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连环

2014-06-10 10:53王小鹰
小说界 2014年2期
关键词:妮妮安娜母亲

王小鹰

上海作家。曾任《萌芽》编辑,后在上海作协从事专职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长街行》《假面吟》《你为谁辩护》《我为你辩护》《丹青引》《我们曾经相爱》《吕后·宫廷玩偶》《问女何所思》等,中短篇小说集《一路风尘》《相思鸟》《意外死亡》《前巷深·后巷深》,以及散文集《女人心事》《寻常情怀》《可怜无数山》等。

老辈人常说:“戆人有戆福。”这是他们历经世事沧桑后心平气和总结出的人生经验。后辈人参不透其中曲折,只当是老辈人甘于庸常的心迹表露。

宋安娜就是老辈人说的“戆人有戆福”的典范。说她“戆”,她长得可是一副聪明面孔,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却是甜蜜动人,乖巧可爱。说得难听点,就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傻大姐。

宋家在弄堂里是唯一独占一幢楼的殷实户,宋安娜小时候穿的衣裳,大都是定居海外的爷叔娘舅阿姨们寄回来的,所以她的打扮也跟弄堂里其他孩子不一样,因此还得了个“洋娃娃”的绰号。

后来上小学了,有一次学校里举办公益募捐活动,捐助西部贫困山区的孩子们建一所完全小学。小朋友们都非常积极,纷纷把爸爸妈妈给的压岁钱、点心钱、车钱等种种零花钱投进红彤彤的捐款箱里。没几日,讲台上的捐款箱被塞得满满腾腾。因大都是角票和分币,老师清点下来,跟校方分配给每个班级的捐款数目还差一截。于是,放学后,班主任老师就把宋安娜叫到办公室。安娜心里别别跳,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耷着眼皮都不敢看老师的面孔。老师却把她胖嘟嘟的小手捏在自己手掌中,温煦可亲地问道:“宋安娜,你一直在争取当三好学生吧?”安娜忸怩地动了动脑袋,下巴抵住胸口。老师又说:“你回家跟爸爸妈妈商量商量,是不是可以为山区的孩子们多捐点钱,帮助他们尽快把学校建起来,你说呢?”宋安娜迅速地用力点了点头。老师笑逐颜开,爱抚地拍了拍她光滑齐整的童花头,鼓励道:“加油啊!”

宋安娜回家就跟母亲要两千块钱,老师说的,他们班级的捐款数再加一千七百五十三元就可以完成学校领导布置的任务了。母亲一边炒小菜一边啐道:“你已经捐得比隔壁禾禾和对面阿莲多得多了,凭什么还要我们家再出两千块?要完成任务,就该大家平摊嘛。”宋安娜噘着嘴坐到客厅沙发中,抽抽泣泣抹起眼泪来。父亲下班回家,问明缘由,便对母亲道:“我们安娜还要在这个老师班里读两年书呢,不就两千块钱吗?多出就多出点嘛!”母亲替安娜盛好饭,将筷子塞进她手中,叹道:“就你戆大!”安娜这才破涕为笑。

一学年结束,学校照例要评三好学生和三好积极分子。正常程序先由各小组推荐候选人,再由全班同学投票选举。不过,老师若看中哪位同学当三好,常常会提醒大家:某某同学今年有很大进步,大家是不是可以选他呀?宋安娜学习成绩一般般,又没有担任班级的小干部,所以没有同学推荐她作候选人,老师呢,好像忘记了半年前让宋安娜多捐两千元的事情,也没有提醒大家关注宋安娜,宋安娜当然不可能当选三好学生。好在宋安娜心无芥蒂,三好学生名单公布后,她一如既往,拼命鼓掌,向当选的同学表示祝贺。

宋安娜各科学习成绩排名总在班级中下游处徘徊,唯有一样出挑,便是父母给了她一条刮辣松脆清亮甜润的好嗓子。进了中学,她很快就成了学生艺术团合唱队的台柱子,学校各种联欢会上,总有她领唱或独唱的节目;还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区里或市里的各种文娱会演,也为学校取得过各种奖项。

中学快毕业时,有很著名的部队文工团到上海招生,老师首先就推荐了宋安娜。父亲母亲特别愿意女儿去当文艺兵,他们有自知之明,让女儿参加高考,很难考进重点大学。于是,出高价,托人请了音乐学院的声乐老师加班加点为女儿辅导乐理知识和声腔技巧。

周末那天,宋安娜在声乐老师家练到傍晚才回家,一踏进家门就接到对门阿莲的电话。她们这一条弄堂里同龄的孩子差不多都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宋安娜和夏美莲是从小一起踢毽子跳橡皮筋长大的小伙伴,现时流行叫“闺蜜”。

电话筒里,夏美莲有点责怪的口吻蹿过来:“安娜,你下午怎么没来学校?毕业典礼演出要排练的呀!”

