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照,河南洛阳栾川县人。中国国土资源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栾川县作协主席,某内刊执行主编。创作的小说、诗歌、散文在多家报刊发表,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获奖。曾参与多部书籍的编纂工作。
一
药爷年轻时是一个顶漂亮的小伙子。
药爷中等个儿,英俊的脸庞,透着淳朴和睿智。药爷有福气,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惹得同龄年轻后生们眼馋,一个劲儿埋怨自己老婆咋会长得那么丑。谁料红颜薄命,婚后不到半年,妻重病卧床月余离他而去,留给他了一座空荡荡的房子,留下了沉甸甸的思念。药爷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似乎痛苦垄断了他的整个身心,刻进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从那以后,药爷再没有娶妻。可不知他是中了哪门子邪,居然和药结上了缘。他读过私塾,在村里还算个文化人。在一个布谷鸟鸣唱的早晨,他背着铺盖,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涧河村,去外地学习药材种植技术。他去过县里的药材种植厂,省城的药材种植基地,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谦虚勤恳的他学得很用心,活做得很卖力。三年后,药爷回村像变了个人似的,常常捧着祖上传下来的几本药书研读,又订阅许多报刊,看得可下劲,随后从乡邮政所汇出几笔款。时隔不久,便有人给他邮来了药材种子。他还上山采摘不少药苗回来,在承包田里种植了几十亩。第一年药材长的很旺盛,瞅着就是个好年景,却在山洪暴发时被冲毁殆尽。第二年天气干旱,那药苗稀稀落落出了很少一部分,没赚上钱,还赔了个血本无归。可药爷没有灰心丧气,他披星戴月精心侍弄着药田,闲一会儿就手痒,觉得每棵药苗跟自己都是亲生的,把每块地都拾掇得干干净净,没一棵杂草,置身其中,就像在检阅自己的一支队伍,格外满足和陶醉。
那天早上,药爷刚来到地头,见几只羊正在贪婪地啃着药苗,心疼得要命,折了一根树枝,一个箭步冲进地里,狠命地赶羊。刘羊倌提着裤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嚷道:“我解了个手,羊溜进地了。别打了,把羊打伤了。”
“谁把你羊打伤了?你羊再啃我药苗,我可不饶你!”药爷虎着脸,脖子上的青筋绷得老高。“吃几棵药苗咋了?真小气。”刘羊倌嘟囔着,不服气地赶着羊走了。药爷眼里堆满愤怒的乌云,气得直跺脚。
药爷种植得当,管理有方,那一棵棵嫩嫩的药苗迎着和风,享受着雨露,像在父母精心呵护下小伙子的身子一般,葱绿油亮,魁梧健壮地,就一个劲地疯长。待药熟季节,十几种药材收获后,到收购站一卖就是个大价钱。有时,药爷也和药贩子一同到县上到外省去卖,那哗哗票子直往腰包里流,令人眼红。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这年十一月初,涧河村的山山岭岭就披上了银装,让人过早尝到了寒流肆虐的滋味。一个山村遽然醒来的早晨,药爷生了一盆炭火放在身旁,叼着旱烟袋,一边吸得有滋有味,一边捆着院子里堆得小山似的棉芪。村子南头的吴三走进了药爷家的院子。尖嘴猴腮的他梳着大背头,还用摩丝定了型,上穿一件咖啡色“七匹狼”夹克,下穿蓝色休闲裤,脚穿长筒棉靴,挺得体的装束,使40多岁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吴三脚还没站稳,就连珠炮似的放起来:“忙着呢?药爷。”
“瞎忙,来,坐这个墩上。真稀罕,啥时候从城里回来了?”
“夜个儿(方言:昨晚)回来。听说你种药挣大钱了?过来看看。”
“挣啥钱,混口饭吃!”
“你别说,在咱这小天地打转转,还真是勉强混口饭吃。想不想挣大钱发大财?我外头有门路。”
“我出去贩过药,多挣了点钱。可真把人累死了。”
“哎呀,那是你外边没门路,没熟人,我这几年在外跑腾,白道黑道都有咱的人。你就说这贩药吧,我给十几个大药厂厂长都有联系,关系铁着呢。你要是听我的,咱把药往厂里采购科一送,有我哥们在,高价收购,票子就到咱手了。可不用像你小打小闹,东家卖点,西家卖点,不累才怪呢。”
“这能成吗?保险吗?这干一年才收了这些药,咱可不容易啊。”
“没事,绝对没事。咱去河北吧?那儿药厂多。卖了钱,咱俩一九分,我就要一点跑腿费吧。”
“挣了钱可不能亏待你。那就试试……”
吴三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那左手无名指上戴的那个黄灿灿的大戒指很是耀眼。中午时分,一辆小货车开进了药爷家门口,吴三兴奋地跑前跑后,和药爷把棉芪、丹参、二花、桔梗几种药材,装了满满一车,摇摇欲坠的样子,吴三拉着药爷钻进车内,司机开动货车,那车喘着粗气,翻山越岭向河北省驰去。
第二天下午,赶到了河北省一家规模很大的制药厂。吴三到厂里两个时辰才兴冲冲地走出来,连说:“谈妥了,谈妥了,把货送进去吧。”过秤、付钱一切顺利,皆大欢喜。
出了药厂,药爷掂着沉甸甸的钱包,算算比在家卖药多出了好几倍的钱,乐得合不拢嘴。吴三盯着钱包,眼睛一刻也不想离开……
药爷艰难地睁开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见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脏兮兮的被子,挣扎着坐起来,头痛得难受,胃里翻江倒河般的难受,拍拍脑门,缓了半天,才想起傍晚时分,吴三说要好好吃顿饭庆贺一番,滴酒不沾的自己,竟然喝了很多酒,后来就不省人事了。爬起床,见屋里空荡荡的,一刻也没离开过手的钱包不翼而飞,才知自己上了吴三的当。药爷虚脱了一般,瘫倒在地上……
药爷靠贴身衣袋里的一些钱,才回到涧河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吴三家,见院门紧锁,一只乌鸦在院子上空盘旋,后来落在院中的老杨树杈上。它俯着身子,呱呱呱呱无休无止,似在嘲笑药爷。
闻讯而来的乡亲们愤怒了:“真看不出来,吴三是个大骗子。”
“药爷够苦了,吴三连药爷都骗,真是昧良心……”
“告他去!”
