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
一
终于盼到了这堂文艺美学课。朱家明提前一个小时就把自己安置在了教室里。偌大的教室里就坐着他一个人,他又高又瘦,旗杆似的插在桌子中间。清冽的空气从窗户里钻进来又钻出去,一条条小蛇似的从皮肤上划过。日光灯苍白安静,捶打出桌椅的影子,参差肃穆地铺了一地。清晨的教室有些墓园式的荒凉。
来得实在有些太早了,不就上个课吗,怎么搞得像投胎一样,擦着天黑就奔过来了。他把教室的门关上,这下安全了。朱家明略一沉吟,便占据了教室里第一排最中间的座位,好像讲台上有一场精彩的话剧即将开演,他这么早颠颠跑过来原是来占座位的。
坐定之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面小镜子,机敏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四下里确实无人便把镜子藏在手心里,把整张脸都埋进了镜子里。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今日的气色,然后又翻开嘴唇看牙齿缝隙里可有墨绿色的韭菜。尽管不见韭菜的影子,他还是对着镜子,用舌头把两排牙齿细细舔了一遍,算是把它们清洗过了。末了他还是不放心,又对着手背哈气,哈上去再凑过去闻,看可有韭菜的余味。他无法想象对着人一张嘴就喷出一股韭菜味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检修完牙齿,他还是不放心,捎带检修了一下头发,眉毛和胡子。胡子有一根木秀于林,他皱皱眉头,翘起两根手指去拔那根胡子。蓦地,他从镜子里看到了正盛开在自己手上的兰花。兰花指打得雅致中正,和精致的小圆镜往起一配,真是风鬟雾鬓,香艳得很。他一愣,啪的一声把镜子扣在了桌子上,好像他在镜子里无意中看到了什么鬼魅,急于要把它收进瓶子里去。
他每次看到自己手指上开出的兰花都会感到一种恐惧,还有一种罪恶感,就像是它们长错地方了。他用力把它们摁下去,恨不得连根拔掉,可到下一次,它们还会再次在他指尖默默地开放,像种子要发芽一样拦都拦不住。后来他才想明白,它们会不停止长出来是因为那种子就长在他的身体里。
陆陆续续开始有学生往教室里走,快上课了。他悄悄看了看那道半开的门缝,那扫楼道的影子终于不见了,这让他内心舒服了一些。有个来选修的学生不知水深水浅,咬着油条坐在了他身边的座位上,忽然,该学生停止咀嚼,嘴半张着,迷惑地打量着他。一边看他一边暗暗抽着鼻子,一边抽鼻子一边又不相信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刚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稀有物种。
朱家明明白了,他一定是闻到他身上的香味了。他有给自己和自己的衣服熏香的习惯,没办法,这是母亲张茉莉教给他的,对他来说,熏香是第二层皮肤,少了不行。以前他在221宿舍里一给衣服熏香,宿舍的其他三个哥们儿就赶紧逃窜到别的宿舍去避一避,谁若是胆敢在朱家明的熏香里坐上半刻,然后再香喷喷地晃到宿舍外面去,那简直就是一只电灯泡自己发电把自己在人群里点着了。男生女生都要对他侧目。男生想,这哥们是男人吗?怎么能香成这样?女生想,这货在自己身上搓了几瓶香水啊?简直是孔雀开屏。一时雌雄莫辨。除了朱家明,没有第二个男生敢顶着这样一头庞大妖艳、坚如城堡的香味出去招摇过市。可是对于朱家明来说,任是谁都不能剥了他这层皮,这会让他鲜血淋漓。
每次熏香的时候他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因为又要把他们轰出去了,他便站在地上讪讪地笑着来段经典的解释,我母亲说衣服就是要熏香才好,这样既能除湿又能除臭。又是他母亲,全中文系都知道这个著名的朱家明母亲。因为自打朱家明入学第一天起,他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一个不朽的前缀:我母亲说过。从此以后这个母亲便在中文系的上空无坚不摧地活下来了。这个女人的美丽能干无所不能几乎连中文系不认识几个字的保洁阿姨都知道,因为朱家明不厌其烦地把这些往他们的耳朵里锤了千百次都不止,连英语四级一直过不了的男生都能背下这个女人的所有傲人特征。她像尊高大的观世音塑像一样霸道地盘踞在他们呼吸的公共空气里,对他们所有的生活细节指手画脚。她时而出现在雨打梧桐的凄恻灯光里,时而出现在杏花如雪的月光下,时而又是平林新月人归后,独立小桥风满袖。
那时候朱家明还没有换宿舍,221宿舍的其他三个男生总觉得他们宿舍里是住着五个人,除了四个男生还有一个就是朱家明著名的母亲。她的魂魄无时无刻不盘旋在他们头顶,坐在他们椅子上,住在他们的柜子里,就差钻进他们的被子里了。这让他们觉得恐惧而拥挤,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把她赶走,她简直是无孔不入的,只要朱家明一张口,她就被放出来了,她又开始了余音袅袅的新一轮轰炸。我母亲说……我母亲她……我母亲就是这样做的……三个男生不得不再次落荒而逃,把221宿舍留给朱家明同学一个人独享。
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把熏香点着,百合味,玫瑰味,他和他的衣服共同沐浴在一片千奇百怪的绚烂花香里,宿舍里一时烟雾缭绕,如同寺庙里香火旺盛。他静静坐在烟雾中有如僧人入定。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他又在母亲身边了,母亲又伸手把他揽在怀里了。从他记事起,母亲就告诉他,她是为他活着的,她的每一天都是为他活着的,他是她的全部,没有了他,她的儿子,她一天都活不下去的。当年的母亲心高气傲,高中毕业后一直遇不到意中人,父母双亡后她便寄宿在她哥哥家中。嫂子嫌她不出嫁白吃她家的饭,来来回回从她窗口经过的时候就呸呸朝她脸上吐唾沫。这唾沫一吐就是好几年,三十岁的时候终于撑不住,草草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和那男人的相亲颇有戏剧性,第一次见面,她就开门见山,你愿意和我结婚吗?那男人倒和她棋逢对手,居然敢说,愿……愿意。于是丁零当啷领证结婚,并和哥嫂永远断绝了关系。此后即使在路上碰见嫂子她也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至于那个丈夫,对她来说只是个工具,她想要个孩子。只有孩子才是她自己的,世界上别的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没关系。然后,儿子出生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她的全部。