宋安娜脱口道:“我去音乐学院声乐老师家练唱了,我跟老师请过假的,老师同意的呀。”

母亲正坐在边上,听女儿一言出唇,恼恨地用拳头狠狠揎了她一下:你这个傻丫头,脑梗啦?不好编个理由,身体不舒服什么的都行。那个夏美莲也是要去考文工团的呀!宋安娜却被母亲这一拳揎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扭头道:“妈,做啥呀?我在跟阿莲说话呢。”恨得母亲只好跟她瞪眼珠子。

对面夏美莲停顿了片刻,又道:“老师叫我关照你,明天……下午2点钟,文工团的领导要到学校来面试考生,你千万别迟到啰!”

宋安娜忙道:“阿莲谢谢你,明天你也一起去考嘛。”

夏美莲回道:“老师是叫我去试试的,可是我哪里比得过你呀!”

宋安娜便真心实意道:“最好我们两个都能考上,一起去北京!明天下午我来叫你一道走好吧?”

夏美莲道:“不用了,我还没决定去不去考呢。”

次日吃过午饭,宋安娜换上母亲精心为她挑选的衣裳:上身是一件粉红色绢纺泡泡袖衬衫,领口和袖口缀着同色缎背花边,于普通中稍显出精致;下身随意一条白卡其裙式短裤,再配上齐踝的白纱袜和黑搭襻牛皮鞋,浑然一身的清新可爱。母亲说的,报考部队文工团一定不可太艳俗花哨了。在衣着问题上,宋安娜习惯了母亲的眼光。在弄堂里,母亲一直享誉着“最佳衣服架子”的美称。宋安娜蹦蹦跳跳下楼去,蹦蹦跳跳出了弄堂,一路眯眯笑地跟熟悉的街坊邻居打着招呼,这是她惯常的热络随和的脾性。

学校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礼拜天的校园比平时清简安静了许多,操场被午时的日头照得铜镜一般灼亮,只有三五个学校篮球队的队员顶着毒日在篮球架下练习投篮,球砸在水泥地上梆梆炸响。宋安娜径直去了教学楼底层的音乐舞蹈室,双开的白漆门却紧闭着。宋安娜先是一只手掌“啪啪”拍了几下,里面悄无响动;再用双手去推门,门竟是锁住的,宋安娜踮起脚尖,从门上方的玻璃格子往里张望,偌大的音乐舞蹈室中空无一人,窗前的钢琴蒙着深紫红丝绒罩布,默默地沉思着。宋安娜不由得“咦——”了声,心想:大概自己到得太早了吧?都怪母亲使劲催啊催的。又想,老师一般都会早到学校的,于是,拔脚嗒嗒嗒上了二楼。二楼是教师办公区域,这一刻却也是寂寂无人声息,一扇扇闭拢的门就像一连串的哑谜。安娜猜不出谜底,这才有些性急,慌慌张张跑出教学楼,跑到大门口门卫室跟前,张口问道:“大叔,北京来的部队文工团招生在什么地方呀?”门卫正在看隔夜的《新民晚报》,便从报纸后面探出半张脸来,却是一张中年妇人的脸,没好气道:“文工团招生早上9点就开始了,老早结束了!”宋安娜刹那间怔住了,汗从每只毛细孔里咕噜噜涌了出来,把她粉红色的衬衣濡成了水红色。endprint

宋安娜就像一株被雨水打湿了的桃花,花瓣萎蔫,在烈日下愈是干枯。一路回家,踽踽低徊,肚皮里缠绕着一个问题:究竟是阿莲在电话中说错了时间,还是自己听错了时间?走进弄堂,经过夏美莲家后门口的时候,她是想进去当面问问清楚的。她抬头看看夏美莲住的亭子间的窗户,大白天为什么紧闭着?窗里边碎花的布帘遮盖得密丝合缝!宋安娜犹豫了片刻,最终放弃了当面对质的冲动。

母亲闻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那个夏美莲是存心不让你去考呀!你要去考,就没有她的戏了!”

