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9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情感欲》《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炸裂志》等10余部,中、短篇小说集《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等15部,散文、言论集12部;另有《阎连科文集》17卷。曾先后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入围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英国国际布克奖。其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大利、西班牙、以色列、荷兰、挪威、瑞典、捷克、塞尔维亚等20几种语言,在2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2004年退出军界,现供职于人民大学文学院,为教授、著名作家。
“文学与理想”,这是一个美好的题目。
然而,我把这个题目变得庸长细碎了。下面,就让我把这个题目破解开来,以批评家惯常的方法,分出几个关键词进行拆解和说明。
首先,我的理想——
说我的理想,请让我说几件少年之往事。
第一件,在我小时候,小的如一只兔子刚会出窝晒太阳,一只小绵羊刚能走出羊圈寻找它爱吃的一把草——那时候,我也许是六岁或七岁。饥饿像链条般,每天都栓在我的脖子上,想要把我吊死在空中,将我的喉管勒成一根无法透气的枯枝或败草,想要把我的生命如掷铁饼的运动员,一下将它甩到狂野的坟墓边。就是这时候,我的父亲在二十里外修公路的工地上,传话说让我去一趟,到他那儿有肉吃。我就在某一天去找我的父亲了。我边走边问,一路谨慎,担心我找不到父亲,但却找到了丢失的门扉。然而,饥饿也是一条通道,我还是一早出门,午时到工地见到了父亲。他拍拍我的头,拉着我的手,把我交给了工地上的炊事员。炊事员就把我领进边上的一间小屋子,给我端来大半碗煮熟的肥猪肉——那一天,工地上杀了一头猪。同时还给了我两个白馒头,然后,他把糊了窗纸的窗户关上了,把屋门从外边锁上了,不让任何人看见我藏在屋里正在偷吃肉。
我就在那一片漆黑的小屋里,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那大半碗肉,还又喝完了半碗完全等于是油的煮肉汤。从此,我知道了猪肉是白的比红的香,肥肉似乎比瘦肉更可口。可是,在我从那间小屋出来、挺着肚子要走时,我的父亲问:“你全都吃完了?没有给你姐姐留一点?”——那时候,我姐姐常年生病,每天都躺在病床上。那时候,我看着父亲的目光,内心涌起对吃的、贪婪的懊悔,如同我在路上顺手捡了东西,结果却成了贼一样。那个周末的下午,我手里拿着父亲没舍得吃的一块熟肉,用纸包着回家时,一路上再也没有吃肉时的香美感;没有那种幸福感。我一言不发,默默走着,多年之后,今天回忆起来,还有一种无法消退的委屈和愧疚。
第二件事,是我们村里有个脱发的病人,小伙子,俗称是秃子。他一年四季头上都带着一顶帽子,冬天戴棉帽,夏天戴一顶单布帽。天太热时,也会戴草帽。因为是秃子,因为头皮有病难看,就没人会去把他的帽子摘下来。谁突然去摘他的帽子时,他就和谁对骂和打架,并朝死里打。他敢拿起一块砖头朝对方的头上砸。因为他的头上戴的不仅是帽子,还是一种他做人的尊严和神圣。
然而,这一天,村人都端着饭碗在门口吃饭时——乡党委书记——那时不叫乡,叫革命委员会——那天相当于乡党委书记的革委会主任,突然把秃子的帽子摘下来,一下抛在空中,让那帽子打着旋儿朝下落。这一下,他动着小伙子的神圣了,冒犯小伙子的尊严了。小伙子大喝一声,举起饭碗就要朝革委会主任的头上砸过去。这时刻,才叫千钧一发,才叫危机时刻。就在村人们以为局面不可收拾时,小伙子一下子认出扔他帽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革委会主任。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那时真是一针落地,犹如一声巨响。几秒钟后,小伙子把举在头顶的饭碗,又缓缓收将回来了。他用柔和的、谦卑的目光看看革委会主任,转身从革委主任身边默默走过去,默默地拣起帽子,戴在头上,默默地离开大家,端着饭碗悄无声息地回家了。
他走去的身影,柔弱无力,宛若深秋在空中无奈落下的一片叶。这片秋叶在我的头脑中,从我的少年飘到我的中年,还没有找到落脚地,一直地飘着、飘着,总是飘在我的记忆里。
