卫爸笑笑地说:“你吃,你吃。”

车主一边抓着吃,一边搞价钱:“老汉,贵了,一斤五毛我买十斤。”

红卫爸犯了一下难,可马上又说:“能哩,咋介都能哩。”

这是一句猫尾沟人的土话,意思是,能行,怎么都行。

车主又拣了两颗,一颗握手里,一颗擩嘴上咬。一只手不停在筐子里刨,瞅个大色黄的李子给秤盘里拾……

红卫爸高兴地卖得五元钱,抖抖颤颤装在上衣兜里。

人走后,我说:“你卖贱了,这么好的李子县城卖一块三,还有卖一块五的。”

红卫爸笑笑地说:“自家产的,我也拿不到城里,打撂账——能卖几个算几个。”

红卫妈说:“这死老汉不会卖东西,早些年去城里卖西瓜,常比别人卖得贱。”

红卫爸说:“人心都是黑血布袋,买东西的常嫌贵,你给他便宜,他还想便宜上再便宜。卖东西的常嫌贱,总觉得自己卖便宜了。人啊,都一样贪——不嫌多,只嫌少,十不足。”他看我一眼问我:“你是文化人,你说对不对?”我只有点头的份。

大利媳妇又瘦又小一女孩,坐在窑门口,抱个孩子,不笑不恼。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放在那里一碗水,没有因为我的到来有什么反应。

大利倒是能说会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比媳妇大十岁,媳妇是他在陕南打工时认识的。

大利说:“女孩的父母不愿意,嫌我太穷。我曾打过女孩的后爸,骂过女孩的亲妈,然后和女孩私奔的。”

“你怎么就打人呢?”我说。

大利打发了车主坐下来说:“我那后丈人是个畜生,经常骚扰女儿,有一天夜里,我媳妇嚎哇哭叫捣我的门。我们住对门。我把门打开,她一扑就扑在我怀里连哭连叫‘大哥救救我!我把我媳妇拉在身后,一拳打过去,打在那糟老头子眼睛上,糟老头子就像死猪倒那里了。我那丈母娘成总憨他娘的,不管不顾女儿,却跑过去扶那死猪,你说我不骂她能行吗?过了两天,我让我媳妇回家,她赖下不回,说要给我当婆姨。我丈母娘向我要三万元彩礼,说女儿不能白跟我。你知道我说啥?我说三万元少了,我给你六万元,明天下午你来拿。呵呵,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当天下午我俩就坐火车走了。他们就干瞪眼吧!不过,原来我们俩没关系,那夜之后,我媳妇死死活活要嫁给我,就这样跟了我。”

大利说话的时候,媳妇还是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别再说了。

大利十三岁就出去打工,是猫尾沟第一批打工者。第一年他跟在陕北一个吹鼓手班子里敲锣,敲了几个月,只管饭,不给工钱。父亲知道后狠狠捶了他一顿,父亲捶他不是嫌没挣钱,在猫尾沟人眼里,吹鼓手是下等活,不能干。挨打后,大利离家出走。一个人只身跑到西安。从此,火车站就是他的家。

他很坦诚,不庇护自己过去一些不光彩事情。他说,刚到西安的前三四年,他基本上靠吃别人剩饭过活,火车站周边饭馆的服务员、老板没有不认识他的。有时候,他吃客人的剩饭,也帮饭馆洗碗。后来,他被一伙小偷盯上,拉他入伙,教他偷人。第一次和第二次偷东西都没有成功,晚上回去,让同伙差点打死——额头上那块蓝疤,就是那时候同伙中的“二哥”拿刀子戳过的地方,并在伤口处滴上墨水,很长一段时间好不了。第三次他偷得九十多元钱,一部手机,“大哥”奖给他一块钱。又一次他偷了三百多块钱,没上交,“大哥”毒打他眼底出了血,然后踢他“出门”。他在别人的指示下碰过瓷、打过架、倒腾过火车票。在倒腾火车票那段日子,耀武扬威过,“同行”一看见他,互相传话,“陕北胖子来了”,他们都像孙子似的。那时候,他已经长成了大后生,身不怎么高,但体胖。多年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谁敢惹我没你好果子吃。他说:“我也打过人。为什么呢?你不打别人,别人就打你,这是生存法则,或者说火车站地痞的生存法则。世道就是这样,谁强谁有理,谁强谁吃得美,窝嚢怂死路一条。”