宋安娜咕哝道:“不会吧?也许,也许是我自己听错了呢……”

母亲跺了下脚:“你这个人就是畏畏缩缩!你放下电话告诉我是下午两点,上午下午哪里会搞错?走,我陪你找老师去,一定要揭穿夏美莲的阴谋。”

宋安娜扭着身子往后退:“妈,我不去,多不好意思呀!”母亲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恨道:“你呀,难怪人家讲你没脑子,有什么不好意思?是她耍花招,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

母女俩正拉扯着,老师倒先打电话过来了,问道:“宋安娜,上午文工团招生,你为什么不来面试?我让夏美莲给你家打电话,你们家又一直没人接电话。是不是你父母不想让你离开上海呀?”

宋安娜暗忖:一上午自己都在家里,没听到电话铃响呀!支支吾吾不晓得如何应答老师,却被母亲一把夺去话筒,气咻咻道:“老师,夏美莲打电话通知我们安娜,面试时间是下午2点钟,安娜刚才跑到学校扑了个空。夏美莲是故意支开我们安娜,这种行为属于欺骗,道德败坏,你们学校应该为我们安娜主持公道呀!”

安娜在一旁,急得直摆手,可她无法阻止母亲向老师告状。母亲气出完了,放下电话,冷笑道:“夏美莲这回有得苦头吃了!老师让你明天一早先去教导处,你要据实汇报事体经过,喉咙放大点,不要缩头缩脑像只煨灶猫,晓得吧?”

宋安娜实在是不想去学校教导处的,被母亲催着、逼着,磨磨蹭蹭去了学校。站在教导处门外,她迟疑起来。想推门,又缩回手;想离开,又转回来。老师在里面听到了动静,拉开门,把她拽进去了。

夏美莲正坐在教导主任对面的椅子上抽抽泣泣地抹眼泪。教导主任很严肃的表情,道:“宋安娜,你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一遍,夏美莲电话里究竟怎样跟你说的?”

宋安娜舔了舔嘴唇,像蚊子叫般哼哼道:“那天上午我去声乐老师家上课去了……”

夏美莲的哭声忽然响起来,盖过了宋安娜的声音,边哭边道:“我打了她一个上午的电话没人接,下午好不容易打通了。我明明告诉她礼拜天上午9点钟到学校里来面试的,她怎么会听成了是下午2点钟呢?现在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就是去北京部队文工团么?她妈妈怕她考不取大学,所以赖在我身上。我又不怕高考,我把文工团的名额让给她好了……”

老师轻轻呵住了夏美莲,教导主任盯住宋安娜,道:“宋安娜你声音响点,据实回答,夏美莲在电话里通知你面试的时间,究竟是上午9点还是下午2点?”

办公室里一下子寂静下来,夏美莲的啜泣也休止了,都等着宋安娜的回答。

宋安娜费尽全身气力,轻轻道:“大概……恐怕……也许……是我,是我没听清楚……吧?”

就宋安娜这么一句话,事情便乾坤大扭转了。夏美莲被北京来的部队文工团歌舞队录取,风风光光地参军了。

母亲整整一个礼拜不理睬宋安娜,弄堂里的人越发认定了,宋家养了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戆大”姑娘。直到数月后,宋安娜参加艺术类院校的考试,被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录取,弄堂里的闲话又说回来了,都道:“宋家姑娘就是戆人有戆福的嘛!”

套句俗语,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现在,“戆人戆福”的宋安娜已经是一个十一岁可爱小姑娘的母亲了。她的老公属于在改革开放当中抓住了时机首先富起来的那一拨人,早几年,宋安娜就随老公离开老弄堂石库门,搬到古北新区黄金城道的高档公寓中去了。个把月,宋安娜会带着女儿回老弄堂看望父母,邻舍隔壁的阿姨婶娘们每每粉蝶儿逐花般围拢到宋家客堂间,一对对眼珠子探幽索秘,一张张嘴皮子花团锦簇。

“宋师母,你给你们家的安娜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从前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四时八节在她身上一点影子都不留啊。”

宋安娜咯咯咯地笑起来,两只手撑住腰,夸张道:“哪里呀!我都胖成这个样子,从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

“壮点好,怪不得面孔像只剥光的鸡蛋,活脱势杨贵妃再生!”