第三件事情是,刚才我说的我们那儿修公路,要在我们村头的河上建造一座桥。桥是我们那儿自盘古开天后修的第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水泥桥。来修桥的是省会郑州的第一桥梁建筑公司。而这公司中有一对夫妇是钢筋工,广东人,借住在我们家。这家人专爱吃狗肉,非常让人烦。可他们家有一个小姑娘,比我小一岁,叫见娜,长得漂亮,穿得也漂亮,走路蹦蹦跳跳的脚步,如弹奏钢琴的手指一模样;脚步声和音乐一模样。她总是叫我“连科哥”,上学放学都拉着我的手。我总爱替她背着书包,让她空着手。我以为,生活本就这么阳光灿烂,春暖花开,连从天空落下的雨滴和冰粒,都如一对少年踮着脚尖奔跑在田野的脚步样。然而,然而在一个假期里,我去深山区我的姑姑家里住几天,当我回来时,村头的公路修通了,那座桥异常傲然地竖在村头河面上。可那些修桥的人,总是拉着我的手叫我哥的那个小姑娘,他们全家突然不在了,随着建筑公司不知搬到哪去了。
那个叫见娜的小姑娘,给我留下了她用过的铁皮铅笔盒做为纪念,她就消失了,永远消失了。除了在我的回忆中她会出来和我见一面,之后就连我把她写入小说做为文学的寻人启示也没真正见到她。
感伤如同岁月的雨季;岁月如同雨季中的伤感。我就这么从少年走入了青年,在20周岁时离开了我的故乡,当兵了。当兵之后我在新兵连的第一顿晚餐是吃包子。那一顿,我吃了18个如拳头大的肉包子(还有一位我的同乡战友吃了22个)。第二天连队吃饺子,我和全连的士兵,每人都平均吃了一斤多饺子。我亲耳听见新兵连长在电话上,向营长汇报我们这批来自穷乡僻壤的新兵情况时,他骂我们全是猪。他对营长愤怒地说:“这些穷小子比猪都能吃!”他骂我们,可我们——是我,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没像我们村有头病的小伙对革委会主任那样黑下脸。因为来到这座豫东的军营里,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车;第一次见了电视机;第一次在电视中看到打排球,知道中国女排在世界上赢得了三连冠。更重要的,是我第一次读到了外国小说,是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著名小说《飘》。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中国是有翻译小说的。此前我在乡村看的全部是中国“红色经典”。我以为全世界的小说都和中国的小说一模样,故事中百分之七八十的革命加上百分之三十或二十的爱情,就是百分百的最好小说了。是《飘》让我明白,有太多更好看、更伟大的小说和中国的革命故事不一样。他们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之后我以《飘》为桥梁,跨过阅读的河水,去读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托耶夫斯基、雨果、司汤达、福楼拜、契诃夫、欧·亨利、杰克·伦敦等。我读所有十九世纪能找到的名著和十八世纪那些大家的作品。当这些作品读多时,我也开始业余写作,并因此去回首往事,翻捡我过去的记忆时,我刚才说的那三件少年往事的意义,就因为文学、因为阅读发生变化了。endprint
原来,我以为我跑二十里路去吃一碗肥肉是因为饥饿才去的,后来,阅读和文学,让我明白那不仅仅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理想。因为渴望今后吃饱吃好的人生理想我才跑去的。
原来,我以为村里有头病的小伙子,没有向革委会主任动粗打架,是因为害怕妥协的;后来,阅读和文学让我明白,那不仅仅是害怕,还有几乎所有的人们对权力的崇拜和恐惧。
原来,我以为我和那叫见娜的小姑娘的分手,是天真无邪、情窦初开的惆怅,后来,阅读和文学让我明白,不仅是这样,更重要的是你对某种来自都市的文明的向往和追求。
大约,这也就是我少年时的向往和理想:向往吃饱吃好,向往受人尊重,向往现代的都市文明。这三种向往集合在一起,就是一种理想:希望离开土地,到城里去,自我奋斗,寻找自己人生需要的一切。这就是我首先要谈的,关于理想。
其次,仅仅是——
人生总是有很多物质的、精神的,美好的、丑陋的,可以告人和不可以告人、可能实现和完全不着边际、永无实现之可能的向往、理想和愿望之美梦(中国梦)。但具体到每个人身上,最具体、最实在、最普遍和最具代表性的理想就是名利和长寿。长寿我们不去谈它,因为那是到了一定年龄和条件才会考虑的事。而名利,则是人一懂事、一踏入少年和青年(有可能是幼年)就开始日日梦求的事。可以说,对于我们几乎所有的俗人来讲,理想的出口或归结,就是前半生想名利,后半生想长寿。而名利更具体、更广泛的归结,在中国并不单单是名声、名誉、鲜花、掌声和随之而来的源源不断的金钱。更能体现名利并带来金钱的是地位和权力。
