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尔居(连载1)

2014-06-09 15:27熊育群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6期

你,记得那个浩荡的季节湖,我,记得故乡的平原,

这是同一个地方——连尔居。

你在老去。

他,谈论历史,只是你的经历。

你、我、他,分隔成了三代。

恍然之间,你我先后领悟了生命若蜉蝣寄于朝夕。

我在一场虚构中寻找消失的你——我们进入《连尔居》。

他,轻轻捧起来——洪水在演绎先知的预言,灵魂寻找着恒长的居所,存在在文字中产生了信赖——虚幻世界中的这座村庄……

我们的记忆会被篡改。在连尔居的土地上,因为忘魂草的出现,这成了一条咒语。大地上的草生长得这么旺盛,密密麻麻的草丛里,忘魂草无从辨认,你踩到了它,记忆便从此改变了。很长时间里你都不晓得这样的变化。

43年了,想起一次死亡事件,我惊觉记忆原来那么不可靠——六个细伢子挖地洞,他们躲藏进地洞时被坍塌的泥土活埋了。这件事竟然最先出现在我的梦中。那一年我七岁,还分不清现实与梦的区别。大人们传说这件不幸事件时,他们脸上愕然与唏嘘的表情我记得十分清楚,但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那时的反应——我的反应在梦里已经出现过了。记忆从这个细微的地方遭到篡改。

忘魂草有紫背天葵一样厚重的暗紫,与汨罗江两岸淤积的土地一样深沉,有鱼腥草一样浓烈的腥味,这气味在没弄破它的枝叶之前是没有的。它像荠菜那么低矮,像半边莲那么小,一旦踩上它,你的记忆将错乱,旧梦、想象、传说、心思等等将和现实混同起来,让人无从分辨。忘魂草闻不得农药,它在闻到农药时发出一声叹息,立即化作尘土,眼尖的只能看到它的影子一晃而逝。

那是一段伤痛的日子。我们看过无数遍的《地道战》还不停歇地在各个村庄循环放映着。六个细伢子被埋的那个晚上,我们也钻进了自己挖好的地洞。带我们挖地洞的是廖荻秋,他是我们的司令。打仗的年代离我们还不太遥远,我们都愿意在军队里当个官,那很威风。荻秋懂得我们的心事,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封了官,从军长开始,按照陆战棋的大小顺序一路任命下来,军长是耀华,师长是大放,旅长是童霖,接下来青华、云祺、建元和我,都得靠摔跤来排位子。我一个也打不过,总是下不了手,结果云祺封为团长,建元当了营长,青华做了连长,我只能算个排长,排在最后。我们都姓祝,连尔居有祝与孙两大姓氏,那时孙姓人还没有跟我们玩,他们住在另一栋长排房屋里。

当排长我当然不情愿。排长说话他们爱理不理。我们在看过七遍《地道战》后无法克制挖地洞的欲望,像小偷一样每个人从家里扛出锨和锄头。荻秋说:“别被鬼子发现了。”鬼子是谁?当然是爷娘。我们悄悄沿着汨罗江的滩涂奔跑,高高的江岸遮挡了村庄望出来的视线。

我们一直跑到一口子。

一口子是个卵石与砂子堆积的地方,江水浅,江面很宽阔。荻秋用锨划出一个地方,我们就挖起了地洞。

我们的洞口很小,对着江水,刚够一个人爬进去。里面越掏越大,七八个人都能容下。挖了一整天,腰酸背痛,手掌都磨得红肿了。

呷晚饭的时辰,洞挖好了,我们带着工具从江滩又悄悄地潜回去。青华、云祺、建元和我一起跑,被荻秋喝住了:“要分散行动,目标太大。”

我们不明白,他就拉住我和建元,要云祺先跑。

云祺慢慢跑起来,青华撒腿就追了上去,两个人跑在了一起。

我和建元也跑。荻秋喊:“卧倒!”

我扑倒在地上,锄头摔出去老远。他们三个不听命令,一会儿就随江岸转弯跑得不见踪影了。

“起立!”我又爬了起来,扛起锄头,去追他们。

天很快就黑了,我们躲进地洞的时间到了。荻秋说要一个个去,从家里出来,我很害怕,去找云祺做伴。白天我们在挖地洞的时候,挖到了一具细伢子的尸体,小小的棺材已经朽烂,一角露在外面了。又挖出了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还有子弹壳。荻秋说:“这是日本梁子杀的人。”“这是八路军的子弹。”

漆黑的夜,风声更大了,呜呜地响,还有细细的雨。天地之间,只有风在吹。我不敢走滩涂,云祺不依。他说:“你会被日本梁子发现的。”

我说:“日本梁子在哪呢?”

他不理我,就下到了河滩上。我害怕只好跟着他。一不小心,一脚踏空,重重地摔了一跤。

我们手拉着手,看着江水的反光慢慢走。“到了吗?”我问。

云祺低声喊:“八格牙鲁,八格牙鲁。”这是我们的暗号。

“八格牙路。”黑暗中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声。对上了,那是青华的声音。我们向声音摸去。

“别出声。”荻秋说。

云祺不再叫“八格牙鲁”了。

我们摸到了洞口,爬了进去。里面已经挤了五个人。地洞就像一个子宫,里面暖呼呼的。我们挤成一团,身体挨着身体,谁也看不清楚谁,只听到粗笨的呼吸。呼出的气有各种各样的气味。靠熟悉的味道能分出是谁。荻秋不说话,我们谁都不说话,有一种集体的温暖。听着外面的寒风呼呼叫,感觉谁也找不到我们了,心里甜滋滋的。

一会儿就闷得出汗了。“日本梁子”突然出现了,一声大喝:“娘卖×咯!”“活埋了你咯杂种!”我听出其中有云祺的爷尚健师,建元的爷炳篁,青华的爷炳滔爸,我的爷炳羿,还有缘山老倌、惜天二爹……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荻秋大喊一声:“不好,快跑!”他用力钻出洞口,我们也赶紧往外钻。

连尔居的男人们来了,他们带着锄头、锨,打着手电筒,在找我们的地洞。手电筒照到了我们的屁股,我们赶紧往地里跑。只听到四处是脚步声,“咚、咚、咚”,土地像一面鼓,被这些连尔居男人粗大的脚板踩痛了。

他们发现了洞,不再追人了,挥动锄头就猛挖起来,挖得“嘣嘣”作响,挖得大地震荡。边挖边骂:“蠢猪!不要命的猪。”“杂种!”一会儿就把地洞给捣毁了。

回到家,见爷不在,赶紧上床。不一会儿爷就回来了,他在门角放下锄头,好像乐呵呵的。只说了一句:“那么蠢,土塌了活埋你!”他晓得我还没睡着,哼着花鼓戏思夫调,到后面厨房倒热水洗脚去了。endprint

晚上我做了那个梦,梦见六个细伢子藏在地洞里,他们挖地洞的地方是一道废弃的大堤,它是过去宗族围垸子筑的堤坝,围了大农场,这些大垸内的堤没用了,被挖得七零八落。他们像我们一样躲日本梁子,挤在黑乎乎的洞里。突然闷闷的几声,世界进入了深深的黑暗……

事情过去了,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没有谁去提它,我只当是一场梦。

三天后,从江上游马头曹传来消息,六个细伢子堤上挖地洞被活埋了。有一家三个儿子全埋在里面。

我在想我们的地洞何解没垮掉。梦里的地洞怎么会垮的呢?

许多年过去后,我才怀疑自己的记忆有误。我去过牛皮湖吗?我去过,那似乎是后来的事。牛皮湖是六个细伢子被埋的地方。我是先做了梦还是听到消息后做的梦?我的记忆清楚地告诉我,先有梦,我为此费解了很长时间。事情怎么可能先在梦里发生呢?这六个细伢子是怎么走进我梦里的?我有某种特异的禀赋,能够未卜先知?还是我踩到了忘魂草?

第一次远行也是发生在挖地洞的那一年。那年春天,我突然明白连尔居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

我不明白,那一天远行的记忆何解这么清楚,鸽子记路也是这样的吧。快半个世纪了,只要它在我眼前重现,我就一次又一次回到当初,回到那个上午——

薄薄的阳光,有着米浆一样芬芳的气息,冷冷的光芒,寒风一吹,雾一样飘荡起来,暖意如时间一样消失……太阳天亮很久才出来。一想起太阳出来的那个时辰,我的颈根后就有一股阴风吹过,上半身冷不丁一颤。阳光照到墙壁上了,心中的暖意一片明黄,熠熠生辉——这光辉照耀了我大半生的回忆。那时,太阳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柿子,出现在窗外。

冰雪早已消融,阳光使得回春的土地雾气蒸腾。而时间深处的暖意并没有到来。人们窝在房里,围着煤炉烤火。有的人在打牌,有的人在闲聊,一个冬天大家都是这样猫过来的。细伢子不惧寒冷,他们一会儿在房子里,一会儿在地坪上,玩着各种游戏,大呼小叫,鸡呀狗呀的叫声很乐意与他们的声音缠绕在一起。

雾气迅疾地弥漫着,像被一个急不可耐的人驱赶。一个人影与一道阳光同时涌入了大门,光芒一射,又陡然黯淡,紧跟着一群人拥了进来。我先看到青华的脸,接着视线跳到建元、云祺的脸上,他们在逆光里的脸都埋在阴暗之中,身体的轮廓生出一圈毛茸茸的白光。青华前脚刚进门,就冲我喊:“去场部耍不?”他笑得嘻嘻有声。

又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进了门,不用看我就晓得是荻秋。“邦伢子去吗?”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大的,细伢子都回头看他。我明白是他带我们去。口里还没来得及应,我的脚已经从火架子上抽开,急急插进胶鞋,说:“去,去,去!”

从走廊一脚踩进烂泥的地坪,我们兴奋得眼里看不见四周的东西。那时,有几个细妹子在走廊上跳绳,她们眼睛看了看我们,继续唱她们的歌。有个细妹子瞟过我一眼,她做了娭毑也还记得我踩进稀泥的那一脚,没有半点犹疑。

“牵羊卖羊,卖到河夹大塘。

张叔伯,李叔伯,

恭喜老板买羊嗻。

羊嗻咩咩,豆腐汆汆,

打锣打鼓唱灯灯。”

她们的歌声远远地跟着我们,越唱越响了,挂在我的耳朵上,夹带的喘息声那么清晰可闻。我奇怪在房子里烤火时怎么就听不到呢?

风声渐大。空中有云雀锐利的鸣叫。

走出了熟悉的田野,我感觉陌生,有些害怕。雾气里都是稻田,稻田中有泥土色的水塘、沟渠。出现了一条又宽又笔直的公路。荻秋说:“到社教公路了。”

一个樟树、苦楝树围绕的村庄,树上黑乎乎的鸟巢,鸟的叫声凄厉地划过天空。我很惊讶还会有村庄。

黄色胶鞋上黏着的新泥越来越重,这些融雪泡软的泥土,它们在春阳下裸露,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是从这些稀泥中蒸发出来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其实春天土地上的雾气,也是远看成雾近却无。我们尽量踩有草的地方,个个走得热气腾腾,大口呼气,白色的气飘不到半米就无影无踪了。

小伙伴脸蛋酡红,厚厚的棉衣都解开了。建元爱流鼻涕却懒得擤,鼻涕的长龙爬出来,他用棉衣袖子一抹,那上面已经积了一层壳。青华的衣服补了补丁,棉袄也是烂的,看得到旧棉絮。他总是不好意思用手去理,想要遮住它。我不敢解开扣子,我里面的绒衣也是烂的。

从沙石的社教公路右拐,我们走上了一条南北向的堤。第一次爬上堤坝,田野变得异样壮阔。平原上的村庄,相距那么遥远,一个一个延伸到了天边。鸟在低低地飞,有我们村里的麻雀,也有我们村里的大鸟乌鸦、喜鹊、野鸭子,我认识它们,但我叫不上来名字。

樟树、苦楝树、柳树也是我们村里的。苦楝树、柳树光秃秃地站立在陌生的村庄里。有一种直直的椿树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栋房屋后面,有一片芦苇一样绿着的植物,荻秋告诉我们,这是竹子。大家走过去了我还回头去看它。

稻谷收割后的田地全都平平整整,四四方方的田埂纵横交织,一小块一小块的光反射着,那是积水。田里紫云英的绿叶在春风里挥动着小手。

我想,它们怎么在这里呢?奇怪呵,没人告诉我。这里多大呀?它们跟连尔居是一样的吗?

大堤是人工开挖河流堆起来的。河就在两岸的堤下,深深切入土地,直直地往前后伸展,汪着一河初春泥色的水。河床很宽,小沟渠里的水流到这条河里面,最后由排灌站把积水抽到堤外的洞庭湖。

这条人工河比我们村的河要窄得多。从连尔居流过的汨罗江,那是一条宽阔的大河。

雾越来越薄了,它只是笼盖在远方,让远处的房屋、树木、道路、枯草变得朦胧。青华说:“冇人出来耍哦?”

云祺说:“是姆妈不准呀。”

大家望着近处的一个村庄,看不到细伢子,都默不作声。听到远远的狗叫,那狗叫声也是陌生的。连尔居的狗叫声我们都能听出是谁家的。

荻秋说:“快走快走。”

一路上看到的村庄与连尔居几乎一样,房屋整齐地排列,像火车厢,稻草的坡屋顶,门前的长廊,泥坯砌的墙。有一种陌生又古怪的亲切。它是异乡,多少年后,它也是故乡。endprint

我们从没站得这么高。在连尔居,大人铲草皮堆成四四方方的草堆,高的一米多,我们爬上去,那已经很高了,我体会到了俯瞰的魅力。视线的抬高,眼里的世界改变了模样。我兴奋得跳起来。半天里,爬上又爬下。轮盘一样的平原,你可以朝任何方向走。你不晓得么里叫山,连丘陵也没听说过。天气晴朗的时候,汨罗江的南岸,地平线上远远地有一抹淡蓝色山影,那是玉池山。

在堤上走了很久,看见了一堆垃圾,建元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个奇大无比的针筒。这垃圾与连尔居的垃圾完全不同,有各种玻璃器皿,有塑料、纱布、铁皮、骨头,这些全是我们难得见到的东西。我们的垃圾池只有菜叶、稻草灰、鸡鸭粪、煤灰。我们走到了职工医院的后面。

针筒交给了荻秋。他用针筒吸了水喷我们,大家奔跑,喊叫。然后,轮流玩。青华跑着跑着“哎哟”一声,他撞到了一个人。我们四下里看,连个人影子也冇。建元说他哄人。青华喘着气,说:“你才哄人呢!他穿件青衣,在往东边望呢……何解就没了?”我们吓得赶紧离开了医院。

青华的眼睛与我们的不同,许多年后他的瞎子姐姐玉华死了,来了一个远乡的道士,他发现了青华的阴阳眼。

没多久,针筒就被推断了,前面的一节“哗”的一声断裂了。回去后,我们用竹筒模仿针筒,做出了吸筒,打了许多年的水仗。

经过一处工地,开阔的地坪后面,堆满了红砖红瓦,还有石灰池。已有坡屋顶的平房盖起来了。荻秋说:“看,新砌的中学,建好了我就来这里读书。”看着他,我眼里都是崇拜,他挥手指一指的动作都很了不起。世界上没有他不晓得的东西,他打架更傲。

么里时候我快点长大就好了。

场部到了。场部所在地是营田古镇。它红砖红瓦的房子,就是与我们稻草、泥坯的房不一样。水泥的街道,也不是一踩就带起一脚黄泥的土路。泥土也不同了,场部在小边山上,泥巴又红又黄,特别粘。粘到胶鞋上像糯米糍粑甩不掉。我看到装了玻璃的门窗,我们连尔居是木板门,窗是一根根木条竖起来的长棂窗,糊了纸。

第一次看到挑檐下涂成暗红的檐板。商店里的柜台,靠墙是高高竖立的木柜,外面是横卧一圈的低矮的玻璃柜,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形状与颜色的日用品,许多是我从没见过用过的东西,香皂、象棋、陆战棋、手帕、饼干、炒米糕、蛋卷、灯泡、图书、手电筒……

我的嗓子痒痒的,腿也不觉得累了,眼睛看啦看啦,不晓得买么里好。三毛钱捏得手心都冒出了汗。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花钱。荻秋说:“你们喜欢么里就买么里。”他买了雪糕,褐色的纸包了一大包。那是类似油条形状的东西,没油条长,上面洒了一层白霜一样,他呷得“嚓嚓”作响,眼睛不再看别处,就盯着手里的雪糕。

建元、云祺跟着去买。荻秋说:“不要买一样的,你们来尝一下。”

我发现了一角的图书柜台,一排排摆放着小人书。我去问荻秋,我想买一本小人书。他跟我一起到了柜台前。有本《智取威虎山》的小人书,一个身系披风、头戴棕色长毛帽的男人,右手握枪,左手撩衣,威风凛凛,身后是茫茫林海雪原。我迷上了它。它最贵最厚,要二毛四分。翻开里面,图画不是钢笔画的,是电影里的一幅幅截图。

我们到了小边山的西北。这里是湘江洞庭湖的入口。像被谁猛然扯了一下,天幕刹那间打开。我发现自己原来站得这么高,比大堤又要高出很多。这高度让人畏惧。我看到了异样的天地,脑子里出现的念头蜂窝似的,“嗡、嗡、嗡”,不晓得是么里念头,或者不是念头,只是让人困惑。我晓得了小边山称作山,不是那条水泥街边红黄色的黏土,它们虽然很鲜艳,但山是很高的东西。就像现在,脚下突然低下去了,低低的,让人晕眩。那里出现了一个大湖,烟波浩渺,无边无际,风是长风,浩然吹来,有一种空虚的气势把我镇住了。

我有哭的冲动。

向西望,横岭湖的芦苇,一片接着一片,向天际涌去。没有芦苇、水更加浩大的地方就是洞庭湖。西南隐隐的一条岸,是湘阴的青山。

世界上有这么多的水!!我的想象无法打开,我只感觉到地不够用了,不够用了。想着是水多还是地多,水的外面还是水吗?水没有边的吗?水,水,水,脑子里在响着这个声音。

回到连尔居,一连数天,晚上都梦到了水,令人向往又害怕的水,有好多的奥秘。梦中洞庭湖的水汽把我熏醒,我才晓得汨罗江也有同样的水汽,半夜里飘上岸来,钻到房子里,钻到鼻子里,钻到人的梦里。所有黑暗中正在生长的紫云英、油菜花、狗尾巴草、梦魂草都被它浸润着、蔓延着……

有一段时间我想着那个挖地洞的梦,我想重新看见那六个细伢子。大白天撞到了一棵树上,头上“嘎嘎嘎”几声惊叫,吓得我忘了额头上的痛。原来是一只鸡,它被人蒙了一块红布,立在我撞到的苦楝树上,一动也不动。我觉得好笑,它的脑壳伸到布里面也是黑黑的吧?这也是地洞?躲得了谁?我去吓它,它身子抖动一下又不动了。

母鸡们太爱自己生的蛋了,生下一个蛋就拼命叫,“咯咯答,咯咯答”,要让天下的人都晓得它生了蛋。下了二三十个蛋就要赖孵,要把它们孵在肚皮下,孵出鸡崽。它生的蛋早被主人卖掉了,买了盐,打了酱油。它只好罚站,站两天它就醒悟了,不再赖在窝里不起来。

我寻思,它蒙着头,何解不掉下来呢?

这时出现了一阵骚乱,悠悠闲闲觅食的鸡,突然飞的飞,叫的叫,像大祸临头。蒙头的鸡欲挣扎,也只是摔头,叫出的声音难听死了。

原来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天空,它在那里盘旋。我家的老母鸡张开翅膀,脖子硬得绷起一张弓,鸡毛倒竖,“咯咯答”叫着,一群小鸡迅速向它的翅膀下冲来。这只大鸟是老鹰,它越飞越低,一个俯冲,母鸡叫得声嘶力竭,做好了格斗的准备。

姆妈冲了出来,拿了一根竹竿摇晃着,口里骂骂咧咧。鹰在苦楝树上又冲上了天空。风扑下来,摇动着树枝。

老鹰一下就飞得没影了。光秃秃的树枝还在摇晃,它的尖上爆出了米粒一样的新芽。我感到惊奇,冬天它都是黑铁铸的,现在它醒了?endprint

春天已经来了。

岸边的柳树,变成了一团烟,一团绿色的云雾。

我在柳树上折了一根枝条,插进了土里。几天后,它就抽出了蜂翅一样的叶了,像一道绿光。

蛇出洞的季节到了。我们走在田野新修的渠道上,一个大土坑,上千条水蛇纠缠在一起,它们有各种颜色,如同一团乱麻,交媾着、扭动着。蛇看到人,几条飞一样溜出来,跑得不见踪影。我们恐惧得尖叫,搬起泥块就往坑里砸。它们流水一样分开,瀑布一样往坑口外直泻。那些交媾在一起的蛇一时分不开,被我们砸死了几十条。天空中一直悬着我们凄厉的叫声。

我在家也发现了一条两米长的大蛇,它红绿交织的皮,迅速卷成一堆,向我吐着红红的信子。黑眼睛贼亮贼亮,紧紧盯着我。我们紧张地对视,互相威胁,又害怕激怒对方。我晓得进了家门的蛇不能打,蛇会报复的。我拿着锄头只是赶。蛇确定我只是赶它走,不是要伤害它,犹豫了一阵,它慢慢向门口爬去,爬得不慌不忙,一直爬到江里。我也跟到了江边。

江边已经热闹一段时间了。连尔居的男人都聚在一起。江面有几条船,船上装满了一块块烟砖。青色的烟砖有小板凳那么大,这是明朝烧出来的砖,像岩石一样坚硬,压得船快沉到水里去了。他们开着玩笑,互相打趣着,比我们挖地洞还快乐。一块木挑板,一头搭在船头,一头搭在滩涂上,男人一趟趟用挑绳、箢箕把烟砖挑到空地上。

这些砖来自上游的小祝洲、大洲孙。他们把自己祖屋的祠堂拆了!这是明朝洪武年间从江西迁来的老祖宗盖的房屋。难怪春节后他们聚在一起,卷着个纸烟,个个吞云吐雾,无休无止说话、争执,有的骂:“不肖子孙!”“败家子!”有的辩解:“都是封建时期的旧东西,留着冇个卵用。”

我记得爷那时眼睛是红红的。

他们开始爱上荒洲上的连尔居了?要这个新家不要老家了?大人们说,房屋太小,要多建几排房。但我不觉得小。

不晓得几百年的祠堂他们何解说拆就拆掉了。一代代祖宗的牌位不晓得去了哪里。在搬来连尔居之前,他们取名都按祖宗定下的辈分,用在名字的第一个字上,孙姓人轮到了“叶、茂、根、深”的“茂”字,祝姓人轮到“炳、德、懿、行”的“炳”字了。碰到同姓人,他们乐意先论个辈分,好称呼对方。搬到连尔居后,孙家的“茂”字辈与祝家的“炳”字辈生儿育女,取名就不再续用“根”字和“德”字了。祖宗的规矩没了,辈分没了,家族的概念就淡薄了。

连尔居人忙碌起来,个个走起路来都是一阵风。女人们也加入了忙碌的队伍。他们在村后的地里把土挖松,浇上水,赶着水牛在氹里打着转,踩成泥浆,又撒上铡刀切的一节一节稻草继续踩。用箢箕挑到坪地,双手搂起一捧捧泥往木框子里掼,再狠狠踩一脚,又掼泥,双手拍紧,用木片一刮,把框子抖一抖,轻轻拉起,一口泥砖就做成了。

老屋的木材也运来了。这些粗大的梁、柱和门框窗框,木质仍然那么新,村里的木匠、界匠刨的刨、锯的锯,强烈的木香雾一样浮在周围。它们打成了一扇扇新的门窗。篾匠、铁匠也派上了用场。我看到我的满爷炳篁在削竹子,他站着,手握一根竹子,竹尾搭在地上,篾刀舞得飞起,一条条竹篾互相追赶着往地面扑去,转眼竹子的一层青皮就不见了。一根竹子再削第二轮,篾条变成黄色的,一条接一条飞到地面……我看得有点眼花缭乱。

牛车把一捆捆稻草运来,把白花花的石灰也运来了。

砌匠放脚,一根根细麻绳拉得直直的,撒上石灰。那些明朝的大烟砖就按着石灰线砌出半米高的墙脚。

有一个外乡人在打听这里是不是三洲。他说话打乡气,脸上的肉烧成了一团糨糊。他走到砌匠面前停住了脚,说:“叔嗻呵,要小工吗?”

砌匠停下手里的活,周围的人围拢过来了。村里很少有陌生人来,谁家有么里亲戚村里人也都认得。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大家充满了好奇。

来人自我介绍,他叫刘三洲,曾遇到一个算命先生,要他找到与自己名字相同的地方,他的命才保得住。

炳滔爸问:“你何事晓得这里有个三洲?”

陌生人说,三天前碰到湘阴六塘一个要饭的,经他指点找过来的。

惜天二爹说:“听口音你是湘潭人?”

刘三洲说:“是,是,湘潭人。”

刘三洲说,他与家里人命相克,先是五岁克死了父亲,九岁克死了娘,十五岁一场大火,他跑了出来,弟弟烧死了。他脸烧伤了,头发都烧光了。他现在是孤身一人。

尚健师说:“很可怜啰。作孽啊。”

炳滔爸说:“是个劳动力。”

尚健师说:“你收下啰。”

惜天二爹、缘山老倌附和:“是呀,一个好劳动力。”

炳滔爸不做声了。他的堂客腊梅边擦眼睛边接了腔:“伊个伢子可怜。伢子,你愿意,就做我屋里干崽。”

刘三洲满脸堆笑:“干爷干娘,从今往后我就是您老人家的崽!”

众人都说,好事,好事,炳滔爸今天捡了一个崽!

刘三洲把身上的包袱一放,来给腊梅下跪,腊梅扯起他的手:“好伢子,起来!”

刘三洲起身就去搬砖了。

我在工地边上玩,盯着这个远乡人看了一会儿,心里想起了么里,一时又忘了。

我们搬家了。我们家分到了两个开间共四间房。以前我家只有一间泥瓦房一间茅棚,泥瓦房里还住进了单身的缘山老倌。我就是在茅棚出生的。

村里的简易小学校也砌好了。泥砖砌的桌和凳,粉了厚厚的石灰。有一股浓浓的气味,石灰里面掺了太多的牛粪。

新学校里,肖老师教我们跳《下定决心》和《毛主席的光辉》两个舞蹈。她从早到晚笑呵呵,说话温和,像是我们的舅妈。我手脚冻了,她喊我进她家里烤煤火。她抓着我冰冷的手:“哦,好冷哦,快来抓火。”把我的手送进火架上的火被里。

舞蹈是边唱边跳的,一个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另一个唱:“毛主席的光辉,嘎啦呀西诺诺,照到了金山上,依啦强巴诺诺,哎嗨哎——哎嗨哎——,照到了金山上,依啦强巴诺诺……”endprint

跳《下定决心》就跟种地挖土一样,用力挖。谁卖力老师就表扬谁。跳《毛主席的光辉》手掌在肩头上舞,膝盖有节奏地一弯一弯。唱“哎嗨哎——哎嗨哎——”时还要转圈,有人手不打弯,转圈时打了同学的耳光,被打的同学哭起来。肖老师安慰说:“不哭了,不哭了,不小心的,下次不打了。”

又跳。又打了耳光,挨打的同学又哭了。肖老师叹气。

冬梅是村里理发师茂崧的女儿,她左右人的耳光都打。肖老师重点教她转圈时手不要直直的,她就是纠正不过来。我看了一眼她,觉得她身体里面有一个男孩,她驯服不了他。每次转圈她的手就是不听她的话,伸得像根扁担一样直。她委屈得哭起来。

舞蹈一直纠缠在打耳光上教不下去。新学校元旦要向村里的家长们汇报演出,肖老师急了。用木板扎的台地方更小,那耳光会打成一片。跳毛主席的舞,动作是不能乱改的,谁也不敢负这个责任。最后,校长拍板,做了小小改动,转圈时举着手转。校长也就是肖老师的老倌。

那天晚上,我们化妆,每个人脸腮上抹了两块红粉,涂了口红。妹子用花手绢扎了两个小尾巴。肖老师要给我扎,我不肯。她笑呵呵地,说我是好孩子,要听老师话。我说云祺、青华、建元都没有扎,我不扎。她说你跟他们不一样。我还是不听。

漆黑的夜,村里扎的舞台上点起了汽灯,下面坐了好多人。快要上台了,我仍然不肯扎花手绢的羊尾巴。肖老师没办法,临时叫了比我高三年级的顾春芳来顶我。

几天后,她来家访,说到我就是不肯扎花手绢羊尾巴。说了半天,我娭毑、姆妈明白过来,原来她把我当成女孩了,一场误会。她们笑得腰都弯到火塘里了。肖老师说,别给他留这么长的头发呀。

我觉得自己身体里面有一个女孩。我可以选择做男孩也可以选择做女孩。女孩子在一起亲亲热热玩的时候,我身体里面的女孩老要我过去。我跟女孩说话,她们么里都明白。她们想么里,我也明白。碰到不认识的女孩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看肖老师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其实是一个女孩子在看她。唉,我也说不明白,要我做女孩,我有点心慌,有点兴奋。不做男孩了,有些不太情愿。还是做男孩吧。

我同意去剃头了。

女孩子喜欢跳绳、跳毽子、跳房、打子、过家家,她们要么细腿闪来闪去,要么蹲在地上半天也不起来。唱的歌今天唱了明天照样唱。这些游戏我都不太喜欢,我向往的是村子外面的世界。我庆幸自己是个男孩。渐渐地,女孩就成了我之外的一个世界。

这一天晚上,姆妈告诉我她要去看个稀奇。她匆忙洗过碗后喊上了我,我不晓得么里是“稀奇”,对她说的“稀奇”好奇了。我们一起往二娭毑家走。

老远就看到一个茄子形的东西神奇地发着光。二娭毑家里没有夜晚了。白茄子刺得我眯起了眼睛。我看到四处的黑暗像雾一样被驱赶,又像被光化掉了,像冰被水化掉了。晕人的灯光下,我脑子也是亮晃晃、空洞洞的,有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不适应。

小小的柴叽子也看得到了,它喜欢夜晚出来,“叽——叽——”叫个不停。它正在拼命往地下浮土里钻。地坪里的飞虫、蛾子比人还兴奋,它们飞进房子,成群地往光亮的茄子上发起冲锋,疯了一般,碰得它咣当咣当响。

我们个个咧开嘴笑,啧啧称奇,有人用手去摸,烫得赶紧缩手。有人卷了烟去点。有人用嘴去吹,想把它吹灭了。男男女女相互看,不习惯晚上把人看得这么清楚。

炳滔爸说:“茂文,抱着你堂客睡觉可看仔细啦。”众人笑。

孙茂文说:“你堂客是黄花闺女啊,要看你看啰。”

尚健师笑着说:“管他黄花闺女还是家庭妇女,吹灯睡觉还不是一样咯。”

茂文看到孙茂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又忍不住笑着说:“茂根咯眼睛白天眯了一天,好不容易晚上抻妥一下,以后晚上也冇得抻妥啦。”

茂根是眯眯眼,喜欢眯起眼睛看女人。他“嘿嘿”两声,不紧不慢地说:“哪有你眼睛睁得直啊,女人里衣有几块渍你都心里有数咯。”

众人笑过后,便感叹起人的聪明,“这是么里人造出来的?”“世界奇迹!”