宋安娜更笑弯了腰,道:“还杨贵妃呢,不成母大虫就好了。”

又有人开始夸宋安娜的女儿了:“宋师母,看你这个外孙女,好乖巧的模样,莫道她不声不响,眉眼像会说话一般,将来必也是扫眉才子一等的人物呢。”

宋安娜又笑,轻轻拽了下女儿的马尾辫,道:“她呀,就是不肯悬梁刺股,靠点小聪明,在班级里甘居中游。”

母亲护着外孙女,抢白女儿道:“比你小时候可出息得多了。”又向众人道,“我们妮妮才上四年级,就已经考出钢琴八级了,在她们学校里那是数一数二的。”

妮妮不喜欢大人们拿她说事,别转身跑到里屋去了。宋安娜对着女儿的背影摇摇头,噙住笑叹道:“现在的小姑娘,主意大得要命,随她去。”

便有人问了:“安娜,这几年好像不大在电视里看到你们合唱团演出了,莫非你们团,解散啦?”

母亲冷笑道:“现在电视里的娱乐节目,阿狗阿猫都好上去混个脸熟。有的人五线谱都看不懂,也自称是歌星了。安娜她们团是正规的国家艺术团体,轻易不会上娱乐节目的。不过,国庆联欢会啦,接待重要外宾啦,还不是全靠她们合唱团撑世面。”

宋安娜还是笑,笑得像不经意间拂过的轻风,像闲闲地飘泊着的薄云,道:“这几年团里也陆续招进来一些选秀明星,演出任务大都由他们承担。我是乐得清闲,妮妮爸爸三日两头出差,妮妮的生活学习练琴,全落在我身上了呀。”endprint

当年宋安娜从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毕业,凭着天生一副好嗓子,顺顺当当进了交响乐团合唱队。虽则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专业音乐学院,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宋安娜这样的好运道的。声乐系毕业生有一半以上进不了专业文艺团体,有的同学当了酒吧歌手,有的同学在宾馆大堂里驻唱,也有的去婚庆公司唱颂歌,为生计赶场子,赚辛苦铜钿。

以宋安娜的歌喉,是完全可以唱独唱的,可是当宋安娜进交响乐团的时候,团里有几位大师级的歌唱家还活跃在舞台上呢。宋安娜暂时加入了合唱队,专唱高声部。偶尔有几次,也让她出列,领唱三五句。那时,电视台还时常会播放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母亲每每提早就街坊邻居一家家地告知,亲眷朋友也一一打电话关照。事后,母亲满怀期待地询问人家观后感,人家抹不开面子,夸赞几句,或问:“合唱队的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演出服,你家安娜在第几排第几个呀?”母亲多少灵巧的舌头僵住了,因为电视镜头一扫而过,她自己也没看清楚安娜站在哪一排哪一方。

宋安娜非常享受自己的处境,拿着一份稳定的工资,又不要日日上班。有演出任务了,突击排练几天。排练虽辛苦,唱歌却是她喜欢的,再辛苦也是快乐的。母亲总是时不时地提醒她:“安娜,事关你自己的前途,不要再戆头戆脑的。要常去领导办公室跑跑,要跟你们团里老艺术家搞好关系,或者索性拜他们为师,做他们的学生,好让他们提携提携你呀!”安娜呵呵笑着应着,入耳不入心,又道:“妈,其实唱合唱比唱独唱适意得多,你发出一点声音,听到的却是满世界美妙的声音,就像喝了老酒一样,心都醉掉了。”

好几年,宋安娜就这么定定心心地孵在合唱队里悠闲徜徉在音乐带给自己的快乐中。这期间,社会上流行音乐风靡起来,卡拉OK歌厅雨后春笋般出现,各种层次的唱歌比赛此起彼伏,年轻的歌手如同田畦里的韭菜,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宋安娜当年声乐系的同学,当初酒吧歌手,已然成了大歌星;她所在的交响乐团合唱队也陆续有人辞职,去签约某个经纪公司。合唱团的演出任务却是愈来愈少了。这一日,梅雨季节刚过,母亲翻箱倒柜地晒衣物,竟发现宋安娜的演出服腋下已经长出点点霉斑。母亲惊恐地将这状况告诉宋安娜,宋安娜浅浅一笑道:“妈,没关系的,洗一洗,晒一晒,熨一熨,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再穿呢。”

那时节,宋安娜结婚了,生了孩子,身体和心理都越发地富态了。单位里演出任务减少,对她来说是好事,她索性全身心地扑在女儿的抚养和教育上了。母亲终于彻底打消了让她争取成为著名歌唱家的念头,自嘲道:“谁让我生了个缺心眼的姑娘?算啦算啦,青史内不留名,红尘外便是我,只要她开心就好。”