他坐在缭绕的烟雾中,松开了身上所有的毛孔,那些最深最暗最牢固最柔软的记忆再一次从他身体深处浮了出来。为了让他穿上好看的衣服,母亲特意去学会了缝纫,晚上下了班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件一件给他做衣服。没钱买新布,就把自己穿旧的衣服一针一线地改,改成他的合身衣服。直到上初中他身上穿的都是母亲亲手做的衣服,亲手织的毛衣,当时流行什么款式,就会最早出现在他身上。以至于一些家长特意去学校观摩他身上的衣服。一天他想吃饺子,母亲十二点下班了开始急急忙忙剁馅,结果切掉了自己一截小拇指。一次他小学放学的时候,母亲因为急着去接他,居然穿着一只白色的帆布鞋一只黑色的皮鞋就来到了校门口,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的脚看的时候她还浑然不觉。八岁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倒暖水壶,壶碎了烫伤了他的一只脚。整个脚面的皮几乎全烫坏了,需要植皮。母亲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把自己背上的皮割下植到了他的脚上。至今他左脚上的皮还是母亲身上的,没事的时候他经常会静静地抚摸这只脚,摸到这只脚的时候就像是又回到母亲的怀抱了。endprint
他在熏香中仰着脸一动不动,静静地流着泪。小的时候,一到下雨,母亲就这样给他熏衣服,生怕他的衣服潮了会感冒。母亲还极喜欢带着这样一身香味去上班去上街,因为这会给她一点点可怜的尊严感。他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多么爱美的女人。所以他极享受这种独处的熏香时光,仿佛这些香味在这屋子里已经不是气体了,它们变成了无形的固体,像青砖一样每块都有着沉沉的重量。他乐此不疲地把这些砖块在他周围垒起来,他一块一块地往上垒,像要建一座城堡一样,把自己关在了城堡的最中间。这让他觉得安全而温暖,仿佛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缩回母亲子宫里的婴儿。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和祥和。
开始的时候男生们还在背后悄悄议论朱家明。
……他怎么张口闭口都是他母亲,莫非是没有父亲?
……我记得开学的时候就是他父亲送他来报到的,怎么可能没有父亲。但是看他那样子,和父亲的关系应该是比较冷淡,他父亲扛着两个大包他也没有过去帮忙的意思。
……他好像对女生也没什么兴趣,从没有见他追过女生吧。好像全世界在他眼里只有他妈一个是女人。
……他那么娘,看那兰花指翘的。哪个女生敢靠近他,都觉得瘆得慌,难道谁还敢找个性别不辨的人谈恋爱么?
……真是朵奇葩,你们谁见过那传说中的朱家明母亲?
……
到后来大家像服毒服多了有了抗药性,喷再多的药也杀不死他们了。往往是他站在地上刚开口要说“我母亲”的时候,上铺已经伸出一个脑袋来,对着下铺正抠脚丫子的男生吼道,老李,你丫快去洗脚,把人都熏死了,你那臭脚敌敌畏似的。话音刚落,临铺的哥们儿两眼发光地抖开了白天攒下的一个包袱,你们知道不,五楼外语系的那哥们带回一个夜总会的小舞女做女朋友,对小舞女还宠得不得了,人家还说是遇到真爱了。结果没两天小舞女跑了。估计是把他一学期的生活费都花光就跑了,看他这学期剩下的日子怎么过,讨饭都没地方。另一哥们儿接着往下评论,这小子是脑子有问题了吧,放着那么多女生不找,去找舞女……哦,老被女生拒绝啊,那就难怪了……这还不简单,他要报复女生们呗,是啊,就是因为他人财两空了,他才觉得他为自己报仇了。自虐呗。你放心,现在他心里舒服得很。
没有朱家明能插上嘴的缝隙,他呆呆站在那里,嘴角抽动,以示那是一个尚有余热的微笑,脸上还挂着一层凄凉的谦逊,他心甘情愿让着他们,让他们先说,他和他的母亲可以靠后再靠后。还是没有空,他的嘴唇哆嗦了几次又重新合上,他嘴里的母亲几次欲钻出来却又被关回去了。他开始烦躁不安了,用一只脚蹭着另一只脚,然而,住在他身体里的母亲比他更着急,她想出来,他安抚着她,更加努力地笨拙地微笑,像一个努力要骗得大人们信任的小孩子。这时候,宿舍熄灯了,咣当一声,所有的人都掉进了黑暗,包括朱家明嘴上那半截微笑。
男生们关于小舞女的话题还在黑暗中向前蔓延,因了黑暗的烘托,这香艳的话题加倍妖娆,似乎话题的身上又长出几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指尖阴凉地划过了男生们的脸上,嘴唇上。于是话题愈加鲜活,简直像树上刚摘下来的水果一样,青翠欲滴,在男生们嘴里和心里活蹦乱跳。话题里的雄性荷尔蒙越分泌越多……哎,你们知道不,某某某和某某某已经睡到一起了,在校外还租了间房子……这算什么,听说某某系的男生敢带着女朋友回宿舍过夜,两人就当着其他三人的面睡在一个被窝里……听说新闻系那系花又换了一任男朋友,这都第几任了,真是数也数不清,听说她的前任们还经常聚在一起对她加以点评,当然,主要是点评在床上的那些细节,他们就像使用着同一品牌的热水器一样,互通有无倒是方便得很。呃……
朱家明在黑暗中点起了一支蜡烛头,然后接回一盆水,坐在椅子上开始泡脚。昏暗的烛光刚刚能够到他身上,脚上,他坐在那里披着一身烛光,缓慢地搓着两只脚,像一具土黄色的陶俑。那三张床烛光照不到,黑黢黢的,好像那三个男生都沉在海底了。他们还在渐渐下沉下沉,说话声越来越稀薄,最后,终于连声音也沉没了。黑暗把三张床牢牢焊在了一起,它们结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像一艘钢铁制成的战舰一样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他看着他们却无法靠近他们,就像他们之间隔着一扇玻璃。他在这边,他们在那边。