惜天二爹说:“这是外国人的发明。”

尚健师说:“外国人比中国人还聪明?”

惜天二爹说:“这个世界会变天,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神仙!”

缘山老倌说:“能把死人变成活人就好了。”

惜天二爹说:“那是医学。死人变活人,要找阎王爷去求情。活的人现在可以飞上天了,已经快变神仙了。”

惜天二爹叹了一口气,说:“连尔居太落后了,外面的世界都不晓得变成么里样了!”他就在自己叹气的时候想到要出一趟远门。

谁也没想到,两天后,他夹着一把洋纸伞,穿着一双草鞋,肩挎一个包袱,就出门了。连尔居人问他去哪里,他说:“我也不晓得,沿着江边走呗。”

第二天,两个外村人东家进西家出,背着两捆红色和蓝色的塑料线,扛着一架木楼梯,往一家一家屋里牵线。

全村在第六天的晚上突然变得通亮了。连尔居似乎把黑夜赶走了。全村人一到晚上,就在家里大呼小叫,在马路上走来走去,一家一家屋里聚集了好多人,谈笑风生。

女人们更是疯了,说要晚上去地里干活,白天落雨就可以不出工了。她们把棉花拿出来,家家户户择棉籽。把择掉棉籽的棉花堆在一张摊开的竹席上,把弹匠叫来弹被子。弹匠是茂仁,他用一把圆柱形状的木槌,双膝跪地,拨动着一根长长的独弦琴,一会儿把弦埋进棉花,发出低沉喑哑的声音,一会儿弦丝在棉花上飘,轻轻地把玩着蓬松如雾、越升越高的“雪堆”,声音高昂激越,声音与棉絮都在房里飘飞、颤抖,在寂静的夜晚,声音飞出茅草的屋檐,飞过树梢,飞过夜鸟的翅膀,飞过江面,飞过了田野深处的梦境……

茂仁在雯霞家里弹得最起劲,一连三晚弹到了下弦月西沉,一堆棉花弹得像早晨的一团雾气,占满了半个房间。

雯霞闭上双眼,像陶醉在童年的梦中,在声音的上面睡着了。雾气飘到了她的身上,在她高耸的双乳与低落的腰身间缭绕。弹匠痴痴地看着女人,收拾自己的激情,轻轻地放下了木槌。endprint

她们把裁缝请来了。矮个子的裁缝炳烨,拿来了大大的剪刀,这连尔居独一无二的大剪,在一块块用布票和钱买来的棉布、卡其布上剪得嚓嚓作响。女人心痛布,但更对新衣服充满梦想、期待,她们的眼里已经看到了新的衣服,想象着已经在身上不知穿过多少回了。更大的喜悦托着这痛,这痛也变成很美好的痛了,都化作了银铃般的笑与热切的话语,全围绕在矮个子裁缝的周围。炳烨因此熟悉每一个女人的脾性、气味和腰身,他这里摸摸那里碰一碰,浪一些的女人就与他打情骂俏起来。

她们把木匠、界匠也请来了。银木匠看着她们描述自己想象的东西,梳妆台、衣柜、靠把椅,还有凌波床,一种有踏板、四面镂空成花格、有顶架的床,能把人的梦带到天堂的床。界匠孙叶欢个子又高又壮,一双巨掌么里木头到了他手里都像玩具。他先把一根根木头架到大木凳上,用马钉固定好,两边墨线一拉,与他的崽两人一来一回拉起又宽又亮的铁锯。锯末一层层洒下,大树变成了一块块木板、一根根木条。

银木匠用斧头砍出各种形状,用刨把木板、木条刨得镜面一样平,用凿雕出凹凸和花,变戏法一样,几天就把一堆木头变成了各种各样造型的家具,梦一样立在你的面前。

堂客们看他健壮的身体,发达的肌肉,有节奏的动作,爽朗的笑声,觉得自己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时候了。

她们把银匠炳初请来了。打手镯、项圈、戒指、耳环各种首饰。叮叮的声音,像叮咛,像时间,像古老岁月的延续。

她们自己手痒痒了,就推磨打米豆腐。

男人们则喜欢往毋家棚的铁匠铺跑,只有铁匠要到外村去找。他们把用钝的锄头、锨、镰刀、砍刀拿去回炉。托铁匠是他们平时最爱说起的人,说他的技术,那火候、小锤的精准、大锤的力度、淬火的水……世上最硬的东西被他玩成了泥;说他的女人和崽女,说他的徒弟,说他传奇的经历,也不晓得有几分真几分假,说得眉飞色舞,听得津津有味。他们打着纸牌,抽着烟,嬲着卵谈。

细伢子喜欢围着男人唱: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篾匠。

嫂嫂起来蒸■饭。

蒸起■饭喷喷香,

打起锣鼓接姑娘。

姑娘落了红漆带,

哥哥捡起做腰带。

腰带长,好牵羊,

羊又高,打把刀,

刀又快,好切菜,

菜又甜,好过年,

年又过得久,三升糯米酿甜酒。”

雨季来了。淅沥的雨下个不停。江水一天天看涨,离地坪越来越近。江岸开始浮了起来。夜里,鲤鱼搅得江水哗啦啦响,一条江都不得安宁。它们正在产子。有时雨整夜整夜地下,鱼的拍击声到了窗底下。第二天早晨起来,果然地坪里有几条鲤鱼,还在泥里翘动着红色的尾巴。我捡过两条大鲤鱼。它们逆着雨水往上冲,一直冲到屋檐的落水沟。我听见鲤鱼在说,雨水那么高,爬不上去了。它们咕噜着,不明白今年的雨水怎么这么高这么陡。

惜天二爹出了一趟远门。他在鲤鱼游到连尔居人家门口一个月后回来了,脸上带着神秘的笑,衣服脏得油光水亮。他两眼放光,让人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原来这么大!像在脸上开了两扇天窗。

他没有进自己的家门,就直接到了二娭毑家。他的女儿慧兰闻讯跑到二娭毑家来了。他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问她没饿着肚子吧?惜天二爹是个鳏夫,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把她托给自己的兄长惜地照顾。慧兰点点头,他拍拍她的头,说:“爷这次没有白出去一趟。”

尚健师、缘山老倌、炳滔爸,还有孙茂根、积大爹,听说惜天二爹回来了,都直奔二娭毑家里去。他们晓得他不会回自己家里去的。

人越来越多,惜天二爹就是不打开他那个脏兮兮的包袱,宝贝一样放在身边。二娭毑笑:“捡了么里宝,莫哄我们老人家。”缘山老倌激将他:“有么里宝哟,一包烂衣!”

惜天二爹马上回击:“你说烂衣就烂衣?怕是你见了魂魄都要冇得!”

缘山老倌:“嗬!只有你见过世面?怕不是到了哪个山沟沟里跟哪个相好的做了一场露水夫妻吧?她送你的?”

惜天二爹:“好!我就拿给你看,睁开你的狗眼,莫不晓得自己生在哪朝哪世了!”

他一把抱过包袱,抖动着手,解开了绳扣,把包袱放在四方桌上,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匣子。

这匣子的确非同一般,有木有铁,还有玻璃。玻璃上刻了竖线、数字,竖线颜色有红有黑。做得几多精致!惜天二爹用手轻轻扭了一个圆坨,里面“嚓嚓嚓嚓”传出响声,众人吓得仰起了弯着的腰。突然一个女人在说话,打乡气,讲的不是农场的话,听不太懂。

二娭毑洒满的一碗芝麻豆子茶歪了出来,淋到了地上。缘山老倌笑着的脸僵在那里了,厚嘴唇忘记合拢了。炳滔爸挤到桌子边,用手去摸。惜天二爹把他的手打开,“莫乱碰!”

积大爹高声骂了一句:“嬲你姆妈咯!伊是么里?!二爹还带个妹子回来哒!”

二娭毑说:“她是何解进去咯?”

炳滔爸:“喊她出来!喊她出来!”

茂根:“二爹学魔术哒?”

尚健师:“二爹以后就好啰,抱个女人走。还打乡气,莫不理玉娥哦!”玉娥是个寡妇,惜天二爹喜欢去她家里坐。

惜天二爹把他那双大眼笑得都没了。“见识了吧?!你们见识了吧?这叫收音机。那是播音员。”

大家都想来摸,惜天二爹抱了起来,“莫碰,碰烂了你们赔不起!”

众人议论得热热闹闹的时候,里面开始唱歌。于是,房子里又安静下来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是一个男人在唱。

唱完歌又是播音。尚健师说:“那个男的跟她在里面,二爹还不喊出来,她会跟人家跑了的!”

大家听得伸长了颈根,惜天二爹一扭圆坨,它就哑巴了。“不听了,没电了。”他抱着它,扬长而去。

慧兰骄傲地提着那个脏布袋跟着她爷出门了。几个人还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走一边感叹。一群细伢子跟了过来。有人说,又是世界奇迹!人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变没了!endprint

惜天二爹离开连尔居后,一路往东,沿着汨罗江走。第一天,经过毋家棚、青洲湾、喜桠里、赵家州,到了河夹塘。晚上他投宿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小祝洲、大洲孙隔江相望,可惜那里的老屋都拆掉了。他本可以到大洲孙自己的祠堂去睡的。

第二天,经过翁家港、马头曹、李家段,到了汨罗,县城让他着迷。晚上,他住到了归义街的表弟家。住了几天,他天天到县城老街上闲逛,东瞧瞧,西看看,每天都去看一次火车。在天桥上往南望一会儿直直伸向远方的铁轨,往北也望一会儿直直伸向远方的铁轨。表弟告诉他,往北是去北京,他表哥就在北京工作,往南可以到广州。火车来了,呼哧呼哧吐出的烟雾把他吞没。汽笛一声长鸣,吓得他捂着两个耳朵,蹲在颤抖的桥面。钢铁巨大的撞击声像从他的身上碾过一样。晚上他做起了噩梦。

花光了身上的钱,他继续往东,经过新市,到了长乐街。这里是汨罗江上游的汨水,江面变窄了,江滩上都是石头。他找了江边一家木材铺打短工。这里的甜酒有名,他每天都要喝一大碗。

后来,他跟木材铺一个伙计去了平江。这里与江西交界,幕阜山高得鸟都难以飞过。在平江有人去岳阳,他愿意帮人挑东西,于是,又跟别人到了岳阳。

岳阳西面有座岳阳楼,这里西望洞庭湖,杜甫当年写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孟浩然赠张丞相的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写的都是这里的景象。湖面上帆船在波光里轻轻晃动,浑黄的水晴天波澜不惊,由南往北奔流。湘、资、沅、澧之水汇聚到了这里,汨罗江的水流到了这里,长江上游由松滋河、虎渡河、藕池河、调弦河流入洞庭湖的水,也汇聚到了这里,浩渺如烟的湖水,都往城陵矶流,再流进长江。楚地江河都是大地上最宽广的河流。

惜天二爹沿着湖岸走。他想到了年少时读过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背了一段。看到一座被捣毁的墓,残碑上看得出鲁肃的字样。

从岳阳楼城门码头的石级上走过,他抬头望了望四角飞檐的木楼。这里是当年鲁肃的阅军楼,他在洞庭湖上训练水军。如今两边停靠着渔船和南来北往的货轮。惜天二爹远眺了一会儿君山,水蒙蒙看不真切。

再往前,又是一座古墓,细看是周瑜妻子小乔之墓。鲁肃、周瑜、小乔都是《三国演义》里的著名人物。惜天二爹从小听瞎子唱道椠,熟知三国。岳阳是东吴储粮的后援地。那时东吴与蜀以湘江为界,岳阳是周瑜的水军都督府。他想不到周瑜也死在这里。

湖边码头,几个细伢子在空荡的码头上玩斗鸡的游戏。一个细伢子单腿倒退着跳,躲避朝他冲过来的男孩,身子一歪,他掉进了水里。惜天二爹在一片呼救声中冲了过去,草鞋也没脱,就跳到了湖中,把小孩救了上来。

孩子的家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把家里的宝贝收音机送给了他。有了这个宝贝,惜天二爹觉得自己可以荣归故里了……

惜天二爹一个月里天天抱着收音机往二娭毑家里跑,在全村一家一家转,放给别人听,讲自己出外的风光史,听村里人的恭维。

有一天,二娭毑看播音员讲了很长的话冇歇气,就喊她出来喝茶。她还在讲。“你口里不干的呀,来,来,喝碗茶。”说着,她走到收音机前,把一碗热茶倒了下去。收音机哑了。

惜天二爹“哎呀”一声,赶紧抱起收音机,在手上甩了甩,又用衣袖去抹。收音机再也没有声音了。

半年时间,惜天二爹再没有踏进二娭毑家的门了。他三天两头去玉娥家。

春雷在洞庭湖平原低低地炸响,闪电撕裂天空,高空放出了万米烟花。这光的烟花比闪电还快,精灵一样闪过,短得像个错觉。人们不用出工了。平原上易遭雷击,积大爹被雷打过一次,他说雷神不晓得何解就上身了,全身像火烧,耳朵震聋了。一摸头发,抓了一把灰。他的耳朵从此不大声说话就听不清。

我们无事可做,坐在家门口,痴痴地看雨与雷电交织出场。我们的新房由一条走廊把各家连成了一排,十几户人家住在同一栋房里。下雨天大家可以相互串门、玩耍。

男伢子在走廊上打褙。褙用纸折叠成四方形,正面折出对角线,背面是平的。我们用它在地上轮流击打对方的褙,地上的褙被击翻了,褙就归击褙的人所有。

细妹子玩挑绳的游戏,一根线两头接起来,在双手五指间拉出一个图案,对方用双手替换过去,要求变成另一个图案。她们互相换,彼此的图案不重复。

她们还打子,子是碎瓷磨的。先把右手里的子抛到空中,用右手背接住,再把手背接到的子第二次抛出,当这些子在空子翻落时,右手迅速抓起地上散落的子,然后,接住落下来的子。接不住落下来的子一个子也得不到。接住了,手上抓到的子全归自己。

她们挑绳、打子玩腻了,就去跳绳。只有捉迷藏、老鹰抓小鸡是伢子妹子混在一起玩的。跳绳时,她们唱起了童谣:

“我跳一,毛呖呖;

你跳二,毛咯咯;

我跳三,跳龙关;

你跳四,四口花针挑鱼刺;

我跳五,天上打雷又下雨;

你跳六,一行一行薅禾草;

我跳七,打把锅铲铲几铲;

你跳八,癞子脑壳长头发;

我跳九,九片瓜子九片肉,

把你舂足。”

雨下了三七二十一天后,江里的水眼看就要漫上地坪来了,地势低的田全被水淹了。雷声越来越大,天要炸裂了。大人停下了手里玩的牌。我们也不再玩游戏了。天色越来越暗,觉得空气很闷,不时有一股股湿冷的风吹过,像悄悄溜走的鱼群,吹得人心里发毛。这时,我们看到江对岸出现了一把红伞。滚地雷在地平线上翻腾起一串串蓝色火弧,炸得江面高高跳起来。

茂根说:“伊是么里人哦,咯号天气还出门!”

低低的一道闪电在江对岸一扯,滚地雷轰隆隆压了过来。我不由自主地说:“那个女人会炸死的。”

尚健师说:“细伢子莫乱讲。”

又一道闪电,那把红雨伞在慢慢倾斜,掉到了地上,女人小小的身影也在倾斜,慢腾腾地倒了下去,不见了。endprint

她被雷击中了。

“打死了。”大放轻轻说。

“打死人了。”茂根更轻地附和。

闪电到了江心。

我说:“老樟树归元了。”

在我们房子的西面,有一棵大樟树,树干要两三人合抱。大洲孙与小祝洲人从大火中的毋家棚搬出来,就是奔这棵奇怪的樟树来的。这棵树不晓得是谁种的,也许是水种的,也许是鸟种的,也许是神灵种的,它不会是由人种的。樟树独自在三洲的洲头上生长,洪水季节,一片汪洋之中,只有一棵樟树浮在波涛之上。这是围垸前驾船的人每年春夏都可看到的情景。

樟树能迷神,从树下走过的人被它迷住,七天之内不晓得自己是谁。迷神人说出的人和事连尔居人闻所未闻。裁缝炳烨、积大爹、界匠孙叶欢的堂客被它迷过神。积大爹迷神的时候,说是有个异乡人正在向连尔居走来。又说坟地要埋在东边。以前连尔居人死了都是往西边的一口子埋的,积大爹说过后,大家都往东边埋人。界匠的堂客迷神后说惠英家要小心火烛,果然七天后惠英家厨房起火,好在早已准备了四大桶水,火蹿上茅屋前水全部浇下去了,屋里冒起一股青烟。只差一点就酿成火灾了,长排屋都得烧掉。这一事件之后,大樟树就成了保佑村人避开灾祸的神树了。

灰蒙蒙的雨幕里,老樟树发出了暗绿色的湿漉漉的光,好像老祖宗就藏在里面。

轰隆隆一阵巨响,天地撕裂,耳朵震得要出血了,我们赶紧捂住。

抬头再看,老樟树不见一边了,高高的一堆树枝树叶倒在地坪中。一股苦涩的木香在雨幕里像鱼群穿行,冲到了走廊上,浓烈得像一道砸人的瀑布。

尚健师说:“老树招鬼了?”他突然惊叫一声:“不得了啊!那年有个人说樟树会被雷劈掉半边,这么灵验啦!”

茂根也很惊讶,他记起了十年前的一幕:“太神了!莫非世间的事真有定数的?”

十年前的那个端午,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异乡人。他坐在大樟树下,唱起了歌。这个人就是积大爹迷神时说的那个寻找连尔居的异乡人。他唱道——

“九曲清流湾复湾,

滔滔西去接螺环。

一树横斜疏影截,

江上仙翁去又还。”

他爬到樟树上,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对着手帕吹了一口气,手帕变成了一只鸽子,扑棱棱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到他的手上,他把衣服一遮,鸽子变成了一块石头,石头抛一抛,换一个手接住,变成了一个鸡蛋……他就这样让互不相关的事物彼此相互转换,世界在他身边没有了界线。

异乡人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大樟树,枝丫横到江中。他躺在横丫上睡觉。睡着了,又有了一个梦,是个梦中梦,他梦见白鹤来栖,有一个放鹤人在江上飞来飞去。放鹤人向他招手,说:“我的前世变过鱼、变过鸟。我是鱼的时候,洞庭湖没个边。我像鸟一样在水中飞,像闪电一样穿过粼粼湖水。现在,我飞到了你的梦里,你今天梦到了我。你要是醒了找到这个梦,我就可以飞出你的梦,寻到自己的来生了。做梦人,别让我再在江上飞来飞去了,我飞了两千多年啦!”

连尔居的大樟树就是他找到的梦中之树。为了超生梦中人,他沿着河流走了一年,走完了新墙河、浏阳河,又走汨罗江,总算走到了第一个梦里。他在樟树上睡觉进入他的第二层梦,他真的梦到那群白鹤飞来了。梦到了那个放鹤人,也梦到了雷劈樟树的一幕。放鹤人在雷击的瞬间消失了。他转世了。

我们吓得从门口躲进了屋内,大人们纷纷议论起那个疯疯癫癫的人来。

这一晚,连尔居人都很亢奋,二娭毑家里又聚集了好多人,谈论当年那个异乡人是不是神仙。他的预言灵验了,那么,异乡人说连尔居出文曲星、发大财都是真的啰?40年后,连尔居将是一片汪洋,只有大樟树还在,这难道也会是真的?难道还有30年大堤会垮塌,洪水肆虐,世纪末一场百日不停息的黑雨,洪水滔天,淹没大小堤垸。想到这样的情景连尔居人如醒又如夤梦。缘山老倌说,这湖沼之地本是水下寄生一场,连尔居人正在做南柯梦呢。世间几多繁花似锦的地方,沧海桑田,都躲不过轮回的宿命!

我闻到了汨罗江的水气,它在湿漉漉的雨幕里游荡,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魂灵,暴雨愈下得凶狠它愈加强壮,腥土气愈浓厚。江湖水都有它自己特殊的气味。横岭湖浩荡的水面浮现在我眼前,水在微微荡着,它猛地一颤,手臂一样伸了过来,我们就在它的波涛下面了。除了湖风与涌起的波浪,什么也不曾有……

我眼里又出现了一个走路往空中一跳一跳的人,他脸上泛着油光,牙齿雪白。让人觉得如果不是路,他才不愿在地上走呢。他走得喜气洋洋,脸上绽开孩童一样无邪的笑。奇怪!像做梦一样,我怎么感觉他像个熟人呢?他来连尔居的那一天正是我出生的那个端午节。我难道真的踩过迷魂草?

稻草盖的屋顶经不住这么凶狠的雨,有的地方漏水了。我忙拿了脸盆、水桶来接。床上也漏雨了,拆了蚊帐,脸盆又放到了凌波床上。漏下来的水都变成了酱油色。半夜里漏雨,有用塑料布搭在凌波床架子上面的,但漏雨大了,塑料上的积水压垮了塑料布,哗啦一声,雨水全倒在床上,淋醒了梦中人。有的把床移到漏雨少的地方,又倒头睡觉了。

稻草在漫长雨季的浸泡中,慢慢变黑,彼此粘连,有的结成了块。结块的稻草催生出了另一种生命,到了夏天,经太阳一晒,稻草里面爬出了像蜈蚣的草鞋虫。它从屋顶上掉下来,满地乱爬。

雨把大地下得泥泞不堪,雨水渗透的土地里面也生长出了生命——蚯蚓,它们在泥地下行走,雨水早把泥土泡得松胀,长长的蚯蚓在泥土底下拱,眨眼间就走出很远。地表像水一样掀起了浪。只是这浪无法一波一波传递,也无法消失。满地的泥浪密密麻麻画出了莫名的图案,费人猜想。这是天地之书,人无法读懂。

地上一洼一洼的水也有生命在游动,蝌蚪、小鱼、螺、水螅、水蛭……它们欢快地运动着,一点也不担忧这一捧水干后的性命之忧。不晓得它们是怎么来到潢污行潦中的,仿佛是随雨一起落下来的,也不晓得它们如何去往更大的池塘和水沟。endprint

我们打着赤脚在泥里踩,脚趾间开始红痒、溃烂。

雨一停,猫和狗开始不消停了。半夜里,猫爬到屋顶上叫,叫着叫着,又到了阁楼上。有时好像到了你的床头。黑暗里它的声音飘过来飘过去,很是灵异。狗在村里的马路上叫,逼着嗓音,低低地呜咽。它们叫得都不正常。有时,猫和狗拼命地叫,像受到了威胁,威胁越来越近,它们叫得更加的凄厉。有人起床,却没有发现么里。猫、狗的眼睛是不是与人不一样?是不是它们看得到的东西人看不到?那东西到了面前,它们吓得躲起来。人却仍然么里都看不到。阴间的鬼魂只有火焰低的人和长了阴阳眼的人才能看到。

高天之上,大雁的叫声,“呱——呱——呱——”。天空从来就不曾寂寞,云与鸟,彩虹与霞光,雷、电、雨、雪、霜、雾、风、冰雹……它们都以天空为家。鸟群白天像云一群一群飞过,噼叭的鸟屎落到人的头上。头上落屎的人抬头望天,狠狠地骂一句:“嬲你娘咯!”他们相信鸟屎砸头会变癞子。

我常被喧哗的春天的声音吵醒。油菜花一眨眼间像潮水一样升起来,淹没了大地,让你看不到田埂,看不到土地,只有一片黄色的花海飘荡。黄色下面的绿成了杜鹃、斑鸠、锦鸡的新家。风全被花香染过了,清新香甜之气,醒人头脑,让人难以入眠。各种植物以它们特有的香气在空中飘移,像伸长舌头的狗,走一走,停一停,风是它们的脚。它们把风熏染得五颜六色,你嗅得到大地上的姹紫嫣红,嗅得到生命的原乡。

一天夜里,我说起了胡话,身子发烧,不时惊厥而醒。春天是一个多病的季节。

娭毑说我“受吓”了。她一人寡居,不到两岁我就跟她睡,那时我妹妹刚出生。我白天在家吃饭,晚上到她屋里来睡。

第二天,她找到玉清娭毑来给我“收吓”。玉清娭毑又瘦又高,一头长白发用四方围巾围住,她眼睛睁得很大,却不看人的。有人说她眼力不好,当面走过她也看不见。但她该看的都看见了,地上有几只蚂蚁走过她都清清楚楚,她踮起脚走路,怕的是踩死蚂蚁。她从不杀生,也不吃肉,只吃点蛋。也不爱多话。

娭毑也不爱多说话。娭毑与她坐了半天,呷了几轮姜盐芝麻豆子茶,她们没说几句话。“兰芝近来看您来了吗?” 玉清娭毑问。

“她事多呢。” 娭毑答。

兰芝是娭毑的养女,嫁到汨罗刘家坪去了。我后来跟着娭毑躲大水在刘家坪住过一个月。那里又叫汨罗公社红卫大队。夏天的晚上,表弟带着我用棉坨去钓青蛙,那里的水沟好深。我们从竹叶上采集苍蝇屎,把它蒸成一团,冬天皮肤冻得开裂了,涂上几次就好了。他们住青砖青瓦的祖屋,堂屋与祠堂一样宽大。堂屋摆着一台织布机,兰芝姼妈自己织布做衣服,布都染成湖蓝。我不明白他们身上的衣服何解补丁叠补丁。又冇饭呷,要呷茴。没柴烧,姼爷走了远路来我们家挑甘蔗叶。村里人看见了说:“公社二佬来了。”

“上回手拗伤好利索了?”玉清娭毑又问。

娭毑去甘蔗地里捆蔗叶摔了一跤,她记得。我帮娭毑去地里捆过甘蔗叶,大都是她捆好了我去挑。

“劳烦您啦,好了。”娭毑再答。

话有时是多余的,两个人坐在一起没有话也极亲密的。娭毑一碗又一碗给她洒芝麻豆子茶。去坛子里捞泡菜。还用红糖、红枣、姜汁冲鸡蛋。

玉清娭毑给我看病,说了一句:“邦伢子是你老人家脔心肉呀。”

娭毑说:“让你老人家操心呢。玩性大。”

玉清娭毑掏出一块方巾,用饭碗装满米,把方巾紧紧蒙上,对着嘴哈了三口气,把蒙着的碗口对着我的额头,在空中划圈,口里念念有词。她眼睛紧闭。她的脚下燃起了香。

我感觉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红光闪闪,幻影憧憧。念经人像从很远的地方向我走来,我看到玉清娭毑离了座,飘浮着,突然旋转起来,她的脸肤色鲜嫩,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不过是假象。一团蓝灰色的衣服在天空飞,万花筒一样转。很远的地方,像有么里喊声、哭声、唢呐声……慢慢地,一切归于平静,让人心神安宁。

归元。玉清娭毑睁开眼睛,把手里的碗放在木桌上,轻轻揭开方巾。看着米的凸凹,转到不同的方位细看,幽幽地说:“受了惊吓,昨天去了长潭的坟山,要去那里拜个水忏。回来喊喊魂,过两天就好了。”

我说:“你刚才飞了。”

玉清娭毑说:“错了,那是东方的神灵。”

我说:“你出汗了。”

玉清娭毑说:“那是水汽。你要做水忏。”

娭毑说:“你在发高烧,玉清娭毑坐在这里明明冇动。”

娭毑用自己的手帕包了六个鸡蛋送给她。玉清娭毑收下了。她看病只收六个鸡蛋,多的不要。

下昼,娭毑、姆妈、满妈和堂姐,一起到了东边的坟山,下到水边,娭毑点上三炷香,姆妈把煮好的肉和那碗米放在香后,倒上芝麻豆子茶,向江面拜了几拜,念了几句经。满妈用一根竹竿在水面扑打了三下,姆妈说:“邦伢子小,不懂事,得罪了啊。我们接他回去。”

娭毑喊:“邦伢子回去呵,邦伢子回去呵。”姆妈把芝麻豆子茶倒入江水中。

江面起了一层雾,雾脚像涌上滩涂的浪花沿着水面走,走得无声无息。两只凫雁突然从雾里钻出来,向着对岸飞,叫声空旷、凄然。

暮色苍茫,大地幽暗,一切归入了大荒。

她们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邦伢子一起回屋呵,一起回去呵。”一路喊到了家门口。爷早早打开了门迎接。见到她们快到家门口了,他说:“邦伢子回来了。”