平日里,宋安娜睡不得懒觉,无论夜长夜短,6点钟必得起床。女儿上学,6点45分要出门的,宋安娜要替女儿打点好早餐,热牛奶麦片,烤面包,煎火腿鸡蛋,榨蔬果汁。女儿狼吞虎咽的时候,宋安娜便翻着花样替她梳头,这是宋安娜莫大的幸福。待送走女儿,便是老公吃早餐的时间了。薏米莲子粥是电饭煲定时煲好的。老公虽已是一家民营广告公司的总经理,早晨还是爱吃水泡饭,这是在石库门弄堂里养成的习惯。宋安娜只是稍加改良,将泡饭改成营养丰富的薏米莲子粥。

8点多钟,老公拎着黑山羊皮公文包出门了,宋安娜方可以稍微喘口气,将碟盘碗筷收进厨房。还有点空暇,可以简略地修饰自己。9点钟,钟点工阿花准时上门,洗刷碗筷,清理房间,端整一日的小菜。宋安娜虽不动手,却还是要操着心,不时地指点纠正阿花的工作。

有两桩事情,宋安娜从不让阿花染指,必定亲力亲为。其一,是给瓶花换水,修剪残枝败叶。她嫌阿花审美粗糙,把瓶花插得像她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其二,是熨烫老公的衬衫领带。老公上班衬衫领带天天要换,这就像女人出门佩戴的珠宝首饰一样要紧。宋安娜生怕阿花做事体粗手粗脚,把老公的衬衫领带烫坏了。

一上午的时间往往在忙忙碌碌中消耗掉了。阿花帮宋家做好几只小菜后就去别人家干活,宋安娜自己下几只馄饨对付了中饭。整个下午,在没有排练的日子里,是宋安娜可以自由支配,随心所欲的时光。弹弹琴,哼哼歌,看看电视,上上网。这样闲逸的时候多了,宋安娜也有些腻味。站在穿衣镜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腰间赘肉似乎又多了一圈,双颊也鼓突出来,把鹅蛋脸撑成大饼脸了。叹口气,摇摇头,决定去美容院做一套经络瘦身,再把头发护理一下。半年前买了八千块钱的贵宾卡才去了没几次。

于是,抓起电话号码拨过去,听得对面沙糯萦回的一声:“喂——哪位?”宋安娜笑道:“哦哟,嗲得我骨头都酥掉了!阿莲,店里现在空吗?我过来啰?”

“你早就好过来了。我跟你说过,经络瘦身一定要按时做,否则效果就不明显。我把二楼带阳台的那间贵宾室给你留着,你快点来哟!”

这家名为“出水芙蓉”的美容院坐落在近郊新城区的繁华地带,是一幢乳黄色窗棂门楣带欧洲古典装饰的三层小洋楼,底层带院子是咖啡屋,二楼和三楼均是设备齐全装潢考究的美容室,二楼专做经络减肥,三楼是面部保养区。单从美容院的外观上就能感觉到后台老板的资金雄厚,气度不凡。仅开张不到五年,就在整个社区创出了不俗的业绩和口碑,甚至有其他社区的顾客慕名远道而来,整日介宾客如云。

宋安娜搁下电话,随即打了辆出租车,不远,一个起步价就到了“出水芙蓉”。宋安娜径直穿过底层咖啡屋,沿“S”形宽绰的柚木楼梯上了二楼。无人阻拦她或询问她,“出水芙蓉”里的服务员都认得她,晓得她是老板的“闺蜜”。

二楼白色镀金边的花色栏杆口,飞燕新妆般,夏美莲早已笑靥如花地迎候着她了。

“出水芙蓉”的老板就是夏美莲呀!

宋安娜看一眼夏美莲,便“哇”地叫起来:“阿莲,你越发苗条了,看这小蛮腰,跟十八岁小姑娘一般细哦!你们这经络减肥真好厉害呢!”

夏美莲涂着殷红唇膏的嘴轻轻一抿,血要淌下来似的,浅笑道:“所以你要按时来做按摩呀,你那么好的底板,只需减去赘肉,还不跟梦露一样?”

宋安娜咯咯咯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endprint

当年,夏美莲巧妙利用了宋安娜“戆头戆脑”的性格,顺利考进了北京来的部队文工团。其实,夏美莲歌喉并不很出众,文工团招生组的老师看中她的,是她高挑婀娜的身姿和巴掌大的瓜子脸。到了北京,夏美莲才发现自己这一步是走错了。部队文工团从全国各地千挑万选招来一二十名小姑娘,个个都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夏美莲便无有太大优势了,只能跳跳群舞,跑跑龙套。若干年后,她便主动退伍,并且迅速嫁给了一位山西来的煤老板的儿子,只是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两年。夏美莲离婚,得了不菲的一笔钱,跑到日本留学去了。夏美莲在日本留学的经历极少有人知晓,当她以“海归”的身份重新回到上海时,俨然已是一位气度雍雅的“白富美”了。