蜡烛头快燃尽了,他把两只脚从水里捞出来,用毛巾细细擦干了,然后他坐在那里细细摸着那只有过烫伤的左脚。最后一点烛光熄灭了,宿舍里忽然响起一阵大声的呜咽,震动着整间宿舍,深夜里一个男人的呜咽声让人听了还是很受刺激的,寒冷而赤裸,好像一块揭了皮的鲜红的肉。其他三个刚睡着的男生全被惊醒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声呜咽的朱家明。
这个晚上他没有在嘴上把他母亲叫出来陪着他。此时他真像一个在人群里和母亲走失了的儿童,凄惶而无助。听他的哭声确实可怜,然而这种凄惶一定要长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身上,他们又不能不厌恶他。
至此,宿舍的三个男生离他更远了,他们觉得他还没有断奶,本质上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况且,有他那个无处不在的庞大母亲四处遮护着他也就够了,哪需要旁人陪着。他们甚至觉得奇怪,他这么依恋他母亲还出来上大学干什么,在家里陪着他母亲过小日子不就得了。偶尔有男生忍不住问他,朱家明你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大学,在家那边上学多好,又不用和你母亲分开。朱家明用指尖捂着嘴角不好意思地笑,这学校里有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就是为他来这上学的。对方想,朱家明也学会暗恋人了?又不好意思再问。
此外,他们对他的一些小动作也早已深恶痛绝,比如他会一遍一遍往脸上搽化妆品,会偷偷照小镜子,吃东西时会翘起兰花指。他们恨不得把他扫到女生楼里去住,似乎那里才是他真正应该待的巢穴。男生厌恶他,女生也并不喜欢他。他比女生还要娇弱爱美,女生们自然不可能考虑他做男朋友,倒是更适合做姐妹。连最文弱的女生到了他面前都觉得自己有一种女汉子气概。然而女生们谁也没有那么多的男子气概可以施舍给他,她们更愿意依靠在一个孔武有力的男生肩膀上撒娇。于是,朱家明在这校园里终日形影相吊,孤魂野鬼似的晃到教室再晃回宿舍,食堂。他所到之处,人群纷纷为他避让,好像他是什么毒药,洒到哪,方圆几里都寸草不生。endprint
二
开始的时候他拼命想讨好他们,在这校园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逐了的囚犯,无家可归,没有人愿意收留他。女生不收留他倒没什么,他本身对她们也没有什么兴趣,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哪一个能和他母亲相比?那些男生居然要哭着喊着去追她们,真是自取其辱。男生也不收留他就让他有些恐惧了,他心里清楚他就是个男人,就是把他烧成灰了他也还是个男人,可是这些男生们,却个个拿着明晃晃的尖刀,要把他的性别剜掉。他们一起去校门口吃粗粝的大碗盖浇饭,一起去打篮球,回来的时候个个穿着短裤还热得大汗淋漓,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里都蒸腾着雄性的荷尔蒙气味。如此多的雄性荷尔蒙刀光剑影地沸腾在一起,顿时让空气里有了一种歃血为盟的壮烈感。这种气味像闪闪发光的广告牌一样标明这群男生可是群爷们儿,是男人。朱家明受到了蛊惑,忍不住想蹭到他们中间去,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分子,可是他不敢。三个男生拿起脸盆毛巾,嘻嘻哈哈地朝楼道里的水房走去。正值八月,酷暑难耐,整个夏天男生们是不去澡堂洗澡的,就在楼道的水房里冲凉。他们冲凉的办法很简单,浑身上下脱光了,在水龙头下接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去。有时候几个男生一起脱光了赤身裸体地相互冲凉。反正楼道里来来去去的都是男生,至于身上的零部件嘛,谁还没有,被人看着了也没什么稀罕的。只不过被人在暗地里比比尺寸罢了。有的男生发现自己零件硕大,比常人大出一号,便不能不暗自得意,一有时间就跑到水房冲凉,好亮出自己剽悍无比的家伙威慑四方。
朱家明自然知道他们是去水房冲凉了,他头脑轰地热了一下,几欲起身跟着他们走进水房。自打住进这宿舍楼,无论夏天天热成什么样子,他从没有在水房冲过一次凉,他实在没有勇气把自己脱光了晾在众男生面前。就是去学校的澡堂洗澡,他也恨不能在自己的淋浴周围围上一圈遮布,在澡堂里架上一座蒙古包。可是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了,他想,如果他此时跟着他们进去了脱光了,和他们一起冲个凉水澡,也许他们从此就接受他了。男人对男人的接受总是需要些仪式感的,他想他们也许等着他为自己颁一个成人礼。这是个验明正身的宝贵机会,一种从没有过的豪迈在他心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几乎要把他烤焦了。他下定决心,于是从原地跳起来,抓起自己的脸盆和毛巾也向水房冲去。水房的玻璃门嘎吱一声之后,三个赤身裸体正嬉笑冲凉的男生忽然看到了衣衫完整的朱家明出现在了水房门口。
