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雯丽的眼睛

2014-06-09 15:44艾·卡尔-塔纳尔/文宋学智张力杨萌/译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柜台保罗安娜

艾·卡尔-塔纳尔(法国)/文+宋学智+张力+杨萌/译

爱上了,就出发。

——布莱斯·桑德拉尔

保罗来到咖啡馆时,天已经黑了一个钟头了。咖啡馆里一派繁忙、喧哗,夜夜如此,呈现给他的,正是他在白天里所缺失的热乎劲儿。他不喜欢上班前这闲得无聊的时光。每当白日里的睡眠弃他而去,那漫长而无所事事的时光简直让他无法充填。所以近十五年来,他已经养成习惯,上班前去北都咖啡消磨会儿时间。他熟悉这地方,在这里,就觉得自己好像避开了外面的世界。无论冬夏,他都坐在巨大的观景窗后,点一份大杯浓咖啡,有时两大杯,然后任由时间伴随他的孤寂流逝。虽然保罗喜欢咖啡馆那热闹有时甚至有些吵闹的环境,但他一点不喜欢这时候有顾客来跟跟他搭话,尤其当话题不是关于新来的女侍者时——他会用一种方法很快打消任何人想来搭讪的愿望。那就是扭过头去,专心地,至少看上去是专心地凝视着林荫大道。窗外:街道、过客、人来人往,他仿佛在看一个美景不停变幻的万花筒。有时,他想象自己是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放映着一部独特的连续剧,循环播放但又不重复。

城市沸腾的景象——在保罗眼中一直是那么沸腾的景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会那么强烈地迷住了他:从公交车、地铁出口、出租车、邻近楼房大门口不断涌出形色各异而又整齐划一的人流,他们急匆匆,神情紧张,不是围巾遮着鼻子就是手中紧抓着包,不是手机贴在耳朵上就是眼睛盯着地面。人来人往令他头昏眼花,保罗用一种对这样的文明方式陌生的眼光看着,试图给这疯癫的骚动找到一个意义。他坐在窗后有种感觉,仿佛自己被玻璃保护,免遭了这种疯癫的文明的侵蚀。这使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就是通过选择逆潮流的生活来保护自己。

说是信念,因为保罗压根儿没做选择:他在一家旅店找到夜间门卫的工作纯属偶然,之前几个月,他是靠一边流浪一边做些零工过来的。他没怎么犹豫,对这份工作很快就满意了,就像老板对他很快就满意了一样。他留了下来,就这么工作有十五年了,每晚都在出征旅馆前台工作,出征旅馆就在北都咖啡旁。

这个街区离火车北站很近,有不少旅店。旅客们相继而来,几乎不断,通常只在这儿住一宿就去赶火车了。在出征旅馆对面,就是有名的北极大酒店。这所三星酒店以舒适、豪华和周到的服务而闻名。大部分由旅行社牵线来的有钱客人,都住在那里。那些客人保罗是不常遇到的,来他店里的客人通常是旅行推销员或途经此地的生意人。他们进店后便上楼回房,从来不在前台多停留。但保罗工作的柜台正对着旅店的入口。透过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他可以轻松地观看对门那家北极大酒店的客人。这些客人乘着深色轿车或沉重的出租车或配有茶色玻璃的高级轿车而来。穿毛皮大衣的太太和穿羊驼外套的先生从车上下来,朝伫立在入口处的门童走去。身后跟着司机、两三个行李搬运工,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和帽盒,步子歪歪扭扭。这些有钱的冒险家最终消失在旋转门后。有时,保罗觉得,他的嗅觉穿过了林荫大道,让他闻到了这些人一路留下的奢侈的、充满异国情调的香味。那香味远不同于拖着疲惫的身躯来他店里只躺一宿的客人身上散发的劳动者的味道。一大早,他常常看到对面的客人出发。他们精神头还没上来,身后总跟着行李搬运工,一起往火车站去。火车嘶鸣,一趟趟,驶向他方。有时,汽笛声传来时,他正将钥匙插在锁眼里,在开旅店外的大门。