“出水芙蓉”美容厅开张的时候,夏美莲特地给宋安娜寄了一张大红烫金字的请柬,邀请宋安娜夫妇出席晚宴。宋安娜的老公犹犹豫豫地不想再见到夏美莲,宋安娜娇嗔地:“事情都过去多年了,你还这么计较呀?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她呀?”老公恶狠狠道:“开什么玩笑!这种女人,一肚子坏水,你吃她的亏还吃得不够啊?”宋安娜呵呵笑道:“哦哟,不要这样小肚鸡肠好吧?人家诚心诚意来邀请,也是谢罪补过的姿态嘛。我们不去,反显得我们的刻薄狭隘,对吧?”老公抵不住宋安娜软磨硬拽,夫妻俩一同出席了“出水芙蓉”的开张晚宴。夏美莲见了她,当着众多贵宾的面,一把就抱住了她,然后隆重向众人介绍道:“她就是上海交响乐团著名歌唱家宋安娜,我们从小在一条弄堂里长大的,小时候也吵架,宋安娜总是让着我的。”这番言语让宋安娜非常感动,早忘了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龃龉,只认她为知己了。

“出水芙蓉”二楼宽敞的楼道布置成了美容院的迎宾区,正面是前台,背壁上悬挂着一排镜框,是各种权威机构颁发的证书和奖状;镜框下是几面金光闪亮的锦旗,都是在这里成功瘦身或重拾青春的顾客送来的。迎宾小姐姿态修美地端立着,个个容貌靓丽,笑容可掬。左右两端,是专供顾客等候休息的雅座,漂亮舒适的布艺沙发,精致古典的茶具,茶几上摞着的却是引领潮流的各种时尚杂志。宋安娜头次来“出水芙蓉”,就对这里的环境喜欢得不得了,道:“阿莲,你这里布置得跟家一样,哦,比我们家漂亮多了。”

夏美莲矜持地笑道:“那你以后常来坐坐。”又补充了一句,“你就把这里当你家好了。”

随后夏美莲就鼓动宋安娜办一张贵宾卡,并应允,一万元一张的贵宾卡,她给她打八折,只收她八千元。旁边领班小姐双手合十轻呼道:“老板这是破天荒啰,唯一的一张八折卡!”

宋安娜在合唱团拿一份事业单位二级演员的工资,近年来演出任务又少,基本没什么外快铜钿可赚。老公虽是公司经理,但生意场诡谲险诈,风云瞬变,老公赚钱赚得十分辛苦。所以宋安娜平素对自己还是比较节俭,这八千元钱对她来说可不是小数字啊。回到家,候着老公应酬回家,洗了澡,靠在床上翻晚报的时机,期期艾艾说了买“出水芙蓉”贵宾卡的事体,心里已打好谱子:若老公反对,就去回绝了夏美莲。不想老公竟爽快道:“八千块就八千块,就算今年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了!”喜得宋安娜扑上去勾住了老公的颈脖,在他耳根后“叭喳”亲了一口。

照夏美莲的说法,经络减肥最好每个礼拜做一次,效果最佳。宋安娜肚皮里算算,一个礼拜去做一次,这张贵宾卡半年都用不到。于是,她盘算,一个月最多去一次了。

一位面容姣好的美容小姐引宋安娜在铺着粉红隐花床单的按摩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婉转柔声道:“宋阿姨,帮你把脖子上的饰玉解下好吗?”宋安娜忙道:“我自己来。”略仰头,褪下18K金项链悬挂着的佩玉。站在一旁的夏美莲伸出手道:“我来替你保管,什么稀罕宝贝?”宋安娜不无得意道:“也不值什么钱,不过是子禾求婚时送的罢了。”

美容小姐已经往宋安娜面孔上喷洒清香四溢的爽肤水,随后,纤纤柔指在她双颊额头轻轻一阵拍打,又往她面孔上涂抹一层青灰色的脂膏,馥郁的青草香丝丝缕缕渗入她的鼻腔,宋安娜眼皮沉沉的,脑袋便模糊起来。

宋安娜是被夏美莲轻轻摇醒的,睁开眼,诧异地问道:“经络师怎么还没来呀?”

一旁的美容小姐捂住嘴笑不出声,夏美莲往她臀部拧了一把,嗔道:“人家经络师把你浑身上下都按遍了,没见你这么能睡的,呼噜同打雷似的,真不晓得王子禾怎么吃得消你!”