天哪,他们都已经是一丝不挂了,他还完整地穿着衣服、袜子和鞋,他眼见他们正坐上一辆火车即将轰隆隆地驶去,而他却只能吊在车门上唯恐他们把他抛下。三个男生好奇地看着他,他嘴里嗫喏着,手有些不听使唤地在身上乱蹭着,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他觉得此时自己像一个打包得严丝合缝的包裹,他连道拆开自己的缝隙都找不到。他正尴尬着,身材最魁梧高大的李飞鹏对他说话了,朱家明,你是来参观我们洗澡来了?他的嘴唇又动了动,还是抖落不出一个字来。三个男生大笑起来。他们档里的家伙跟着笑声一起抖动,他怕了,抱着盆落荒而逃。他终究是没赶上他们远去的火车,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辆火车越驶越远,而他只能一个人被滞留在原地,周围空无一人,广袤荒凉,如同来到了月球。他即将被孤零零地留在月球上,连只做伴的兔子都没有,就只有他一个生物。他不能不害怕。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们三个冲凉回来了,他们穿上了短裤,拖着拖鞋,背上胳膊上还满是水珠。不行,他不能这样就束手就擒,他不能被他们孤零零地抛下。他一定要为自己凿出一条通道来。他盯着他们背上的水珠看了片刻,忽然他拿起毛巾走到李飞鹏的背后替他擦起水珠来。李飞鹏像受了偷袭一样,猛一转身差点把朱家明撞倒。朱家明后退了好几步,脸色苍白地看着李飞鹏,李飞鹏也怪异地看着朱家明,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他说,朱家明你走过来的时候也不吱一声,忽然把手放在别人背上真让人觉得瘆得慌,怎么像个女人似的。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会擦。说完,他探出一只手去费力地擦着背上的水珠。
他知道他们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只是,他也不能拽着他们的衣襟,死皮赖脸地挽留他们吧。他在那把椅子上呆呆坐了片刻,忽然又开始了低低的啜泣。他像个女人一样竭力压着嗓子呜咽,怕自己哭出声来,这有一声没一声的抽泣却加倍刺激了男生们的神经。听着一个男人的哭声就好像被什么邪恶的音乐催眠着,他们被刺激着,心里疼痛着,却又加倍想虐待他,而前提却不过是他也在虐待他们,他以他独特的方式一直在虐待着他们的神经。李飞鹏他们已经换好了衣服,又要集体出去了,他们不能忍受和这个生物待在一个宿舍里。出门前李飞鹏忽然回过头,在已经昏暗下来的光线里认真对他说,朱家明,你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们实在不是一类人,我们看不惯一个男生熏香,看不惯男生照小镜子翘兰花指,这都不是你的错,可是我们很难接受。对不起,我们也不是存心要和你过不去,就是觉得看着你照小镜子翘兰花指的时候,背上总会起鸡皮疙瘩。还有你一口一个你母亲也让我们无法忍受,好像我们和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住在一起。我们其实早想和你说了就是说不出口,因为知道你不是坏人。你还是和系里申请一下换宿舍吧。要是我们向系里提出来对你也不好,别人会觉得是我们把你赶走了。你自己搬出去对谁都好。
说完他们三个人齐齐从宿舍门口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呆坐在那把椅子上,连啜泣都忘了。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他们彻底地抛弃了他。他蜷缩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因为一下到底了,情知没有什么更可畏惧的了,他心底忽然便滋生出几片安宁。只是这安宁疲惫得无以复加,像破蛛网似的罩在他心里。
辅导员给他调换了宿舍,把他安插到了三楼历史系的一间宿舍。只是,即使换了宿舍,他还是得和三个男生挤在一起住。三个完全陌生的男生,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他心惊胆战地搬进了328宿舍,草木皆兵,唯恐再一次被人赶出来,要是再被赶出宿舍,他就真成丧家之犬了。从搬进去的第一天起,他就不停告诫自己,决不能现了原形。决不能偷照小镜子,照一回镜子像做贼一样,唯恐被人抓到。决不能再翘兰花指。每次伸出手指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默默呵斥着那根不由自主翘起来的小拇指,回去,快回去。为什么不能像个男人。然后,他硬生生地把它给掰下去了。他知道,作为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它本来有它的自由,如果它想翘成兰花指那也是它的自由,可是不行,一根小拇指其实和人类一样,生来就软弱而低贱。活着的最大意义便是怎样才能和所有的人一样,如果不一样便会遭到驱逐。没有人愿意这样孤独,那么,就还是软弱低贱一点吧。只求变成一个同类项能被合并进去。endprint
他努力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人的样子,要在自己身上挂满雄性荷尔蒙作为配饰,就像原始人文身以示自己的勇猛。他换上短裤和他们一起去足球场踢球,一场还没完他就被踢出去了,因为动作太娘半个球都进不了,拖了大家的后腿。为了讨好他们,他替他们熨衣服补袜子,他一边抢着给他们补破袜子,一边掩嘴笑着说,这有什么,我母亲教我的,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我看都看会了。他没有意识到,他正把盘旋在中文系上空的他母亲的塑像一块一块地搬到历史系来。328的男生们一开始是边感动边惊讶,朱家明你还会这个,真比女孩子还厉害。慢慢地,他们开始感到惊恐了,脱下的臭袜子即使藏得再深再偏僻,也能被朱家明孜孜不倦地找出来,他像只老鼠一样循着气味一路找过去,挖出来后先看看有没有破洞,没有破洞就帮他们洗了。经常是其他三个男生一进宿舍便看到阳台上有一长串灰鼠似的湿袜子正在那里滴水,等这串灰鼠刚干了另一串就又被挂出去了。