“那你怎么又回来呢?”我问。

大利说:“在外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吃了许多苦,到头来仍然赤条条一人,要本事没本事,要钱没钱,上三十岁了连个媳妇没娶上,你说我在外面混个啥?这人啊,三十岁之前啥都不懂,现在再不能糊涂了。飘摇在那些地方,说是大城市,其实跟你没啥关系。说难听点你就是一条流浪狗,遇上比你强大的狗,被咬个半死,遇上不如你的狗,你也咬他们几下。可是,这种人不人狗不狗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猛然觉得自己长大了。看见父亲咽气前绝望的眼神和母亲的泪水,我想,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真是,老子不死,儿长不大!”

大利说:“如今回到猫尾沟,看见原来的仇人都眼热。走在猫尾沟的村街上比哪里都踏实、有力,猫尾沟没人敢说不让我回来,去谁家喝口水、吃顿饭谁不给?可是在外面,想都别想……”

长出尾巴的故事

猫尾沟村委会的牌子立在窑洞边上,看上去有些落寞和煎熬,字迹被雨水溅得几乎看不清。本来它应该是村子的脸面,而今,随着村子没落,它的脸面也就这样了。

我想看看高家兴住过的老地方,便随连胜一起去。

家兴的父母在村里德高望重,仁义爱人。他家在村子中央,家里院里常常坐满串门人,红火热闹。家兴是村里第一位大学生,他像所有那个年代考上大学的孩子一样,不仅是他家的荣耀,也是全村的荣耀,是村里我们这些比他小几岁孩子响当当的榜样。后来,他留了校,成了大学老师、教授和学院院长。写到这儿,我感觉到一股自豪和骄傲的暖流涌遍全身。我想说,猫尾巴一样不起眼的猫尾沟还真出人才呐!

我和连胜来到当年安置石碾的地方,石碾还在,尽管木轴腐朽得快断了,但能看出仍有人使用。迎着石碾往上走,家兴家牛棚背墙先入眼帘,令我惊讶的是那上面脸盆大小的红色字迹依然隐约可见:抓革命,促生产!这是哪一年刷的标语,可能谁都说不清。抓什么革命?促什么生产?四十五岁以下的人恐怕没有什么概念。但它们却像历史雕在猫尾沟村的一幅石雕,虽然这么多年的风雨对它们没有造成多大影响。可是,面对今天村子的败落,它们就像令人心酸和不安的嘲讽。

他家的院子里有不到一人高的柴草,能看出刚刚被砍过留下的新茬。连胜说:“是家兴的弟弟家旺前两天回来砍的。”我能从柴草的新茬上感觉到家旺的气息,但这气息太微弱。塌开一个大窟窿的牛棚顶,露出乱乍的木椽和翘起的石板。简易围墙歪倒三分之二,像一条受伤不轻的灰蛇。三孔窑洞面子上的泥皮全部脱落,露出早年先人用石片插起来的窑洞面墙,像一张饱经沧桑的老人脸,更像一张长满牙齿的榆树皮……它们织成一张凄荒的网,讲述着猫尾沟高家过去的热闹,现在的冷清,也讲述着整个猫尾沟村的凄惶和潦倒。

看到这一切,我真的很难过。我想尽量回忆一些美好的东西来弥补怅惘的心情。我不由地再次打开记忆的口袋绳,放出扎在里面几十年,已经长出尾巴的故事来。

家兴的大哥和我爸同岁,家兴是兄弟中老四,家旺是老五。家旺和我同岁。家旺的大哥在村里教书时,常在我爸面前夸我聪明,并且说,把我给了家旺。什么意思呢?就是长大后,让我嫁给家旺。听我妈说,六七岁时,家旺大哥看见我就逗:“谷雨呀,看上我们家旺吗?”

“看不上。”我一点面子也不给。

“怎么?家旺没你漂亮?”

“家旺有鼻涕。”

“你鼻梁上也有‘蝇子屎(雀斑),还嫌家旺,嗯?”