我一直在家里,看着她们一路喊着我回来。另一个我真的就像回来了,有一刻,我似是而非,不晓得哪一个能当作自己,我对自己原来是这么陌生。我看到门外渐起的暮色悄悄藏在光亮中,像一群人的背影。陡然间我神清气爽起来了。

姆妈把那碗米装进一个布口袋,交代我晚上睡觉时用它枕在脑壳下,当枕头。

第二天,我的高烧退了,晚上也睡安稳了。到了黄昏,一群细伢子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扮老鹰的大放双手伸开,像鹰张开了翅膀,左闪右扑。云祺做老母鸡,他也张开翅膀,死死挡住大放。我扯着青华的衣角,建元扯着我的衣边,后面一个牵住一个的衣服,排成长队,紧跟着母鸡跑,像一条扭动的蛇。孙姓的细伢子茂益、茂生也加入进来了,他们排在后面,发出了我们陌生的笑声。endprint

那年夏天,连尔居人说看见两只狼在村口出现了。人们交头接耳,回到家关好自己养的家禽,交代细伢子不要离开村子。果然,晚上听到了野地上的狼嚎,它对着一轮月亮嚎叫,声音凄厉,“喔——喔——”像鬼叫。

我们还看到了狐狸和穿山甲。狐狸眼睛幽怨地盯我一眼,就跑开了。穿山甲是在坟山看到的,它的小眼睛像要睡着了,蓝幽幽的鳞甲看了让人害怕,我们吓得跑了。

夏天的江水由春天的一片浑黄慢慢变得清亮了。鱼不再闹腾了。鱼产子没有人去抓它们,产完子了,人们用篾罩去江里抓鱼。篾罩往水里一罩,像个杯子反扣下去,从罩顶上的圆口探手进去,罩住的鱼是跑不脱的,大人们一只手就能抓住它。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鳞光闪闪,被丢到背上的竹篓里。

篾罩不抓鱼时用来关鸡。

白昼越来越长,黄昏也越来越长。夏天的月亮升起来又大又亮,它向着深蓝色的夜空爬升,明晃晃地照在地坪上。萤火虫喜欢在幽暗的地方飞来飞去。有时我们捉两只,放进瓶子里,带着它一路走一路发光。有萤火虫的人就分不清你是人还是鬼了。

我们坐在地坪里乘凉,娭毑轻轻哼起一首儿歌,随着她的歌声,汨罗江上游的水出现在我面前了——

月亮光光,走上平江

平江水大,淹死姊妹

姊妹捞起上来

埋在哪里,埋在大路口

伢子走头擎根香

妹子走后哭一场

听着听着,这月光也是浩大的水了,它凉爽中有无边的忧伤。从此我把忧伤与月色联系起来了。

这个夏天,云祺、建元、青华和我突然对狗产生了兴趣。我们走远路去了牛皮湖,从我亲戚家每人抱来了一只小黑狗。

小黑狗离开狗妈妈没有奶呷,就往我身上钻,样子很可怜。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就叉开腿,我让它的嘴来含我的卵子。小狗嘴巴一碰到卵子就含到了口里,吧嗒吧嗒吸吮起来,真当是奶头。我被吮吸得又痒又酥,全身有一种奇妙的感受。从我家门口走过的顺澍看见了,骂了一句“傻卵”。后来,他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你是一队的总傻子。”连尔居也叫一队。周围的人跟着起哄。

尽管我觉得自己不傻,但没有谁听我的解释。一旦被人宣布你是个傻瓜,你说话就不管用了。我越解释他们笑得越欢。我开始体会到自尊受到伤害的感受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绰号一个晚上就在连尔居流传开了。

我既是一个排长,又被人称作傻瓜,在同龄人中我一点地位也没有了。比我小两三岁的细伢子春景、茂成、海军、飞跃、茂阳,他们倒愿意听我的话。跟他们在一起,我感觉惬意,从此,一有时间我就跟他们一起玩了。

他们愿意跟我玩的原因是我会讲故事。我有那么多的小人书,每本书上的故事我都记得。自从有了场部那次买小人书的经历,我就买上了瘾。爷不再给我钱,我去田里找塑料卖。稻田里做了诱蛾灯,夏天的夜晚一盏一盏蓝盈盈的亮在田野,吸引来了纷乱飞舞的蛾,它们密密地扑向灯光,不是电死,就是在灯下的水里淹死。底座水盆是泥巴砌的,上面盖了一层塑料。灯不用了,我就去捡塑料,洗掉泥土,晾干。

有时去垃圾堆找塑料和墨水瓶。一个墨水瓶可以卖两分钱。这些只有学校老师与分场干部的住房后面才有,连尔居是找不到的,连煤灰也不多。从垃圾堆里我渐渐认识到他们的生活与我们的不一样。我还去采路边的蓖麻籽。拾荒很像寻宝,是一件不时有惊喜出现的事情,我很喜欢。我的小人书渐渐积累下了一箱。

半年后,小人书上的故事他们听腻了,我只得自己编。他们经常找我,我就得经常编,逼得我张口就来。连尔居人因此又送了我一个绰号“嬲白佬”。

我喜欢带着他们去田野上长征。路上,我要他们抬我,四五个人上来,抬脚的抬脚,抬手的抬手。我说“好了”,他们放下我,一起瘫倒在草地上,我就开始给他们讲故事。我要人挠痒痒,他们抢着来挠。有一次,燕姝给我捶背、捶腿,被她姆妈看见了,“你是黄世仁呀!她是你的丫鬟?就你命好呀?!”对我说完,又对她的女儿燕姝说:“就你骨头贱!”

去西边的旧屋玩是云祺提议的。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在一起玩了,他碰到我就大声喊,生怕我溜掉。自从搬新屋后,我们差不多忘记了西边的老房子。

旧屋的模样让我们吓了一跳,想不到厨房烟熏火燎的墙黑得像口锅底。它那么破旧,门框都没了,好像荒凉了几百年,变成了一座废墟。我们害怕房子里面有鬼,流逝里从房里穿过。一只黑鸫鸟突然从房顶下扑棱棱飞出来,翅膀扑打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我们赶紧跑出了房门。

一直跑到江岸边,回头再望,老房子歪歪斜斜的,有的墙倒塌了,有的屋顶斜了,有的露出豁口,明黄色的泥砖被风雨吹打得成了一堆泥巴,从前熟悉的房子不再亲切了。大人们也不来看它了。

青华最后才出来,他走路慢腾腾的,说老房子住的人比新房还多,房里还有新娘子,他们不是一家人,但从不吵架。他说刚才有个人还摸了我的脑壳。难怪我觉得头皮一阵发凉。

青华自己来过老屋,他跟着一个挑货担的货郎,他嘴馋货担子上的糖粒子。货郎走进了老屋,他跟了进去。里面到处是人,老屋原来变成了一个客栈。

我们都笑他嬲卵谈,也送了他外号“嬲白佬”。

嬉笑了一阵,我们好久又没有吭声了。看着远处淡蓝的玉池山,突然觉得它向我们走近了许多。

“它没有我们的房子高。”

“不对,它很高。”

“它是蓝色的。”

“不对,大人说山是绿的,有好多树,树是绿色的!”

“它明明是蓝色的嘛!”

“我们打赌!明天就去看玉池山。”

我们突然争论起来,最后决定明天去玉池山。

建元、青华、云祺、茂益和我吃过早饭,来到了一口子。夏天的水是浩大的,一口子水浅,蹚水也可以过去,心里不怎么害怕。它离连尔居远,又不容易被大人发现。我们脱光衣服,用左手把它高高举起,不让水打湿它。endprint

游过了汨罗江,在对岸穿好衣服,有一种新奇的刺激,天天望见的地方,我们对它却是陌生的。以前偶尔游过来,发现岸上种的不是花生就是西瓜,都是好东西,我们全都变成了贼,冲上岸摘一个西瓜,或者扯起一根花生藤,慌忙在根须和土里捡一把花生,就扑通跳进江中。远处的人影让我们的心狂跳不已。但今天踏上岸我们不是小偷,地里的西瓜我们看都不看一眼,沿着一条大渠往南走。

回头望,江不见了,连尔居的房子越来越小。穿过大湾杨村,地面有了起伏,隆起的黄泥,高的地方有两层楼高。我们又争论起来了,它这么近这么高,做么里我们看不到呢?

丘陵地貌慢慢成形,一条河拦在了面前。

这是农场的界河撇洪沟,一条人工开挖的河流。那些从南面丘陵高地流向汨罗江旧河道的水,都被这条深深的撇洪沟拦住了,它们在这条深河汇合后向西流去,直接流到湘江。

这么陡这么深的河我们不敢靠近,害怕掉下去。两岸颜色不同的泥土也让人害怕。站在岸边头有些晕眩。

“回去吧。”“回去吧。”建元、云祺都打退堂鼓了。

远处的山影仍然淡蓝淡蓝,像一股烟,跟我们在连尔居看到的一样。它是不是会变魔术呢?走了这么远,它也往前面移动了?跟月亮一样,人走它也走,人停它也停。大家极不情愿地往回走。

又经过大湾杨,汨罗江转了一个大湾也到了这里。我们走出大湾杨发现茂益走丢了。大家四处张望,旷野里不见一个人影。等了一会儿,我们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找他。

青华有点不耐烦,说:“我们回去吧,他又不是不晓得回来。”

建元说:“是不是走错路了?”

云祺说:“丢了人茂益的爷会打人的,回去找他吧。”

我说:“好。”

我们又往回走。在村口碰到一个一头白发的老娭毑,我们问她有没有看到茂益,她说:“你们是连尔居的吧?细伢子跑这么远,小心鬼讨替。”她顿了顿,说:“他被人送回去了,你们流逝里回去吧。”

第二天找到茂益,他说昨天撞见鬼了。我们笑,他也学青华用鬼来吓唬我们。他说:“是真的!我走到大湾杨,去岸边屙尿。屙了尿想从江边抄近路。滩上有个男人,手里提了一盘麻绳,挡住我的路。我往岸边走,他也往岸边走,我往水边走,他也往水边走,就是不肯让我过去。我好怕,急得喊人。”

我们赶紧问:“有人吗?”

“一个大妈看我急得要哭,下来拉我。说:‘哪里咯伢子,莫到江边耍,来,跟我上去。我跟她说:‘那个人不让我过去。她回头看,说:‘冇人呀。我明明看到那个人,她说冇人。”

我们问:“后来呢?”

“她晓得我是连尔居的,担心我游水淹死,就送我坐渡船回来了。”他顿了顿,又说,“她有个亲戚在连尔居。”

晓得了我们去玉池山的事,做爷的都出来管教了。炳滔爸右手食指一弯,一丁弓打在青华的脑壳上,“娘卖×咯,你去找死啊!”腊梅护着他,“教就教,打么里人哂!”她眼泪出来了。

建元的爷炳篁对建元横眼相向,厉声问:“你下次还去不去?老子打断你的腿!”他晃了晃手里的篾条。建元赶紧抹眼泪,点着头:“不去了,不去了……”眼睛睁开从手指缝里看着炳篁,看他还打不打。

尚健师审问云祺:“是不是你带的头?说!”云祺摇着头,“是邦伢子说要去的。”“娘卖×咯,看你下次再敢!”他举着扫把棍子晃了几下。云祺吓得喊:“姆妈呀——姆妈呀——”

几天后,从大湾杨传来一个消息,有个女人淹死了。她的老妹嫁在连尔居,得了死讯,一路哭着去了大湾杨。茂益全家也去了。

消息传得越来越吓人,说那个女人是被鬼讨替了。她去江边洗衣服,一头栽进水里就再也没起来。两年前,大湾杨淹死了一个后生崽,他是去江里抓牛淹死的。牛绹缠住了他的脚。

我们吓得再也不敢去江边了,天一黑就回家。茂益回来了,他告诉我们淹死的女人就是送他上渡船的大妈。

白天荻秋把我们聚拢在一起,他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万花筒。它形状像个竹筒,一端有个小圆孔,眯着一只眼往里面看,不停地转动万花筒,里面五彩的碎片,变化出无数的彩色图案,很好看。我们无比惊奇,一个还没有看过瘾,另一个就抢着要看,抢到的舍不得把它从眼睛上挪开。鬼讨替的事我们慢慢就不再关心了。

我走路或者玩耍时会突然走神,出现一个梦境般的场景,在这场景里面,我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它一闪而过,显得极清晰又模糊,像电击了一下,我好似记得但又说不清。一瞬间我就清醒了,我的脚还一样在走着路,或者游戏一样在玩,没有中止过。我怀疑刚才是不是走过神了,因为没有耽搁一点时间。

这样的场景何解出现的?它像是我以后要去的地方,它提前出现了,告诉我,以后会有那样的生活?但又像这些是我经历过的事情,突然间涌现出来了。这是不是我的命运呢?

有时,一模一样的场景重复出现——当我经历一件事情,脑子里“咣当”一声,我突然感觉眼前的情景以前出现过了,我正在经历我早已知晓的事情,或者是同样的事情又在重复。这个时候似梦非梦。我怔住,像触了电。

时间是在倒退的,我回到了曾经走神的那个时刻。曾经的恍惚不是预感,而是我早就来过了!我进入了从前那个神秘的瞬间。这既是过去,又是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生活似在重复,让人看到命运偶尔露出的一鳞半爪。我开始相信自己能够看到未来了。

奇怪的是,我从小就能预测一些事情,大都是不好的事情。譬如,我突然来了灵感,感到这个人将不久于人世,或是疾病,或是灾难;有的人,我能感到他一辈子的苦难,就像藤缠树一样,从头到尾全被苦难缠满了,好像这早已经是上天注定的。有时,我控制不住冲动,对这个人说出了实情。他会把它当作我恶毒的咒骂。一次次的验证,都当成是我诅咒的结果。

马癞子三十几岁,气壮如牛,我说他活不过冬天。他气得要打我。想不到秋天他就真的病倒了,得了癌症。那个冬天,他在屋场地坪上,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那时,每天都有夕阳,夕阳照着每一个坐在地坪上的人,他就在这样的夕阳里与村里人互相看着,大家朝他笑一笑,不敢笑过那个度,浅浅的一丝微笑,或是点点头,问他坐不坐,喝不喝碗芝麻豆子茶。他也是这样的浅笑,却别有含意。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夕阳,同样的古铜色。他像是一个演员在表演死亡来临。这成了那个冬季的一个景象。endprint

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心里十分难过。但这样的事实谁也无法阻挡。于是,我又得了一个“乌鸦嘴”的骂名。

有人说我迷神了。但我觉得不是,因为我晓得自己是谁。

我在走路或是看小人书的时候,偶尔听到了一个人跟我说话,但我无法确定是真是假。当我意识到他在说话,他就消失得像个幻觉。一个人无法看到自己的后脑壳,我也无法看到他。我心里常自言自语:“他向我走来了。”是的,“他向我们走来了。”我会说出这句话。已经很久了,我觉得有一个人会来连尔居。但我不晓得他是谁。他对连尔居尤其对我非常重要。这也是我的一个预感。

黄昏来临时我总是有一种不适。莫名的情绪,像夜气一样渗透,带着天地间苍茫的气息,让人惴惴不安。这时候大人孩子的喊叫声飘浮到了半空,他们渐渐变得朦胧的面容引起了心理的不安,一种来自于自然的愁绪笼罩了天地,我觉得自己是一根草,一颗石子,散发着一种荒凉之气。

荻秋、大放、耀华比我大的人,喜欢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捉蝙蝠。他们取下晾衣的竹竿,在渐次昏暗的地坪上,把竹竿竖立在地坪中央,让空中的一端快速摇动,发出“呼呼呼”的风声。飞来飞去的蝙蝠被引过来,被摇动的竹竿击中,掉落到地上。我仰着头看到黑暗烟一样浓烈起来,有一种被呛的感觉,觉得窒息。

夜色湖水一样沉静下来,贮满了天地,黑暗的世界来临了。我的心慢慢变得安宁。静谧而又深沉的夜晚,世界充满着神秘。一丝夜风吹来,灵动的气息弥漫在四野。月亮升起,人感觉沉入了海底。如霜的月光洒下来,美好的情愫开始在心里萌生。人轻飘飘的,云轻飘飘的,一切东西不拴牢靠都可以浮起来,像月光一样荡漾。

我与人群愈来愈疏远。我不知从么里时候开始就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了,敏感、自卑、脆弱、独立、多愁善感,却又倔强、自我、顽固、孤独、自尊。其实,这些性情就是我们家族血脉的传承。我的爷我的兄弟姐妹都是这样。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过人群,跟人打交道,一不小心就沦为自说自话,被人视为另类。

好在我又有了新的朋友,是真正趣味相投的人,我们不靠多说话就能走到一起。

我跟银木匠在一起是因为刻字。他喜欢在泥砖上刻“忠”字,中午别人午睡的时候,他不睡,把一块泥砖削平,打磨光滑,在上面认真地刻仿宋体的美术字。他用他木工的凿刀来刻,刻的阴字,里面填上白的棉花,“忠”字美得就像一件工艺品。

他把它送给村里人。越来越多的人家有了“忠”字。他们把“忠”字摆放在宝书台。宝书台由两个三脚架和一块木板组成,三脚架钉在墙上,上面放木板,它们都漆成了红色。木板上放了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很多年后才有第五卷。宝书台也是银木匠做的。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放得都发黄了。

他天天刻,我天天看他刻,有一种奇妙的美吸引了我。他很高兴我这么认真看他刻字,他就教我怎么刻,给我一把刀,要我跟他一起刻。我刻得跟他一模一样了,他就让我来刻,自己开点小差,抽烟,睡觉,去找晓晓妹子聊天。

“湘江风雷”的人到了连尔居,看到几乎家家摆放了“忠”字,大为欢喜,想不到连尔居的人觉悟这么高,这么忠诚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他们打听刻字的人,晓得是银木匠,就敲锣打鼓给他送大红花。银木匠在“湘江风雷”的人进村时,跑到我家躲了起来,要我不要作声。

“湘江风雷”的人四处打听,问看到银木匠没有。找不到银木匠,他们锣也不敲了,鼓也不打了。最后,悄悄把红花放到银木匠家里。走的时候没有来时那么威风了,旗帜也不打了,斜斜地扛在肩上,悻悻然走了。

我崇拜银木匠,不完全是他刻“忠”字,原因很多,譬如,他力气大,肌肉发达,村里所有人掰手腕都不是他的对手。他长得浓眉大眼,说话声如洪钟,整天笑呵呵的,又健谈,有一股很强的感染力。他做木工活像是在玩耍,锯子锯,斧头劈,刨子刨,凿子凿,跟变戏法似的,木条、木板、木榫就出来了。别人打家具想做成么里样子,他都能做出么里样子,又快又好。我喜欢看他一下一下充满节奏感的动作,喜欢刨子刨出的刨花,木皮薄得纸一样卷起来,木香让人闻着心情舒畅。

连尔居的能工巧匠特别多,篾匠、界匠、裁缝、补锅匠、砌匠、弹匠、劁猪佬、厨师、画匠、理发师,他们做起手艺来都变成了另一个人,都是很骄傲的样子,围观的人越多他们越是神气。

银木匠重要的不是他木工做得好,是他的篮球打得漂亮。他打前锋弹跳力好,投篮命中率高,跳起转身的动作潇洒,运球也机智灵活,常常几个假动作就把对方甩开了。

村里第一个篮球架是他自己用木头打出来的。他带着一帮人打篮球,打着打着,就比赛比到了农场职工医院,比到了场部,还比到了场部的汨罗纺织厂。汨罗纺织厂是个几千人的大厂。连尔居后生崽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纺织厂。那里的女职工一个比一个漂亮,他们跑到纺织厂去看电影,经常不记得电影放了么里,回来讨论的是哪个姑娘最漂亮。

与纺织厂的篮球赛我也去看了,村里去了很多人。围观的妹子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她们皮肤那么白嫩,有很好闻的香味,说话又娇又柔,眼睛看人有种眩人的光。相比之下,我们的皮肤那么黑,眼睛不像她们转得那样灵泛,不用比,一眼就能分出谁是连尔居的人,谁是纺织厂的人。在这群妹子嗲声嗲气的喝彩声中,连尔居球队个个身手不凡,弹跳起来,也跟篮球一样一蹦老高。我这时似乎明白何事他们那么用心练球了。

我眼睛老忍不住看连尔居人身上的阿拉伯数字,这些白色油漆印在红色背心上的数字都是银木匠的杰作。他把数字刻在一张张硬板纸上,再用漆印在背心上。每个数字怎么刻法,他都认真琢磨过的。这些背心印上了它就不同凡响了。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琢磨起来,觉得个个很有味道。

球赛结束,连尔居的人输了。输在他们个个充好汉,没有打配合。他们不把球给银木匠投,结果个个投到篮板上。村里人觉得没面子。但打球的人却觉得很过瘾,都感觉自己狠狠地秀了一把。回来后,银木匠告诉我,他们是故意输的,可以再有机会去找纺织厂挑战。endprint

媛媛留了两年级留到了我们班,她大我三岁。她是炳丰的满女。炳丰负责看队里的牛。涨大水的时候,媛媛不想上学了,要跟她爷看牛。她语文课造句让人笑痛肚子。肖老师让大家用“革命”造句,肖老师先造样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媛媛造句:“革命不来请吃饭,我妈请我吃饭。”肖老师又用“坚定”造句,肖老师造的样句:“无产阶级要有坚定的革命立场!”媛媛造句:“我要坚定地看一天牛。”

肖老师再用“斗私批修”造句。媛媛不懂,问:“‘斗私是不是斗自己?‘批修是不是批判修大堤?我何故要斗自己?我喜欢批修,再不用修大堤了。”

肖老师气得眼睛睁开就闭不拢了,问她怎么听的课。

肖老师走到她的课桌边,看到地上的纸屑,问她在做么里。

媛媛说:“我在剪纸娃娃。”

肖老师说:“你上课剪纸娃娃做么里?”

媛媛答:“给妈妈的布娃娃剪样,妈妈说,用布娃娃做我衣服的补丁。”同学看到媛媛衣服的膝盖、屁股、手肘都有布娃娃,原来都是衣服破了打的补丁。

“对牛弹琴!”肖老师转身上了讲台。“老师,对牛唱歌,我放学看牛都是唱歌的。”

肖老师气得站在讲台上不作声了,呼了一口粗气,说:“下课!”

媛媛的爷看牛,独自住在一口子。媛媛上学的时候,一放假就跟着爷看牛。她一走进田野,就高兴得要唱。平原无边的天与地,让她放开手脚跳呀、跑呀,没有谁能束缚她。

她与姆妈都很特别,她的姆妈福云身骨奇大,一米九几的个子,比界匠孙叶欢还要高,进门都得低着头。她的脸长,手大,脚大。她打赤脚踩的脚印,没见过的准被吓死,以为窑神出来了。窑神是地方上长得最高的鬼,有说有屋栋那么高。她喜欢穿宽大的衣服,这样能遮盖住手脚。头上再系一方头巾。她从不与老倌一起出门,她的老倌炳丰么里都是她的一半,脑袋到她的腰上,拳头她的手掌正好能包住。她喜欢他的小,可能是她太害怕自己的大。她几乎不出门,从不出工,怕被人嘲笑。连尔居人看到她的大脚印就晓得她出过门了,到过哪里了。

炳丰看了全村的牛,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媛媛一放学就来帮忙。

媛媛也长得高,长到十三岁就像个大人了。手脚也是大的。她有一种本领,鳝鱼、泥鳅最难捉,常人用食指与中指去夹,使最大的力气也常常白费,鳝鱼、泥鳅很容易就滑溜走了。媛媛捉时,到她的手里,鳝鱼、泥鳅甚至连挣扎一下都不,服服帖帖。所以,媛媛到了田野,野得不行,鳝鱼、泥鳅、鱼总是捉了半桶。她家里呷饭从不缺鱼。

媛媛家里因为她姆妈的衣服开支大,吃得也多,她又不做农活,生活有些困难。但媛媛的这门本领给家里不小的帮补。

媛媛的哥哥谷清更是奇人,他从水沟、池塘走过,就清楚水里有多少鱼,大鱼几条,小鱼几斤,几乎用秤量过。他对自己这种本领很是畏惧,不敢轻易抓鱼,怕得罪神灵。他也喜欢呷鱼,喜欢到只呷鱼不呷肉,猪肉、鸡肉、鸭肉统统不呷。他有一副网,夜里他一个人悄悄出去,不消一刻,就有一桶白花花的好鱼提回来。他自己下厨煎、煮,鲜美的鱼香立刻弥漫全屋。猫也“咪咪咪”地跑来了。他爱邀上几个要好的来喝几杯谷酒。

涨大水了,连尔居几乎被水围困。大人在村庄后面围了一道堤。半个月后水开始退。谷清说,今年早稻没了,可以用鱼来补,要多少就有多少。

村里人于是在两条水渠设藩,用竹席斜放在水里,坡度很缓,席子底下用竹子搭了支架。退水了,水经渠道往席上流,水从席缝里流走,鱼往前冲,三四个人在篾席上捡都捡不赢。

连尔居人家家户户用箩筐来挑,挑多少算多少,挑了两天,没人来挑了,实在没地方放了。

盐是用牛车去拖的,家家户户开始腌渍鱼肉。太阳底下,村庄里白花花一片,像被雪埋了。猫呷鱼呷腻了,见了鱼眼睛瞟也不瞟一下。鱼腥味熏得那些不呷鱼的人骂起了娘,夜里他们甚至无法入眠。

水退去后,为抢插中稻,七分场机务队派了个机器来犁田。

庞然大物在中午轰隆隆开到了连尔居,经过村边时,震得房屋都在发抖。有个老人吓得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拿把锄头,口里喊着:“怪物啊!来怪物啦!”就像打老虎,吆喝大家去与它拼命。看到地坪站了许多人,个个张口结舌在观望,她不再喊“怪物”了,羞得不好意思,就站在后面不敢往前站了,表情变得比猴子快,仿佛忘记了刚才是自己在喊。她一样地怔住,加入了张口结舌的行列。

他们发现那红色的铁家伙里面有两个人。

庞然大物往田里走,连尔居人跟着,细伢子跑着追。它走到地里,从里面下来一个男人,他穿蓝色衣服,服装样子是村里人没见过的式样,口袋多,袖子与裤腿小。这是机务工人的工作服。他朝人群努努嘴,算是他的笑,也算是打了个招呼。他告诉大家这是东方红拖拉机。然后,像表演一样,他爬上后面的铁铧犁。一个三角形的铁架,挨近拖拉机的一头有两个轮子,后面是一个小的轮子。下面一排斜着的犁头,像人字形雁阵少了一捺。他旋转一个操纵杆,犁头慢慢放了下来。

拖拉机吼了两声,车顶冒出几股黑烟,吓得人群往后一退。脚下的地颤抖了一下,“哗啦哗啦,咔嗒咔嗒”,拖拉机往前走了。犁头插进黑色的泥土,翻转过来的泥像是一排排波浪涌起……

尚健师说:“气力好大哇!十头牛都拉他不赢!”

炳滔爸说:“那么听话!娘卖×咯。”

顺澍说:“以后不用牛犁地了。”

媛媛问:“他呷么里呢?”

惜天二爹好久都没有说话,等大家感叹得差不多了,他说:“人会越来越冇得用了。有用的是少数人,他们会越来越高级,好多人都冇得卵用了!”

夜里,拖拉机还在犁田,轰隆隆地响声像火一样,要把浓郁的夜色驱逐,赶来赶去,黑暗潮水一样围过来、淹进来,赶得拖拉机自己成了一头困兽。

我感觉夜色在东方红拖拉机声音的驱赶下翻滚起来,有烟的感觉,气管和胸腔内有一些窒息。闻不到味道,一种隐蔽得很深的东西,让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呼吸。不宁的心理这样微弱,让你不是总能感觉得到,只是感到了情绪的由明转暗。endprint

其实声音很远,远在夜的深处,平原的深处,因为无遮无拦,才跑到村庄来了,跑到每家每户人的耳朵边,跑到人的睡梦里。声音响在村子里,“啪”地打在墙上,耳光一样响亮。更多的时候,声音像是炉膛里的火,翻腾、回旋,腾地一下又小了下去。连尔居南北两排房就是一个炉筒子,空旷的平原让声音找不到自己的响声,声音喜欢走到炉筒子间来回周旋。它不像人,它一点也不晓得疲倦。

声音远远传来的时候,它在寂静的夜晚也一直在往前跑着,跑得不晓得有多远了,我们借着声音的脚步,听出了夜的辽远和大地的深广。那是更加遥远的回声。

小暑了,天气变得炎热。媛媛在屋后叫我,她给了我一条酸黄瓜,呷得我口水直流。她去田里捉鱼,问我去不去。我好久没呷鱼了,学校放假,我就跟她赶着一群牛去了。

走了很远,村子的狗叫都听不见了。她说,让牛呷饱了再捉鱼好不好?我说好。牛在渠沟上呷草,我们在一边闲聊。我们扯了狗尾巴草打一个结,两根狗尾巴草梗彼此插进草尾巴打的结里,扯着草梗的两头,拉二胡一样,推拉起来。

狗尾巴草的游戏玩一会儿就玩腻了。我们又找到一种韭菜一样的杂草来玩,生男生女,拿草梗一撕就能断定出来。它的纤维多,撕裂时中间出现一个棱形,代表你想的那个人会生女孩,直直地被撕开,代表生男孩。我们说撕一撕顺澍的堂客生男还是生女,他堂客肚子大了。媛媛一撕是女孩。再撕肖老师,她挺着肚子还在上课,我撕出的是男孩。媛媛也为她撕,撕出的却是女孩。

我在渠边扯出一把丝茅根草,它的根一节一节白生生的,像莲藕,一扯一大把,洗了呷,味道甜丝丝的。

高高的茼蒿上停了几只红蜻蜓,它看到我走近,透明的翅膀抖了抖,倒伏下来。我伸出手,它凸眼转了转就飞了。它飞得不远,又停在茼蒿上。我轻手轻脚从它长尾巴后面靠近,它也许在想心事,松懈了。我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它。我享受的是抓获的成功。抓到了并不好玩,蜻蜓会咬人。赏玩了一会儿,我跟蜻蜓说:“你傲呗,你飞呀!傲个卵。”说完便把它放了。红蜻蜓慌忙飞远了。

以前我们用铁丝弯个圆圈缠了蜘蛛网粘蜻蜓,那容易多了。菜园里蜻蜓多,到处开满了黄花,我们喜欢去花丛里捕大头蜻蜓。

田野里的白鹭一群群飞,它们在碧绿的稻田里起起落落。也有成双成对的,上下翻飞,相互嬉戏。云雀像支箭迎风冲上高空,锐声叫着,翅膀拍打得飞快。我想不明白它们做么里要冲到高空去叫,那里空空荡荡的。白鹭就安安静静的,翅膀轻轻一扇,飞得一点声息都没有。样子像八哥的牛鸟,黑得发亮,落在牛背上。它们啄食牛身上的寄生虫。

媛媛叫我过来,指着母牛×说:“你看过人的×吗?”我说:“没有。”心里慌了一下,呼吸紧了。她说:“你想不想看?”