328的男生们为了逃避被朱家明先下手洗袜子的命运,不得不自己先下手,养成了每日清洗臭袜子的习惯,三个人争先恐后,似乎这洗袜子直接和奖学金挂钩了。三人在水房里集体洗袜子的时候,总有男生过来看稀罕,你们宿舍是不是刚被那谁谁洗过脑?现在怎么这么勤快?然而还有更可怕的,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朱家明把宿舍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就不说了,他还在宿舍里熏香,熏衣服,捎带把其他三人的衣服都熏了一遍。等到三人晚上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香喷喷的衣服明晃晃地挂在了他们床前,香飘十里。他们都要给他跪下了,大哥啊,行行好,饶了我们吧。仨大老爷们儿,穿上这么香的衣服,明天怎么见人啊。香味三日绕梁不去,以至于这仨哥们儿都过了好几天了,走在路上还会不由自主抬起胳膊闻闻自己腋下。让别人还以为他们仨都有狐臭,唯恐散发出什么味道来污染空气惹人嫌。
这仨哥们儿除了要面对被打劫一般的补袜子洗衣服,还要面对朱家明那永垂不朽的母亲。迄今为止,朱家明已经基本上把遗留在221宿舍的关于母亲的碎屑都搬到328宿舍里来了。328宿舍终于和221宿舍一样了,也挤了五个人,四个男生外加一个老女人。四个男生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这个叫张茉莉的女人的存在,我母亲说……我母亲就是这样……我母亲就喜欢这……三个男生面面相觑,虽说这活在朱家明嘴里的女人听上去似乎精致讲究,可是以朱家明的衣食来判断,显然也不是出自什么大户人家,最多也就是个平民百姓。就算他喜欢熏个香,那也一看就不是长在他骨子里的东西,只觉得戴个翅膀就像天使了,生硬而滑稽。他这著名母亲究竟是何路神仙?在一起住了几个月了,也从未见这女人来看过他儿子。只是每天耳朵里要被强行塞进关于这女人的点点滴滴,时间长了,便觉得是和一个看不见的鬼魅生活在一起。即使看不见,她也照样占了你的空间,占了你心里脑里的地盘。甚至,他们感到他们宿舍的生活标准也渐渐的是被这女人一手制定出来的了。宿舍每天要拖一次地,是张茉莉说过的话。每天要开窗至少一个小时,换换空气,也是张茉莉说过的。衣服要定期熏香除湿除臭,也是张茉莉说过的。球鞋洗过后要用卫生纸裹起来晾,当然也是张茉莉说过的。张茉莉正在成为328宿舍的教母,她躲在一个无形的角落里,微笑着控制着他们每日的衣食起居。
这种做傀儡的感觉实在恐怖,再加上与一个无形的女人长期共处一室也委实诡异,朱家明之外的三个男生有一天忽然意识到问题症结所在了,那就是,他们在朱家明母子的笼罩下,居然失去了自由,连什么时候洗自己的臭袜子都没有了自由。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反抗。这天晚上,熄灯后,三个男生躺在床上终于向朱家明表明了心迹,那就是,希望他搬走。因为住在一起实在觉得别扭,尽管他让他们宿舍干净了不少,但他们还是情愿要从前的自由。宿舍的室长是个性情温和的男生,唯恐把话说重了,他吞吞吐吐地一再向朱家明申明一点,他朱家明绝对是个好人,而且是他从未见过的好人,除了他朱家明,不会再有人帮他补袜子帮他洗衣服熏衣服,要不是他朱家明,这宿舍还不知道有多脏多差呢。他先把朱家明猛夸一顿,之后,才婉转地补充道,可是我们实在性情不投,就是说……不是一类人,觉得……还是有点别扭。也许,也许你换个宿舍就会好很多,也许你换了宿舍也会舒服很多。
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他知道一旦说出来了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所以说完最后一个字,他赶紧闭紧了嘴巴,再也不肯多放出一个字来。宿舍里一片死寂,朱家明并没有什么反应。其他三个人都庆幸选对了时间,在熄灯之后说可以逃避看到朱家明的表情。他们真的不想看到他的任何表情,一个人被一个集体赶出去毕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一个人被赶出去只能说明他不是什么好人,说明他有怪癖有恶习,说明他不能被人群所接受。可是从良心上讲,朱家明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娘了一点,就是太爱干净,就是有点恋母情结,可是这些都不能算作恶习,甚至自打他住进来之后还帮他们做过很多事。他们知道,他一心想讨好他们,想让他们喜欢他接受他。可是,他们还是残忍地决定,要把他赶出去。
朱家明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其他三个人尽管把脸埋在黑暗中,还是感觉到了划过空气的残酷和锋利。他们希望他说点什么,哪怕骂他们几句也好,骂他们几句他们反而会心生舒服,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对得起朱家明了。可是他们没有听到朱家明骂人,却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一开始他们怀疑是个女人的哭声,一时背上一阵发凉,难道是张茉莉替儿子哭了?听了一会才明白,那是朱家明躲在被子里抽泣。这哭声忽然让三个男生有些愤怒了,同样都是男人,他朱家明为什么这么不把自己当男人?像个女人一样随随便便就能哭出来,哪里还有半点男人的尊严?他就连反抗一下都不会么?都不会理直气壮地问一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朱家明在黑暗中久久啜泣着,忽然开口说话了,其他三个男生听到的是,我改还不行吗?我以后不照镜子不翘指头了不提我母亲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你们是嫌我照镜子嫌我跷拇指嫌我老说我母亲,我可以改的。说完他接着抽泣。其他三个男生听得悲愤交集,至此他们已经彻底看不起他了,一个人没有什么权利了总还有说自己母亲的权利吧,他居然因为要被赶出一间宿舍就这么没骨气地摇尾乞怜,居然乞求他们,求他们给他一次机会,竟然还信誓旦旦说以后再不提自己的母亲。学历史的学生个个愤青,心中充满各种高大上的人文关怀,只觉得这朱家明简直是面目可憎,太没有骨气了。却没有想想自己正在剥夺朱家明那一点点显摆母亲的自由。endprint
这晚之后,他们倒是也网开一面,想着事情不要做绝。奈何朱家明更加殷勤让他们无法喘息,再加上他动辄流泪也给他们徒增压力,一个男人的眼泪实在不好消化。于是,三个男生集体找系里要求换走朱家明。