权力标志着地位,也更容易和可能带来和创造金钱与地位。更直白地说,对许多人来讲,名利就是当官。当了官就有了权力。有了权力就可能拥有名利所需的一切。这是中国千百年来的人生铁律,是最为世俗、最被认同,也最被实践证明的“真理”。是一种被生命实践的世俗法则。而我自己,在当年年轻之时,也在这个生命怪圈内,快走和奔跑,也被这个最为世俗的锁链牢牢地捆绑住精神和追求。是爱文学还是爱权力?这是我年轻时最大的摇摆和犹豫。因为我是热爱文学,不断写作才被提干的,才被权力任命为一个“文官”——军队的政工干部的。所以,我感激文学,热爱文学;而提干、当官,由排长到连长,再到营级军官的道路,也是一路绿灯,无阻无碍,仿佛在不久的未来,三年二年之后,升为团级干部,也不是难事渺茫。毕竟,在提干后短短的几年间,我已成为军队机关最好、最有效率的“笔杆子”,权力对我的欣赏,就像阳光和春风对一棵小树的偏爱——那时,我在某个连队做指导员,半年后,被评为“师级优秀基层干部”,后来调到一家部队医院做党委秘书兼新闻干事,又成为医院党委的“神笔”,再后来,调入我所在军的机关宣传处,写经验材料和讲话稿,虽然不是写得最好的,但却是写得最快的,最可以应急赶稿的。那时候,我白天上班写材料,晚上加班写小说;白天是军官,夜间是作家。整个人对未来的信心,如同打了鸡血、吃了激素,吞下了人生奋斗的兴奋剂。
也就这时候,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的军长去北京国防大学学习一年回到军部后,第一天,他干的第一桩事,就是在夕阳陪伴下,在军营里走来走去,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军机关的家属区。因为军人、军官也是人。是人就要过日子。家属区就几乎家家都养鸡养鸭子。有人家还会养几只大白鹅。几乎家家门口都有鸡窝或鸭窝。我家是养了四只鸭,平均每天都收二到三个大鸭蛋。这一天的黄昏,军长到家属区里看了看,眉头皱了皱,扭头和他身后参谋耳语几句就走了。
一切安好,平静如初。军长几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是和一个司令部的参谋耳语了几句话,就如风和树叶很自然地窃窃私语了一下就又刮走了。
然在第二天,军营里起床号一响,家属区的各级军官们——处长、副处长、参谋、干事、助理员,大家起床出操时,发现各家的鸡、鸭、鹅,全被毒药毒死了。有的死在窝里边,有的死在窝外边。我家的四只鸭,全都死在窝外边,其中一只看见我,是用它的翅膀扒着地面,扑愣到我的面前最后死掉的,仿佛它死前“嘎嘎嘎”的叫声,是在唤着“主人啊——你救救我!”
那年夏天的那个早晨,所有机关的军官从家里走出来,看着自家被毒死的家禽和狗猫等宠物,几乎谁都没说话。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军长亲自指挥的一场战争,一个杰作。
那天早晨,司、政、后三大机关在出操时,没有人多说一句话。都在沉默中等待和积聚。都在酝酿着一场到来的爆发。
那天早晨,三大机关在出操时,不仅没人说一句话,而且军装整齐,动作划一,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如同天安门广场的方阵一模样。军长是那么严肃地站在操场边。大家是那么沉重和沉默,而且是罕见的有力和目不斜视与心无旁骛。
我一直以为那天早晨有事情要发生,有极度的沉默要爆发。我在出操的过程中,始终在双手中都捏着一把汗。可在出操后,司、政、后的军官都又集中到一起由军长训话时,军长丝毫没提起毒死各家鸡鸭生命的事。军长极度严肃地表扬了大家出操的整齐与有力。在军长训话的表扬后,队列里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之后的意外发生了。这意外是,这天早上军官们对军长训话的表扬予以汇报的掌声,比任何时候都整齐和有力。如同雷声是按照军长的命令,有节奏地爆发出来的,从空中散落下来的。
之后,这件事情过去了,和未曾发生过一模样。大家见了军长依旧是老远的立正、敬礼、微笑和向军长讨好地说些什么话。
之后,这件事情在我心里永远无法忘却,无法走过去,仿佛你想起这件事,就看到自己家那喂了二年的四只鸭子,在你面前挣扎着翅膀呼唤着:“救救我,救救我!”
之后,你看到自己的那些战友、同事、处长、副处长,见到军长和别的首长们,都会老远微笑、立正、敬礼,人人都想和首长们——权力的掌管者——多说几句话。首长和谁多说了几句话,给谁了几句表扬和鼓励,谁都会几天心情大好,心花怒放,如同心想事成,美梦成真样。从文学的角度去看这些事,实话说,我有些可怜他们。可我自己也是那样,因此我也可怜我自己。当然,一个人做什么,不做什么;放弃什么,执妄什么,大多不会是直接因为一件事情所导致,往往是因为许多事情的积累和爆发。某一件事情的发生,只是他人生放弃和执着的导火索。关于我年轻时对金钱、名利和权力的一味追求和放弃,是因为我生活中发生了许多事,比如我曾经和朋友偷偷做过倒卖麝香的生意,结果是生意没做成,阴差阳错,而我的那个朋友被公安局抓走,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后不得携妻带子,离开中国去了罗马尼亚。凡此种种,我思前想后,最终就因为这次“家禽事件”,明白自己应该放弃对金钱、名利一味的执念,放弃对权力的追求,对当官的执迷。当这些妄念都如病菌一样从我的体内排毒剔除后,我的理想就只还剩下文学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