在对吴三鼎沸的声讨中,药爷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思忖良久,摇摇头:“不妥,不妥。这乡里乡亲的……”
对着邻居们,药爷发誓再也不种药材了。
整整一个冬季,药爷害了一场大病似的,见人神情冷漠,天天蹲在屋檐下晒太阳,屋里剩下的一些药材也不再打理,活脱脱一只猫冬的老猫。endprint
当春风拂绿田野的时候,人们看见药爷又扛着镢头,在地里忙活起来。邻居老潘好奇地凑过去,问:“咋又忙起来了,你不是说不种药了?”
药爷苦笑:“不种闷得慌。药是好东西,没药治不好病……”
听人说,当初药爷的妻子病重时就是缺几种在本地抓不来的草药,他到离家百余里县上去抓,妻未服上他买回的药就去了。
二
有很多时候,药爷在干活的间隙,总会眯着眼,出神地想自己曾有过的那段幸福时光。
那时,自从妻子进门,药爷就体会到了小日子的滋润和甜蜜。他每次从外回到家,妻子就会马上端上一杯热茶,嘘寒问暖。她变着花样做出的一日三餐饭香菜美,药爷胃口大开,敞开了肚子吃,直吃得红光满面,身强力壮。更令人称道的是药爷天天在外忙活,可那衣服上很少有污迹。在这个山村里,有人说:“瞧,人家精神得像下乡的干部。”妻子的勤劳贤惠由此可见一斑。还有妻子的缠绵和温存,那日子有滋有味,赛过神仙乐逍遥……
不知从何时起,药爷时常在药田唱戏,他唱的多半是即兴发挥的,唱的最多的是:“种药去下山回赶日追星,拖病体抱枕睡难以入梦。常想我贤德妻珠泪不断,你不该撇下俺独去安宁……”停顿片刻,抹一把眼泪又唱:“药地里技术活不能瞎忙,勤管理细经营药材茁壮。质量高产量大钱才能增,票子多腰包鼓心中不慌。自家富别人看不算好汉,带后生引乡亲同把山上。手把手教大家齐学种药,到秋后药上市共将钱装。老少乐人人笑,我心里乐滋滋更觉荣光……”每每这时大家都知道,表面上看药爷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其实他也有孤寂的时候,那时他心里的思念和伤感就像潮水一样涨了起来。那粗犷的歌声,在寂寥的土地上翻滚,透着万丈柔情,透着无奈悲凉,更透着支离破碎迢遥的梦。
药爷42岁那年,有了“梅开二度”的机会。俗话说,年轻夫妻老来伴,好心的邻居们萦记他仍孑然一身,想让他晚年好有个照应,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把邻村的聂寡妇介绍给他。经大家一再极力撮合,药爷丧妻的心痛淡了许多,有了久违的萌动。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还真擦出了火花来,大有熊熊燃烧之势。但这时聂寡妇对药爷渐渐有了看法,和药爷相处快一年了,她觉得药爷为她花钱并不大方,可往村里五保户焦大和两个贫困学生身上就花了四五百块,心里疙疙瘩瘩的不痛快。
那天,北风呼啸,药爷到村东头代销店买食盐,见刚放学的学生一个个冻得直打哆嗦,手肿得老高,这才发现村小学几间教室的墙体裂缝,窗户上没安玻璃,寒风正肆无忌惮地往教室里灌……
半月后,村里集资建校,平时节肚俭肠的药爷,跟聂寡妇商量,想一笔拿出一万块钱捐给村委。聂寡妇阴沉着脸,闷不做声,药爷催促再三,她就哇的一声哭了,而后无奈又愤愤地说:“你花钱大手大脚,这日子咋过?……”药爷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我琢磨着这钱得出,村里没钱,那孩子们上学的教室大透风咋成?一个个都冻坏了。你好意我心领了,我这人这德行就叫好管闲事吧。你不同意咱俩的事,我也不勉强……”径直到村委捐了钱,好端端的事就这样遭受了变故,这门婚事告吹了。
三