一阵牛毛细雨出场后,暴风雨来了。保罗寂寥地凝视着雨点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划过的条条痕迹。一阵狂风吹过,蜿蜒的水痕改变了方向,就像被一只笨拙的手胡乱画出来的道路:雨也在旅行,以自己的方式。保罗无意识地、两眼久久地凝视着这虚无的一幕,看着流水在窗玻璃上随意行过的条条踪迹。人行道明亮如镜。马路对面,北极大酒店门前,旅客一下车就有人上前为他们撑伞,直送到门口。雨水猛打在被弃下的行李搬运工气恼的脸上。保罗胸口一阵疼痛,从悠闲的凝视中回过神来。他皱起了眉:这种揪心的闷痛好久没有出现了。“倒霉天,”他低声咕哝,“我可能着凉了。”他往手心里倒了两片硝酸甘油,一仰脖子用第二杯咖啡的剩底儿将药送服下去。他叫来服务生,结账后出了门。他没带伞,但只走了几步路便推开了出征旅店的玻璃门。

“晚上好,保罗先生!昨天休息得还好吧?”

琼瑟琳是白天的迎宾小姐,脸上总挂着职业笑容,保罗很喜欢,因为这笑容纯粹地表示出一种坦诚的关怀,尽管是有限的关怀。

“有什么情况吗?”

“一切正常。我把影碟机给您开着呢。”

她向保罗眨了个眼,保罗回她一个微笑。保罗很感激琼瑟琳,因为几个月前,她拿来了一个自己不用的老录像机。“要是夜里平安无事的话,你可以看你喜欢的影片。”她这么说。保罗不知怎么谢谢她才好:电影是他的最爱,是唯一他深深了解的东西,唯一能填补他生命中空虚的东西。他家中收藏了约五百部影片,十来部是他的精选私藏,位居首位的是一九四八年新版的《安娜·卡列尼娜》,杜维威尔导演,费雯丽主演……费雯丽是如此的华丽、灵巧,比嘉宝一九三五年演的安娜更美。在保罗看来,费雯丽在安娜这个永恒的角色里,表现得比她演的郝思嘉的角色强多了!他百看不厌,费雯丽的每一句对白,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心理活动他都烂熟于心,他与安娜一同颤抖,一同哭泣,一同受难;每次看到安娜最后绝命一跃时,他都要惊恐得发抖。这盘录像是他好几年前买的,没有一个星期不看,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他庆幸把《安娜·卡列尼娜》留在了旅馆里而没有放在家里,尽管他姿势不舒服(保罗只能坐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但夜色成为电影独特的背景,给人物的灵魂平添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尤其赋予了安娜一种格外浪漫的力量。与安娜共度的夜晚漫长而美好。保罗与安娜一同动身去俄国。夜复一夜,他经历的这些梦幻时光,代替了他的现在,也代替了他的过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别样的生活——曾经年轻并且健康,曾经白天工作晚上休息,曾经有过家庭。这一切他已从记忆中抹去了。或者可能是记忆自己选择了痛苦的时光,使他不必再次经历已逝年华中无用的情景。保罗可能没有察觉到费雯丽的面孔和那位容貌姣好的年轻的棕发女子惊人地相似。女子的一张黑白照,背面写着“露西,一九五八”,一直放在他口袋中的钱夹里。照片的黑白对比一年比一年黯淡,他便不再拿出来。露西的样子模糊了,对她的记忆在朦胧的时光里淡化。对于保罗来说,那些朦胧时光好像和那些男男女女每天乘火车赶往的陌生地方一样遥远。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梦想着穿越西伯利亚之旅,有一阵子,还收集了旅行社发的宣传这一“穿越欧洲直抵亚洲的奇妙之旅”的小册子,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永远也凑不够旅费,最终只得痛苦地放弃:探险不是给他准备的。他能给自己唯一的冒险,就是一边看着来往的旅客和《安娜·卡列尼娜》,一边去想象自己的冒险,他还在看,总在看,永远在看《安娜·卡列尼娜》。endprint

“明天见,保罗先生!晚安!”

