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凡
那时他经常跑到车站里来看火车,有时火车是从东往西,有时是从西往东,像个大虫一样来到这个车站喘气。那时的车站也不像现在这样有进站口和出站口,总之,现在的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和他的记忆不一样了。
他记得自己的家离车站并不远,顺着一条长长的马路,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就到家了。他家就在一片平房中,可是,那片平房早就变成了高楼,平房变了,车站也变了,连整个城市都变了。
他记得自己姓丁,叫丁壮壮。如果不是在电视上看到弟弟,他恐怕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他的家人,可就是那么巧,那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居然在电视上出现了。初开始他还拿不准,当他看到弟弟的名字时,断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弟弟。
有人告诉他,要想找某个单位里的人,就打当地的114查询。他先是打给电视台,然后又打114,打了多少个电话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最后,终于找到了弟弟单位,找到了弟弟。
弟弟对他当然没有一点印象了,不过,弟弟知道曾经走失过一位大哥。那时弟弟五岁,他七岁。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有一个穿绿军装背包的男人走进火车站,在他边走边从挎包里拿东西的时候掉出了一块糖,他欣喜若狂地把这块糖捡起来,他希望那个男人再掉一块糖出来,两块糖他和弟弟就好分了,所以他就一直跟在那个人的身后,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火车上。火车开动了他也不害怕,反正火车走了还会回来。
他等待的那块糖始终没有掉下来,当他睡一觉醒来的时候,穿绿军装的人已经下车了,火车也停下来了,他也下了车……
就这样,他走失了。后来,他被一对夫妇收养了,再后来他就长大了。他独立以后,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寻找他的家人,但是,除了父母和弟弟妹妹他再也想不起其他的线索了。这几年他也东奔西跑到处打工,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里,他知道这里有他的家。他曾一边打工一边打听他的家人,十几年过去了,没有一点线索。
……先别说先别说,我正带着民工干活呢。
他最讨厌听老板称他们为民工,可是,电视上,报纸上,所有人都这么叫。他在家就是民,他来城里就是工,这有什么不好区分呢,为什么非要民和工一起叫呢,而且前面还要加一个农字。
他想不明白,有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他不明白少时邻家的大哥哥到农村去劳动叫“知青”,现在他从农村来到城市劳动怎么就成民工了。
……
接他的人是弟弟的秘书,他的女人以为那就是弟弟,热情地和他说话。他们跟着他来到一个家属院,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住在平房区。他以为弟弟妹妹包括父母都会来接他,可他们一个也没有来。秘书敲开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回来了!”这声音是母亲,母亲坐在轮椅上,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母亲是那么陌生。他把背来的编织袋放到地上,一下跑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双膝跪在母亲轮椅边。母亲抽出手抚摸他的脸,一遍一遍说:“我的大孩儿,我的大孩儿……”
母亲让他坐下,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他也从母亲的话语里,知道父亲已经辞世,当时为了寻找他,两位老人一夜之间头发全白。
就在他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弟弟回来了。弟弟没有先和他打招呼,而是责怪秘书应该让他先去澡堂洗澡的,秘书说这样安排了,是他坚持先回家。
和弟弟见面,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亲热,那个光屁股流鼻涕的小孩,已经完全和他陌生了。
弟弟应景似的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然后就不停有电话找他。
妹妹是在饭店见到的,妹妹看他的眼神更是陌生,她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和他说,而他也不敢轻易和她说什么话。记得他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女孩,总是坐在地上伸着两手让他抱。
他终于和他的家人团聚了,可此时的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感觉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他的心疼得有点莫名其妙,就在他们刚下楼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了堆在垃圾桶边的,他和女人背来的编织袋,袋子里是他带给家人的礼物,就是从地里刨出来的新鲜蔬菜,他亲手种的。那袋子好像原封未动,也好像是被掏出了一半,那个袋子就那样孤独可怜地躺在垃圾桶边。
他们吃饭的饭店相当豪华,他和他的女人从来也没有在这样高档的地方吃过饭。在吃饭的时候,弟弟坚决推掉了一些应酬,说他今天失散多年的大哥回来了。
吃过饭后,母亲被他们接回家了,他和他的女人则被安排在一个宾馆的大房间里。他的女人特别兴奋,因为妹妹来的时候给她带了很多的衣服,他也不知那些衣服是旧的还是新的。女人看看这件,看看那件,不停地在身上比着。
他坐在那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抽。女人碰了碰他,说:“让你弟跟咱弄个房子,找一份工作,反正你本来就是这里的人。”
他没有回答女人的话,只是一支一支抽烟。
……
他在宾馆住到第三天的时候,已经没有一点点想在这里住下去的意思了,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这个城市和他是有关系的,现在他找到了家人,可那种感觉,却前所未有地淡了。他吃在饭店,住在宾馆,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家,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城市。他跟母亲说他要回家去,母亲并没有拦他,就在他觉得失落的时候,母亲提出要和他一起回去,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这几天堵在心里的那些事,随着母亲这句话瞬间化解了。
弟弟妹妹不同意母亲和他一起回去,说那地方太远,太偏僻,太不方便。但是母亲却坚持要去,谁也拗不过母亲。
临走的时候,弟弟问他有什么要求和困难尽管跟他提,女人用胳膊肘碰他,让他赶快说出那些要求。他望着弟弟的眼睛,张了一次口,但却没有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弟弟说:“只管说,我会尽力的!”女人又拿胳膊肘碰他,他看看母亲,又看了看弟弟和妹妹。这个地方你说话算数不?他的嘴张着,女人轻轻在拧他的胳膊。要是你说话算数,能不能宣传宣传,别再让那些人称我为农民工了,我是你大哥……憋在心里的气呼出来了,他感觉浑身轻松。
火车开动了,他和他的女人还有母亲离开了这个城市。女人紧绷着脸不和他说话,她好像在生什么气,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女人,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女人瞪大眼睛看着:“你弟,不,咱弟,问了你几遍有困难没困难,你咋就不吱声?”他一下从位置上站起来:“我说了,我说了……”他的女人轻蔑地望着他,母亲也一脸迷惑。他一下糊涂了,他不知那些话他是说出来了,还是一直埋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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