那年九月初,正是百草肥美的季节,却一连三天不见刘羊倌上山放羊。药爷挺纳闷,回去一问才知他患重感冒了,找人看病吃了药也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了。药爷问了病情,又号了脉,回家配了几种草药送去,三顿药服下,刘羊倌病即痊愈,他对药爷多了愧疚和感激。后来药爷在地里种药,刘羊倌在山坡上放羊,两人有事没事总爱凑一块儿唠嗑。刘羊倌逢人就说:“药爷药种得好,还是个神医……”一传十,十传百,那穷乡僻壤缺医少药的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络绎不绝找上门来,大家有的让他看病抓药,有的有个头疼脑热,按单方要几种药,他总是一张笑脸相迎,会毫不吝啬地给人家,分文不收。对很多人不太严重的病,药爷都是药到病除。提起他,大家都说:“药爷乐善好施,真是好心肠人。”
药爷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不经意间,自己一个地道的农家汉还能成“名人”。他药材种的好,又带村里乡亲们发展规模种植,且收入不菲,在方圆几百里声誉日隆。在县上轰轰烈烈大搞富民工程、扶贫帮带那几年,他被树为脱贫致富的典型。他隔三差五戴着大红花在县上做报告,还到农户家作种植指导。随后,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取经”,他就免费为来人提供一些种子、技术咨询服务,不少人都羡慕药爷真是出尽了风头。
村里有个孤儿叫山娃,爹娘死的早,靠一门远房亲戚和左邻右舍接济生活。山娃眼巴巴看着同龄伙伴一个个背着书包上学,天天哭得像个泪人,看了叫人心酸。一天傍晚,药爷走进了山娃家。山娃正在吃力地劈柴,药爷拿过斧头帮他劈柴,山娃站在一边问:
“伯,你吃饭了吗?”
“吃了。我来看看你,想上学吗?”
“想!做梦都想。可俺没钱,上不起学。”
“我给你掏钱。”
“真的?太好了。那我啥时候还你钱?”
“不用还。不过你要记住,可要好好上学,要有好成绩,要有出息……”
“嗯!我记住了,伯伯真好!等我长大了再还你钱。那,你为啥帮我上学呀?”
“哪有那么多为啥?”药爷笑了,“明儿个,我就送你上学去……”
几度山花开,几度夕阳红,药爷资助山娃上完中学,又考上大学。山娃离村上大学那天,冷不丁眼含热泪给药爷磕了仨响头,他急忙拉起山娃:“这叫啥?我供你上学是正事儿,给我磕头我可不敢当。”可不是,村里的贫困孩,几乎都得到过他的资助。有人对药爷钦敬不已,有人却说他是标准的傻帽儿。药爷闻之,更为坦然,依然我行我素。
药爷最企盼的就是学生过假期。山娃放假回村,第一件事就是赶到药爷家,用勤工俭学挣的钱,给药爷买回老酒,烧鸡,香烟,衣服。药爷嗔怪山娃不该破费,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山娃白天和他一块到药田干活,回家挑水做饭,晚上做功课,和他睡一个铺拉呱城里的奇闻趣事。两人走在村里,大家都说:“看,真像爷儿俩……”山娃听了脸红红的就笑,药爷捋着长长的胡须,脸上幸福荡漾。
长年累月不辍劳作,年过七旬的药爷身板仍很硬朗。一个夏天的中午,药爷撅着屁股在药田锄草。白花花的日头从头顶泼过来,灼得他汗流浃背,可响晴的天空不知何时笼上了阴云,暴雨骤降,河水暴涨。药爷慌慌张张过河往家赶,不想被洪水卷入浪涛中,顺着急流忽隐忽现,待村人救他上岸,他已是遍体鳞伤,嘴里气息微弱,直憋得自己像一条濒死的鱼,张大嘴巴呼哒呼哒缓了半天,才艰难地拉住崔支书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药……是人的救命根子。我死后,地里药分给乡亲们引种各地。我……床头压有2万块存折,村委用这钱,帮乡亲们种些药材,要带……带咱村过上富日子……”
第二天,云幕低垂,细雨潇潇。村里的乡亲们从沟沟岔岔不约而同汇集到药爷家中,组成了浩浩荡荡送葬队伍,像一条大河,流淌在田野间。大伙儿行至村口,只见闻讯连夜赶回的山娃,浑身泥浆,有些呆滞的脸上两眼红肿,踢拉着一只鞋子,连滚带爬扑向棺材,悲声刺破天穹:“爹───!”
众乡亲哭了。
药田里的药花灿烂地笑了。
翌日,人们见药爷的坟上又多了个花圈,坟前摆着许多水果和供品,还多了一大堆纸灰。一位邻居说,晚上见药爷的坟前不时亮起一阵阵烧纸的火光,跪着一个人,看背影像在外地多年没回来的吴三。
责任编辑 王小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