朱家明再一次被驱逐。
三
这次倒没有被遣送回中文系的宿舍,相反,他有了专亨特供。他一个人被安排了一间宿舍,这下倒好,四张空荡荡的高低床上就睡着他一个人,他想睡哪就睡哪,一宿从上铺到下铺来回几趟,就是翻几个跟斗都没人管他。每次他在一个人的宿舍里走动的时候总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像一枚硬币被装进了罐头盒里一般,一摇便空空作响。
他在这间宿舍里突然获得了空前的自由,他再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再不需要像个丫鬟一样抢着给别人补臭袜子来讨好别人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日夜熏香,就是把这屋里的每一只床腿都熏得香喷喷的也没人会干涉他了。开始几日里,他甚至有了些小孩子过家家的雀跃,他拖地抹桌子擦玻璃,一副要在这里长治久安的架势。但是,最初几日的兴奋感过去之后,他觉得他的身体开始寒冷,迟钝,一种面目模糊的恐惧像浓雾一样悄悄驻扎在了他的体内。尽管他这间宿舍也在男生楼三楼,和别的宿舍也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却分明感觉到,他这间宿舍像一座荒凉的坟茔。虽然不小心坐落在人烟稠密处,却仍然保持着坟茔才有的安静与阴森。他和楼道里这些来来往往的男生多少有些阴阳两隔,他们好像根本看不见他,他像一缕烟一样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边就飘过去了。
可不是,像楼道尽头的这种特供宿舍,都是隔离一些有传染病的学生用的,谁敢没事到那种宿舍串门。蛰伏着多少资深病菌,躲都来不及。朱家明虽没有传染病,却享受到了传染病人才有的待遇,他也被隔离起来了。白天晚上的没有人和他说话,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坐在宿舍里自言自语。谁要是认真地听一会儿他的自言自语就会发现,他其实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是在和别人对话的。他在和他的母亲说话,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她。他拼命去回忆过去以减少孤单,他想起那时候他已经六七岁了,已经很重了,母亲还经常把他背在背上,她背不动了,佝偻着腰咬着牙,背着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蹭。
黑暗中的回忆疯狂生长着,他又想起上小学时,一次期末考试没考好,中午放学了他不敢回家,就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后来母亲来学校找到了他,母亲什么都没说,用自行车带着他去割了一斤猪肉一把韭菜,一回去就给他包饺子吃。平时只有过节母亲才会包饺子给他吃。他一边吃一边哭,母亲也哭了,抱着他说,明明你可要好好上学啊,你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了,妈妈的前半辈子像没过一样,没有一个人真正疼过我,都白活了,后半辈子就指望你了啊。还有一次是六一儿童节,母亲带着他第一次去公园,他在公园里好奇地看看这看看那,不小心就和母亲分开了。绕了一圈他四处找也没找到母亲,快到中午的时候忽然看到湖边围着一大圈人正在看什么,他也往里挤,原来是个女人正像泥一样瘫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都起不来了。他钻进去一看正是母亲在哭。母亲看见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死死抱着他哭得更凶了,他知道母亲以为他是掉进湖里去了。似乎是被刚才的余悸吓坏了,他们在湖边抱着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两个人都哭得没有了走路的力气。之后几天母亲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哪里都不许去,生怕一转身他就消失了就化了。
他在黑暗中躺着回忆着这些童年的往事,一边微笑一边流泪。黑暗深不见底广袤无边,他可以任意想象任意回忆,无论多少回忆,一旦出来了就被无边的黑暗吸收了吞没了消化了。然后他在黑暗中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就像正把什么人抱在怀中。他流着泪紧紧地抱着她,似乎那影子里正流出新鲜的血液来正一点一点地注入了他的身体,灌进他的血管和肌肉,灌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和那影子被血液紧紧铸在了一起,他们成为了黑暗中的一块血色琥珀,再也不能分开。
就这样,朱家明在空空荡荡的宿舍里独自住了半年,转眼就是大二了。大二新开了一门文艺美学,代课的是中文系系主任赵斌。朱家明在拿到课表的第一时间就上网把赵斌的资料全部搜了一遍,搜完之后他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动弹一下。山西祁县人,没错,就是他了。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从他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和他说起一个名字,赵斌。赵斌和母亲是高中同学,母亲一遍又一遍像小女孩一样,半是兴奋半是羞涩地给他讲述当年赵斌是怎么追求她的。他把写给她的信夹在她的书里,一共写了两封信。他放学后在魁星楼下面等着她,等她终于来了又不敢和她说一句话。朱家明像个配合默契的观众,笑着问母亲为什么没好下去呢?母亲看着窗外表情复杂,然后又幽深烦躁地叹气,你想那是在高中时代啊,怎么敢谈恋爱呢。其实我心里对他也一直有好感,他学习很好,人长得高高大大,可我就是不敢,一见他就躲。生怕被老师知道了。
后来呢?