宋安娜一把撑起身,望望墙上的电子钟,果然已是3点多钟,自己也吃惊了:“我睡了两个钟头啦?”吃吃地笑起来,欲待起身,被美容小姐摁住了:“宋阿姨,面部护理还没结束呢!”宋安娜往镜子瞄了眼,原来脸上还敷着张面膜,只露出眼鼻嘴四只小洞,越发笑得花枝乱颤,风来珠翠香。

待收拾好面孔,再打理头发,全套完毕,竟又过去一个钟点。宋安娜看看时间不早,就想回家。夏美莲道:“王子禾又不回家吃晚饭的,你急什么呀?想不想尝尝我咖啡厅最新推出的蓝色精灵?”

宋安娜想想也是,王子禾为了公司业务,几乎日日应酬不断,倘若哪一天偶尔得空要回家吃晚饭,一定会事先给她打电话,好让家中有所准备,多加几个菜。到这个时候老公没有电话来,说明他不回来吃晚饭了。沉吟片刻,犹豫道:“妮妮放了学要回家的呀!”

夏美莲道;“索性给妮妮发个短信,让她放了学直接到‘出水芙蓉来,车费夏阿姨报销,晚上我请你们吃法式牛排大餐,如何?”

宋安娜喜出望外,忙掏出手机给妮妮发短信。不一会,妮妮便回复了,说正好有同学过生日,邀大家去“必胜客”吃披萨饼。让妈妈跟夏阿姨说,她欠自己一顿法式牛排哦!

夏美莲也看了妮妮的短信,搡了宋安娜一把:“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定定心心在这里享受自己的吧!”便将那块佩玉还给她,看她仔仔细细地戴在丰腴的脖子上,不禁“嗤”的冷笑道:“王子禾也太抠门,求婚就送这么块破玉?种也不纯,色也不翠。”

宋安娜扑哧一笑,道:“那时他还穷嘛。不过,你看,这玉佩是雕成双环相连的形状,子禾说它表示两人永相连结不可分解的意思呀。”endprint

夏美莲不以为然道:“你也太好骗了,谁说双环不可解?敲碎它不就解开了?”

宋安娜略有不悦之色,一把将佩玉捏在手心中,道:“所以我要天天把它戴在胸口头,不让它摔碎嘛。”

夏美莲带宋安娜来到底层咖啡屋的一处雅座,这原是洋房半圆形的游廊,安了一圈雕花木棂窗。傍晚时分,浓郁而宁静的斜阳将窗玻璃涂抹得五色纷缊。隔窗正是不大的一泓荷花池,秋渐深,荷花已败落,空余一池老绿枯衰的叶茎,却也构成一幅疏朗空灵的图画。池岸边,间隔着三五丛修竹参差摇曳着。并不见桂树,却有一丝丝桂花香悬浮在空气中。

咖啡屋别出心裁,服务生一律是帅气挺拔的黄花后生,一式的黑西裤白衬衫,佩戴红黑相衬的领结,芝兰玉树,赏心悦目。稍一刻,便有一位服务生姿态优美地托了一只银盘进来,银盘上有几小碟点心:饼干、坚果、巧克力,还有一只高脚倒喇叭花形的玻璃杯,杯中海蓝色的饮品纯净而透明,杯沿口插着一颗紫黑的蓝莓果,浆汁像是随时会迸溅出来。服务生将这杯蓝色精灵端端正正放在宋安娜面前,宋安娜迫不及待双唇已凑到杯口,忽抬眼笑道:“阿莲你怎么不喝呀?”

夏美莲淡淡道:“我都喝腻了呢!”另叫服务生泡了壶菊花普洱茶上来。

宋安娜小心翼翼吮了一小口,那滋味有点不习惯——酸、涩、甜混杂在一起,看着是那般凉爽,下喉后却感到热辣辣的直冲鼻根,眼泪差点冒出来。想着不能让阿莲觉得自己太老土,忍了忍,道:“哦——好爽啊!”却急着往嘴中塞了块巧克力。

夏美莲的目光被她浓密的假睫毛筛去了一层,又被悬浮在空气中的桂花香再筛去一层,投到宋安娜身上,像似有似无的尘灰一般,声音也像块辨不出颜色的薄纱软绵绵地飘过来,亦嗔亦叹道:“惊惊乍乍,跟孩子似的。安娜,你好叫我妒忌哦。夫妻恩爱,女儿可爱,一个女人该有的你都齐全了,所以呢,童心未泯、秀貌不改呀!”

