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庚
【摘 要】上海作家王安忆自七十年代开始写作以来,一直都是当代文坛上一个值得关注的作家。她不仅保持着创作上的高产,还一贯坚持着与潮流的距离,并在艺术上不断地突破自己。通过对其部分文本的解读,试图把握她一些作品的变中之同,以探求在其成长的心路历程中所表达的某一类关注。
【关键词】王安忆;女性;上海
“我自以为是一个远离一切文学潮流的作家,其实却得了一切文学潮流的好处。每一次生死攸关、而又荒诞不经地冲破禁区,都为我的创作开辟了道路,使我一无负担、二无拘束地在往昔的战场上自由自在地活动。我是一个幸运的孩子,能够在前人或同辈的掩护之下,从容不迫地考虑自己的问题……”
——王安忆
众所周知,王安忆是新时期众多女作家中多产而善变,异常活跃的佼佼者。她不断地颠覆自己并勇于创新,在这个佳作不断、新人辈出的年代,王安忆自始至终都能坚持“十几年一贯的严肃文学书写姿态” 。她的写作是“随着自己的成长而逐渐成熟” [3]的写作,她把写小说称作讲故事,在她看来重要的不仅是故事,更是讲故事的方式。在一次对话录中,她说:“是谁规定了小说只能这样写而不能那样写?难道不是先有这样那样的小说然后才有了我们关于小说的观念吗?谁能说小说不能用议论的文字写,用抽象叙述的语言写?……其实,小说之所怎么写,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好”。王安忆这段话让我不禁想起米兰·昆德拉曾说过的“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不是既成的东西,它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小说家通过发现这种或那种人类的可能性,描绘出存在的图形”。王安忆正是按自己所理解的方式大胆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这在她80年代中后期对文学禁区——性爱文化小说的描写中表现的尤其突出,以“三恋”(《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及《岗上的世纪》在评论界和读者群中掀起轩然大波为代表。此外,她明确地说,“对我来讲小说就是人和人、人和自己、人和世界之间关系的形式,……我考虑的只是人和这个世界是什么关系。我觉得人是处在一个坐标的点上:纵向的历史和横向的社会关系,也就是时间和空间交叉的点上,这种关系本身就很具有形式感。”[6]如此看来,王安忆主要表达了这样一个思想:小说是用现实世界的材料去建立一个作家自己的心灵世界。作家写小说就是要创造一个心灵世界,并弄清楚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奇特关系。[7]在多年的创作实践中,她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小说观:一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人物;二不要材料太多;三不要语言风格化;四不要独特性。可以说,“不要独特性”是王安忆小说创作的核心观念。她声称:走上独特性的道路是21世纪作家最大的可能,也是最大的不幸!评论界对此预言反应强烈,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启用了 “惊世骇俗” 这么一个修饰词。独特性忽略了经验的真实性和逻辑的严密性,忽略了总体达到的效果,独特性极易被复制,也极易被取消,王安忆所要营造的是总体效果,不要独特性使王安忆成了一个“随物赋形,具有高度表现力和综合抽象能力” 的大气的作家。
一