“家旺给袖子上搽鼻涕。”

……

呵呵!故事老得花白了头发,但我能听到一个大人和幼稚儿那番“真的”对话。这对话宛若春天的毛毛雨扑在脸上轻柔细腻,湿软温暖。

窑洞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村里没有盖新房的,为什么呢?很简单,连饭都吃不饱,拿什么来盖房。可是,由于医疗条件好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不会因为出天花、重感冒和肺炎一些常见病而丢命,所以,村里十个八个孩子的人家占了大多数,住房成了最大的问题。在我印象里,村里和哥哥们大小的小伙子一般都在外面借宿,或光棍家里,或睡饲养室,姐姐们常年给女老师和现役军人妻子做伴。特别到了每年春季育红薯苗要占去家里多半个炕,一家人就四散借宿。好在,村里人的日子都过得大同小异,也没有人笑话。

那时候,居住集中,人和人挨得太近,谁家丢了一苗针,谁家母鸡下了个双簧蛋,整个村子马上都知道了,甚至谁痔疮便了一摊污血,别人都知道是谁便的。似乎每个人背后都长了几双眼睛,这不叫生活透明,而是在监控下生活。

长此以往,人们在规规矩矩做人过日子的同时,举手投足间无不磕磕绊绊,时不时擦出一些火花。婆媳不和、妯娌矛盾、兄弟反目、邻居操恨,吵架闹仗之事随时发生。这些也罢,不幸的是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不少人箍不起石窑洞,便凿挖土窑洞,有些土质不好,土窑坍塌或山体滑坡酿成不小的灾难。我的表舅一家就遭了这样的灾难。我父亲从我表舅家埋人回来说,院子里齐刷刷摆了七条死人,所有人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以后几个月里,我父亲像得了抑郁症,情绪低沉,一度调整不过来。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提一下一九七九年夏末发生在我家那件至今令我害怕的事情。那时,大哥已经订了婚,准备年底结婚,由于表舅家的灾祸,我父亲决定砸锅卖铁也要箍两眼石窑。就在开工的第七天,扎窑腿子的土巷道就要挖成时,靠西圪崂那道山墙突然崩塌,大哥二哥被扑了一身土,抹走了鞋,但人跑出来了,而父亲却被架子车挡住埋在里面。大哥二哥吓傻了,妈妈和姐姐边哭边用双手在土堆上刨,我和弟弟站在一边放声嚎……后面,在村里人帮助下,父亲被挖了出来。看见滚成土人的父亲被村里人掐着人中抢救,我不知道当时除了哭,我和哥哥姐姐弟弟们还会怎么样。

父亲终于活过来了,一场灾难与我家擦肩而过。是啊,灾难是过去了,可是想一下当年那个场面,全村三百多人黑压压一片集中在我家周围,我真的感觉到什么叫天塌和地陷,什么是死亡和惧怕,什么叫无助和无奈。

后来,我们都说,我嫂子是我家的大救星。为啥这样说呢?就在事情发生的前几分钟,来我家帮忙的嫂子拿来了李子,然后送给正在干活的父亲和哥哥二哥吃,三个人都从三米高的巷道里出来吃李子时,山墙塌了。我父亲挖出来时,嘴里还噙一口未来得及咽下去的李子。假如,我嫂子没来,假如人来了没带李子,或迟一会儿送李子,那都将是一个比天大的不幸,就是有一百个我父亲和我大哥二哥都别想活着出来。让我现在说,我嫂子简直就是上天派来专门救我们家的活菩萨。

世界的事就是这样,巧合往往比谁安排得还要周密,两件本无什么联系的事情撞在一起,便改变了一件事情的结果,这应该就是人常说的命运吧。对我家来说,这是鸿运啊!

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村子里兴起一批年轻的石匠,我二哥和三哥都是石匠。他们说,不为别的就为给自己箍两眼石窑洞。当时,流行似的箍窑风在村子里风靡起来,几乎家家户户都箍了石窑洞。可是,没过几年,他们却撂荒家园,外出打工,过起了现代版的集体生活,工友们和农业社时候一样,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睡觉。我想,这一切他们是没有预料到的。

现在,窑洞全是石窑,几辈人都住不塌的石窑,却闲置在那里,虽然坚固,但灰塌塌的样子,就像冬天一群落难的大雁翻着白眼缩着一条腿站在村子里,忍受这世事苍茫和人情炎凉。而人,也无非是路途上走丢的孩子,谁能告诉谁,前面是柳树依依,荷花婀娜,还是会遇见一伙人贩子和歹徒呢?

