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秋,曾用名畅言。现任全国小小说高研班教务室主任。作品散见《天津文学》《牡丹》《百花园》《小小说选刊》等诸多报刊杂志。有多篇作品入选年度选本,曾当选“2012年度小小说新锐”。
一踏进民政局的大门,老包就后悔了。
大热的天跑这趟儿,先不说结婚这十七八载青枝对这个家默默无闻地付出,单是对老包那年迈的父母一直都很上心。当初俩人结婚没多久就搬出了大杂院,但自己的父母还住在那里,每隔个十天半月,青枝总会自作主张买上一大兜子菜提溜过去。到了,没过多的话,卷起袖子就开始忙活。又扫又抹的,没一会儿原本幽暗的老房子就变得亮堂起来了。
父母当然是每周都盼着他们过去,过去了,母亲则像陀螺一样围着青枝转个不停,唠叨个不停。说的大都是老包小时候如何如何调皮的事情,有很多老包自己都不大记得了,有些还有些印象,但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出来,听着青枝很煽情很凑分儿地笑,老包的心就会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软软绵绵的。那时,原本对母亲没话说的老包,也会趁母亲咳咳时突然大吼一声,妈!瞅你那嗓子,还抽,还抽!不要命了你?
但话虽如此,母亲床头的柜子上,隔三岔五地依然会出现几张虎皮膏药和一包薄荷糖。
——那当然是老包的心意。那时,夫妻俩还常常在周末时一起回去。到了,老包总拿着父亲的随身听蜷在门前的躺椅上听评书。等青枝拾掇完屋子,半晌的时间就溜走了。稍作休息,青枝一头扎进老包家那间用三合板和石棉瓦搭起的小灶间,将一兜子一兜子菜晾开。该洗的洗,该切的切,叮叮当当的,没一会儿,炸花椒炸辣椒的香味就开始在大杂院的上空弥漫。就总有邻居探过头来说上几句艳羡的话来。老包听在耳里,美在心上。虽然脸皮子看上去照样绷着,嘴上也从不说什么,心里却很为这些受用。
老包这会儿隔着玻璃门打量青枝,眼皮红肿得发亮,但还是像之前那样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因为低着头,头顶就整个暴露出来了。顶上的头发明显稀少,鬓角处的白发更是扎眼,尽管脑后的发髻依然把整个人衬得干净利落,但和十几年前留着的两根顺溜的粗辫子相比,可就判若两人了。跳进窗口的阳光有些刺眼,老包突然有些难过,他知道青枝昨晚在沙发上也是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忍不住突然就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话到了嘴边,老包又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是白说了,这么想着,刚张开的嘴又缓缓地合上了。
青枝性子柔,当初老包就是喜欢这些才和她结的婚,老包想这样的女人不惹事,贤淑,遇事也不爱张扬。事实证明老包的眼光没错。老包的母亲是东北人,骨子里有汉子的豪爽粗拉,平时说话也大大咧咧的。那时住大杂院,母亲对院里院外的哪个人都熟。一大清早起床,不洗脸不梳头,先燃上一支烟满院子转悠,遇谁都一惊一乍地招呼,院子里东家长西家短她算是门儿清。和人聊的时候,时不时右手一扬,很潇洒地来上一口,遇上不是个事的事也随着缕缕青烟上了天空飞散了。那时,老包正上初中,一次放学归来,看着边抽烟,边漫不经心切菜的母亲,烟灰一点点飘落到切好的菜上,厌烦的感觉一下子就根深蒂固了。
虽然类似的种种每天都在发生,但老包习惯了埋在心中任其生根发芽。
但后来,老包自己也没料到会延伸到对所有爱咋呼的女人都生厌,看见抽烟的女人就想避开。反映到现实里,就是三十大几的老包,相亲了无数次,看哪个相亲对象都对不上眼。说对方说话嗓门大,说人家太爱笑,说人家眼神看人一撩一撩的不舒服。更有甚的一次,媒人事后,左盘右问到底人家女子哪里不好!
老包竟然慢悠悠地说,别的吧……都还好,就是她吃饭时竟然吧唧嘴。
有吗?媒人惊诧。有!老包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好在媒人是老包的二姑,即便是心里郁闷,也得继续耐着性子给老侄瞅。
可这边二姑还没给瞅实到,老包自己突然忙活上了。
每天清早一起床就洗头,袜子也捡白色的穿。原本穿旧的裤子,拿搪瓷缸装了开水来硬是给烫出两条立正线。每天晚上都把裤子照着线叠好,压在枕头下。你也一定猜到了吧?没错,老包恋爱了。和青枝。
老包遇见青枝是带有戏剧性的。老包他们单位组织去医院集体体检,青枝负责戴着听诊器测心跳和血压。别的同事都一切正常,轮到老包,心脏检测先是出现了暂停,接着怦怦怦达到了每分钟140,青枝以为他紧张,嘱托在一边静坐,二十多分钟后再次检查,竟依然持高不下。那天青枝一连为老包测了六次,老包的心跳加速了六次。后来不测了,俩人一起去医院后面的小街吃萧记烩面,烩面还没吃完,两只手就牵到一起了。
其实是老包先看上青枝的,后来只要谈起此事,老包就说,那么恬静柔和的女子,像什么呢?像缓缓流淌的水!老包瞅着明净的天空说,看到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了!