……后来他考上大学走了,那年我们班只有两个人考上了大学,他考了第一名。连道别都没道别一声我们就分开了。
后来呢?
后来他去外地上大学了,我就留在了祁县进了工厂。我一直想着他回来也许还会和我联系的,但是一直也没有。后来他连封信都没来过。毕竟人家考上大学了,我也不求着他和我联系。他就是再不和我联系我也照样能活下去。这世上谁离了谁是活不下去的?
再后来呢?
后来我听说他大学毕业后就留校当了大学老师,大约很快就结婚了吧。再后来我就不愿意知道他的消息了,他过得好与不好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什么都不算,连手都没拉过一下。他就是当了省长那也是他的命,我有我自己的命。
妈妈我长大了也当大学老师好不好?再把你接过去和我一起住。
明明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没有你妈妈可怎么活下去啊。等你考上大学了我就跟着你一起离开祁县,我到你的大学门口开个小商店或小饭店,租个房子住下来每天给你做饭,食堂的饭菜很难吃的,肯定要把你吃瘦。我就这么陪着你,一直陪到你工作了赚钱了娶媳妇了。明明,你将来要是娶媳妇了会不会就离开妈妈了?endprint
妈妈,我不结婚,我永远不要和你分开。
妈妈希望你长大了做博士出国留学也带上妈妈好不好。妈妈还从来没离开过祁县呢。
好。
……然后,他记得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取出那两封精心保存的发黄的信,赵斌当年写给她的。都不知道这是她第几百次拿出来展示了,她讪笑着得意地给朱家明看,他是唯一的观众,明明你看他写的这些话,羞死人了。母亲满脸绯红,滑稽如舞台上的小丑。她恨不得让全县人都知道,有一个大学教授曾经喜欢过她。他一边心里刺痛着,一边笑着吵着要往下读,还要读出声来。母亲则笑着捂上耳朵,她要害羞,好像她此时是他可怜的女儿。他必须得安慰她,只有他一个人会安慰她。
就是他了。他站在窗前木木地看着窗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只有这一句话。这句话像闪电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身上击过,头顶上是蓝得惊心动魄的天空。
他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就赶到教室原来不过是为了能占据一个最佳位置来瞻仰赵斌。上课铃打响之前,来上课的学生基本上已经坐好了。朱家明作为这堂课的第一个拥护者,得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整个第一排只坐了他和一个女生,第二排第三排都是女生,所有的男生都缩在教室的最后几排,还有一个男生干脆像隐身人一样把自己安置在了最靠后的一个角落里,趴在桌子上已经做好了准备睡觉的架势。整个教室的前半截就坐着他一个男生,真是鹤立鸡群。他又向门口张望了一下,简直是望眼欲穿。
铃声刚落,赵斌夹着讲义进来了。朱家明像在机场接到了久违的美国亲人一样,一阵脸红心跳,他只觉得自己呼吸紊乱,几乎要晕倒在课桌上了。赵斌已经开始讲课了,他看着自己的讲义,并不看下面。朱家明坐在那里偷偷做了几个深呼吸,惹得他旁边那女生诧异地看着他,这人怎么好像有高原反应?朱家明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赵斌,赵斌果然高大魁梧,毕竟是中年男人了,有些发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形象。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衬衣,不时伸手推一推鼻子上的眼镜,看起来儒雅沉稳。
旁边的女生在低头做笔记,朱家明一动不动,呆呆地只是盯着讲台上的赵斌看。这个男人,他从刚记事起就认识他了,也就是说,他认识他其实已经有十多年了,其熟悉程度绝不亚于对自己父亲的熟悉,也许比父亲更为熟悉。因为父亲就是活在他的身边,他也有权利看不见他,因为母亲不爱他,因为他根本配不上母亲。而赵斌却是一直活在母亲的嘴里和记忆里的,在母亲那里,他有着极为强大剽悍的生命力,怎么也死不了。这十几年来,他的名字像榕树巨大的气根一样盘根错节在他们母子的生活里,镶嵌在他的每处记忆里。他简直就是他们母子身边的一盏灯,常年不朽地陪着他们单调枯燥的岁月,陪着他们一天一天往下过。这个男人是母亲情感世界里的唯一一件纪念品,所以她才那么珍爱。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惋惜着,他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找过我。你说他为什么不找我呢,他真的喜欢过我吗?我觉得他一定喜欢过我的,不然为什么给我写那两封信,可是他后来再也没有来过信。也不能怪他,他考上大学了,我没有考上,谁都不怪……明明,你不知道那种感情有多美好,那时候大家都那么年轻那么单纯,喜欢也就只能在心里,没有谁敢说出来,可是他就敢,只有他一个人敢。他对我说他喜欢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乱,我又是害怕又是高兴,可是,我却没有答应他。你说我是不是太傻。