富农

村里只有一家富农。富农家的院落就是比别人家阔气,一庭四合院。我小时候去过他家,雕花大衣柜、橱柜、木床(相当于现在的沙发,供人坐的)、同样是雕花木底座镶一块大镜子的穿衣镜,将窑洞摆得满满当当。最吸引人的是柜盖上置一对瓷狮子,绿油油的,那绿欲流欲滴,约七八十公分高。两只瓷狮子都呲着乳白色牙齿,凶巴巴的,但好可爱。

看了他们家,我们西圪崂人说是富裕,那是徒有虚名,谁家里都没有一件像他家那样值钱的东西。这也是西圪崂人最后没被定成富农的原因。

富农家不知道原来是做啥生意的,我知道的时候,那个男主人已经去世多年,他家最小的女儿比我大几岁。据说,此人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老妇人是一家有钱人家的女儿,和电视剧里那些有钱的太太一模一样,一身傲骨。我是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是老太太,但你能看出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那对儿毛闪闪的大眼睛,苗条的身段。穿着得体,干干净净。口齿伶俐,争强好胜。不知道为什么,他家七个孩子都比较懦弱,日子过得实在不景气。

猫尾沟人这么说,“一辈做官,三辈打砖。一辈富贵,三辈穷鬼。”意思很明白,做官有权,子弟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但不努力就会贫庸和无能。而官是有时限的,贫庸无能的子弟们就会一代不如一代。富贵有钱,有钱人子弟就大手大脚、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可家产有限,挥霍完了就会变穷,好像著名作家余华在《活着》里讲的那样,福贵家的家产由牛变成羊,羊变成鹅,鹅变成鸡,最后连鸡也没了。

后来,老妇人去世,与丈夫合葬,掘开丈夫的坟墓,拾尸骨时,发现腰部那里的骨骼中间有一把剪刀,在场人一片惊恐和迷惑。消息传开,村里人猜疑不断。有人说,他父亲出去做生意亏了人,伤了天理,他就害上这不好的病;有人说,他做了恶事,上天惩罚他害上动刀子的病;有人说,做手术时医生不小心把剪刀落在肚子里;有人说,动手术前他骂了做手术的大夫,大夫专门把剪刀落进去的。如此种种,听上去都是些因果报应的事情,让人瘆得慌。

我不敢相信前面那些猜测是真的,可这个不该是它在场的利器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是不要再胡猜。让死者安息吧!

其实,人都是从一个相同的地方出发来到这个世界,磕磕绊绊几十年,又到达早已指定的那个相同去处,这是人一条必经之路。也是世界上比较其他而言算得上公平的一件事情。无论早走迟走,无论怎样的方式方法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归于“零”的结果是一样的。

人生两件大事,生和死。要说,生有人接,死有人埋,根本不需要自己愁什么,期间几十年,该咋过咋过。可是,人不但欲望重重,还喜欢奢望,常常为一些不明确的达不到的东西(目标)发愁和拼命。人也喜欢怨天尤人,以为自己的烦恼和不幸是别人造成的,然后,报复和仇恨就变成两条藏獒,随时都可能出动,攻击和伤害别人。就是不站在镜子面前照一照,我脸上有污垢吗?也不手拍胸脯想一想,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是黑色还是红色?或者是血还是别的什么液体?

对于猫尾沟人来说,哲学家的话没有鸟叫好听,甚至什么也不是。他们相信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把你的地多耕一行,多打一把粮食,我的收益就多了一把;我挖一条水沟将洪水排掉,至于冲到哪里我不管,冲坏你的窑洞总比冲坏我的强;我多骂你几句,多打你两下,我就占了你的便宜。这叫什么?叫人强理性壮。

不过,这些都是那时候的猫尾沟人的思想和想法。现在,他们连一片一片老祖宗留下养生活命的土地都丢了,连家也弃了,再不会在乎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和鸡零狗碎的事情。

村子里,曾经长着庄稼的土地不长庄稼了;曾经晃动着驴耳朵的村庄看不到人丁和驴耳朵了。

夜,黑咕隆咚,黑伸向久远和古老。站在大哥家硷畔,仰头望天,天空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样辽阔和淡远。睡在大哥家的土炕上,我彻夜未眠。外面刮起了风。风,呜儿呜儿地叫着,是找到失散多年的树枝和门扉?门环儿当啷当啷,窗棂上咯嘣咯嘣。无精打采的狗吠了几声,因为没有招来同伴呼应,显得孤单而寥落。

栏目责编: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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