我不好意思,没有说话。“来看吧,我给你看。”她见我站着不动,又说:“来呀,又冇人,怕么里丑啰。”

我还是不动,怕丑,不情愿。她推了我一把,自己先到了沟底,招呼我下来。

沟是干的。我下来后,她说:“要看我的,你的裤子也要脱了。”话没说完,她就来解我的皮带。我下面猛然直了起来,硬硬的,像根钉子,她抓在手里,慢悠悠把玩着。我胀得发痛了。

她一把脱了自己的裤子,又把褂子脱下来垫在草上,自己躺在上面,招手要我过来。我走到她的身边,看到她的乳房突起来像个小桃子,她的大腿白嫩。我跪下来,看到了她的阴部,一股清清的水像泉一样往外冒,那里好多皮肉聚集在一起,混乱一堆,样子长得很难看。我在想:何故要长成这个样子呢?女人长得都是一样的吗?

媛媛一把抱住我,我压到了她的身上。我动了几下,感觉凉凉的、滑溜溜的,落到了一个水井里又很快滑溜出来了。下面胀得好痛。我挣开她站起身来,赶紧穿好衣服,爬上了渠道。

媛媛还躺在那里,裤子没拉上来,她不想起来,向我招手,喊我下去。我的脸像火在烧。我感觉到厌恶。

正午时分,猛烈的太阳照得大地刺眼地白,连绿色的草也发出了白光。田地里空荡无人。牛还在呷着草。一头水牛下到水沟里,“扑通”一声把身子浸到了水中……

我跟她说:“我回去啦。”她赶紧穿衣。我一个人先走了。猛烈的太阳很讨厌,已经晒得我一头大汗。

大人每天去田里劳动,一大早就有人吹哨子,喊:“出工了,出工了。”出完早工才回家呷早餐。女人只有春天插秧、夏天“双抢”才出早工。“双抢”她们午饭也不煮了,午餐米饭是食堂集体蒸的。每家打发自家的细伢子抱个脸盆回家。瓷脸盆蒸了满满一盆米饭,又热又香。我爱拿着一条毛巾去食堂,看木蒸笼掀开后白茫茫的蒸汽。几个阿姨烫得边甩着手,边一盆盆把热饭从蒸笼里拿出来,我用毛巾包着盆边,抱着一路小跑回家。姆妈在家已经炒好了菜。

“双抢”时食堂下昼还会煮个腰餐送到田里。

“双抢”在季夏开始,要赶在立秋前把早稻收上来,把晚稻秧栽下去。因此,大人们天不亮就得起床,天黑了才能回家。这是一年中最累最苦的农活,割禾、插秧、抱禾把,累的是腰,痛得人快要断成两截了。

“双抢”学校放暑假,细伢子都躲不过。我参加割禾,弓着背、撅起屁股的都是女人,她们腰身一闪一闪,只听嚓嚓嚓嚓一片响。直立的稻谷一片片倒下,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男人踩打稻机,噪声四起,一把把禾压在打稻机长齿的滚筒上,稻谷一粒粒打得脱离了稻秆,溅落到木桶里。有一次我割破了手,休息两天就去抱禾把,我来回奔跑,把割倒的禾一把把抱给打稻机上的男人,直跑得腿脚快迈不开步了。

上昼、下昼歇气两次。歇气时我跑到田埂上,把大瓦罐里的爊茶滗到大碗里,咕咚咕咚灌进冒烟的喉咙。歇气时间短,男人抽完一根烟,组长便吆喝干活了。

我累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想不到跟银木匠学写仿宋体字派上了用场。生产队派我去堤坝、渠道上写标语。我轻轻松松扛着锄头、提着白石灰,去干文化工作。没有谁管我,收工早晚我自己说了算。

我在渠道上写下仿宋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觉得不过瘾,又添上:“万万岁!”再写“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想到媛媛解释的“斗私批修”,我想起了“狠斗私字一闪念!”也把它写上去了。老房子有一条标语“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天天熟视无睹,现在它突然跳到了我的脑海里来了,我把它又写上去了。endprint

接着写队党支部书记潘德和交代的:“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潘德和我们叫他德和长子,他人长得高,长手长腿的,他交代我任务从来不笑,我听他讲话时脑子里总是跳动着“严肃”两个字。

我慢慢写,不能几天就写完了,那样我还得参加“双抢”。我在潘支书交代我去的地方,找到平整的斜坡,先用石灰撒出一个字,再用锄头照着石灰线铲出横撇竖捺。宋体字的横太窄,不适合广阔天地,我就创造性地加粗,有点魏书的味道。我把笔画铲成深沟,然后把白石灰撒进里面,像银木匠嵌棉花一样。

写完一条标语,我就跑到远处坐下来,慢慢欣赏。它们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让人自我陶醉,我产生了成就感,产生了骄傲的情绪,觉得自己了不起。我看得犯困了,就在草地上睡觉。有一次睡觉起来,觉得胸前肿痛,两个乳头充血,火辣辣的,手碰一下都不行。我想我被太阳晒得生疮了,同时生了两个疮。

潘支书看到标语找不到人,就喊。我从睡梦里惊醒,慌忙爬起来答应他。他招手要我过来。等我走近,就问我:“你想磨洋工啊?!”我说:“我在琢磨呢,闭着眼睛琢磨,哪里写得好,哪里不足,我得一笔一画去琢磨,记在心里。”他像很谦虚地低着头,说:“那你跑到那边去做么里?”我一直抬着头跟他说话,长子太高,挨我太近了。他低着头也不是谦虚谨慎,而是嫌我太矮了。

他这么一问,我就松了颈根,要他跟我过来。这是个专业问题,我要当一回他的老师。他看着我走很不情愿地跟了过来。走到我躺着的地方,我指着标语要他看:“是不是可以看得更清了?”他笑了。是革命同志的笑容,电影里经常能看到的那种。于是,他表扬我做事认真。他说:“我看过毋家棚、大湾杨写的标语,都没有我们连尔居的好。还是我们有文化。”呵呵,我也是文化人了。我附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这时我脑子里想起了抱禾把拼命奔跑的一幕,想起了雨中披着胶布雨衣插田的一幕。

我写的标语大大超额完成任务了,我几乎把白色石灰的标语写遍了连尔居的田野,写得村里的石灰不够用了。潘支书说,不要再写了。我想到自己不写标语就要参加劳动,再说我写标语写得手痒痒了,就大声说:“革命标语怎么能说写得多了呢?还很不够,所有地方都要写上去,要使红色江山不变颜色,祖国山河就要先写满红色标语。”

潘支书勉强地挤出一丝笑,转身走时,丢下一句话:“那你就写吧!”

好多天我的胸前都是火辣辣的。我担心草地上晒太阳晒出了火毒,晚上跟娭毑说:“我胸口生疮了。”娭毑撩起我的上衣,看了看,说:“不要碰它,会好的。”她吐了点唾沫,在上面揉了揉。

过了一些日子,乳头不痛了,却突然长大了很多,摸捏起来,肉里面有一粒扣子,我捏来捏去,害怕出了么里毛病。

青华、云祺、建元、茂益,我们的嗓子一个接着一个变粗哑了,讲话像鸭子一样难听,唱歌唱多了嗓子就痛,很不习惯。

我发现云祺的喉咙长出了结,他讲话、呷东西,喉结一上一下滑动,很好笑。我去抓他的喉结,问他喉咙里是不是卡了么里东西,他去问他的爷尚健师,他爷骂他:“卡么里呀?卡了你娘的金元宝。”

没多久,他看到我的喉结,惊讶地喊:“邦伢子,你也有一个啊!”他来摸,捏住不让它动,我一讲话一吞咽,它就滑走了,做不到不让它动。他一用劲,我哑着嗓子喊:“轻一点!”看来,没办法使这个东西消失了,它也不听我们指挥。我们只能让它长在那里了。大家都有了,就不再觉得惊慌了。

青华人中上长出了细细的胡子,看着像个小流氓。我刚刚嘲讽他像个小流氓,想不到,我的胡子也冒了出来。特别是我发现卵泡上也长出来几根,长得飞快,没用多久,它就变得又粗又长又黑,我每天躲到角落里偷偷看一回,心里生出厌恶的感情,又不无担忧,却不敢告诉别人。

为了掩饰心里的不安,我去滚铁环。这时候风行滚铁环,一个钢筋做的圆环,推动它的是一根铁棍,铁棍一头弯成直角,再弯出一个凹槽,铁环就套在凹槽里被推着往前滚。铁环在前面滚,我们拿着铁棍在后面跑,要想铁环不倒又按自己希望的路走,要靠技术。就是这推环的技术让人着迷。我们先在村中的马路上跑,后来跑到了江边的马路上,接着田中的渠道上都跑去了,跑得满头大汗。跑动中,我感觉到下面的东西晃来晃去,痒得不行,轻轻一碰像电击一样倏地硬起来。

夏天开始穿短裤,不小心下身与裤子一摩擦,它像条看门狗一样,不听主人招呼就自己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外冲。要让它软下来还不容易。它硬挺着,把裤子撑得打起了帐篷。我脸羞得通红,它仍然高举着帐篷毫不松软。

做课间操的时候,它常常毫无预兆就打起了帐篷,在人群密集的操坪上,我恨不能有条地缝钻下去。

“六一”儿童节全校体操表演,我非常紧张。我去请假,老师不准。我想着那天逃跑,躲起来。老师说,全班排好队去,要点名。

“六一”我硬着头皮站到了队伍中,心里求它不要硬起来。

我们的队伍从学校去分场,大家排着队走。路上它还老实,我心里放松了一些。开始做操了,音乐响起来了。左边是一个女同学,前面也是一个女同学,左边的女同学蹦蹦跳跳,挺起的乳房把衬衫纽扣都顶歪了。一道白光漏了出来,晃得刺眼。前面的女同学是翁华,她是机务队的,是班上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她的屁股圆溜溜,被裤子绷紧,那线条像有一股魔力。

“哧”的一声,我的下面失去控制,着了火,它像疯狗一样恨不得扑过去,硬得都成了一根炮管了,短裤高高撑起,仿佛要撑破裤子了。我心里念叨着快快结束快快下去。眼睛左右看着,看有没有人看见。

体操一结束,我右手隔着衣服迅速把它仰起来,仰躺在小肚子上,用右手按着,让它卧倒。我装作肚子痛。它长得真快,竟然比我的手指还要长还要粗!根部的毛孔变得粗大,根上也长出了黑毛!穿长裤有口袋,我每天手插进口袋里偷偷按住它,别人一时难以发现。好多年,我总是一只手插进裤袋按着它。endprint

分场领导开始讲话了,我们都挨近了,很难看到下身。我心里慢慢平静。刚才的一幕像噩梦一样过去了。

翁华那个圆溜溜的屁股晃动着,我翻身扑上去,突然我顶在翁华的屁股上,像顶到了墙上,触了电似的,我死死地压着、压着,耻骨生痛,总感觉压得不够力;下身痒痒的、酥酥的,突然一股热流从地层深处岩浆一样喷射出来,湿湿的从炮管迸射而出。冒火了,胀裂了,岩浆蹿到了那片黑毛上;身体着火了,软了、熔了,砰一声炸碎了,整个世界浆糊了,像黑暗中的沼泽……我吓醒了,感觉像尿了床。尿床是因为没把梦与现实分清,憋尿了,在梦里,跑到地坪或是茅厕拉尿,尿一拉完就到了梦外面,发现自己是在床上。梦里的担忧、紧张,变成了懊悔。我发现并无翁华,只有我自己伏在床上,赶紧用手去摸下身,内裤里一摊黏糊糊滑溜溜的东西。这不是尿床,“何解?!”

内裤搞脏了。我又担心把床单弄脏,我翻身仰卧,任湿漉漉的东西粘在我身上,只求不让娭毑发现。她就睡在我身边。我感到羞愧。迷迷糊糊睡到天亮,那黏糊糊的东西干了,裤子是硬的,像是浆过。

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不久又发生了。从此,我生命中再也无法轻视和忽略女人了。

“六一”儿童节那天放学,发生了一件大事,九队一个学生过渡时掉到江里淹死了。他比我高两年级。九队与连尔居隔江相望,它靠江的下游,上学却要走到连尔居上游的长潭过江。长潭江面窄,岸陡水深。常有人在长潭看到水怪。那里的高岸上埋了很多坟。

我曾沿着江滩走到长潭,长潭没有滩涂,岸边只有坍塌的泥土,泥上渗着水,流成五颜六色的一道一道条纹,有铁锈红、孔雀蓝,有褐色、绿色、青色,上面一层釉,闪着油光。靠岸的水中长了浓密的水草,水草里虾很多,用笊篱伸进水里捞,一笊篱能捞很多虾。我跟姆妈来捞过。中午休息的时间,她捞了半桶,全家呷了两天。

岸陡的地方,水边走不过去。那一次,我们走到陡岸下,抬头发现岸上的坟就在头顶上,那些粘着白纸的竹条插在坟山上。这是花圈风吹雨淋后留下的。

我想起姆妈说的一件奇事:她走过长潭坟山,一只芦花鸡在一座坟前寻食,她想捉了它,就朝坟山走过去。那只鸡看到她走过来,躲到坟山后面去了。她寻到坟山后面,那只鸡不见了,绕着坟山走了几圈也没有鸡的影子。她一慌神,就害怕起来,想起荒滩野外何解有鸡呢,赶紧离开坟场。等走远了,再回头看时,那只芦花鸡又在那里觅食了。

坟山是我们东去的必经之路,我从不敢一个人去,经过坟山时,大家争先恐后,心惊肉跳,看都不敢看一眼。风的声音都听成了脚步声。

有一次,我经过坟山听到邻居满娭毑一声叹息。她有一具棺材,好多年都放在走廊上,天一黑我就不敢朝它看了。我说:“满娭毑死了。”跟我走在一起的建元说:“你莫乱讲,呷中饭她还好好的。”

回家不久,满爹大叫一声就跑出房门,喊着:“伊咯何事得了,伊咯何事得了啊!她上吊了啊——”

在我们经过坟山时,满娭毑用一根绳把自己吊死了。她瘫痪在床,不晓得是何事爬起来上吊的。她是一个要强的人,觉得自己拖累了满爹。死之前她跟人说话还像平时一样。她有一对高高的颧骨,颧骨上圆圆的两块深色的印。

满娭毑死后好长一段时间,我走过坟山时,她总是在那里看我,像雾一样浮在半空。听人说她死后没有喝孟婆的忘魂汤。人在埋进坟山的第一天,会爬到坟头朝家里的方向哭,他们想家,于是,把孟婆哭来了。孟婆见哭得伤心,提了一罐汤,来劝亡灵喝下。喝了孟婆的忘魂汤就不记得家不记得自己的亲人了,也不会悲伤了。有的亡灵不肯喝,满娭毑就没有喝,她天天朝家里望。

满爹在坟山烧的包也冇燃完。人埋进坟山后,家里人会把亡人床上垫的稻草扎成草辫子,第二天放到坟前烧,烧尽了说明亡人已安心去了,烧不完就说明亡人还在想家,还不肯去。满爹看到烧了一个晚上都没烧完的草包,在坟山上大哭一场。

娭毑为我去坟山敬她,要她别吓我。她生前与娭毑很亲密。娭毑敬过她后,她颧骨高高的脸就消失了。我走过坟山偶尔壮起胆往那里扫过一眼,坟上空空荡荡的。

要从坟山里面穿过去,我腿都发软了,想回去。青华和云祺往岸上爬,建元看我一眼,问:“上去吧?”见我不作声,他说:“走,上去!”我害怕剩下自己一个人,只好跟着他们往岸上爬。

那是秋天的时节,坟山上长满了杂草,篱蒿、丝茅根、芭茅草、夏枯草,都现出一片枯色。有的坟前有黑色的灰烬,不久前有人来烧过纸钱。我们几乎是闭着眼睛小跑着穿过去的。

往上游走,江水蓝得发黑,跟墨绿的碧玉一样,波浪是细小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江中扬起了一片水花。我看到一个黑脑袋伸出水面,水下黑乎乎一片,右手一指,轻声说:“快看!”

青华悄悄捡了一块卵石,这里鹅卵石不多,他突然往水中掷了过去。“咚”一声响,黑乎乎的东西沉到了水底。

云祺说:“是只大脚鱼。”

江上,一块水面颤动着细细的波光;一块水面镜面一样平,映着天上的云;一块特别黑亮,它们一块块交织在一起。在我们沉默的时候,江水里又有动静了,猛然起了波涛,水面被划开,一个更大的黑影在水下游动,大得吓人。它突然昂起头来,露出一双圆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大嘴巴一张朝我们叫了两声。

青华喊一声:“快跑!”

我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往回跑。一口气冲进了养猪场。

养猪场的三条狗一条黑狗、两条黄狗一齐朝我们咆哮。正在喂猪的吴灿佳看到是我们,喝住了狗。他不晓得我们慌慌张张跑是么里事。我们告诉他有水怪。他笑了笑,继续喂他的猪,他手里的箩筐装满了茴藤,他把我们的发现全不当一回事。但他淡定的态度让我们心里安定下来。他说:“冇事啦,是江豚。呷不呷茴?”

养猪场边上种了很多茴。茴堆满了一间房。我们进房去,挑了几个拿到外面水桶里洗。

吴灿佳跟他姆妈、姐姐住在养猪场。他们一家是讨饭来连尔居的,队里养猪场的猪交给他们一家来养。我看着吴灿佳忙着打扫猪栏,心想他们何解不怕鬼?坟山离他们家好近哦!endprint

我这次受了惊吓,娭毑请了玉清娭毑给我“收吓”,姆妈、满妈、堂姐来长潭给我拜水忏、喊魂。

九队学生出事的几天前,爷和姆妈都不要我到江边去。江水有很重的腥味,说落水鬼在找替身,找了替身落水鬼才能去投胎。建元、云祺的姆妈也这么交代。

听说九队的人也有交代,说江里有异象。但他们不能不过江。那个学生快到岸边才掉下水去。人下去了就没见浮上来。他会游泳,九队的伢子他游得最好,但人下去影子都冇一个。

好几天,长潭上敲锣打鼓,放着鞭炮,在江里打捞尸体。没想到在对岸找到了,人已经肿得变了形。

尸体埋葬几天后,晚上,积大爹坐在我家靠背椅上,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雷公打他时他都没这么心惊胆战,他对着满房子人说起了他两天前的经历:

“前天,我到汨罗去买桐油,亲戚留我呷饭,回来天就夜了,要走夜路。经过翁家港,这段路有芦苇。月光不是蛮亮,我一个人担着铁桶朝前头走,‘咕——咕——‘咕——咕——芦苇里有么里叫,是斑鸠还是凫,声腔有些怪。我冇留意,赶快走。

“过了喜桠里,两边是甘蔗地。在甘蔗里头走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有个人,也在走夜路。哦,有了一个伴。我一喜欢就喊:‘伙计,等下我咯。

“那个人冇停。我又喊,还是冇停。‘伊个人也是的,腔都不答一下。再看啦,那个人冇得脑壳,走路也听不到声音。我吓得不得了!喊一声:‘你是做么里咯!冇想到那个人往甘蔗里一钻,就冇得影子了。

“我怕啊,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平时我胆子几大,前晚真正怕。正好,路边有棵细水杉树,我一把拔出来,用力敲铁桶,‘嘭!嘭!嘭!声音好响,脑门子冲血。我心一横,边敲边走,越走越快。经过冇脑壳鬼躲的地方,我用死劲敲,一路敲一路走。到了屋,把门一关。堂客看我脸色不对,过来接。地上的铁桶已经敲扁了,一担桐油都漏到路上了。唉——”

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已经忘记了落水鬼讨替的事。夏天的江面又热闹起来了。

我不会游泳,抓着木排游,木排上到处是手。那情形就像蚂蚁在拖一条虫子。有人赤身裸体站到了木排上。有人故意掀木排,失去平衡,木排上的人都“扑通”掉到水里。

木排我们叫“挑”,由三四根圆木拼成排,一头放在岸上,一头搭在水中的木支架上。这是女人洗衣、洗菜、淘米男人挑水用的。涨水退水木“挑”要上下移动。

连尔居多的是一种石挑,用长条麻石搭出,麻石一节一节伸往江心,一节一跨,每跨低下去一个台阶,一直伸进江水中。麻石也是从祖房拆来的。石挑涨水退水都不用去管它,总有一节麻石是离水近的。

围着挑边游的人是初学者,游的是狗爬式,他们浅水里钻进钻出,最被人看不起。水都被他们搅浑了,洗衣、洗菜和挑水的都不喜欢他们,有时还要挨骂。

我一只手抱着木挑一只手划水,青华、茂益几个人使坏,把它往江中一推,木挑上的手纷纷松开。木挑漂向江中。一个来江边洗衣的妇女看到挑没了,就骂:“伊咯落水鬼哩哒,冇得名堂,当咯号蚩玩!”童霖、大放、建元两脚打起水花,夸张的水花溅起一米多高,“嘭嘭”作响,他们向木挑游来,把它拖回来架好。

挑上的妇女一走,我们又把它掀下水。我扶着木挑游,青华、茂益又暗暗使劲,木挑悄悄漂到了深水区,发现得早的人已经放手回到浅水里,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等我发现挑离岸远了,脚伸直了也碰不到泥沙,我犹豫着不敢松手,等到挑上的手都松开了,我慌了,最后一个松了手,人往深水里沉。

“哗”江水像一扇门关上了,把我与外界隔开了。

周围突然安静,一口水呛来,从口、鼻孔、耳朵所有的通道往身体里灌,像带刺的蒺藜。

我眼前现出一片暗红的光,一股力在把我往上托,橙黄的光团迎向我……

“哗——”,人群和吵闹声又出现了。凉丝丝的空气进入了我的喉咙,我浮到了水面,脚踢手扒,抓住又要下沉的瞬间喊出了“救命——”

细伢子玩水的叫声、击水声比鸭群还要闹,我的喊声被淹没了。每天都有人游着游着就假装不行了大喊救命。听到喊救命大家一点也不奇怪。建元离我近,看到我在水中扑腾,发现我不是闹着玩的是真的不行了,他赶紧游过来拉了我一把。我扑腾着到了岸边,耳朵、喉咙呛得火烧一样锐痛,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坐在沙滩上喘气。

第二天再下水,我竟然会游水了。

在水里钻了一个夏天,我游得像一条鱼。有一次,我潜水时还抓到了一条鳜鱼,我刚把它抓出水面,它就从我手上飞走了。

水里的游鱼一群群嬉戏,我看得到它们的眼神。鲦鱼、鲑鱼,在我下水前,阳光把它们淡淡的影子与水波的影子投射在水下沙土上,鱼鳞的白光与粼粼的波光晃得人眼睛酸胀。我从挑上向它们扑去,我还没落到水里,鱼群就箭一样射走了。谷清抓鱼的本事不是谁都有的。

凫雁离我们远远的,它们在江心戏水,偶尔发出叫声。任我们怎么发出喧天的吵闹,它们悠闲的样子从来不变。白鹭比凫雁谨慎,从不靠近人群,它们在对岸的滩涂上时飞时停,纸鸢一样。有时三五成群飞到稻田里。长腿的鹬离我们更远了,它们在一口子的沙洲上漫步。只有家养的麻鸭总是在我们身边钻来钻去,一会儿到水里,一会儿在岸上,不晓得它们墨绿色的宽喙不停地啄食么里,两条短短的腿支着肥胖的身子歪来歪去。

顾春芳到挑上来洗衣了。她就是代我上台跳舞的那个女孩。我两条腿故意打得江水“嘣嘣”山响,溅起的浪花像风吹雪。有人游到离挑近的地方,打起的水花溅到她的身上了,顾春芳也不骂,身子一缩,眉头一皱,往一边躲。她蹲在挑上,紧绷的裤子把屁股大腿的轮廓都露出来了。洗完衣,她站在挑上看我们游泳,我们纷纷往深水里游,比谁游得快游得远,在深水里踩水,比谁露在水面的胸脯高。茂益仰起肚皮,故意露出下身。顾春芳羞得跑了。

马癞子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我们把马路上的牛车推到江里,他发现牛车不见了,到处去找,有人告诉他牛车到了江里。马癞子站在岸上,看到自己用的牛车漂在江中,四周围了一圈的黑脑袋,就跳起脚骂:“嬲你娘咯!短命鬼哩,当咯号蚩玩,老子打死你!”他嚎着,朝江面挥动着拳头。骂着骂着就开始脱衣。endprint

青华、建元几个松了手赶紧往对岸游。我、云祺、茂成几个把牛车往回划。看到马癞子冲下水了,我们也赶紧往对岸逃。

游到对岸,江滩无人,我们站成一排,比谁尿得远,比谁的屌大。马癞子游到牛车边,拖着牛车往岸上回游,在水里他没有力气骂人了。

牛车浸了水,车轴泡松了,轮子不好用了。车轴用的都是好木头。马癞子告状告到了我爷娘那里,我爷拿着棍子追打,他一棍摔过来,差一点打到我的脑袋。

银木匠忙了两天,把牛车修好了。新轴转动的声音特别响,听到它的声音我就骂:“癞子癞,赖芥菜;疥蛤蟆,教你骂……”

连尔居来了一个叫平瞎子的人,夏天的晚上也变得热闹了。他是连尔居最受欢迎的人,大人们从没这么喜笑颜开地迎接过一个远乡人。他是来村里唱道椠的,他洪亮的大嗓门一唱就连唱了五晚。连尔居好多人跟他熟,喊他平瞎子,有的直接喊瞎子瞎子。平瞎子听了也不生气,笑眯眯的,他也拿人家小时候最难听的绰号开玩笑,几十岁的人了像个细伢子一样相互讥讽,互相打闹。有一个堂客去摸他的脸,旁边的人要平瞎子猜是哪个堂客在摸。平瞎子不说,由着她摸,突然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喊出她的名字,说:“老子夜里都睡不安稳!你还记得老子啊!”一堆人哈哈笑起来,浪笑声要把屋顶掀起来了。

很多人家抢着请平瞎子呷饭,他喝起酒来一大碗一大碗直往脖子里面灌,脸上红得像烫过的猪。我家里也请平瞎子呷了一餐饭。爷说他跟平瞎子学过拉琴唱戏。连尔居很多人跟他学过花鼓戏。但他们从不叫他师傅。这五天,连尔居到处是哼唱花鼓戏的,你总能听到花鼓戏的唱段从一间间房屋里传出来。

江湖游走的盲艺人,喜欢在夏天和秋天走村串户唱道椠。他们在月色里弹起月琴,吟唱古今的传奇。月光下落单的鸟驮着一个小小的黑夜飞行,一弯月牙西沉江底,苍老的唱腔还在江面随波漂浮……

道椠,有人世的凄凉,有忠义之士的侠肝义胆,有乡里乡亲的情意,有歹毒小人的蛇蝎心肠……

平瞎子第二晚唱的是孟姜女哭长城。我躺在竹床上,顾春晖看到只有我一个人,也睡到了上面。她是顾春芳的姐姐。我们都穿得很少,她用葵扇不停地拍打,一赶蚊子,二驱炎热。她高翘的大屁股对着我,扭来扭去,碰到了我的私处。它早已搭起了帐篷。

感觉有东西到了她的股沟,她停止了扭动。我悄悄贴着她,假装不是故意的,只想让蚌唇一样的臀含着它。平瞎子正在唱孟姜女千里寻夫,声音一会儿在他的胸腔回荡,一会儿在他的鼻腔共鸣。月琴抚得大弦细弦嘈嘈切切,乱云遮月。年老的妇女在纷纷叹息。

春晖又开始扭动起来了,她也装作不晓得,暗暗用力挤过来。嘴里说:“莫挤呀,我都快掉地上啦。”话是说给别人听的。竹床睡两个人有点嫌小,她个子大,一顶,差点把我挤下去。我吓得不敢动了,又羞又怕。

女人的体香令人迷恋。我就这样顶着,觉得它找到了一个舒服又享受的地方。她的体温像个怀抱,无家可归的孩子有人收留了。

平瞎子的弹唱吸引了我,长城被这个痴女子哭倒了,一倒几百里。平瞎子的月琴弹得弦都快断了。他的嗓音仍是这么饱满、洪亮。我听得渐渐入了戏,慢慢睡意又来了……

我不晓得自己么里时候开始喜欢大姑娘了。喜欢听她们说话,张家长李家短;听她们笑,笑得花枝乱颤;看她们握着拳头擂人,翘起嘴巴生气;她们斜眼看人,花手帕扎头,手不停地抚弄着长发……

第一次与女人这样贴近特别是下身粘在一起,像我有过的梦境,只是我不敢用力去顶。事情在平瞎子唱的道椠声里发生,后来我喜欢莫名地哼上几句,那暧昧不明的回味似乎与这些唱词也有关了。

十一

我是在娭毑身边长大的。在没有电灯的年月,娭毑点的是一盏有玻璃罩的煤油灯,她坐在一架纺车前纺纱。一条条白狐狸尾巴一样的棉在吱呀吱呀声中纺成一团团的线,绕在一个个纺锤上。我在这纺车声里进入梦乡。

煤油灯下,我看的第一本书是《闪闪的红星》。书是云祺借我的,他是从别人手上借来的。我看到鸡叫三遍,灯芯烧出了几次灯花,我用指甲一弹,灯花散落,灯光又亮了。我像梦游奇幻之境,身在房里,心早已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时娭毑进入了梦乡。偶尔几声狗吠,江中大鱼翻出的水响,天空鸟飞过的叫声,夜间动物的神秘行动,都在寂静的夜里异样凄清。

我不再买小人书了,买起了长篇小说。《剑》、《敌后武工队》、《金光大道》都是我拾荒买来的。我买长篇小说的时候,连尔居有了电。

自从看小说后,早晨赖床已成了习惯,娭毑总是说:“麻雀都起来了,它在叫你起床呢。你看你看,它都到门口了!来喊你了!”我听到叽叽喳喳的麻雀真的在门口叫了。我一起床就急急洗漱,背了书包冲出门,一路快走,总是在上课铃声响起时冲进教室。

有一段时间,麻雀刚醒来我就起床了。我生了虫牙,娭毑把晒干留作种的老苋菜烧成灰,要我每天漱口前含在嘴里。我含着黑灰,看到麻雀在屋檐下打闹,它们哪里是在叫我呢,它们正在快活地戏耍。

秋天,我腮帮肿了,娭毑找了一根犀牛角,她很早就起来,像磨墨一样在一块石头上磨出一层浆,我起来时就涂在我的痛处。一周后肿就消了。

早晨起大雾是在天开始转凉的时候,走在上学路上,雾气把前方的路都遮住了。我觉得新鲜好玩。想不到马路上藏了一队人马,只听到说话声,杂沓的脚步声,像在雾中飘。慢慢看到人,看到他们朝连尔居走来,我奇怪大雾中的这支队伍,他们走路死怏懒气的。这么早他们在做么里呢?