宋安娜当然是满心欢喜,恻隐之心油然而起,也曾风闻阿莲在日本留学期间还有过若干次姻缘,都没成功,便诚心诚意道:“阿莲,像你这般漂亮这般能干的女人到哪里找去?为啥不找个可心的男人成个家呢?还来得及的,现在科学发达了,人家四十好几的人生儿育女的,多着呢!”

夏美莲面无表情地啜了几口茶,刷地掀起睫毛,眼珠子漆黑雪亮,冷笑道:“可心的男人到哪里去找呢?像你家王子禾那样的男人,尘世间能有几个?”

宋安娜差点冒出来:“从前王子禾追你,你为啥不要呢?”这一串字在她口腔里骨碌碌翻滚了几圈,终于硬生生被她咽回肚子里去了。

夏美莲忽地朝前仄了身子,粉妆玉琢的面孔凑近了宋安娜,那目光锥子般抵住宋安娜的鼻尖,低低的,却又是重重地道:“不过安娜,你还是要提高警惕哦!不是不放心王子禾,而是不放心现在的社会风气。男人有了几张钞票,哪个不在外面风流快活?王子禾再老实,他终归不是柳下惠吧?”

宋安娜的心咯噔了一下,想说,我们子禾绝不会的,可喉咙干得要命,吐不出声来,一时竟怔忡在那里了。

夏美莲坐直了身子,半垂着睫毛,把玩似的看了她一会,方道:“怎么不响啦?想到什么了?难道……你发觉王子禾的蛛丝马迹了?”

宋安娜勉强咧开嘴送出一个笑容,犹疑道:“没有……不是……”

夏美莲哼地一声,道:“还保密呀?不要我帮你出主意啦?”

宋安娜嗯吱着,道:“其实,真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的,只是,只是……我们那个事情,愈来愈少了。我想,现在做生意不容易,子禾是太累了吧?”

宋安娜跷起一根涂着银灰蔻丹的指头点点她道:“看你看你,又糊涂了吧?这还不算蛛丝马迹?都已拉警报了!王子禾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他不跟你做那个事情,说明他另外有地方做了呀!”

宋安娜面孔苍白,惨惨地瞪着眼珠,盯住夏美莲鲜红的两片唇,喃喃道:“不会吧?不会吧?”

夏美莲忽地掩嘴一笑,道:“看把你紧张的。我只是推测而已,让你对夫妻之道上点心。你可以试探他的呀,这个你还不会呀?”

宋安娜面色回暖了些,忸怩道:“什么呀?这怎么试探呀?”

夏美莲一撇嘴:“你装什么傻呀,这床笫之事还要我教你?”

宋安娜脸一红,嗔道:“去你的!看看文文雅雅一个人,说话怎么……”摇摇头,扑在臂肘里吃吃地笑个不停。

夏美莲冷冷地看住她,由她笑了一阵,便道:“好了好了,我晓得的,你嘛,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周围朋友都说你跟王子禾是十几年如一日,恩爱夫妻的楷模。再说妮妮又超级可爱,有这么两个可爱的女人守着,王子禾哪里还有心思关注其他女人呢?”

宋安娜这才从胳膊肘里抬起脸,随手撩了缕散发到耳后,笑道:“正要告诉你呢,我们妮妮钢琴考出八级了,他们整个四年级只考出她一个呢。”

夏美莲斟了浅浅一小盅普洱茶,举起来,道:“真该为妮妮开个庆功会的!”

宋安娜道:“那还太早点。我打算花一年时间让她冲刺一下,小学毕业的时候,把钢琴十级拿下来。那样去考上音附中,或者其他重点中学,就有绝对优势了。”

夏美莲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安娜,妮妮现在是跟你们乐团哪位名师学的琴啊?”

宋安娜皱了皱鼻子:“哪里敢请我们乐团的人?课酬太高了,上一小时课,三百块呢。妮妮还是在少年宫上琴课,回家练琴,我盯着。”

夏美莲又往前耸了耸身子,道:“巧了,我有一个远房表弟,是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高材生。近来美国经济不景气,他回国发展,打算自己开办一所音乐普教中心,正筹备呢。我让他上门辅导妮妮冲刺十级,保险成功,课酬嘛——就按少年宫的水平吧,你看呢?”

宋安娜双手一合,欢喜道:“太好啦,阿莲你好像我的及时雨呢,他什么时候好来上课呢?”

夏美莲稍顿,道:“就星期天下午吧。”

宋安娜忙道:“正巧,星期天下午妮妮原就是去少年宫上琴课的时间,不去了,在家等大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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