琼瑟琳冲他挥挥手。

“明天见,琼瑟琳!”保罗一边回答一边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钩上。他的动作碰到了柜台边墙上的一张已褪色的广告画:“巴黎—柏林—莫斯科—北京,一张签证去远东!”漂亮的广告词是用古体字写的,下面是一个饰有红五星的火车头,牵着十几节车厢,在一片雪域里飞速行驶。车轮下雪花溅开,画出呼啸的痕迹。十儿棵青松点缀着雪域。保罗常常面对这幅广告画梦想:他想象着那些私人沙龙里热气腾腾的茶炊,雪茄的香气,伏特加的味道,夫人们闪闪发亮的披肩,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他任由自己随着这梦想而去,梦里的出征也在等待着他:有朝一日启程,飞往他方,飞往那些尚无人迹的处女地。他如饥似渴地向往着去别处生活、去发现和重新开始的心愿,或许会在那些地方梦圆。可是广告画旱已发黄,这个梦想也从未实现。他身子骨也不行了,心脏的毛病又在他的痛苦中平添了几多忧虑。他明白从此再也不能让心脏过度劳累了。心脏病科医生说:“您该退休啦。”退休?退休做什么?没有工作怎么生存?保罗心里没有底。如果无所事事,他就会如同烛光一样自我熄灭。他明白这一点,所以决定不听医生的。至少他还能看到北都咖啡大世界、生动的街景和《安娜·卡列尼娜》里费雯丽的眼睛。

保罗职业性地翻看着住宿登记簿:旅馆还没住满,他还可以等候几位到来。这种情况下就没法给自己放一场电影了,不如收拾收拾柜台。保罗不是那种过分细致的人,但认为保持前台小小的整洁是他工作分内的事。他拿了块抹布擦了擦老式树脂柜台,理了理放在边上的广告单,打开了一盏小灯,来替换白天使用的荧光灯。做完这些,他满意了,抬起眼睛看向柜台上方的墙面,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凝视着那幅已经作废的横穿西伯利亚的广告画。这幅旧画显得多么苍暮.被撕破的一角像朵枯萎的花悬在那里,使得整幅画都有掉下来的危险。保罗新找了枚图钉,把凳子往墙边挪了挪,试图站在凳子上。凳子比较高,仿皮的面子又滑。保罗蹲在凳子上,勉强地扶着墙,尽量不碰到广告画,不想让它损坏得更严重。可是正当他直起腿来的时候,他感到心脏一阵撕裂,剧烈的疼痛辐射到整个胸膛。他失去平衡,倒落在地上,喘个不停。他透不过气来,失去了意识。

保罗虽然对此什么也记不清了,但他确定自己最终还是站起来了:他坐在工作的位置上,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坐在柜台后面,这时,她进来了。细软的棕发在颈后盘成发髻,尽管外面已风雨交加,她的发型和妆容依然精致。她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外国女子,正在找个落脚的地方。

“需要帮忙吗?”保罗问道。

年轻女子微微一笑,保罗立刻感到全身一阵战栗:他认得她……是她!是费雯丽,是安娜,他梦想中的女角,他一生中最爱慕的人!白色的毛皮手筒,黑貂领水獭皮大衣,他见过这身服饰,欣赏过这样的服饰给她带来的品位已经无数次了,就在杜维威尔执导的电影里!他不必俯身去看柜台那边穿着高帮皮鞋的精致小脚,他无需确认——就是她!

“我是来找您的……”话声刚出,保罗就听出来了,哦,这俄国口音如此地魔幻,如此的迷人!

“找……我?”

“我带您走,要是您愿意的话。我是从北极大酒店我的房间出来的,一小时后就动身去莫斯科……”

她一边说着,一边可爱地扬起下巴颏儿指了指那幅穿越西伯利亚的广告画。保罗发现自己刚修整的画见效了,很是高兴。他甚至感觉画儿已经被重新上了色,宛如换了一幅新的一样。

保罗好些年不需要这么迅速和轻率地作决定了,但他并没有犹豫。管他什么出征旅店,管他什么工作!她在这儿,是来找他的,他不能,再也不能就这么让她离去……

清晨,琼瑟琳发现了保罗的遗体。他蜷缩在柜台下面。那张穿越西伯利亚的广告画从墙上掉了下来,半盖在他的身体上。他僵硬的手中紧攥着一张照片,琼瑟琳好不容易把它抽出来。这是准备收进去的一张泛黄的肖像照,一位年轻的棕发美人微笑着。琼瑟琳翻过照片,看到背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露西,一九五八”。

原载《世界文学》2014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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