走近了,看到了尚健师、潘支书、顺澍、银木匠、惜天二爷、炳滔爸……孙茂文拿了一面小铜锣,偶尔敲两下,也是有气无力的。他们谈话声在雾气里飘,像是说梦话一样。说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这么大规模的集体行动却这么随便。我很吃惊。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谁也没有在意我。队伍里都是男人,没有女人。他们从没有排队走过路,只有我们学生才会排队走路的。因此,男人们走得一点也不整齐,歪歪斜斜,让我觉得他们既不能不当一回事也没当一回事,有点滑稽可笑。endprint

看着他们快走进村里了,有人带头喊口号,大家有气无力跟着喊:“造反有理!”“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毛主席万岁!”

刚进村,散了,大家嘻嘻哈哈各自回家去了。

我当是雾中的一个梦境,又大步往学校赶。

晚上,我问爷:“早晨排队走路做么里?”

爷说:“游行。”

我问:“游行做么里?”

爷答:“游行喊口号。”

我那时才写标语,口号就是标语,渠道上写了,房屋的墙壁上也写了,还要口里喊吗?喊给谁听?早晨连个鬼影子也冇得。经过长潭坟山,说不定鬼真的听到了。我说:“你们喊给鬼听吗?”

爷生气了,说:“细伢子莫乱讲!喊口号才进步,才革命。”

我想起来了,银木匠也用泥砖刻过“革命”,只是喜欢的人不多。但也有人放在家里与红宝书一起拜。“革命”我不晓得自己懂还是不懂,大家都在说,去问别人太不好意思了。只觉得它非常神圣,么里事往“革命”上一套就很严肃了。爷说游行才革命,我是懂了的。凡是问题到“革命”打止。“革命”还要问那就是不进步了,简直反动。不小心变成“反革命”,那是比杀了人还严重的罪。再加上一个“现行”,那是要枪毙的。村里经常贴了法院的布告,凡名字后面跟着“现行反革命”的,名字都用红墨水打了×。一段黑体字最后一律写的是:枪毙,立即执行。

“现行”这个词我们也没有学,没用过,它好像专门用在“反革命”前面。见了这个词也觉得可怕了。

我决定悄悄跟着他们去游行。我对娭毑说:“我想去看游行,你记得推醒我。”

潘支书天不亮就吹哨子了。他把各组组长叫起来,几个组长再挨个上门催。

娭毑推醒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没有鸟叫声,我听到了吱呀开门的声音。有人已经出门了。他们是积极分子吧。我翻身起床,穿衣,没有漱口洗脸就冲了出去。

男人们在篮球场排队。顺澍拿着小铜锣好玩地敲了几下。他堂客生了个女孩。媛媛撕草撕得很准。潘支书拿出了一面红旗,交到了银木匠手里,跟他说了几句么里话。尚健师与边上的人嘟囔着。惜天二爹说:“我好不容易做个梦,被你们喊醒了,害得老子几不想起来!”炳滔爸说:“梦见玉娥了?”众人笑。只有新楚虎着脸,玉娥是他的姆妈。

潘支书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很威严地手一挥:“出发!”

队伍死怏懒气往前走。盛赞带头喊起了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打倒帝修反!”……

喊口号的时候要握拳举手,有的举了一半,有的抬一下胳膊,有的打哈欠,只有嗡嗡声一片。走路都无精打采的。喊过一轮,他们谈起农活,议论农场补发钱的事情。

游行就是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好玩。走了一段路我就不跟他们走了。

游一次行记早工一次,比下地劳动轻松。

那天半夜我被锣鼓声惊醒了,睁开眼睛后,还听到了鼎沸的人声。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觉得兴奋,心里想着发生了么里事呢?匆忙穿好衣服,冲到了外面。

篮球坪上集合了很多人。尚健师打着鼓“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哩咚锵……”顺澍在敲一面大锣“铛——铛——铛——”潘支书喊:“赶快集合,毛主席最新指示到了!”男男女女都往篮球坪走。很多细伢子闹醒了,也跟着看热闹来了。缘山老倌、惜天二爹、炳滔爸、积大爹年纪大一点的也来了,我爷、满爷也到了。姆妈看到我,要我过去,她在一群妇女中间。三面红旗在人群中挥舞着。手电筒往各处乱照。村里的狗也在叫。过年都没有这么热闹呃。

队伍在锣鼓声中上路,浩浩荡荡往东走,汨罗江北岸亮起了很多电筒。对岸的九队、邻村毋家棚也看得到灯光,听得到锣鼓和狗叫。

我在队伍中跟着尚健师的鼓走一段,又跟着盛赞听他挥手呼口号,他的手是举得最直最高的。女人喊口号总是忍不住要笑。我在想,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会是么里呢?想着想着就激动起来了。

各队到了七分场所在地黄金,中学操场上已经人山人海,有人激动地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不为名。”震天的锣鼓把声音都淹没了。毛主席像和写成标语的最新指示举得高高的。几十面红旗被后生崽挥得呼呼生风。

呼喊得累了,各路队伍开始往回走。天还没有亮,广播里播起了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激越的歌声特别豪迈,响彻夜空,让人热血沸腾。我想起小时候把“万物生长靠太阳”听成了“外婆出来晒太阳”,觉得自己的觉悟真低。

第二天早晨上学又走上这条路,觉得昨晚的事情像是梦。田野上,万物那么安宁,浅霜凝在草叶上,路边苦楝树的黄叶快掉光了。光脚穿布鞋,我已感觉到冻了。南飞的大雁布满了天空,它们像昨晚的人,密密麻麻,排着人字形的队列在天上飞,放肆地鸣叫,认为天空都是它们的。我想鸟也搞大游行哩,一坨鸟屎“叭”地击中了我的布鞋。

“娘卖×咯!”

下昼放学回家,听爷说昨晚的最新指示漏传了一句,应该是两句:“一不为名,二不为利。”

又有一次,毛主席给农场职工送芒果。连尔居人听都没有听说过芒果,不晓得它长得么里样。潘支书说:“是外国人送给毛主席的,毛主席自己舍不得呷,送给工人农民呷。”惜天二爹说:“中国有八亿人,那要火车运呢。”连尔居人都想呷芒果,这一次妇女也排着队去了。他们见到的芒果是蜡的,嘻嘻哈哈,相互取笑着,一路笑了回来。

十二

孙茂崧和孙茂钦是连尔居两个特殊的人物。孙茂崧可以不参加游行,也不出工。这倒不是因为他走路瘸,国斌走路比他瘸得更厉害,是因为他是抗美援朝的英雄,他的身上还有三块弹片没有取出来。他大腿靠膝盖的地方就有一块,弹片钻进去的疤还在那里。

孙茂钦呢,是不准许他参加游行。出工时派他最重最累最脏的活,去猪场拖猪粪,去掏学校厕所的大粪,冬天潜到水里去修坏了的水闸,担大堤,扛包……都是这个个头矮皮肤又黑的男人。endprint

我没听到过孙茂钦说话,没见到过他笑和哭,我都怀疑他走路是不是有声音?我记不起他的脚步声,他走路很轻很轻。

他是连尔居的地主。除了干活看到他,其他场合是看不到他的。我们看露天电影时没有他,办红白喜事也没有他,分鱼分肉分西瓜分菜瓜香瓜也没有他,看热闹也没有他,像要把他遗忘了。只有在开他的批斗会的时候,他才在连尔居人面前露脸。

他的堂客、两个女儿我们也很少见到,她们见人就躲。两个女儿叫么里名字我也不晓得,她们没上过学,也没有与连尔居细伢子一起玩过。偶尔碰到,全家人都只有一个动作:低头再低头,急急忙忙走过去。他们把自己囚禁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不敢轻易出门。

我们都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地主,是个坏分子。大概孙茂钦也认为理所当然吧,要不他那么老实?他总是不争不吭,像个木头人。

孙茂崧爱当人炫耀。除冬天穿了棉裤绒裤无法扎起裤腿,穿单裤时总是把裤脚扎得高高的。那疤就是他的军功章。夏天,一定是他带头穿短裤,秋天,他最后一个换上长裤。我看到他的疤,心里满是崇敬。他会打枪,打过真正的仗。我们心里的英雄就是这样的。他走路的姿势一瘸一瘸是美的,简直就是炫耀。他的一颗金牙也是美的,这是与众不同身份的标志。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气,也特别好闻。很多年后我用上了香皂才晓得缘故。

他到学校来讲演过一次,说话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把他祖宗十八代的事都说了一遍。他讲过一次就没人再敢找他去讲了。东一句西一句,不晓得他要讲么里。

村里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请他做顾问。成立民兵队请他做队长。大放、耀华、荻秋、金明、银木匠、吴灿佳、新楚都是民兵。他们列队训练的时候,云祺、青华、建元、茂益都站在后面,好像他们也是民兵一样,也在一边排队听口令。

茂崧俨然是上了朝鲜战场,凛然一声“立正!”眼睛威严地一扫,“向右看——齐!”“向左——看!”这么多脑袋都在喊到最后一个字“齐”和“看”时齐刷刷转动。他不满意他们的姿势,走过去一个个纠正。他感觉又回到了他的部队。他军人的气势,让民兵觉得自己扛的梭镖就是真正的枪了。

男女老少围成一圈看热闹,议论谁的动作做得好,谁慢了半拍,对大放哈腰的动作笑个不停。

茂崧拿着一根棍子教射击,说:“瞄准目标三点一线,敌人下山,你要打他的脑壳,就要瞄准他的胸口;敌人上山,你要打他的胸口,就要瞄准他的脑壳。”大放听不明白,在回答提问时,上山下山瞄准的部位总搞混。茂崧一句:“你是猪嬲的呀!死卵都搞得清,你就一根筋!”骂人他不说普通话了。他不晓得用普通话骂人。

他把棍子交给大放,要他对着自己瞄准,喊上山,他就跳起来,喊下山,他就往下蹲。大放的棍子跟着他上下移动。村里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觉得像耍猴把戏。茂崧气恼得就是一拳,把大放打倒在地。大放从地上爬起来,就抱住茂崧扭打起来了。七八个人围拢来扯架。训练不欢而散。

云祺、青华、建元、茂益和我,我们每人都有一根圆圆的木棍,涂成红白两截,学校也在组织军训。“亿万人民亿万兵,万里江山万里营!”老师教导我们,要时刻准备打仗。渠道和墙壁上到处看得到“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要时刻准备打仗”的标语。这让我们很是兴奋。我们私下里最喜欢练习瞄准的武器是弹弓。银木匠用铁丝弯出的弹弓漂亮得像商店里买来的,他送了一个给我,我拿它来瞄准。到处都是我瞄准的目标:人、鸟、窗户、西瓜、水桶,但我真正把橡皮筋里的石头射出去的是树干。“嘣”一声,击中目标,心里的快活溅出了一朵浪花。

苦楝树结出一嘟噜一嘟噜青绿的小果子,用它当子弹,我们终于可以打人的脑壳了。果子打在脑袋上痛得很,个别娇贵的像茂生痛得还会哭,但它又不至于打伤人。祝姓的与孙姓的细伢子分成两个阵营,我们的战争在夏天爆发,一直打到秋天。那时,我脑壳常常凸起一个肿块。银木匠送的弹弓早打坏了,我自己也能制作,用铁丝弯,或者砍个树杈,用不到一个月就要报废一个。只有打得对方哭了或者举起双手投降,才不再打他。

战争呈胶着状态,直到苦楝树的果子黄了,开始腐烂了,弹尽粮绝无法再打下去了,也没有分出输赢。

茂崧带着民兵练习山地作战,爬岸坡、旧屋顶,跨壕沟、土墙。

民兵没爬过山,有的没见过山。潘支书找到茂崧,要他只教平地射击。这里打起仗来,管用。茂崧说:“管个卵用,人走起路来坡上坡下跑的,没见过山,就没爬过楼梯?打仗部队要调来调去的,到了山区何事打?”潘支书碰了个钉子。民兵队长是分场任命的,他无权撤他的职。

潘支书谈话后,茂崧再教瞄准不说上山下山了,改说上楼梯下楼梯,民兵立即领会了。他们都去纺织厂爬过楼梯。

他为了表示歉意,特意去大放家里为他们一家剃了头。茂崧是村里的理发师,他不用下地,他的任务就是为村里的男人剃头。他离开了战场,还能天天摆弄刀。他的剃刀是毋家棚托铁匠打的,形如刺刀。他天天没事就磨,磨得雪亮。剃光头是他最拿手的,他直接用刀来刮。连尔居的脑壳一个个他都熟悉,哪个扁一点,哪个凸一点,哪个简直就是三峰窑烧出的歪哩货,他像瓜农熟悉他地里的西瓜一样,他们是看着它一天天生长的。

夏天细伢子太阳底下毒太阳一晒,容易长疮。脓疮要割掉,连尔居人也喜欢去找他割。他割起来又快又准,不拖泥带水。赤脚医生不敢割,总是试探性的,下不了狠手。长疮的人反倒被他割得哇哇乱叫,死了爷娘一样。茂崧喜欢割疮,喜欢人家需要他。他手起刀落,让人赞叹。茂崧割了就请赤脚医生来上药。

我又一次被潘支书看中了,他要我与荻秋、银木匠、耀华负责办墙报,我们抄社论、大字报、诗歌,贴到墙上。用红、蓝、黄各种颜色的广告颜料画花边。

孙煌靓是我的同班同学,她看到我画的花草,就说她表哥画的画很好看。我说:“你嬲卵谈吧?”她说:“不信你来看嘛!”

我去了她家里,果然墙上挂了一幅松鹤延年的画。我像第一次看到小人书那样,一看就被迷住了。画的画与印刷的画就是不一样,看得到他何事一笔一笔画过来,猜得到他心里面的想法,色彩、造型都是有人味的。我看得发呆了,站在画前一笔一笔去揣摩,一一记下了松树干、松针、仙鹤、远山的画法。endprint

煌靓的姆妈洒来芝麻豆子茶,我把她当成了煌靓,问她画是怎么来的。她姆妈说是侄子画了送的。听到她姆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从此,我对她家这位没见过面的亲戚生出了一股崇拜之情。

我拿了宣传队的白纸开始画画了。颜料不够了,我去墙报上用毛笔沾了水,一点点洗到瓶里。一次画得不满意就第二次重来,摹写着记忆里的松树、白鹤、远山。我要画得跟那幅画差不多了,才拿去煌靓家比对。

茂崧的民兵队终于有点像部队了,走路整齐、规范,喊口号、唱歌也都很有力。他们练习投弹,拉到一口子,把沙滩上大的鹅卵石都投到江中去了。小雪的时候,来了真正的解放军,他们穿扎了宽皮带的绿军装,显得威风凛凛。民兵来了精神,他们个个神气起来,看人的眼光也开始变了。他们到场部真的打了枪,子弹脱靶的不多。他们还去了三分场,那里有个军区农场,战士们给他们表演操练,列队、上刺刀、刺杀、投弹、瞄准、射击……民兵们大开眼界,足足兴奋了一个月。

大雪时节,分场民兵汇操,连尔居拿了第一名。茂崧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不抽自卷的纸烟,改抽岳麓山香烟了。他叼烟的动作十分夸张,像古巴人叼着雪茄。这是场部奖励给他的。

十三

腊月是个杀猪、分鱼的月份,腊月过完就是农历年了。连尔居人有自己的养猪场、养鱼场。养猪场在长潭。养鱼场是一口子的一条小河。汨罗江分岔分出一条河,修社教公路时,把河截断了。靠大江的这一节就像一条盲肠。连尔居人干脆在江和小河的岔口堵了一道堤,这节盲肠就成了一条封闭的河,变成一口塘了。春天汨罗江涨水的时候,就在堤上挖开一个口子,江水涨到了河里。夏天或者秋天,把缺口给堵上。冬季江水干枯,再挖开堤,把河里的水放掉。放不掉的水就用水车人工来车。不用全部把水车干,浅水中的鱼已经挤成了一堆。

谷清的爷炳丰砌了一个茅房住在河边。谷清常来茅房陪一陪爷,没事就到河边走一走。每年腊月,潘支书就问谷清:“今年每人分得几十斤鱼呀?”谷清说六十斤,或者说五十斤,都很准,家家户户就等这个数来计划着过年。猪肉一个人5斤是固定的,每年都是这个数。

小寒这天仍是晴天,太阳落山落得快,橘红色的太阳像个画饼贴在灰蓝的天空上,直直地往西天坠落着。地里起了浓浓的暮霭。组长喊大家收工了,晚上放电影。

潘支书与谷清走在一起。潘支书年底农活轻闲的时候,象征性地出几天工。路上,他问谷清:“今年每人能分几多鱼?”谷清说:“今年多,七十斤呢。河里有条大鱼。”潘支书问:“多大?”谷清说:“你估。”

潘支书想了想,“一百斤。”他觉得自己往高处估不会呷亏。

谷清摇头,他说:“二百斤?”二百斤的鱼他还没见过。谷清还是摇头。

潘支书犹疑了:“你莫不是讲三百斤吧?!”谷清嘿嘿笑了两声:“说来你莫不信,把这条鲤鱼杀了,每户可以分到五斤肉。”

潘支书把头朝天昂起,这时夕阳快落到地平线上了,晚霞满天,映得他面如金鲤。他翻着眼睛算了算,全村一百二十八户,那得有六百四十斤肉,那鱼不得有七百多斤?谷清点了点头。

潘支书低下头来,有点迷惑地看了看谷清。谷清说话从不嬲卵谈,但这七百多斤重的鲤鱼且不成鲤鱼精了?他不敢相信。他口里“哦”了一声,脸上并无兴奋的表情。

谷清也不多话。远处,两头牯牛打架牛角顶在一起了,是媛媛看的牛,他赶紧跑过去了。

潘支书也跟了去。跑到牯牛跟前,谷清把路上抓来的稻草点燃,放在牛鼻子下熏,熏得两头牛跑开了。

两头牯牛一头青牯牛一头白牯牛好斗成性,见不得面。今天有人用青牯牛去拖电影机,用白牯牛去拉棺木,两头牛同时交到媛媛手里,两头牛都不把媛媛放在眼里,路上就打起来了。

七百多斤的鱼成了连尔居当天最大的新闻。晚上放露天电影前,连尔居人聚集到了篮球坪,信的人与不信的人分成两派,争得面红脖子粗。

潘支书从犹豫偏向了不信,他说谷清这次看走眼了,根据唯物主义的观点,天下没有鲤鱼精。既然不是鲤鱼精,鱼就不可能长这么大。

谷清说话了:“事实胜于雄辩。”他这话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潘支书唯物主义的词一出,他的脑壳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他想都没想,是话自己说出了口。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感觉到很新鲜。

当着众人的面,潘支书是不能输的,因为他是支书,代表的是党,是无产阶级的立场,他脖子一硬,说起话来就很冲了:“么里事实?你说的就是事实?你有特异功能?装神弄鬼的把戏,搞牛鬼蛇神的一套!”

谷清也急了:“要有鱼,你就莫呷!”

潘支书:“没有鱼开你的斗争会,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这个词一脱口而出,潘支书也很得意,觉得自己很有文化。

惜天二爹是相信谷清的:“莫丢人啦,七百多斤的鱼你冇看到我看到过。鱼在河里又跑不了,车干水不就么里都晓得了。”

缘山老倌也来帮腔:“这洞庭湖自古就有神鱼,几百斤的鱼不稀奇啦。”

大家附和早点放水捉鱼。

放映员老电用喇叭喊了一声:“放映现在开始了。今晚放映的片子是《沙家浜》。”几道白光就在银幕上闪,像有人在打“√”和“×”,音乐一出,上面出现了天安门万道金光的画面。

电影里有芦苇荡,这是连尔居人熟悉的风景,感觉很亲切。阿庆嫂在湖边开茶馆,为救新四军伤病员与汉奸军官周旋,人们在称赞阿庆嫂的聪明能干。有人说她像金明的堂客,引得周围的人笑。阿庆嫂与胡传魁、刁德一对唱,有人跟着唱起来了:“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大家看得多了,很多人都学会唱了。

对大鱼的好奇让人熬不住了。潘支书熬不住,村里群众熬不住,潘支书熬不住是他不能让牛鬼蛇神的封建迷信猖狂下去。他坚信这样大的鱼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群众熬不住,是等得心焦,需要一个结果,大鱼有还是没有?最沉得住气的是谷清,他不是猜测,而是自己已经多次见到大鱼露面了。他几次从爷那里出来,看到那条鱼黑沉沉的脊,没有浮到水面就形成了大浪。它只在早晨和黄昏才游动,按炳丰的说法,十天半月它才露一次面。endprint

放电影后的第三天天阴,连尔居人在潘支书带领下来到了小河坝上,挖堤放水。

汨罗江的水冬季干枯,水位已经退到江心,两岸的滩涂变得辽阔。大雁、野鸭、鱼鹰、白鸥都在滩涂觅食。天上飞舞的鸟翅像万花筒一样变换着图案。黑色的滩涂上可见一只只硕大的河蚌。

潘支书把这一次争执当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条大鱼是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焦点,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是科学还是迷信,这都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他不信么里大鱼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知识。一个支部书记难道没有农民的见识多?这不是不相信党吗?

连尔居男女老少像看一场大戏,一早就围到了河边。金明、荻秋、顺澍、茂文、刘三洲、吴灿佳、新楚都在用锄头挖、用锹铲。潘支书在一旁亲自指挥。

一道缺口挖开了,水冲出小河往江滩哗哗流去。小河的水一点点在往下降,黑色的淤泥渐渐露了出来。

有的鱼随水冲出小河,水流着流着,变成了浅浅的一摊。青华、茂益、茂成、飞跃打了赤脚去抓鱼。这些鱼都是些小的鲢鱼、鰟鮍。

水放完了,五台水车开始车水。“吱吱”的水车声与“哗哗”的流水声比不上人的喧哗声,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谷清在他爷炳丰的茅房喝芝麻豆子茶,房里安安静静的。他有时想一想,自己只是告诉他们河里有条大鱼,何解就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在早晨看到谷清眼里的阴翳,一层黑雾笼罩到了他的头上,我心慌了。我不敢预测,害怕说出口。

半大的孩子盼望队里抓完鱼后,可以自己去捉。河床太大太长,鱼没法捉完,每年大人抓完大鱼后,小鱼和抓漏的大鱼轮到细伢子显身手了。特别是鲇鱼、柴鱼藏在泥里,大人粗心大意一条也抓不到。我们在泥水里一踩,它就浮出头来了。岸上的大人这时候不好意思下去抓。他们抓了都要归公,只有细伢子捉多少都是自己的。云祺、青华、建元和我个个都带了水桶。

水在一点点减少,大家的眼睛都在越来越缩小的水面扫射。水面平静得可怕。大家也安静得可怕。偶有波浪都很小很短。有的人心跳加速,却屏住自己的呼吸。一些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一些人开始得意。议论声开始打破寂静,分成有与没有的两派又开始说话了。没有的一派变得洋洋得意,“嗨,我讲冇还不信。几傻,要听谷清乱哄!”“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这是惜地、顺澍说的话。坚信有的人很多动摇了,转而相信没有。

炳滔爸的亲戚也来看大鱼了,现在他对着自己的连襟,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主动给他卷了纸烟,把洋火擦燃,给点上。“这鱼怕是冇得。”连襟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炳滔爸脸有点红,他接连襟来做客时话说得那么肯定。炳滔爸不搭他的话,他还不肯放弃希望,他屏住呼吸,盯紧了水面,盼着下一刻出现奇迹。

惜天二爹与他兄长惜地的立场不同,他毫不顾及兄长的立场,说起话来仍是那么响亮:“哪里冇得,谷清不哄人的。”他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疑虑。

潘支书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唯物主义就是唯物主义,它哪里会错呢!有些人就是要搞唯心主义,搞封建迷信,搞形而上学,看到了吧,么里叫作‘事实胜于雄辩!”他晓得这些土夫子不会懂么里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更不懂么里叫形而上学,这样说才显得自己有水平有学问,才是个支书。

汨罗是全国农民“学哲学,用哲学”的模范县,几乎人人会唱“让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书本里解放出来,变为群众手里的尖锐武器”。潘支书晓得“唯心主义”就是搞封建迷信,“唯物主义”就是讲客观事实,“形而上学”他不是太懂,“上学”嘛很好懂,孩子们都要上学,何解前面加个“形而”,这“形而”是么里他老琢磨也琢磨不出个名堂。反正不是好东西,坏东西把它安上去不会错。“上学”也不是么里好事,毛主席讲过“知识越多越反动”嘛。

他话还没说完,还想长篇大论的时候,突然水面掀起一道巨浪,就像一块丝绸被人猛地抖动了,接着“哗——”隆起几道波浪的丝绸破了,生生地撕裂了,黑色脊背从头到尾露了出来,鱼头冲出水面,一双巨大的眼睛,又圆又黑,悲悯地看着人群。它的鳍微微发红,须在水中倒竖,不慌不忙吸了一口气,头又沉了下去,尾巴在水面“啪、啪、啪”击起冲天浪花。

河面顿时失去了平静,大小鱼群都冲出水面,拍击出水花,像一锅煮开的水!

人群也沸腾了,大家挥手欢呼、跳跃,哇哇直叫。

潘支书说话的嘴张在那里,看着这条鱼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跳出水面,击出惊天的浪头。这样的情景他终生难忘!世间真是神奇,这条鱼要多少年才长这么大啊!他本可以讲这也不是么里主观也是一个客观事实。但大鱼深深吸引了他。

这时人群高喊:“快车水!快车水!”车水的人已经疯了,踩得水车飞转,转得太快反倒车的水少了。有人脚跟不上节拍,频频踏空。

缘山老倌笑得厚厚的嘴唇都拉扁了,他想起神鱼的故事,那是两千二百多年前汨罗江里的一条鱼。屈原自沉汨罗江后,它把他的棺材吞进了肚子里,向着洞庭湖西面游,横穿淼淼无涯的湖水,一直游到上游长江三峡出口的秭归,那里是屈原的故乡。长江边有浣衣女梦到神鱼驮着屈原的棺椁回来了。做梦的人是屈原的姐姐。她在长江边捣衣时听到了神鱼拍打江水的声音,看到神鱼在岩石上磨破了肚皮。她走进了自己的梦里,用头上的金簪帮鱼划开了肚子,棺材滑了出来。浣衣女又用线缝好了鱼肚。

官府的人追来了,他们要毁棺,要杀掉神鱼。鱼回到江里搅起大浪,官府的人有的淹死了,有的吓跑了,神鱼突然变作一只鸟,飞到长江上空……

这就是秭归屈原衣冠冢的来历。神鱼的传说至今还在秭归长江两岸流传。

缘山老倌想,这世界真是神奇,那年异乡人在樟树上做的那个梦,梦中那个江上飞来飞去的放鹤人,是么里意思呢?大鱼在自己眼前出现,他特别惊讶,莫非这也是一条神鱼?