有段时间,老包曾经无比满足自己的生活现状。二居室的家虽然不算大,但被青枝收拾得窗明几净。什么都不需要老包操心,大概是由于在医院工作,青枝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洁癖。家里处处都被擦拭得像面镜子,光亮得能照出人影来。青枝话少,她好似把要说的话都用来做事情了。这样,家里就显得安静了些。其实安静也没什么不好,恰好给业余热爱写点什么的老包创造了很好的环境。可谁知这样久了,老包不但没安静下来,反而更加急躁,有时,听着左邻右舍那边摔摔打打的谩骂,争吵,哭泣。老包突然盼着青枝哪天也能像那些疯女人那样一蹦三尺高地给自己干一架。
当然,老包有时也会静下心想,这安静许是因为女儿在外地读书的缘故吧。可再想想,从小受青枝的性格熏陶,女儿即便是在家,也是安静得像一只猫,除了躲在自己屋里看书,写作业,听音乐,再不会制造出更大的动静来。
慢慢的,老包的创作也跟着陷入了瓶颈。老包就有点绝望。林红妹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那次,市作协给一个出书的老师开研讨会,间隙觉得无趣,老包出来走廊透透气,一身大红的林红妹就那样撞进了老包的视野。老包当时就惊愕了,寻思这女人还真敢穿啊,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嫌臊得慌,把自己包裹得像一只大鹦鹉。等后来再看到林红妹夹在手里的烟,老包突然释然了。心想,这样的女子还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老包的猜测不虚,林红妹果然是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妖精。endprint
研讨会结束聚餐,林红妹像只花蝴蝶似的满场飞,无论谁和她碰杯就一仰脖子一串笑,那阵势简直把老包给看傻了。宴会还没结束林红妹就瘫在了桌上。
宴会结束很多人都忘记了还趴在桌子上的她。老包坐在一边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走过去推醒她。林红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嘟嚷声,身子就歪进了老包的怀里。
——这便是一切的开始了。
老包一直认为自己是那种很负责的男人。也自认从来没有喜欢过林红妹。可那次扶着林红妹进了她的二居室,林红妹把罩在外面的大红袍子一脱,直接就把红艳艳的唇凑了过来,老包的脑子里“嗡”地一下一片空白……老包本能是打算拒绝的,像林红妹这样的女人,老包一直都是深恶痛绝的,可谁知原本推出去的手却变成了拥抱,柔柔软软的身子一贴进来,老包觉得自己就像汽油,一下子就被点燃了。那次燃烧得很彻底,等双方都成了灰烬,老包还在心里暗暗欺骗自己,想就当是给自己单调的人生增添抹亮彩好了。
老包像所有遭遇艳遇的男人那样,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以后出了门桥归桥,路归路。
但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哪有那么简单。果然,等后来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展下去后,老包才算是真正迷失了。但同时老包也算是真正见识了林红妹身上与青枝截然不同的魅力。先就说夫妻间那点事吧,老包每次要,青枝也从没说不给,但青枝的给法只是褪去衣衫,然后躺着一动不动。先前没有林红妹,老包还以为天下女人都那样,也就从没觉得青枝那样有什么不好。但现在和林红妹搅合到一处时,老包陡然发现,男人和女人之间可以这样,可以那样……
暗暗的夜里,盯着暗夜颤栗不已的老包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几十年都白活了。
就这样,老大不小的老包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好似身体被重新注入了激情,一切都变得新鲜、多汁而美好。那段时间,老包的创作也源源不断,作品频发。就在老包认为一切都顺风顺水时,他和林红妹的事情竟然被青枝发现了。
事情源于林红妹的一条内裤。虽然在青枝值班不在家时老包带林红妹回来多次,但老包做梦也想不到林红妹竟然在帮着收拾了床单后,会故意把自己的蕾丝底裤压在枕头下。青枝那天像结了冰,冷、硬、狠。摔了一个玻璃杯后,独自抱着枕头睡在了沙发上。家里从那时起,开始硝烟四起,争吵不断。青枝要么不回来,即便回来也不那么勤快着收拾房间了,家里处处灰尘大厚到处乱七八糟的,那段时间,青枝好似把自己给冷冻了,整个人像刀,像剑,像匕首,每句话也都凌厉得像暗器,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从三月到四月,八月快要过完时,老包终于受不了了,在青枝再一次冷着面孔回来时,老包拿出了自己写好的协议书。
老包想,正好林红妹还是个单身。
青枝果然什么都没说,就连房产都没争。当然,也不需要争,老包很自觉地净身出户,把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了她。俩人就这样不吵不闹地来了,那时的老包还不知道林红妹后来根本不会嫁给他。要是知道的话,他说什么都不会和青枝离婚的。
但,谁又能长着前后眼呢。很多时候人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更别说自己所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对于人生这个大舞台来说,谁都是初次上台的演员。就像此时的青枝,她也是一点都不觉得俩人离婚自己有什么错。
前面的一对儿办好走了,老包和青枝舒了一口气,同时站了起来。
责任编辑 婧 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