对于这样一个不断颠覆自我,勇于创新的作家而言,她“写作的路子很宽,凡是她周围的一切,看到的都能书写”。尽管她的写作风格和叙事策略一变再变,但她始终不变的是对女性生存和女性命运的关注与思考。虽然她否认自己是女性主义者,也不大承认中国(大陆)存在真正的女性主义问题,可是她笔下对女性问题的观照已有意无意间具有了女性主义的意识。在“三恋”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倾心于人在性爱和感情世界里的矛盾纠葛,表现了女性经验中一向被遮蔽的欲望体验,探讨了女性隐秘的心理。她笔下的性是美好的,并试图用性爱来建构一个完整的女性世界。她几乎是从纯粹的性别角度,来思考两性之间的内在联系。作品中的女性大胆地追求性爱权利:《小城之恋》里的那位女青年舞蹈演员敢于在性欲焰火燃烧中向男青年舞蹈演员挑衅,甚至当众打架,她那肥硕的身体其实蕴涵了强烈的生命欲望,在性爱中具有一定的主动性;《荒山之恋》里妖娆的金谷巷女孩“喜欢在与异性的调情中实现自身感受,达到自我肯定”,最后所采取的殉情方式也表露了女性内心深处的欲望骚动;《锦绣谷之恋》里的女编辑在家里对丈夫“总压制不住一股无名的气恼与焦躁、怨气和怒气”,可当面对爱恋的中年作家时却表现出少有的温和和矜持,实际上这是她体验自己、焕发自己的欲望展示;在《岗上的世纪》里,王安忆更是“以细腻的、蓬勃的、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性心理的情感方式和生命体验过程为线索,把两性关系中一直以男性为中心的快感转移到一个女性文化视阈的心理世界的真切感受” [10]上,她要寻求的是“一种平衡,两性的平衡”, [11]因而女知青李小琴对队长杨绪国的挑逗、引诱正是一种原始生命力的反映,她是一个有情有肉的人,所以才会有大胆、主动的攻击。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说,王安忆笔下的这些女性似乎成了生活中的强者,她们完全没有男权社会中很多女性所表现出的对异性的一种恐惧感,而是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敢于把身体从黑暗的地方解救出来,追随身体的欲望,主动进取,并非像尼采的所断言的那样:“男性为自己创造了女性的形象,而女性则模仿这个形象创造了自己” [12]。读她的作品,会发现她的笔墨更多地倾向女性的内心世界,对女性的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关怀。她其实特别推崇一种女性才有的痛苦而又温暖的情感,希望女性的心灵空间能够得到充分自由的抒发。毋庸讳言,她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以女性特有的体验,通过对性爱的描写,向我们展示了女性生命本体的真实存在,着力表现了女性自然贴切的一面,也体现出了对人性的终极关怀,从而使读者对人类的性意识进行重新思索,关注、重视女性的性心理。如此一来,我们敏锐地发现, 王安忆在其创作中描写女性对饱满生命的热切追求,也显示出一种女性意识,“不仅是对男权中心的反抗,更是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探寻。她从女性的独特经验出发,潜入人性深层,对现代文明、人的本质进行了深刻的质询” [13]。
此外,王安忆深入人心,常常对人物的心理世界做细腻而又富于理性的分析,体现出她对日常生活状态下女性及其生存处境的关注,的确有一番独特而深刻的人生见解。在《香港的情与爱》中,在香港孤身奋斗的逢佳为了改变生存处境,实现去美国发展的梦想,自愿给年已半百的美籍华人老魏做两年的情妇。她对最后结局那份坦然的态度或许让今天许多独立的女性接受不了:“我觉得很值得,没有吃亏,假如靠我自己去奋斗,这两年到不了这个程度,许多大陆出来的新移民就是例子。……我还是觉得自己不错的,我倒觉得这两年的时间是用在刀刃上了。”仔细推敲逢佳这段没有任何遮饰的话揭开了一个我们不愿面对的事实,即一切趋于物化,竞争日益激烈的现代都市里一部分女性的实际生存状况。我们不可否认:逢佳走的是一条屈辱、沉重的道路,但却也是捷径。它其实承载了女性无限的精神创痛。难怪评论家季红真会说,王安忆“是一个以女性的温馨关注世界的人,一个对人性的局限具有很深洞察的人,借助写作完成自己精神生命的延续,在献祭的同时,也小心翼翼的守护自己的女性精神”。 [14]
二
王安忆通过自身作为一个女性对生活了几十年的上海的感受,潜入生活,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故事,从城市与城市人的深层关系中传达出她对城市中下层女性生活的透视与观照。其实她对笔下那些与上海城市息息相关的女性生存状态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她所热爱的上海这座城市的关注。因而,我们不难理解,王安忆的这些小说是属于女性的,属于上海的。王安忆自己在《上海的女性》中也说,“要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么大的委屈,上海也给了她们好舞台,让她们伸展身手。而如她们这样首次登上舞台的角色,故事都是从头道起。谁都不如她们鲜活有力,生气勃勃。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