潘支书不愧是潘支书,他马上转过身来,发号施令:“换一批人来车,民兵准备下去抓鱼!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他不再记得么里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了。所有人也都忘了刚才他们还有两派。endprint

水在退。刮起了北风,发青的乌云是风吹来的,越积越浓,也像淤泥一样变得乌黑。大鱼渐渐无法藏身了。金明、荻秋、银木匠、大放、刘三洲、顺澍、新楚脱了衣服,银木匠带了谷酒,呷了几口,又给金明、顺澍、刘三洲几个喝了,他们下水了。跟着又有人陆续下水。

一群人拉成横排慢慢靠近大鱼。鱼不理他们,等到快挨近了,它箭一样朝前冲走了。再跟,又是这样。他们手拉手,把鱼往一侧赶,待靠近了一拥而上。大鱼一个翻身,把所有的人都打倒了,金明、刘三洲被压到了水里面。荻秋、银木匠、新楚赶紧救人。刘三洲被水呛得脸色惨白,被人扶上了岸。

惜地喊:“拿扁担!拿扁担!”茂崧、茂根、炳滔爸把扁担递给他们。

由于淤泥太深,水中的人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潘支书也下来了,他拿了一把锹。十五六个人又围了上去,鱼往回冲,他们扁担、锹一齐砍下去,鱼尾一击,金明飞了起来,像一只青蛙在空中飞,手和脚胡乱抓舞,“哇哇哇哇”叫声凄厉。“嘭——”河对岸一声巨响,溅起两三米高的泥浆。这时,大鱼一跃,飞上了天空,“轰——”它落下来时,河水溅得岸上的人衣服都打湿了。

人们顾不得衣服湿不湿,赶紧冲下去救金明,有人抱肩,有人抱脚,有人托腰,把他抬上了岸。金明说不出话了。

惜天二爹喊:“去叫谷清来。”有人撒腿就往牛房跑,边跑边喊:“谷清——谷清——”

带血的鱼向着人群冲击,鲜血像一股红色烟雾一缕一缕冒出来,在水中扩散。他们吓得四处躲避。河里的人全变成了泥人。

谷清带了他的那张网下河了。他要大家把扁担、铁锹全丢了。他把人分成两组,每组拉一头,慢慢用网去围。围了几次,每一次谷清都对着鱼说话:“你的寿限到了,早走早抽身。下辈子去做只鸟吧,天空更广阔,你可以自由地飞,飞到天南地北,离人远远地……”

这时,奇异的景象出现了,汨罗江上的鸟都飞来了,像一片乌云把河床全盖住了!这阵势就像大风暴来临前一样。突然几声鸟叫,千万只鸟同时鸣叫起来,声音像暴风骤雨一样射向人群,也向着冥冥的天空射去。人们的耳朵开始疼痛。阴沉的天空为之洞开,云层渐渐变淡变薄,现出了一抹午后血红的冬阳,这阳光涂在云层上,人们看到它像一条鱼,一条巨大无比可以翻江倒海的鱼。

鸟群开始旋转,像漩涡一样旋转,漩涡的下面离水面越来越低,水面在一股风的吹拂下,也起了波浪,波浪成圆形一圈圈扩散开来……岸上人群衣服被吹动了,破旧的衣襟摆动着,有的挣开了纽扣的束缚,飘扬起来。女人们的辫子在摆动,男人们的纸烟吹得散开了,烟丝和烟灰飞走了……

玉清娭毑不晓得么里时候被人请来了,她挥动着长长的双手,头仰向天空,那双大眼睛紧紧闭着,嘴巴也闭着,只有鼻子与耳朵是张开的。她一头雪似的长发飘起来,像一股雾气在舞动。她的额头、脸颊、下巴像一块岩石一样凝固,这个世界的气息和声音与这块岩石连接了。奇异的图像在她的默祷中展开——

大鱼腾空一跃,成了一只鸟,在鸟群旋起的龙卷风中飞升,透明的躯体是一股气流,灵魂一样升起,慢慢张开的翅膀像两片风帆,巨翼之下,那个大湖干涸了,曾经云汽蒸腾之地,鱼儿飞跃了千万年的浩渺之水,变成了纵横交错的江河,网一样罩住大地。星罗棋布的堤垸散发泥土的腥气、沉沉岁月的气息……风帆的巨翅飞啊飞,不晓得飞到了么里地方,像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天空这么辽阔,满天的白云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它穿进去,光陡然收走了,太阳不见了,阴暗恰如魔鬼的地界。云的边界由光划定,炽白的光临近了,一瞬之间,蓝天复现,阳光普照,大地又呈现五彩色块……

大鱼的超度打开了玉清娭毑的灵视,西天世界,广阔得令人心寒。她突然念起了一种陌生的语言,她身边的人听到她在学着鸟叫。鸟的叫声里,一棵樟树出现了,那是连尔居被雷劈掉一半的樟树,被连尔居人当柴火烧掉的半边樟树复活了,它在风中飞舞着。玉清娭毑感觉自己靠在了树根上……

回到村里,玉清娭毑跪到樟树前叩了三个响头,伏身不起,直到双腿麻木,被人背了回去。第二天,她在树枝上系了一条红布。连尔居人从这天开始都来拜祭樟树。樟树上开始系满了一条条红布带。

面对群鸟飞旋的景象,恍惚间,这情景似是重现,是在我梦里还是我曾经亲身经历过?梦与现实我无从分辨。是我的幻觉吗?不!我早已经历过了。我踩上忘魂草之前,甚至我出生之前,这样的事情就已经发生过了。也许是前生的记忆吧。

缘山老倌口里念叨着“秭归,秭归”,眼里出现了两千多年前的那条神鱼。传说开始变得迷离恍惚,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秭归”是兄弟姊妹团聚啊!

大鱼不再冲了,一动不动,让网把自己网住了。十几个人一齐使劲把鱼拉到岸边。大鱼只是翘了翘红色的尾巴,嘴翕动着,一双黑眼睛盯着人,泪光把所有人映照得弯曲了。

十四

大年到了。这是细伢子盼了一年的节日。连尔居人欢天喜地过新年。

生产队搞年终决算,按每个劳力出工计算,男人算全劳力,一天十分,妇女一天七分,每人根据出工天数,算出一年的总分;全村总收入除以全村总的工分算出每个工分值多少钱;每个人用工分钱乘以自己一年的总分数,就是当年的收入了。因为每月都有一定的借支,扣除这些花销,就是年前领到的工钱了。

爷娘领到钱,非常阔绰地花在过年上: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做了一双新鞋子,买来了烟花鞭炮、南杂干货,火塘上吊了一排腊鱼腊肉,去黄金、场部买来了大块大块新鲜的猪肉、油豆腐。家门口贴上了红色的春联。姆妈为我准备了灯笼。大年三十晚,细伢子打着灯笼挨家挨户讨饼干。大年初一晚辈要一家一家去给长辈拜年,互送恭喜。

还是腊月十七的时候,就有人家动手大扫除了。被子、蚊帐都洗得干干净净,挂在树木间、地坪上,村子里到处是迎风招展的被单。用米汤浆过的被子有一股阳光的清香,晚上闻着连梦也是香的。连垫床的稻草也见太阳了。

我们开始一连串的祭神,祭灶神、祭财神、祭地方神黑爹爹、祭祖宗,上坟祭亡灵,请他们回家过年。endprint

连尔居人过年重点在早晨,看谁家早饭呷得早,这一年的运气就好。

爷平时不进厨房,只有过年才下厨,他半夜就起来了,忙这忙那,只听到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物什碰撞发出的咣当声。他先用一个大木桶放在一口大铁锅上,木桶里装了淘过的米,用大火隔水蒸饭。过年用的柴都是大木头,火力足,蒸得满屋香气缭绕。他又用大瓦煲在煤炉上炖肉和油豆腐。

已有人家放鞭炮了,这时天还是黑的。放鞭炮的人家在敬老爷。敬完老爷就该呷饭了。他们家抢了个第一。

我在梦中被爷和姆妈叫醒,赶紧穿衣。我的三个弟弟妹妹也被叫醒了。他们还说着梦话,不晓得发生了么里事情。娭毑也接过来了,晚上跟我们睡在一起。她在帮忙张罗着,说:“快穿衣,莫冻着。”爷和姆妈在我起床时大声说:“放帐了,放帐了。”这并不是说放蚊帐了,而是吉利话,今年我们家钱多得可以放债了。

年前大人已经千叮万嘱,细伢子不要乱讲话,尤其是不吉利的话。每户人家对过年说的话如临大敌。有时细伢子避免不了乱说话,有的人家就在火炉边贴上一张红纸,上面写着:“百无禁忌,万事如意;孩童之言,一概不计。”这是写给所有神灵看的,希望他们不要跟细伢子计较。

在一片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灯光迷离中醒来,人影晃动,个个忙而有序,脚步轻盈,像是醒在另一个世界。爷和姆妈变得特别温存、耐心,内心的喜悦都洋溢在他们的脸上。我看到红的蜡烛点燃了,长长鞭炮取出来了,木桌上摆了腊鲤鱼、大肉炖油豆腐,好多的碗筷。鱼和肉用大碗装得满满的,每坨肉足有二两重。

我们家去世的先人今天都要回来过年了。这么多碗筷就是为他们准备的。空气里每个地方似乎都有神灵,我闻得到他们的气息,感觉到房子里人满为患。我甚至看到了一张张面孔,他们都很高大,穿着灰色的宽大衣服,特别陌生。神灵今天都是亲人,可亲可爱,不会伤害我们。他们在外孤独,想家,难得团聚一次。我对他们笑,我晓得他们看得到。我走路比平时慢,怕冲撞了他们。

爷把一桌的菜摆到了地坪上,点燃了鞭炮,他在桌子后面三鞠躬,又跪到了地上,他代表我们全家祭拜祖宗,敬老爷。

鞭炮声声,紫烟袅袅,天空被刺破,发出隆隆的回响,宽阔的江面也传来了阵阵回音。

我穿好衣服,站在门口。天只是蒙蒙亮。朦胧的光线里,走来一个人,那么高,像是闲逛,我看清楚是潘德和。爷刚刚跪下地,他冲到桌前把蜡烛一把抓了,摔到了地上,又来掀桌子。爷反应飞快,忽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厉声问:“你做么里!!”

潘支书:“你搞封建迷信!”

爷:“你没有祖宗的呀!你是从树洞里钻出来的?!”

潘支书还要掀桌子,爷一声断喝:“你敢!”

潘支书:“好,等着开你的批斗会!”

爷怒目圆睁,尽管支书高出他许多,爷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潘德和悻悻然,听着后面又有鞭炮响,急忙赶去下一户人家了。

呷过饭,天大亮了。有人敲锣,吆喝村里人去吃忆苦餐。

人们走出房屋,阳光下,地坪上,都是喜气洋洋穿着新衣的人。新衣的颜色有蓝色、米色、黑色、灰色。衣料多是卡其布、涤纶、劳动布,只有几个人穿了哔叽呢上衣。式样都是干部装、中山装,炳烨做了一件列宁装的灯芯绒外套。妇女不穿花衣,穿花衣是沾染了资产阶级思想,无产阶级要以朴素为美。她们衣服的式样是夹衣,还有翻领、左右两个暗袋有袋盖的衣服。经济条件好些的穿了新添的卫生衣、尼龙袜。看不到穿补丁衣服的人了。穿新衣的人个个喜笑颜开,都是一副自信又光鲜的样子。

人群陆续往一处地方走。那里煮好了两大锅忆苦餐。吃忆苦餐目的是要大家不要忘记旧社会的苦日子,记得社会主义新社会的好。忆苦餐稀饭里加野菜荠菜、蚂蚁菜,水多米少,很难吃,要求积极进步的人,还在里面撒糠。这些是猪呷的东西。

我在阳光下铺开了桌椅,画起了松鹤延年的画,还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幅孙悟空的画也是煌靓的表哥送给她家的。我观摩了两次,天空的蓝与孙悟空衣服的黄,对比起来特别灿烂,颜色我喜欢,搭配我也很喜欢。

人们三三两两从我桌前经过,看一眼我,说笑着往前走。大家沉浸在幸福与喜悦中,喜气洋溢的人对么里都是不会太在意的。有人看到我的画,瞅一瞅,眼里并没有看进去。有人似乎看见了画,说“邦伢子画画呀”,他就像说“邦伢子呷茶呀”,并没么里区别。

我用线条先画轮廓,再涂色,几乎是平涂。只有松树干、金箍棒中间有一道高光,表示它们是圆柱形。看着笔下的松树、丹顶鹤慢慢出现,心里也被阳光照得透亮,温暖又亮堂。谁从我面前走过,我也不太在意。

大年赋予每个人一种权利。欠债的人,大年三十前债主可以上门催讨,可以说不客气的话,但大年一到,欠债的人从债主身边大摇大摆走过,债主也不得吭半句声。细伢子做了么里不能容忍的事情,大人不能打,甚至骂都是禁止的。家里的什物扫帚、农具都要休息,它们忌讳人去动。它们有自己的神灵。人们相互道贺,相互尊重,平等以待。春节就是一个人权的节日,享受人权的人从心里溢出的幸福最真实、最结实。

但这种权利地主是没有的。我远远地听到了吃忆苦餐的地方传来了几声锣响。我画着孙悟空的金箍棒时,孙茂钦从我的桌前经过,只有他穿着打补丁的黑衣,脑壳低得要掉下来似的。白纸糊的高帽就像一发炮弹刺向前方。高帽上竖着写了一行字:“打倒反动地主分子孙茂钦”。脖子上挂了一块牌,牌子是块木板,上面贴了白纸,纸上写着:“地主分子孙茂钦”。又用红笔在上面打了一个“×”。这可是枪毙人才用的。

他太低头了,挂在脖子上的牌子临空悬挂,左右晃荡,不时碰到他的膝盖。他的双手被麻绳反捆在背后,捆得并不紧。两个民兵跟在他的身后,还在笑着。节日的喜气让他们也不在意眼前的地主。整个村庄只有地主孙茂钦一家是没有喜气的人。

我看着他们渐渐走远。地坪里没人了,一地的阳光空空地照耀。我涂了一会儿颜色,丢下笔,想去看看热闹。那里已经传来了口号声。endprint

忆苦餐只有把地主押去群众才喊得起口号。既然旧社会广大贫下中农呷的都是猪狗食,肯定是地主阶级压迫剥削的结果,吃忆苦餐就是要吃出阶级仇恨。

连尔居出了个地主算是一件幸事,有的村吃忆苦餐、开斗争会找不到地主,还得向别的村借。没有地主,贫下中农对着贫下中农喊“打倒地主反动分子”的口号喊不出口。不忘过去苦,牢记阶级仇,没有地主仇恨没有了对象,这样的批斗会很难开。

潘支书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地主反动分子孙茂钦!”革命群众对着孙茂钦高举起右手,跟着高呼:“打倒地主反动分子孙茂钦!” 又喊:“不忘过去苦,牢记阶级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潘支书喊得激情满怀,群众却喊得死怏懒气。我赶到篮球场,看到孙茂钦对着人群弯着腰,像个雕塑。潘支书鼓不起群众的干劲,就猛喝一声:“把地主分子孙茂钦押下去!”一直低头站着的孙茂钦,听到这一句话,就晓得斗争会结束了,他非常熟练地转身离场。

孙茂钦走了,会议并没有散。潘支书站在一张长桌前发言,他说:“分场年前批评我们连尔居,阶级斗争抓得不紧,封建迷信思想严重!阶级斗争不抓不行,不抓会出大问题!我们不能翻身忘本,不能犯路线错误。我们不能‘卫星上天,红旗落地。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毛主席教导我们:‘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他洋洋洒洒,越说越精神。接着讲到今天早晨敬老爷,“这是封建迷信思想作怪,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到哪里去了?!有的人还要打人。祝谷清还收藏了鲤鱼鳞,今天还给那条大鲤鱼下跪!说着,他抓出一把鲤鱼鳞,那鳞片比他的长手板还大。世上哪有么里神灵,有么里鲤鱼精!我们无产阶级从不信牛鬼蛇神这一套!”

大家站着不再交头接耳了,会场少有的安静。“吴玉清,这个巫婆子,那天跑到一口子去了。谁叫她去的?祝炳丰!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啊!敌人开始拉拢我们,有的人心甘情愿站到反动派那一边,要与人民为敌……”

会场“轰”一下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尚健师大声说:“支书,鱼是不是反动派?”潘德和愣了一下,没理会又滔滔往下说。祝炳篁与人争论,声音越说越大,突然起了高腔:“敬老爷天经地义,哪个不敬哪个屋里遭天谴!”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没人听潘德和的话了。

潘支书的声音像爬坡的拖拉机吼了起来,边吼边挥动着手里的鱼鳞,他越说越激动,突然那巨大的鱼鳞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向着阳光下的蓝天飞舞,像一片片翅膀扇动着,颤抖着,越飞越高了……不晓得是潘支书用力过猛把它们摔了出去,还是恰好一股强风吹过,把它们带上了天空。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天空,强烈的阳光刺得人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人刺得流出了泪。接着“啊,啊,哎呀——”一片。刘三洲用他的湘潭话喊了一声:“鲤鱼精显灵啦——”人群“轰”,无数的嘴巴一齐发出了声音,议论声就如一锅沸水。

几只大鸟从天空飞过。一只老鹰在盘旋。高天上一片薄如冰的云走得很快,罡风劲吹。更高的天空蓝得发黑。

潘支书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惜天二爹在喊:“德和长子,散会啦。今天过年呢。”

还没等潘德和反应过来,人群就四处散了。

十五

初八上昼,天下了一会儿雪就停了,雪很快就融化了。今天分场召开生产队支部书记会议,汇报各队近来阶级斗争新动向。各队支书都踩着雪来了,一个个进门都裹进一股冷风。潘支书到得最早。他是想来得表扬的。

去年底潘支书挨了批评,他就想着春节抓一下封建迷信,再开个斗争会,想在分场树立一个榜样。

分场红砖围的一个大院,大门是敞开的。院内几栋坡屋顶的平房,红砖红瓦盖的,红砖的眠墙并不粉刷,走进院子,红色的房与绿色的树对比很是强烈。

会议室在办公楼西边,先到的人,人人卷了一支纸烟,把小会议室抽得云遮雾罩。分场党委王书记进来时,只有九队的支书还没到。他给每个人派了一支岳麓山香烟。大家点燃抽了半支,九队的支书就到了,会议正式开始。

王书记两句开场白后,先由各队汇报春节期间的情况,一队第一个发言。潘德和把连尔居大年三十开会的情况作了详细汇报。潘德和讲完后,王书记点评,他表扬了吃忆苦餐与斗地主相结合的做法,有现场,有针对性。但连尔居封建迷信思想不能不管,群众思想觉悟太低,要帮助他们提高觉悟,认清当前形势。

其他各队汇报吃忆苦餐的情况,敬老爷的事没人提。大湾杨的支书反映,吃忆苦餐时有人骂娘,说搞得大年三十都要呷苦,不吉利。王书记说:“你看,还是迷信。共产党就是不信这个邪!”

各队讲完了,王书记也点评完了,最后他讲话:“你们不要以为天下太平,从中央到地方,潜伏的阶级敌人有多少?我们七分场就有中央下放劳动改造的大右派分子,那个大身胚、喂猪的黄石安,你们晓得他是么里人?他是司法部的大领导!那个矮胖子杨浦,我们民兵每天监督他,他是个危险分子,混进革命队伍,当了中央领导的秘书!河夹塘干部学校还有个新华社的头头。这些人都是反动分子,大右派!”

大家交头接耳,农科所的支书对九队的支书说:“黄石安这个人按说来农场十几年了,何解就是不服从改造呢?架子这么大。农民到他养猪的粪氹担粪,他话都懒得跟人讲,装作不认得。一个右派分子还了不得呀!真正反了!”

王书记提高声调:“黄石安攻击社会主义法律,为坏人讲话,跟着苏修走!”

九队的支书是个胖子,插话说:“看不起我们农夫子,绑出去游他的行!”

王书记没搭理,继续说:“省里的右派分子更加多,农场推山咀的省直机关农场就来了109个!真正比《水浒传》里的还多出一个。有个人还是省委书记周小舟的秘书,你看有多危险。这个张式军我是见过的,坏人额头上没贴标签呢,很能迷惑人的。知识分子嘛,好的不多,这109个人里面,臭老九最多。省话剧团的什么团长,花鼓戏演员,作家、导演、教授,新湖南报下放的记者,不都是臭知识分子?!真正知识越多越反动!”他顿了顿,点上一支烟,接着说:“这些人呀就得让他们闻闻泥巴味,让他们晓得五谷杂粮,晓得泥腿杆子的辛苦,晓得现在是工人和农民的天下。”endprint

大家咧嘴笑,把烟圈往高处吐。王书记没笑,他把烟屁股丢到地上,用脚一拧。“中央和省里把右派下放到我们农场,是对我们极大的信任。也是提醒我们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啊!我们的身边就没有反动分子?地富反坏右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擦亮革命的眼睛啊。谁敢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他挥了挥拳头,喊了出来。

正月,连尔居好不热闹,村里一连放了八场电影。王书记为了提高连尔居人的思想觉悟,专门送电影来连尔居,放的是革命样板戏《龙江颂》、《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袭白虎团》、《红色娘子军》、《白毛女》。连尔居人早早就搬了椅子板凳去占地方。每晚放映,潘支书都要讲一番话。他背诵了很多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我也学习过,却背不下来,但我记住了潘支记常挂在嘴边的话: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

他背语录的时候,我就背课文:“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每次背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正如一轮喷薄的红日,冉冉东升。

我的课文没有他的语录多,背完了,我又唱歌:“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他于是停下来,要大家安静。因为除了我在唱歌,大人们都在交谈,孩子们在周围打闹。

稍稍安静,他冗长的讲话又开始了。于是,我们在放映机的射灯里用双手做各种动作,投在银幕上就变成了狗叫、螃蟹爬的剪影,大家开心地大笑。

毋家棚、大湾杨的人也赶来看电影,他们说分场对连尔居偏心。我们又得意地笑了。

正月天气好,农活不多,银木匠带着大家打篮球,又去纺织厂比赛。连尔居人晓得他们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就没有多少人跟去助威了。

有一次连尔居人打败了纺织厂,纺织厂球队不服,要求再打一场,结果还是输了。看球的人怏怏散去,为连尔居人喝彩的没有几个。那些看球的纺织女工,球赛结束的哨子一吹就走了,身上的香味远远地飘过来,连多看一眼他们都没有。

连尔居的后生崽走在路上心有不甘。前面走过一排女职工,她们披着围巾,走路风摆杨柳韵致十足。有人忍不住对祝国梁说:“国梁,你要是有本事去拍哪个妹子的肩,老子买一条岳麓山烟给你抽。”祝国梁打后卫,抢篮板球很厉害,他一直看着前面的妹子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说:“此话当真?”所有的人说:“咯还有假!”他便加快脚步往前走,等他真的去拍一个妹子的肩时,后面的人全都跑光了。

惜天二爹的收音机哑了,匣子里的女人、男人再也不露面了。惜天二爹丢魂了很长一段时间。

正月里他又神气起来了,他过年买了一块手表,这是连尔居第一块手表。拜年时,他总是夸张地说:“时间,啊时间,你们见过时间没?你看它就在我表上走呢!”他给人看戴在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还伸到二娭毑的耳朵边,说这个时间走路还有声音的。

连尔居的老班子没人说时间,他们说的是时辰。这时辰是由鸡的打鸣、太阳的升降来估算的。连尔居刚建的时候,炳丰负责打更,一更、二更、三更,他准时在村中马路边走边敲一个大竹筒,口里喊:“小心火烛啦——平安无事。”炳丰打更是看星星和月亮估算的。下雨天则不打。

惜天二爹天天说时间,时间这个词就慢慢在连尔居年轻人中流行起来了。组长鸡叫三遍后,开始喊人出早工。有时鸡叫得早,喊得也早,有时又喊得晚了,惜天二爹就提意见,说每天定下一个准确的出工时间。大家都说这样好。组长也表示同意。惜天二爹说早晨就定六点吧,中午十二点收工,晚上五点收工。组长嘿嘿一笑,说:“我又冇手表,只能尽量啦。”

从按时辰出工到按时间出工,对没手表的人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组长仍然是鸡叫三遍后起床,然后一家家喊大家去出工。有时,大家都到了地里,惜天二爹还没有出门,组长说他,他说:“谁叫你们这么早来的。我是北京时间六点整。”组长有气却无话可说。有时,惜天二爹一个人先到了地里。他批评大家起来晚了。大家只是笑笑。

时间一长,组长喊出工,大家先看惜天二爹有没有出门,有的人见他没出门,背了锄头又回去了。组长不得不每天先去惜天二爹家,问他时间到了没有,惜天二爹说到了,他才喊,说没到,他就只能等,一个人卷了纸烟在朦胧的光线里抽。

大家觉得惜天二爹想么里时候出工就么里时候出工,想么里时候收工就么里时候收工。他说几点钟就是几点钟,时间变成他家里的了。他自由自在,搞起了特殊化。大家心里都不平衡了。特别是组长,喊出工收工是他的权利,现在都得听惜天二爹的了!

大家私下里商量,还是按时辰来出工。惜天二爹坚决反对,他说:“人民政府都是按时上下班的,分场领导都是按北京时间工作,连尔居落后,跟不上形势。你们按时辰出工,当落后分子,我按时间出工,你们告到分场去我也不怕!”

小组决定按时辰出工。惜天二爹一个人按自己的时间出工。有时大家正干活的时候,组长还没喊收工,他一个人先走了。有的人心理又不平衡了,想跟着惜天二爹出工。瘸子国斌看着隔壁的惜天二爹出门晚他也跟着晚出门,看着他先收工,他也跟着他走。组长说他,他说:“人家是北京时间。你别为难我一个瘸子呀!”

组长一咬牙,干脆把出工收工的权利交给惜天二爹,由他来喊。其他小组看到他们收工,也自然跟着他们走。全村出工都变成看惜天二爹的了,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着时间。

这段日子是惜天二爹最风光最神气的日子。他晚上去二娭毑家里,去玉娥家里,都在谈时间。告诉大家时间不但分小时,还分分、秒,他解释分是么里秒是么里,秒就是一眨眼睛,分就是眨六十下眼睛。二娭毑眨着眼睛,惜天二爹看着表,一会儿说眨快了不准,一会儿说又慢了,满屋子的人就笑。惜天二爹说:“时间就是眨眼过去的。有文化的人都这么说。”endprint

连尔居人掌握时间的愿望终于忍耐不住了。首先是组长,他发现自己把喊出工收工的权力交出去后,他派工的权威也受到了挑战,大家更愿意听惜天二爹的,做事都找他商量。组长在亲戚家偷偷地凑钱,凑齐的那一天,他有重新获得解放的感觉。当上海牌手表戴到自己的手腕上,他不敢相信时间也可以由自己掌握!

农场突然补发给职工一笔钱,欢天喜地的日子里,大家谈论这笔钱怎么花好,好多的人选择了买手表。也有人选择买自行车。我家买了一个大衣柜。爷带着我推着板车,一路走到新市,在一户山里人家把三门的大衣柜搬上了车。爷买的是个旧衣柜。他需要留些钱作别的用场。这一次,我看到了红色的山,这些丘陵山区走进去了就像捉迷藏。

买了手表的人高兴一个月后就开始后悔了。国梁买手表是最积极的,也是最先后悔的。因为很多人掌握了时间,他再也找不到惜天二爹那样的权威感了。他们的生活其实并不需要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太阳就足够了。集体劳动,出工收工有组长来喊,不需要自己操心。他们戴着表就像戴手镯,都忘了要看时间。

十六

二娭毑家比以前更加热闹了。荻秋、大放、童霖、耀华、盛赞、吴灿佳都去二娭毑家里玩。他们拿了一本书来研究,书破烂得连封面都没有了,前面十几页线描的插图,一大半只剩下半边了。插图画的都是穿长裙长袖衣的古代人。这些线条柳条一样流畅飘逸,我捧着就放不下了。一种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画中的男女眉目传情,让我对线条产生了生理的反应。字是繁体的,我认得不多。他们没有谁有耐心看下去,就要我去看。

我读了一夜,似懂非懂。晓得那画中的女人里有林黛玉、薛宝钗、晴雯,男的有贾宝玉。世上还有“薛”和“贾”的姓?

我把书拿回二娭毑家,说看得人打瞌睡。

大家正在唱歌,没人理我书的事。先是荻秋唱《红星照我去战斗》,唱到一半大家纷纷加入,变成了合唱。接着盛赞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唱到高音部分时脸涨得通红。有人咯咯笑了起来,说“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大放吹笛子,他吹的是《映山红》。我们都屏息静听,颤抖的音符是从笛孔里一个个抖出来的。荻秋说:“要吹节奏呀!”他挥起双手来给他打拍子。

第二天,盛赞带来了一支更粗的笛子,他说是箫。他嘴对着箫的一端,鼓起腮帮吹,果然声音不一样,悠悠的,笛子如果是早晨,箫就是黄昏。

第三晚,荻秋拉起了二胡,他拉的是《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向前方》,春晖伴着二胡唱了起来。国梁不晓得是么里时候进来的,他也加入了合唱。

青华、建元和我来看热闹。傻子孙卫军也来了。他们不吹拉弹唱的时候就讲笑话,吹牛皮,打赌。童霖说他认识杨继美,他画宣传画在分场很有名。耀华说陈昆找他去玩。陈昆是七分场中学新来的老师,是个美男子,女孩子都暗恋他。大放说他跟王枚强很熟,王枚强是长沙知青,穿着时髦,晓得时事,晓得天文地理,男孩子都崇拜他。盛赞笑笑,说:“王枚强长期跟我嬲卵谈。”

有一次,荻秋说起《吕梁英雄传》,这本书他借给我看过。耀华跟着就谈《金光大道》,吴灿佳讲《艳阳天》,童霖说《欧阳海之歌》,盛赞学《侦察兵》里的侦察处长郭锐,拖着长腔说:“你们的炮是怎么保养的?”引得大家笑起来。饰演郭锐的电影演员王心刚很英俊,是我们心仪的偶像。我们都学他戴着白手套摸炮口的动作。

荻秋说话夹着“抽象”、“形象思维”这些新鲜的词语,我们都觉得他很高深,很有学问。耀华说话变了,他开始模仿纺织厂工人说话的腔调,让我们觉得自己说话很土气。

从此,每个人都不愿像连尔居人那样说话了,他们学城里人说话,学老师文绉绉地说话,个个斯文得不得了。那些粗痞话一夜之间从他们嘴巴里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也不分司令、军长、师长,这里没有中心人物。对这样的变化我感到很是新奇。

顾春芳笑得最开心。谁都像故意在冷落她,但谁心里都最在意她。这我能感觉得到,她实际是个中心人物。她是二娭毑的满女。二娭毑有春晖、春芳两个女儿,还有个满崽顾春景。

春芳大变样了。一头乌发拢起来,一团黑色火焰一样。她皮肤不是很白,是很浅的棕色。她喜欢穿紧身的衣服,紧身裤把屁股的形状都包出来了。她在的时候,男人们像喝了酒,个个争相表现。她笑一笑,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奖赏,大家都跟着她一起笑,唯恐笑晚了。她颦一下眉,大家便迅速安静下来,有人赶紧换话题。她若是走开了,就像一锅沸水突然抽走了柴火。

惜天二爹、缘山老倌、尚健师到二娭毑家来坐,一屋子年轻人又唱又闹,他们就坐不住了,唉声叹气地走了。他们去找炳篁嬲卵谈。

有天晚上我去找春景,只有春芳一个人在家。她在唱“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唱得两道浓眉上下飞扬。她一高兴,一把抓着我的手,把我拖到她的面前,要我跟她一起唱。我跟着她轻轻哼“来——来——来……”,她越唱越激动,把气吹到了我的脸颊、颈根,把乌发盖住了我的耳根,把她的手臂压到了我的背。她眼里的光是渗出来的,像草原上的晨露,打湿了我。她身体的气息四面八方包裹着我。“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我的身体“嘣——”的一声响,这是堤坝坍塌的响声,我的骨头垮掉了,酥软了,只觉得有一条大河在里面汹涌起来,往外冲撞……

我的嘴巴中了魔法,张不开翕不动石头一样。她唇上小小的茸毛,展开来是孟春季节远看成茵近却无的草地,是我第一次远行感受的春草,那气息弥漫着我深入着我。我的身体是一片大地啊!我陷入了狂想,身体里有好多神奇的事物,它们变得如此美妙!泛滥的河流在我身体各个部位冲刷,正在扬帆出港的不知是么里。她天使般圣洁,又魔鬼般失控。这力量摧毁我,把自己祭品一样献出。这力量让我无由地恐惧,全身颤抖……

春芳在唱:“等到千里冰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

她唱了几遍《草原之夜》,望着我,看到我在颤抖,问:“何事啦?”说话的声气瀑布一样挂在我的脸上。汗水在我的手心、额头、胸口渗出来了,那条隐秘的河流冲刷到了我身体的外面。我病了。endprint

二娭毑家里的东西在我眼里开始变样了:麻布的门帘、高高的座桶、发黄的木床一眨眼变得无比贵气,无比可爱,灯光也是世界上最温馨最亲切的橘黄……

二娭毑回来了,给我洒芝麻豆子茶。春景兴冲冲问我给他的松鹤延年的画画好了没有。我想起晚上是给他送画来的。画我一进门就放在桌子上,我早把它忘了。

春风吹拂的晚上,我身体进入迷失状态。春芳说的话,她的笑,她走路、劳动、颦眉、梳头、换鞋……这些动作都悄悄侵入了我的身体深处,我的身体就像可克达拉大草原,我闭上眼睛就能从自己的身体里面找到它们。我跟它们在一起,像大地跟自己的河流在一起,我不晓得大地是否思念自己的河流,我却思念身体里的它们。

我也买来一支竹笛,学着吹。从放学一直吹到天色昏暗,我吹得脑袋发晕,姆妈听烦了,跟我说:“天天吹,人的精气会吹散的。”听了她的话,我真的感到疲倦了。两个月后我虽然能吹几首歌,听起来却不怎么优美。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吹给春芳听。

荻秋、大放、童霖、耀华、盛赞个个买了回力牌白球鞋,他们是为打篮球买的。他们同时穿上打了白粉的球鞋,十分的醒目。二娭毑说:“来了一群白鹭。”

青华、云祺、建元和我也闹着要买。我第一次那么在意穿着,被渴望折磨了两个月后,我们也成了二娭毑的白鹭。听着她说“长腿白鹭”来了,心里比呷了甘蔗还甜。我爱惜它就像白鹭爱惜自己的羽毛,生怕弄脏了,走路走得小心翼翼,每次白粉打得跟积雪一样。

我的个头越长越高,要干的农活也越来越多了。二娭毑家与我家是相邻的两栋房,两家同在一个生产组,我与春芳经常一起出工。我不再躲避劳动了,上学就盼着放假。一放假我们都要参加劳动。我们一起薅禾草、埋甘蔗、松土、插秧、割禾……她出工时也爱穿紧身衣服,手上戴一对长袖套,太阳不大时,头上系一块花手帕,太阳大了才戴草帽。

我喜欢看她唇上汗涔涔的茸毛,喜欢听她柔软的说话声,喜欢看她笑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所有农活里女人干得最漂亮的是插秧,弯腰点头的节奏就像舞蹈。

谷雨一来,开始插早稻。水田里茫茫一片白,映照的全是灰白的天光。春芳身子蜻蜓点水,左一排插过去,右一排插过来,双脚后退着,高高撅起的臀,露出迷人的曲线。她的后面一片泥水黄,前面一行行秧苗绿。

插早稻是一年雨水最多的时节。春雨连绵不绝。棕编的蓑衣,胶布、塑料的雨衣,箬叶与棕竹的斗笠,全裹到了人身上。斗笠往头上一扣,一股混合着桐油、汗味的暖和气息直往脸上扑。外面的雨水隔着棕毛、箬叶、胶布、塑料打得叭叭响,哗啦啦地流。常常天都下黑了,所有的雨水都来围攻,雷电充当急先锋,逞着淫威。雨水那么浩瀚,身体那么小,像钉子一样仍然钉在水田中插秧。从此,春天的气味变成了胶布的气味、棕毛和箬叶的气味。

春雨里,绿色的秧苗插遍了一丘又一丘仿佛没有边际的水田。泡得发白的小腿,麻木得不是自己的了,被蚂蟥咬出了血也没有了知觉。

插田累在腰,女人腰身柔软远在男人之上。男人哪怕半大男人,腰都不行,插了一会儿,腰仿佛要断了。半天插下来,我不得不频频站直身子。春芳有时与我并肩插,我忍着剧烈的腰痛,想跟上她,痛得我龇牙咧嘴。我的手脚也没春芳那么麻利,很快我就落到了后面。

刘三洲挑秧、抛秧。秧是一把把扎好的,大小刚好一手抓一把。抛秧的技术一是秧要抛得均匀,插秧的没秧了顺手就能找到一把,但也不能多,不能让插秧的把多余的秧抛开,这会影响工效;二是抛秧不能把泥水溅到人身上。刘三洲见了女人故意老远就把秧抛过去,堂客们衣服灒了泥水,就骂他“砍脑壳咯”。他笑得脸上的疤挤成了一堆。

他对春芳好,春芳后面没秧了,他走近了才抛,轻轻滑过去。有一次,他走近春芳,喊一声:“蚂蟥啊!”春芳跳了起来,往上扯裤腿,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伸过来伸过去,细细地看。问刘三洲在哪里。刘三洲指指这指指那,两条玉腿左右看了几遍,看得他“嘿嘿”直笑。边上的妇女晓得他在使坏,抓起一把秧就往他身上砸过去。他一路跑一路躲,“嘿嘿嘿”笑得更欢了。

立夏的习俗是呷鸭蛋。民谚立夏呷鸭蛋,卵石也踩得烂。我们手拿煮熟的滚烫的鸭蛋,一边呵气一边剥壳的时候,秧苗就全部插完了。水稻讲节气,立夏前早稻必须插下去,晚稻则在立秋前插完。

插完早稻,要给甘蔗地除草松土了。天气开始变得炎热。甘蔗是在我们搬新家后引进来的,用来榨糖。蔗种冬季里埋到地下,在暖土里悄悄发芽,开春后,男人用锄头扒开甘蔗上面的泥,绿色的蔗叶被捂成了黄褐色,他们一抱抱把它从坑里抛到地上。女人把甘蔗叶剐下来,砍成一节一节。男人用牛犁出一条条浅沟,甘蔗一节节相连,女人把它埋进沟里。埋甘蔗芽要朝上,最初不懂得这样做,种下去的甘蔗没有长出来。

立夏时节甘蔗苗长到了及膝的高度,垄上杂草也疯长起来了。锄草的人跟插秧一样一字排开,有的锄得快,走向前了。但锄草不像插秧无法作假,锄草慢的锄马虎一下也跟得上队伍。锄草是个体力活,虽然累的还是腰,但需要力气。这项劳动男人比女人要强。女人锄一会儿腰就痛了。我总是千方百计靠近春芳,她累了,一手扶锄,一手扶腰,身子弯曲,浓眉微颦。我锄到她身边,看到她嘴上渗出了一粒粒汗珠。我赶紧锄向前,偷偷把她挨我这边的草一起铲了。

一个红色的四方木盒子出现在我家里,收工时我发现它挂到了大门后的墙上。我莫名地兴奋,搬了凳子去摸它。姆妈说是分场派人来装的。炳滔爸家还在安装,我们都跑去看。炳滔爸说:“这是做么里咯?养蜜蜂呀?”

尚健师就笑:“没见过蜂箱?傻啊,放毛主席像章的。”

缘山老倌说:“关人的呢。”所有人都笑。要缘山老倌爬进去试试。缘山老倌也笑,“不信呀,你们懂个屁。”他晓得这是广播,里面如果没有人怎么广播!

广播响起来的这一天,大家都感到惊讶,真的有人钻到里面讲话了。二娭毑想不通,这么多盒子,里面都是一个人在讲话,他跑来跑去跑不赢啊。又冇看到他跑出来。她总是摇脑壳,摇了又摇,一天摇下来,脖子都摇痛了。endprint

有一天,分场的王书记也到了盒子里面。这种事非同小可,我们都觉得王书记了不起,想晓得他有么里法术。于是都来问潘支书,潘支书晓得分场有个广播站,何解王书记可以在盒子里讲话,他也很惊奇。当天他就去了分场,当面找王书记问清楚,也顺便看看书记有么里变化没有。

晚上,潘支书家从没这么热闹过,连尔居人听他讲法术。他解释了半天,说是电流把声音从铁丝传过来的。所有人都不信,尚健师当场拿了铁丝来传声音,一根铁丝从房子里牵到地坪,尚健师在里面对着铁丝讲话,屋外的人么里也听不到。

锄甘蔗草的时节,浩荡的东南风开始劲吹。

上学路上,我常常碰见一个戴着耳机拿着收音机的人,他走路头偏向一边,不管抬头也好低头也好他从不看人,对所有遇到的人他都视而不见。他从来没有笑过。走路也没有停过。除了有两次他鞋带松了,他弯腰去绑鞋带,站起来顺便用帽子扇扇风,他走得出汗了。路上的人只有他走路像个运转的机器,一上一下,均匀的节奏从不改变。每次我都目送他走远,对他充满了好奇和敬畏。

他住在七分场,每次都从连尔居边上走过,去糖厂上班。糖厂建在离职工医院不远的地方。高高的烟筒在连尔居也看得清清楚楚。听人说,糖厂就是他设计的,他是个工程师,划右派下放到了农场。

不说话的人除了工程师、地主孙茂钦,又多了一个,他是突然来连尔居的。潘支书那天上昼把他领进了村。

潘支书带着他直接走进了尚健师的家。他进了尚健师的家,不说话,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也不看人,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他是个小青年,打着赤脚。尚健师的堂客惠英给他收拾好一张床,大白天他走过去倒头就睡了下去。

吃中饭的时候,惠英叫他呷饭,他不应。

我们同一栋房的人都来看他,他也不理。身子弯曲成一个虾子,动也不动。几个堂客劝他呷点东西,好说歹说,最后他身子偏过去,把背对着大家。

女人们摇头、叹息。尚健师从屋里出来,绷着脸。

晚上,尚健师来我家里坐,跟我爷娘嬲卵谈,我们晓得了这个人叫吴小潞,毋家棚人,他收听敌台美国之音被抓了起来。事情是毋家棚人揭发出来的。收听敌台是要判刑的。分场王书记把他安排到一队来劳动改造。潘支书又把他安排到了尚健师的家。何解到连尔居来,安排在尚健师家里,尚健师摇头,他也不晓得。

我感觉到的那个人将来也会走进连尔居,他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也许他一生都走不到连尔居,但他进村将是一件大事,影响我们家的命运。这个人遥远得经常在娭毑的梦里走来走去,他有时走出娭毑的梦,走到了她的嘴巴边,我听到娭毑喊他的名字。他就要变成一个现实里的人了。但我早晨一醒来就忘了这个名字,甚至也搞不清是我在做梦,还是我梦到了娭毑在做梦。我问娭毑,她说她冇做梦。这仿佛是前世今生的事情,是岁月把人过旧了吧。

这个吴小潞太年轻了,没有经历么里世事。他与那些挑担进村,磨刀戗剪子的,收鸡毛鸭毛的,买糖粒子、冰糖、针线的,耍猴把戏的,都是些与连尔居擦身而过的人。

第二天午休,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大家往尚健师家里跑。惠英颤抖着声音喊:“伢子,快醒来呀!莫做傻事啊!你爷娘晓得了几多伤心!”我跑进屋里,看到吴小潞直挺挺躺在床上,他细小的脸上眼睛紧闭,无声无息。颈上有一道红色的勒痕。

吴小潞中午用一根布带子在颈上打了一个死结,想了断自己的生命。惠英及时发现了,用剪刀剪断了布带。堂客们说:“真的可怜,真的可怜。”有的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落下了眼泪。

惠英一直在呼唤着他。

吴小潞的身子微微抽动了一下,脸上慢慢转了血色,惠英用右手指挨着他的鼻孔,那里有了气息。她高兴得哭了:“伢子,伢子啊——”

经过一次死而复活,吴小潞的眼睛开始看人了,两滴眼泪从眼角滚了下来。惠英的脸上现了笑容,她劝他呷点东西。她给他水喝,他张口喝下去了。惠英高兴地去厨房打了两个荷包蛋喂给他呷。

吴小潞吃下荷包蛋后有了一点力气,他要坐起来。惠英、尚健师忙扶他起来。尚健师说:“后生伢子,听了敌台就听了,又冇杀人放火,不丑!你安心住在我屋里,就当是你自己的家,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吴小潞哭了,伤心欲绝地哭,号啕地哭,泪水横流,把床单都湿透了。

两天后,他就跟大家下地干活了。

十七

薅过三次禾草,早稻长到人的大腿那么高了,眼看就要进入抽穗、扬花、灌浆的阶段了。我与刘三洲分配去给禾打药。早稻生虫了。打农药是一件危险的事,我们打的是剧毒农药1059、1056,还有敌敌畏、甲安磷,这种药入口封喉。还要打“六六六”粉,打“六六六”粉用的是电动喷雾器,鼓风筒喷得稻田上烟雾滚滚。

刘三洲是外来人口,安排他干农活他不敢打折扣。爷当了组长,他为了表示自己不搞以权谋私,把我也安排去打药。他把我交付给刘三洲时,连如何防止中毒的话一句也没有交代。

稻田绿油油一片,绿得要蹿起来了。旱地种了一片棉花,棉花长得齐人腰高,它的绿鲜嫩、响亮。在越来越猛烈的阳光下稻谷正欲抽穗,棉花正在结果,小小青果在一片片棉叶下摇摆着——夏季的风从田野一阵一阵扫过。风的大小与强度都能从稻田、棉田和甘蔗翻飞的叶子上看得清楚。起伏的稻浪和摇摆的棉花,风过处,绿色变成了浅白色。风把叶子吹得翻转,叶的背面颜色浅淡得多。深绿与浅绿一片片交织,一股股一团团的风因此显形。它们大小形状、强弱快慢都不同。

碧绿的田野,翻动的绿色就是我对于夏天的感受。风带着植物的芬芳、土地的气息不分白天黑夜在大地上吹,哗哗的响声,像植物的歌唱,像阳光的流泻。

但绿色深处,虫子也在长,它们疯狂地繁殖。

一只只硕大的禾鸡在稻田里笨拙地飞,藏在稻禾深处,独自“懂、懂、懂”地叫,像在抽打一个灌满了水的皮囊。它们的声音让人听着孤独。

刘三洲教我如何使用喷雾器,一桶水配多少药。我们从水沟里取水,他把药倒进我的喷雾器,旋紧。又把喷雾器抱起来,让我背靠过来,像背背包一样两根带子背上双肩。他背上后,给我示范,左手上下摇动一个长铁柄,给喷雾器药桶加压,右手扭开开关,拿着一根长长的花洒在禾苗上扫过来扫过去,乳白色的农药均匀地喷洒着,落到稻叶上,有的流成水珠,滚下叶梢。我们顺着风向走。endprint

一天的活大概半天就能干完,比起锄草来要轻松。我们打一会儿药就坐下休息。我听到一声女人的叹息,像轻轻呵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没有发现人影,却有小小紫色的影子一闪,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刘三洲也听到了。他说这里有忘魂草。他要我走路莫踩草地。但我已经踩了半天了!那时田野那么安静,草叶的晃动声我们都能听见。

我们起身去找,闪过紫影的地方么里也没发现。要不是我们俩同时看到,我准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刘三洲笑着说:“踩到了也不要紧,只是不要像茂仁,把自己做梦跟雯霞上床当成真的。还去找人家雯霞,说人家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害得雯霞哭着喊着要上吊,真是丢人现眼。”

我听说过雯霞上吊的事,她是个年轻寡妇,想不到与忘魂草有关。踩了忘魂草的人分不清真假,有人踩了没几天就把脑子里想的当成真事。大多数人到老了才发作。

刘三洲很健谈,他对我的皮肤特别在意,不停地夸奖:“好细嫩啊,长得真白净!连尔居最标致的就是你。”我不说话。他拿起我的手左看右看,“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收工的时候,他把肥皂给我,我们在水沟里洗手,他说:“多洗两遍,洗干净呢。”

有的稻田要打“六六六”粉,打粉剂要戴口罩,吹风筒直接从一根粗管里把粉吹出去。稻田里尘土飞扬,人身上也落了一层。打“六六六”粉技术要求高一些,由成年人来打。我站得远远地。

第三天,打完药我们洗了手,我去小便,他也跟我站在一起,对着水沟拉尿。“你的包皮长了。”他说,眼睛看着我的下身。

我脸红了,问:“好还是不好呀?”

“问题大呢。”

“何事办呢?”

“我看看。”他的手就摸上来了,翻来翻去,它一下就勃了起来。他把皮翻过来,又轻轻摸。“这样就会好。你看我的。”

我看他的像根竖起的柴棍,丑陋无比。他抓起我的手,放在那上面,要我抓住。我不情愿。他自己手淫起来。

我觉得恶心。

打完药我不再跟他小便了。他跟我谈连尔居哪个妹子最漂亮。说春晖屁股大,翘得高高的,好看。说茂崧的女儿冬梅细嫩,脸长得好,身段也高。说雯霞奶子大,走起路来一闪一闪,晃眼!弹匠茂仁最喜欢了,像他弹棉花一样,又白又蓬松。说媛媛是条小母牛,有股骚劲。说煌靓是个骚货。说燕姝眼睛勾魂,长大准是个狐狸精。问我:“你看上谁?”我摇头。但我下面却起来了,打起了帐篷。

“你看上谁包在我身上。”他嘿嘿笑着,又来摸我。

第二天,我们休息的时候,他说:“你喜欢春芳吧?”

我心猛跳,像触了电。我不晓得他何解知道的。

“我看出来了。嘻嘻……我给你做媒,包在我身上。”

我看了看他,他说这话神情很认真。我轻轻点头。

“好哩,女大三抱金砖!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脑壳已经晕了,问:“么里事?”

他四下里看看,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只有禾鸡在“懂、懂、懂”地叫。“你把裤子脱了。”我犹豫着脱下裤子。他一把从后面抱住我,那根丑陋的东西塞到了我的股沟中,我又痛又恶心,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他。他自己“嗬嗬嗬嗬”到一边手淫去了。

“你想不想跟她谈恋爱?我帮你的忙,我这点忙你也不愿帮?”我终于妥协了一次。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觉得很脏,回去洗了又洗。

感觉挨过了非常漫长的时间,他跟我说,他跟春芳说了。他说春芳很高兴。看到我脸红了,我的冲动无法掩饰,他接着说,你得向她有些表示才行呀。

我问:“送么里好?”

“先送条手帕吧。”

“我没钱何事送?”

“你家里有鸡蛋,拿六个鸡蛋,我给你去换钱。”

我一溜烟跑回家,看看家里有多少鸡蛋。姆妈把鸡蛋放在米桶里,我一看才九个,偷偷地先拿了一个。过几天鸡蛋多了,我又拿走一个。见到刘三洲,他问:“你何事还没拿来?要有诚意。”我说:“快了。”

我偷到了第六个,我一起藏在口袋里偷偷送给了他。

第二天我就问他:“送了没有?”

“莫急嘛。”

又过了几天,我再问,他说:“送了。你没看到她系了一条新手帕吗?”

我心里像洞窖被凿开了一扇窗,有一股阳光和风灌了进来,有无数的蜂蜜灌了进来。从这天开始,见不到春芳我就像丢了魂一样。听到她说话我心就狂跳。无论她跟谁说话,我都觉得她是说给我听的。去二娭毑家的冲动压都压不住,心里暖洋洋的感觉压都压不住。

夏至到小暑吹的都是东南风,天气有些喜怒无常,突然一场雨,雷鸣电闪,大雨一过,又是阳光普照。这样的气候大暑后更加常见。东南风一吹,灌浆的稻穗在热风中变得越来越结实、饱满了。热风吹过江面,从我家前门进后门出。稻草泥砖屋里的穿堂风湿润、阴凉,吹得人像个活神仙。

这段时期没多少农活可干。星期天早晨,我躺在地坪竹床上,看着太阳升到半空,房子的阴影一点点退缩,一直退到走廊。竹床也搬了几次,一直搬到了走廊上。阳光开始把江面照得银光闪闪,把樟树、苦楝树的叶片照得银光闪闪,把连尔居稻草盖的屋顶照得银光闪闪,吹过的风也在闪耀着银光……世界那么晃眼,存在在虚幻的光里。这是夏天我喜欢看到的景象。

在走廊的阴影里,我呼吸着田野上四处飘散的植物的芬芳,我一会儿闻到了西边荷塘里荷花与荷叶微微苦涩的香。一会儿闻到了江面的水香,闻到了一条鱼的腥气。一会儿闻到野篱蒿浓烈的香,这香是阳光晒出来的,我想象得到太阳底下它低头萎靡的样子。水稻的香是如长风一样悠长的,清香把稻田的辽阔也带到了眼前。

风不晓得从哪里来,它们一股一股成群结伙,有的性情热烈,有的柔和,有的是长风浩荡,有的短促如一声叹息,它们在大地上行走,都带着自己的气味,带着它们故乡最原始的气息。这些充满了辛劳与汗水的田野,现在是这么寂静。长风里不见人影。村庄也这么宁静,只闻蝉鸣,如浪一样地起伏着。endprint

我每天都要想一想春芳,有时想到了她包紧的屁股,有时想到她嘴唇的茸毛,想到她的笑声,在我脑子里这一切都那么真切。她从房子里出来,有时是上茅厕,有时是去江里洗衣,有时是去别人家,我在走廊远远地望着,有几次躲到隐蔽的地方,让身体无法克制的冲动得到释放。我也开始手淫了。

传来卖冰棒的叫卖声。冰棒刚出现在连尔居让人兴奋了一个夏季,酷暑里看到冰,谁都不敢相信。“娘卖×咯,伊是么里崽啦!”上了年纪的人几乎都这么骂,这是他们对一件事情表示强烈的感叹。话里有极大的不信任因而有极大的兴奋。二娭毑就骂:“短命鬼哩,哄老人家做么里!”

一次,大放买了一支给她呷,她说:“这么烫嘴巴,还说是冰!”大家就笑。青华急了:“明明是冻的,还说是热的!”二娭毑怕烫,把它放在铁瓷缸里凉一凉,冰棒开始融化,铁瓷缸外面结了一层水珠。二娭毑说:“还说不是热的,瓷缸都冒热气、出汗了。”一群被二娭毑叫作白鹭的年轻人哭笑不得。春芳出来跟娘说:“你老人家喝口冰水,看看是冷咯还是热咯。”二娭毑喝一口融了的冰水,说:“伊是冷咯。放凉了。”

卖冰棒的来了,我要姆妈买了一支。冰带甜,甜味就甜得丝丝入骨,好像火一样,全身都被甜烫着。这种味道可与辣椒相比。我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突然“哐——哐——”巨大的声音响起,阳光都弯曲了一下。太阳下,走来了一支队伍,飘起了一股烟尘。夏季的泥土路晒得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人走过踏得尘土飞扬。我跳了起来,向队伍迎了上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罕见的高大个头的男人,胸前挂了一块牌,上面写着:“大右派分子黄石安”。没有戴高帽。走在他边上的人都不是连尔居的。有人把一面铜锣“哐——哐——”又敲了几下,有人右手一举,带头喊起了口号。潘支书早就迎出了村,跟着分场的王书记奋臂高呼。

高个子也不低头,眼睛还四处看。他的白色衬衣银光闪闪的。大个子五官和神态与我们太不一样了。宽广的前额,一双八字眉,眉梢高翘,像一股轻烟向着太阳穴上方飞去。双耳高耸,倒向后面。大蒜头鼻子下,人中又长又宽,特别是头发像毛主席一样向后倒伏。我感觉这个人来得很远很远,但他不是我感觉中的那个人。

走到连尔居房屋中间的马路上,口号喊得更响了,有的人声音都喊嘶哑了。我看到金明、青华、卫军加入了喊口号的队伍。一群细伢子跟着跑,一边追打,一边笑闹。陡然而来的热闹,让人有些兴奋。连尔居人都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热闹,住前排房的站在后门,住在后排房的站在前门,好奇的人到了长廊上。

游行到篮球场,队伍停了下来,接连不断地喊了一阵口号。连尔居人从口号里慢慢明白这个人是北京的大官、大右派。有人晓得他在分场养猪,接受劳动改造。老人不免连连感叹:“作孽啊,咯暑天!”“落难了。几可怜!”

缘山老倌咕噜着:“我看这个人不像个坏人。中国这么大,毛主席不一定么里事都晓得。说不定有人打着他老人家的牌子整人、搞事。”

尚健师说:“当官的还不如我们当农民的。唉——”他一声长叹。

喊完口号,把大身胚的人绑在篮球架上,潘支书带着大家去吃中饭。连尔居跟着游行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争论他在北京官有多大,见没见过毛主席。太阳越来越猛烈,一个个顶不住就走了。

细伢子围着他,摸摸他的牌子,扯扯他的长衣长裤。长裤上沾了一层灰。长裤一扯,尘土像金粉一样在阳光下飞舞。细伢子有的光着身子,有的穿了一条短裤,看到大热天他还穿一双鞋子,鞋子是他们没有见过的皮鞋,感到好奇。村里人夏天都是打赤脚的。“他不热呗?”“出汗了呢!”大个头对他们笑笑。他的笑让细伢子害怕。有人喊:“他是坏蛋!”有两个男孩捡了地上的石子泥块砸他。

路上有大人喝住了砸石子的细伢子。远远地各家在喊自己崽的乳名,要吃午饭了。听到喊声,细伢子渐渐散去。

篮球场空空的只有大个子了。

炳滔爸家在篮球场边上,后门正对着球架。她的堂客腊梅看着大个子绑在篮球架上,被太阳晒得全身汗透了,转身就进厨房里烧茶去了。口里念着:“作孽啊!作孽啊!”她泡好一瓦罐芝麻豆子茶,端到了黄石安面前。

大个子看到她手上端着瓦罐朝自己走来,眼里露出了渴望的光。腊梅从瓦罐把茶洒进茶碗,举起来端给他呷。黄石安太高了,他弯下腰腊梅才够得到。她洒一碗他呷一碗,滚热的茶他也不怕烫。腊梅看到他宽宽的额头晒得冒出了油,像要冒烟了。蝉声在树上叫,大个子吞咽的声音“咕咚、咕咚”比蝉声响。腊梅说:“慢点,慢点,我再去泡。” 一罐茶很快全喝光了。

炳滔爸看着这两个人,他想起了临刑前给犯人送行的情景。那是刚解放时候见过的。“好好的人,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做么里哟!”

腊梅回来又倒上一罐茶,拿了一顶草帽,又走到太阳底下去了。

黄石安太高,她给他戴草帽时够不着,他用力往下弯腰,弯得篮球架都在晃动。腊梅踮起脚尖给他扣上去了。大个子感激地看着她,眼里溢出了泪花:“谢谢您!谢谢您!”他的话打乡气,腊梅听不懂,但她晓得他的意思。口里喃喃说着:“这是作孽啊!不晓得犯了么里罪。又冇杀人放火!”