长篇小说《长恨歌》荣获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它的创作动机来源于多年前一张小报上一则关于“昔日上海小姐被人谋财害命”的传闻,作者从这条鲜为人知的消息中寻找创作的灵感,采用民间话语的形式讲述了一个40年代典型上海弄堂里的女儿——王琦瑶的一生,通过这一女性琐细的人生图景演绎了一曲民间的长恨之歌,同时也是一曲女人坚强而柔韧的生命力的赞歌:当选“上海小姐”的辉煌由于成为政界要人李主任的外室而渐渐淡化,入住“爱丽丝公寓”的繁华也因为李主任的机毁人亡而烟消云散,王琦瑶经历了一段乡下“疗伤”生活后,依然回到上海,开始在柴米油盐的浸染以及女性的“绵里藏针”中小有滋味地经营着属于自己的日子,最后被人谋财害命缘于李主任留给她的一盒黄金。正如王安忆在一次访谈中说到《长恨歌》时所指出的:“王琦瑶的形象就是我心目中的上海。在我眼中,上海是一个女性形象。她是中国近代诞生的奇人,她从一个灯火阑珊的小渔村变成‘东方的巴黎,黑暗的地方漆黑一团,明亮的地方又流光溢彩得令人目眩,她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在经历过历史的风横雨狂之后,她有一种美人迟暮的感觉,她终于倒地死去了,在旧上海的尸骸上又生长出一个崭新的上海。”因而,我们似乎也可以说,《长恨歌》就是王安忆集合起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借用一个女人的一生,在完成对这个女人命运的塑造的同时也完成了对上海这个城市的塑造的一部小说。
《富萍》写的是20世纪60年代暂时居住在上海的一群底层女性的生活。王安忆从民间的视角出发,以富萍为主要线索,她从乡下来上海投亲谋生,讲述了一群处于漂泊状态、具有同类命运的女人的故事。要知道,千百年来,女性一直“被教导,她必须取悦别人,她必须将自己变成‘物,人们才会喜欢;因此,她应该放弃自发性。人们对待她,像对待一具活娃娃,她得不到自由。一种恶性循环就此形成;因为她愈不运用她的自由去了解、捕捉她周围的世界,她的源泉便愈枯竭,而她也愈不敢将自己肯定为一有主见之自我” 。而作者笔下的富萍是迥异于这一观点的,她在面对自己的不幸命运和外在压力时表现出了百折不饶的勇气,想逃避别人已经安排好的生活,逃离别人的操控,过一个自己真正可以独立自主的日子。最终,她赢得了自主的爱情,得到了平常人居家过日子的一种妥帖的幸福,生命的韧性从而得到了回报。王安忆说:“写《富萍》,我是从一个特别感兴趣的题目——移民入手……我分别写了上海许多中层,特别是底层的市民,她们为什么到上海来,又是怎样慢慢居住下来的。”
无疑,像这样的小说可以称之为王安忆的“上海书写”,我们从中看到了王安忆以女性作家的艺术敏感和同样身为女性的性别体验和感悟,抒发了自己对她们的关注。这群在琐碎的日常生活细节当中周旋自如的主角是一群平民女性们,她们以及她们的柴米生计,成为王安忆“上海书写”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她们用生命的韧性宣告了女性的渐趋成熟,丰富了女性的生存状态。
综上可以看出:王安忆是很善于描写女性体验和心理感觉的。她的部分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立足于中国女性自身的生存体验,可以说,她对女性倾注了深层的关怀,表达了对女性个体生命和生存状态的关照。在她的笔下,许多貌似被动的女性其实并不软弱,无论她们各自的生命处于何种状态,但几乎都以不同的方式,努力地去争取,以获得个体生命的舒展。身为女性的王安忆,通过自己来描述对女性世界的切实感受,把握当下中国女性所面临的一些生存问题,着力捕捉她们在灵肉挣扎下的生命意志,发掘她们经历爱情苦痛后的自强自信。无疑是对日常生活的热爱,蕴涵了对生活的仔细体验和精心应对,也在更深层面上探讨了女性自我与命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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