黄石安问她名字,她没听明白,以为他要呷饭,“莫急呵,我去做饭,做好了你呷。”

十八

晚上,我们在江边地坪上乘凉,大家议论起白天的事,猜测着黄石安的身世。有消息灵通的人说他是延安时期的干部,还有人说他是特务。缘山老倌听了很生气,说:“你们骚起嘴巴乱讲!我看他是个正派人。”尚健师附和:“大暑天咯样斗人,冇得天良。”

月光如泻,月轮飞升,万里无云,大地明亮,看得清地上草的影子。晚上这么静谧,有人咳嗽一声也传得很远。风都轻悄悄地吹。白天的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吹得房门砰砰响,吹得东西掉到地上“哐隆”一声发出巨响,吹得草帽在地上翻滚……夜色里它像女人飘荡的发丝,像远处的一声叹息。

白昼沉默的鱼虫夜里开始吟唱,竭力向夜色一样深广的静谧发出声音,它们声音凶狠却弱小如同小草。endprint

我口渴了,去房里找水喝。走过明晃晃的地坪,走进黑咕隆咚的屋檐,推开房门,拉亮电灯,突然,房里出现了一只鸟。“啊——”一声,我差点把它当成鬼魂了。

鸟在灯光下发光,雪似的,像是它身上的光把房子照亮了。暗影中的墙把她衬得银光闪闪、冰清玉洁。沿着它身体边缘的一圈逆光,绒光放射,隐隐泛蓝。这光芒圣洁、纯净,有如圣灵之光。它是一个精灵?带着遥远地方的神秘气息。

房子里弥漫陌生的圣灵之气。我眼里只有鸟身上的光。房里的家什隐在暗影里,依稀可辨的轮廓全在我的视线之外。

鸟站在茶柜上,我们都陷进了片刻的岑静中。它突然哀鸣,用全身的气力叫唤起来,无助、绝望和恐惧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不假思索地向它靠过去。它有仙鹤一样的腿;黑色的喙,又尖又长;一双句号一样圆的眼睛,正望着我……我在它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它圆眼里射出的光愈来愈犹疑、惊慌,又分明有一种企求。

夜变蓝了。鸟化作了一道银光。绝世的纯净和惊艳,异样而不凡的气息,仿佛我们与世隔绝了。我走进了一条时光隧道。

她在我靠近的瞬间飞了起来,扇动着长长的双翅。她不肯相信人。木门木窗都是敞开的,她可以飞走但她却不走,从茶柜飞到木桌上,又飞到脸盆架上。惶恐的叫声一直没有停止。

我站住了,好让她习惯并熟悉我。

她朝着我叫,企求越来越明显。

我又轻轻地向她靠近。

到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睛凝视着我,泛出点点泪光。我伸出双手,她丝纹没动,我把她轻轻捧了起来。

白鸟柔软的身体一下就靠伏在我的掌心,她完全放松了。这是毫无保留全身心的托付与信任。我心里一颤。我朦朦胧胧想,她在等我吗?冰凉的体温让我记起什么。她来得这么蹊跷,我感受到了一种遥远又神秘的命运。

她求救一样向我哀鸣,圆圆的眼睛与我对视,却蓄满了哀伤。泪已流干。她呼叫着,胸部剧烈起伏着,在我手掌中像只抽动的风箱。这是生命的哀痛和呼喊,遥远的灵魂似乎正在被唤醒,我身体深处针扎似的疼痛……

她的叫声渐渐地小了、嘶哑了。我发现了她长喙上的鲜血,伴着急切的声音,从口中往外涌。一会儿她开始呕吐,吐出和血的虫子、胃液。我看地面,东一堆西一滴,都是鸟先前吐的。她受了内伤?是稻田里的农药?还是有人攻击她了?我不理解,在我进门之前,她忍受了这么巨大的疼痛,何解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鸟要求我做么里?

我突然间陷入了冥想:你要我明白你的生命马上要离去吗?你不晓得自己会去哪里?你害怕了?……你想让我知道你的痛苦你的死亡?……这是一个约定吗?你今天要在这里等我……

空洞又黑暗的房子里你凄厉地喊着,让我心惊肉跳。从来没有一种声音这么凄凉,你是在恳求我的帮助……

我张了张嘴,合上嘴巴我闭得更紧了。我的声音发不出来。我晓得我的声音你无法听懂!像我无法听懂你的声音。我们人鸟隔绝。

我的眼泪突然一涌而出。

“呀——呀——”这是危险在一步步逼近的信号。是人与鸟的生死别离,为什么要把这样悲惨的生死离别留给我呢?你曾经在我的身边飞翔、欢鸣过吧,而我却不曾留意于你一眼。今天,我们彼此有了超越语言的感情领悟,但你却要走了……

我想到你在天地间飞翔、憩息的时候,双翅轻轻一拍,白色闪电一样划过江河。这也是你的家园啊。但这个晚上,家园不再,家园充满着恐惧。

……

外面乘凉的人听到房里的声音,从地坪过来了,一个个进了屋,对这只鸟的行为感到惊讶。一群人围着她,刚才只有鸟说话的声音现在变成了人说话的声音,嘈嘈杂杂。

鸟刚稳定的情绪,现在又惶恐起来了。她头不停地转动着,她没身处过这样的环境,眼睛里的敌意渐渐浓烈,凄厉的鸣叫一声高过一声。有人伸手去摸,说是白鹭,她对伸过来的手还以尖利的喙。任何一双手靠近她都凶狠地啄。她只信任我。我们仿佛只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亲人。

我捧着她、抚摸她,期望她镇定下来。人在说,鸟也在说,我看到他们说的话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不是彼此沟通,不是交流。他们都没有渴望对方听懂的愿望了。人在相互询问;鸟只在向着夜空孤独无助地宣泄着她的疼痛和恐慌。

我问何事救它,一房子人都不晓得何事办。有人在笑。有人说杀了吃掉。我紧紧抓着鸟,冲出了房子,朝江边走去。我不想她落到别人的手上。

月光不晓得么里时候黯淡的,江岸变得黝黑。鸟双爪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全身发抖,直扎得我疼痛难忍,她知道我要抛弃她了。我果断地把她往岸下抛了出去。想不到鸟没有张开翅膀,她那么决绝,像一团棉花一样,轻轻滑落。在离开我手掌的那一刻,她就没有生存的欲望了。

落入黑暗后,半点声息也没有,死寂一般,我像抛出了一个空无一物的东西,刚才的一幕像是一个梦境,仿佛她就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灵物。

细碎的江涛声若低飞的萤火虫,时隐时现。我想喊她,但我的嘴巴仍是往紧里闭。在鸟的面前,我变得不会说话了。第一次我晓得我说的话没有用,一丝一毫的用处也没有。我曾对着我养大的黑狗说了一个月的话,它慢慢懂得了我。我叫它帮我拿书包、搜田鼠、找爷的去向……它都懂。炳丰长期对着牛说话,牛也慢慢懂得了他的意思。我该怎样向鸟说、向虫说、向鱼说呢?

朦胧的月光下虫鱼还在喧哗地说着话,我认真谛听起来。它们说出了这个世界什么样的秘密?夜的世界,有很多话正在热烈地谈论着……它们在议论刚才的一幕吗?我想,如果我听懂了鸟的话,我就晓得她要我做么里了。我们能说话,我就会带她去医院,我们朝朝夕夕不会分开了。她是一只鸟,我能做到的只是把她抛下,不让其他人去伤害她。也许,她现在正在独自死去。人心原来是最狠的。

今天是多么奇怪的一天,一个人如天外降临,他做了比地主孙茂钦还要可怜的人。一只鸟躲到我家里,找我求救,渴望我听懂她的话。她受了伤害,就要死了。一个人,一只鸟,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去搭救他们。我们都面对面了,却如隔千里。endprint

从夏天到冬天,对着天上飞过的鸟群、蓝天下的云朵、草地上的飞虫,我经常发愣,不知道自己想了么里。一直到大雪纷纷的时候,我还在想着那只鸟,想着她身上的白光是何解发出来的。那年,我的黑狗被人偷了,我哭了一个月,想了它一年。白鸟与我的遭遇,一直到我老了,每当想起她,我还会泪光点点。她的眼睛到了我身体的里面,我能随时找到,与她对视。我可能做错了。我越来越相信,那个晚上不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是个通灵之夜,我就要发现自己生命的轨迹,窥破生死奥秘了。

农药打完后,我与刘三洲在一起的机会少了。等到收工或是放学后我去找他。他提出那种要求遭我几次拒绝后,也不再提了。有一天晚上,我又找他,想晓得春芳跟他说么里没有。他说:“一条手帕礼太轻了,人家不满意。”

“再送么里好呢?”

“送她一件褂子吧。”

这么多钱不晓得何事去找。我面露困惑。

“你家里有米,拿米来我去给你换。”

我说:“好!”

我们的粮食每月每人定量供应,男劳力一月45斤,妇女38斤,细伢子最高的是38斤。我们家六口人,人人吃饭都是海量,粮食远远不够吃。每个月吃到中下旬就没有米了,姆妈挨家挨户找人家去借粮。借上几家才有一家愿意借几筒。她总是为米犯愁。

为补充粮食的不足,春天,她去外面采野菜,采来一藤篮的荠菜、蚂蚁菜、蘑菇,新鲜的吃不完,就晒成菜干;夏天,太阳炙热,正午休息的时间,她去河沟捞菱角、芡实,一身水淋淋的回来,有时提着一藤篮的菱角,有时是一篮芡实,有时是一篮碧绿的莲蓬。菱角、芡实煮熟了给我们吃,一煮一大锅,可以吃上两天。莲蓬我们剥了生吃。这些东西吃饱了自然饭就吃少了。秋天,她用南瓜与米做南瓜粑粑,在铁锅上烤得又软又香;冬天,她去养猪场的茴地找没有挖净的茴,一半茴和一半米饭煮在一起呷;去湖中挖藕、挖荸荠,去地里拔萝卜……有时,粮食实在不够了,半夜去晒谷场偷稻谷,她偷了回来,紧张得发抖。爷晓得后还要骂她。

想到这些情景,我把量筒插进米桶时,心里愧疚极了,太对不起家里人了。我是一个小偷!但我一想到春芳穿上我送的褂子露出的笑脸,我便不再犹豫,一筒一筒往布袋里装。装了二三十斤,把米桶里的米抚平,把量筒放回原处,我背着米就去找刘三洲。

刘三洲接过米,掂了掂,说:“还少了。”

我回去又偷了十几斤。

好久又没见到刘三洲了。我没去过他家,他不出门我就见不到。我开始注意春芳,看她穿新衣服没有。

过了一段时间,我真的看到春芳穿上了新的衣服!我心像一盏油灯被点燃了,胸口热烘烘的,脸颊都发起烧来。她见了我,对我也特别好,跟我说话轻轻声的,笑得很甜。我从心里感谢刘三洲。

见到了刘三洲,我问:“我看到她穿新衣服了,是我的钱买的吗?”他说:“不是你的钱买的,还有谁的钱买的?”我笑了。

我在这种陶醉状态下开始想入非非,为春芳与我这种隐蔽的亲密激动,每天感受着晨与昏错乱的交替。

刘三洲跟我说:“天冷了,你要给她买条裤子。”我说:“好。”我又去家里偷米。

把米送给刘三洲后,有一天,姆妈自言自语:“米何解少了?”她大惑不解。我心里有点慌。我感觉自己像在犯罪。

快过年了,刘三洲说:“过年要做套新衣。”

我说:“好。”我问:“她同意了吗?”

“做完这套新衣,我才好说话呀。”

我不只是偷米,还去偷塑料、蓖麻籽、废铁、鸭毛。

大年三十她穿了新衣。

我去找刘三洲。刘三洲笑着说:“她答应了,今天晚上,你想法一个人睡到娭毑房里,她晚上来找你。”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的亢奋像有盏灯照着,亮晃晃,眼睛么里也看不见了,像第一次在二娭毑家看到电灯的情景。我感觉闻到了她的气息,听到她靠近我时衣服的摩挲声……

吃过晚饭,我劝娭毑睡在爷娘这边,过年了一家人睡在一起,我过去给她看房子。娭毑同意了。我克制着巨大幸福的暖流,拿着娭毑的铜挂锁钥匙,压着自己的脚步不让它奔跑起来,但还是只有脚尖落地。看到门上的铜锁,我抖动着手把钥匙插了进去。以前开锁我的手从来没有发过抖。

房外,万家团聚,正是除夕最热闹的时候,家家灯火通明,炉火正红。不时传来鞭炮声。一声一声大红炮仗在天空炸响。门外有脚步声走过,那是细伢子打着灯笼挨家挨户讨饼干。我怕他们到娭毑房子里来,关了门,熄了灯。脚步声从门前走过,一阵过去了,又响起一阵,伴着笑声、叫声、说话声。有人在门口停下来,争论了几句房子里是不是有人,一只手敲了两下门,见没有动静,他们都往前快步追人去了。我等着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熟悉她的脚步声。

夜,越来越深了。寒风吹拂,在屋后发出“呼呼”的响声。房门前再没有响起脚步声了。失望是一点一点陷入的,越陷越深。我开始流泪。我一个人缩在被子里,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朦胧中突然觉得她来了,门响了,到了我房子里……爬起来看,房里黑乎乎空洞洞冷冰冰。

第二天,我问刘三洲:“她没来。你不是说好的吗?”

刘三洲说:“她晚上走不开。走得开了又太晚啦。”

十九

很快又是春天。惊蛰的一声惊雷,把天空中巨量的雨水召唤出来了,蛰伏一冬的生命都钻出了泥土。

雨淅淅沥沥一直连绵到了谷雨。即使天晴,春天的阳光也很淡,总有薄薄的云层,使天空泛白。

谷雨过后,我放学在村口碰到了媛媛。她穿着红色罩衣,扎着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一双赤脚,在泥地上踩出又大又深的脚印。她捉了一桶鳝鱼回来了。见了我,嘻嘻地笑:“要呷吧?送你。”她把桶放下来递给我看。桶里的鳝鱼扭动着,挤着叠压着往上钻,有的昂起头来,像一团蛇缠成一堆。看着鳝鱼,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媛媛会像困在桶里的鳝鱼,被人囚禁起来。endprint

她的手伸到桶里,“好呷,用紫苏炒。”她的大手就像锅铲在炒一样,翻动着鳝鱼。

我说:“我家里不呷鳝鱼。”

“摸鱼弄虾,割你资本主义尾巴!”一个声音在高处响起,平地一声雷,吓得我俩一跳。我们同时抬起了头,看到一张额头紧拧着“川”字的长脸,逆着太阳光又青又黑。

原来是潘支书。他看到媛媛提着桶出去,晓得她是去田里捉鳝鱼,他哪里也不去,在屋里滗着爊茶呷,抽着纸烟,就等着她回来,抓个现场。

这是抓鳝鱼的好时节。鳝鱼在田埂上打洞。水田有落差,鳝鱼的洞成了小小涵洞,水从里面流过,从上一丘田流到下一丘田,老远就听得到落水响。用脚趾在洞的入水口捅几下,鳝鱼就从出水口溜出了洞。鳝鱼刚出洞,媛媛伸出食指、中指一夹,一抓一个准,从没失过手。半天工夫她就捉了一桶。

潘支书来抢她的桶,媛媛不肯,两个人抓着木桶把扯来扯去。“是我的鳝鱼,是我的鳝鱼!”“没收你的!放开!”媛媛就是不放。

村里有人看见了,喊:“莫打架,莫打架。”潘支书本来就没想到与一个女孩抢东西,更没想到媛媛会反抗,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脸早就红了,抢了几下他放开了,愤愤地走了。

晚上,在小学教室开大会,组长通知媛媛参加。以前开会一家一个代表,媛媛家从来是谷清去的。这次通知了他们两个。呷过晚饭,连尔居的人陆陆续续往学校走。

潘支书讲话,讲到了“反击右倾翻案风”。他给大家念了一段报纸,突然大声喊起来:“坚决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他又背起了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媛媛想到了自己最后的那课堂,就是用“革命”造句。

“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媛媛又在想“革命”和“暴动”的意思。她一直不能理解革命,今晚用“暴动”解释革命,她觉得自己理解了,思想觉悟提高了。

毛主席语录背过了,潘支书大讲割资本主义尾巴。有人打哈欠,尚健师就问:“不批林批孔了?”

潘支书:“今天主要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养鸡、养猪、自留地都是资本主义尾巴,都要坚决割掉,自己不割,生产队会来给你割!”讲到这里,他咳嗽了一下,昂起头,眼睛盯着媛媛,提高了声调:“祝媛媛去田里摸鱼弄虾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应该批判,不准再搞!你先写个检讨,要看深不深刻,要从灵魂深处挖资本主义尾巴的根!”

媛媛还在想“革命”和“暴动”的关系,为自己终于弄懂了“革命”而高兴,想不到潘支书讲到了自己,通知她开会她还高兴了一阵呢。她的脸“刷”地红了,红得像涂上了胭脂,尽管她从不涂胭脂。她看了一眼会场,几乎要晕倒,昏暗的灯光这时显得特别刺眼。她头低下去了,低到碰到了自己的膝盖。她么里也听不见,只觉得世界变成了“嗡嗡嗡”一片响声了。那声音变成了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她,她感觉到全身被针刺了一阵阵疼痛。

她想哭,但没有眼泪。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从肩上滑了下来,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媛媛被自己的辫子吓了一跳。潘德和还在恶狠狠地说着话,虽然说的不是祝媛媛,但媛媛听得句句都是冲她来的。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两只大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捂得不让一星半点的光进来,她感觉自己在往深处的黑暗之中钻。

心里剧烈地翻腾着,血一阵阵往头上冲来,慌乱的世界突然变得清晰,有一股情绪像海潮一样淹过来了,把她淹没。她感觉到胸腔中燃起了一团火。她清醒地意识到了——她正在恨!恨像潮水一样涌来。她恨这个潘德和!!今天上昼跟她抢鳝鱼时她还不恨,现在恨了:“这个不得好死的长子!!”她咬牙切齿地说,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

恨让她不再往黑暗深处钻了,她把紧紧捂着脸庞的手松开,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手指缝里出现了红光。这时,房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家纷纷站起来往外面走,没有一个人说话。

散会了。所有人走了。

谷清来拉她。谷清拉她的时候,她突然哭了,抱着谷清,眼泪哗哗地流,哭得呼天抢地,山洪暴发。

谷清没有听妹妹哭过,妹妹伤心欲绝地哭,撕痛了他的心。他眼圈红了,喉咙哽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这是媛媛第一次开会啊,她把它当作一种认同,大家承认她是个成年人了。她出工可以拿成年人的工分了。她仔细地梳熨帖了辫子,穿上了没有补丁的衣服。会议却是批判她的,她没办法想通。

潮湿的天气潮得让铁出汗,让木头拍打得响不起来,让水生满白雾,让声音钝挫着直往地下坠。气温越来越高,天变得湿闷。偶有晴天,露个脸,人们的笑脸还没有笑到脸边边,又阴了。

星期天我背着一箱小人书,带着细伢子去玩,给他们讲故事,让他们抬着我走。大家吵闹着,没有一刻消停。春天的田野,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开在渠道和江岸上,泥土的气息掺和了花香,清新就如吃了蜜蜂的蜜蛋。捉蜜蜂的日子我们的嘴都是甜的。

春天是探险的季节,各种冬眠的动物都出来了,很多动物我们秋冬两季都没有见过了,蛇、青蛙、癞头蛤蟆,还有燕子、白鹭、杜鹃、黄鹂,我们都久违了!一群人在春天的大地上走,远远地,走到了西北方向的一分场十一队。这里有一座三洲桥,是一座麻石砌的石拱桥,我们就叫这个队为三洲。

三洲人从湘阴杨林寨搬来不久,他们的垸子被大水淹了。这片田野原来是我们连尔居的。他们讲话打乡气,与连尔居、毋家棚、大湾杨都不一样,与最北面的万兴也不一样。我们这些村子讲话只有个别字发音不同。就是这个别字,我们还互相取笑。连尔居人说“我”说成了“饿”,大湾杨人就笑话我们天天呷不饱。三洲人说话发音全都不同,他们成了我们的异类。我们很鄙视他们的喜好,如他们喜欢吃喝、喜欢玩。我们对住和穿很讲究,这关系到一个人的体面和自尊,他们却从不讲究。我们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每次见到三洲人从石拱桥上走过人工河,走到社教路上,我们都要静声屏气地观察,对他们的一举一动既好奇又害怕。这一天,我们走到三洲桥边,有两三个细伢子过桥来玩。茂成喊一声:“打他娘卖×咯!”话没说完,一块卵石已从他手里飞过去了,“啪”地落在了一个男孩脚下。他们吓了一跳,发现我们一群人正虎视眈眈,吓得转身就跑过桥去了。endprint

我们大笑,高声叫骂:“胆小鬼,冇卵用!”

茂成从不晓得怕么里,他力气大,出手猛,两天一小架,三天一大架,比他大一两岁的人他都敢打。这座桥挨近一口子,地上到处是卵石。我们喜欢这样光滑的卵石,个个找了一堆。

在我们得意的时候,拱桥上冒出了很多黑脑壳,看看我们没有过社教路,他们就冲过桥,跑到了社教路边。茂成一声喊:“打呀!”我们慌忙捡了卵石砸过去,对方由一个大一点的男孩率领,在茂成喊打的同时,卵石也如冰雹一样铺天盖地砸了过来。“嬲你娘咯!打死连尔居的杂种!”

一场战斗正式拉开。两边都是声嘶力竭的喊打声。卵石在天空飞,有的在空中碰撞,“嘣——”一声钝响。我们开始还有些害怕,怕砸死人。但纷飞的卵石根本没有让人思考的余地。谁犹豫谁就被打得头破血流。社教公路两边都有人喊“哎哟——”,有人中了石头。听到自己人喊“哎哟”,胸中燃起了怒火,石头越砸越猛、越砸越大。打得眼红了,都往对方脑袋上狠狠砸去。茂成不怕死,冲到了公路中间,近距离往人头上砸。飞跃、海军跟了上去。“打死咯三洲野崽子!”“嬲你娘咯野种!”

三洲人慢慢往桥上退,一看他们惧怕了,我们打得更加凶了。只听“哎哟——”一声惨叫,我看到一个人左手护住头,脸上都是血。“不好啦,出人命啦!”谁一声喊,我们吓得转身往回跑。桥上有大人在狂吼:“打死你娘卖×咯杂种!”

他们追来了。听得到身后猛追的喊声、脚步声。

跑呀跑呀,我们没命地狂奔。心里害怕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敢回头去看。

进了村,我们四散开来,各自往家里躲。关起门来,还拿了锄头扁担把门顶死。我躲到了大柜里,心还在狂跳,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第二天,竟然没有么里事。

第三天,一辆军车开进了村庄,车上坐满了荷枪实弹的公安。

潘支书宣布全村人都待在家里,不准外出。

天啦,连尔居出事了!老天注定,这是个不平静的春天。

军车开到了小学校。公安下来,到村庄各处转悠。潘支书带着人东家进西家出。他穿着长筒雨靴,下雨时打着一把长柄黑布伞,不下雨就头伸过了胸,两条长腿踩得泥浆呱唧呱唧响。我看着他一会儿从村东走到村西,一会儿从村西走到村东。人们都待在自己的家里,前排房的打开了后门,坐在后门口,后排房的打开了前门,坐在前门口,每户人家用竹筛装了一筛盘棉花,手工把棉籽从棉花中剥出来。他们边剥棉籽,边看着村中马路上潘德和一个人匆匆来去。有人交谈几句,都是压低了嗓门。这种持续了很多年剥棉籽的劳动,很快就要消失了。甘蔗种得越来越多,棉花地消失了,边剥棉籽边扯卵谈的一幕也就要从生活中消失了。

黄昏的时候,有些憋不住气的人在悄悄串门。他们听到消息,连尔居出现了反动标语。小学校厕所才粉刷不久,墙上写了反动标语。村里篮球架和水泥电杆上也贴了。反动标语的内容都不敢讲。谁嘴里说出来就成了宣传反动标语、说反动话了。

公安摸情况摸了三天。有人反映巽满爹经常去学校的厕所。他在别人家坐,总是说学校的徐春玉老师上厕所像吹口哨,几好听。他跑那么远去小学校的公共厕所,就是为了听徐老师上厕所吹口哨。下课铃声一响,他就出现在学校门口。徐春玉老师这时十有八九会往厕所走。

徐老师是新来的,窄窄的肩、细细的腰,臀部宽,腿细长,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像没有骨头的人。巽满爹就是喜欢这种风摆杨柳的女人。

但是巽满爹没文化,写不来字,排除了。

地主孙茂钦经常去厕所淘粪,他的嫌疑大,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公安盘问了他一天,还关在学校继续审问。

刘三洲是外来人口,也带去问话了。

晚上,办案人员到一些人家去摸情况。村口设了流动岗。连尔居既不许人出去,也不准人进来。

雨在夜里突然倾盆而下,哗啦啦响,下不到一刻又突然停了。不像白天,懒懒散散地落,落得水面像蜘蛛在爬。你以为没落它其实在落,你以为落了它已经停了。连尔居人躺在床上也在脑壳里想,这是谁写的呢?

有人想起么里,主动去学校反映情况。

第三天,办案人员上门收集细伢子的作文簿,上学的人一个也不漏。他们拿作文簿去对笔迹。一一对过后,仍然没有结果。

第四天,很多人不愿待在自己家里,开始串门了。潘支书叫住了我,要我跟他走。

我跟着他往学校走。学校已经停课,里面很安静。进到徐春玉老师的办公室,一个穿白色制服的男人,十分威严地看着我。他的面前摆了一张四方桌,一把手枪放在木桌上。他的旁边还站了一位公安。一进门,潘支书就换成了另一个人,他脸拉得很长,大声呵斥了一声:“放老实点!”

公安右手拿起枪来,问:“你就是祝邦宪?”我说:“是呀,有么里事?”他突然双目圆睁,两道目光如电,龇着牙齿,把枪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断喝一声:“你给老子放明白一点!坦白交代!”

我问:“交代么里?”我不怕他的枪,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枪。到现在我才晓得潘支书叫我来原来是怀疑我写了反动标语。我心里开始冒火了。

“放老实点!你写的东西你自己不晓得!?”

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对面前的人冷眼相看,充满了蔑视。“你么里意思?!”

“前几天,你带着一帮细伢子在学校耍吧?”潘支书问。

“冇!我冇到学校耍。”

“你到厕所那里去耍了,有人看见。你抱了你的那箱图书。”潘支书继续盘问。

“谁讲咯?我从冇到学校里耍过!我去三洲,去63亩耍。”

“家属妇女都看到了,你还不承认?!”潘支书的态度变得强硬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公安拿起枪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摔,“再不老实老子枪毙你!”

我血往头上冲,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或者说我突然离开了自己,我看到站在这个房间的少年,告诉他:对这样的诬蔑,你必须表示自己激烈的态度。少年于是跳了起来,用了平生从没有用过的力气,吼出了无法再大的声音:“我嬲你姆妈!我嬲你姆妈!我嬲你姆妈嘞!!”endprint

潘支书呵斥,公安呵斥,无济于事。潘支书赶紧把我往外面推,我被推到地坪上,仍然破口大骂。潘支书要我走,我仍在边走边骂。

回到家,我就没事了。

晚上爷娘听人说我被支书叫去,写反动标语的事差点弄到我头上了。他们问我情况。爷娘再也不肯忍气吞声了,欺到头上了,尤其是欺到细伢子身上了,他们胸口猛然被愤怒填满。姆妈“霍”地起身,走出门,对着潘支书家门口就咒起了“悖时鸟哩”。这是妇女咒骂男人最恶毒的语言。连尔居妇女喜欢在地坪咒“悖时鸟哩”。男人听了这样的骂是要拼命的。很多架就是妇女咒“悖时鸟哩”引发的。

“细伢子晓得么里呀。那么拐!脔心是黑的!不得好死!你屋里遭人殃!断子绝孙!你咯臭悖时鸟哩!”姆妈声嘶力竭。她豁出去了,随时准备拼命。

爷在后面低低地怒吼几声:“嬲你娘咯!”谁都听得出这是准备狠狠打一架的声音。

第一次咒,潘支书不在家。第二次白天咒,他从家里走出地坪,装作没听见,走了。

七天了,案子毫无进展。潘支书脸色铁青,雨靴在泥泞的地坪呱唧呱唧走动。雨水在他打伞的时候没有落,在他没有打伞的时候就哗啦啦落。他一趟趟进家门换衣,湿衣服都晾到我们房屋的长廊上了。

村里人热热闹闹议论起来了。媛媛比别人更关心结果,一再问:“破案了吗?破案了吗?”

“怕是破不了啦。”有人说。

“支书会不会抓去坐牢?”媛媛又问。别人问她:“支书何解去坐牢?”媛媛嘻嘻笑:“他写反动标语呀。”

有人听了,觉得媛媛说话不对呀。反映到潘支书那里,支书报告公安。公安调查那几天媛媛干了么里,她那几天找人问字,找银木匠问“平”字怎么写,找春芳问“奇”字怎么写,找缘山老倌问“邓”字怎么写,缘山老倌写给她的是“凳”。媛媛问他的时候,她坐在板凳上,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凳子。缘山老倌以为她想认得“凳”字。

媛媛被办案人员找去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她,几句话就把她吓哭了。她交代标语是她写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要打倒邓小平,她就写“邓小平万岁”。“邓”字写成了“凳”。打倒刘少奇,她就写“刘少奇万岁”。被人喊万岁的中央领导她在名字前面写上“打倒”。

天快亮的时候,人最少,她把标语贴到篮球架和电杆上。贴好了回来再睡。她亢奋、紧张,怎么也睡不着。看着天亮起来了,她翻身爬起来,到了学校批判她的地方,发现学校有人了。她躲到厕所里面,厕所新粉刷的墙上有人画了线条,她找了一坨黄泥巴,在墙上写起了标语。

审问她的反革命动机,她交代,她恨潘德和,写反动标语就是想害他,让他去坐牢。

那个喜欢用枪拍桌子的公安,对这样的逻辑理解不了,逼着她交代隐藏更深的阴谋和动机,媛媛疑惑地看着他。他不停地诱导和启发,媛媛都是这样惘然又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潘德和气得七窍生烟,困兽一样在马路上两头冲。公安逼问了大半天媛媛的动机,天快黑时他走了进去,说:“别审了,这是她的动机。”他勃然大怒,指着祝媛媛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媛媛再也没有在村里露面了,她被抓去分场,单独关了起来。她甚至没有回一趟家,随身的衣服都冇带一件。

军车与她同一天离开了连尔居。

连尔居人有叹气的、惋惜的,有想不到是她而睁着眼睛还在继续思考的,有对她这样的理由迷惑不解的,有忐忑不安的,有为她担忧的:“几傻哦,做这种事,要判刑坐牢的呀!”老人家痛心,他们是看着她长大的呀。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熊育群,湖南岳阳市屈原管理区人,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任过湖南省建筑设计院工程师、湖南省新闻图片社副社长、羊城晚报高级编辑、文艺部副主任,一级作家,现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文学院院长、广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同济大学兼职教授。

1984年开始发表诗歌。其散文作品曾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郭沫若散文奖、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连尔居》,诗集《三只眼睛》,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西藏的感动》、《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雪域神灵》,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把你点燃》等17部作品。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