她一遍一遍地对着自己的儿子倾诉,好像这坐在对面的儿子是她的闺蜜,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是啊,他确实是她唯一的朋友和亲人。她只能不停地长年累月地向他倾诉,长年累月地把这个叫赵斌的陌生男人焊进他的心里。现在,这个叫赵斌的男人就站在他对面,离他不过两米开外。这种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就像忽然在现实中迎面撞上了一个自己梦了八百回的陌生人。简直有些诡异。然而,他心底又无比明亮地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高考时他之所以报考这所学校的中文系,就是因为他知道赵斌是这个系的老师。他知道,他的母亲也知道。他们母子俩在遥远的山西小县城里不遗余力地打听着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他们对他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他们自己。
现在,他就站在他对面。他想起了母亲精心保存着的那两封他当年写给她的信,那些黄而脆的纸,裂缝处被精心补过,仿佛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遗嘱,决不能少了一个字似的。母亲一遍遍拿出那些信来的时候,他也在那些信里跟她重温了一遍那些日子,他和母亲一起把它们过成了最美好的日子。他在心里对张茉莉说,妈妈,我替你看到他了。他就站在我面前。
想到这里他的泪忽然下来了,曾经有多少委屈,此时便有多少补偿汹涌而来,直至把他淹没。他泪水模糊地看着他,却不只是自己在看,他知道,是张茉莉在他身体里正看着他,这个唯一带给她爱情的男人,这个在所有黑暗的岁月里带给她唯一光亮的男人。此时,他多么想牵着母亲的手走上前去,和他团圆。好像他们三个本来就是一家人,只是他们失散了,失散这么多年后却终于还是团聚了。他坐着没有动,只是泪水哗哗往下流。如果有当初,如果他们能在一起相爱的话,那今天的他就是他的儿子了。他有这样一个让他骄傲的父亲该多好,为什么他不是他的儿子?也许就那么阴差阳错的一步,他就在这个世界上和他再也没有了任何血缘关系。他就和他还有他的母亲永远擦肩而过了。
他一阵比一阵悲伤,以至于再也忍不住地开始了啜泣。就连这泪水也不只是他的,他在替张茉莉流泪,似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点眼泪才找到了它的真正归属。这一声大过一声的啜泣在教室里很是扎耳,坐在旁边的女生好奇地看着他,坐在后排的学生也开始窃窃私语,最后连赵斌也注意到了,他停止了讲课,扶了扶眼镜对朱家明说,这位同学怎么了,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朱家明刚才还只是偷偷抽泣,赵斌这一询问,倒像是给他提了个醒,他连抽泣都不加压制了,干脆就号啕大哭起来。他这没头没脑地一哭,坐在后面的学生轰的一声笑了,好像观看了什么滑稽的表演,不由得笑场了。
赵斌从讲台上走了下来走到了朱家明身边,低下头又询问他,同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叫个同学送你回宿舍吧。朱家明一边埋在桌子上哭,一边在心里呐喊,不要叫我同学,我有名字,我叫朱家明,我是张茉莉的儿子。张茉莉,你不记得张茉莉了吗?她可是你的初恋啊,她可是你这辈子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啊,你难道不记得她了吗?她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当然,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他只是边哭边像小孩子一样抵赖,我没事的,我一会就好了,我不回宿舍,我不回去,呜呜,我不回去。后面的学生们接着笑,已经接近于看猴戏了。endprint
赵斌看他死活不回去也就不管他了,走上讲台接着讲课。朱家明虽说按捺住了哭声,却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大声抽泣着,似乎是余痛未消,他暂时还无法做到平静。他每抽泣一声,赵斌讲课就停顿一下,简直像打嗝一样尴尬。学生们哄笑几声之后,自觉无趣,笑声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正在这时候,下课铃响了。赵斌如释重负,又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建议他如果不舒服就去校医院看看。他突然间离他如此之近,以至于让他措手不及,他看着赵斌的脸,嘴张了张,又合上了。他全身的神经都提到头部了,罩住了他的五官,最后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见他不肯说话,赵斌就夹着讲义走了。他是系主任,不可能一直陪着他这样一个哭泣的男生。他探着脖子目送着他走出了教室,拼命想用目光拽住他的衣角。
四
此后每到了周三的文艺美学课,朱家明就早早起来,披星戴月地赶往教室占座位,其实并没有人会和他去抢第一排的座位,他要占领的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制高点。好像站在这个点上他就爬到了山顶上,有权利把全班学生都俯视了。他浑身上下熏得香喷喷,岿然不动地稳稳占据第一排的最中间,已经成了教室里一道风景。坐在后排的学生一边啃油条一边观赏着朱家明的背影下饭。
这天早晨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朱家明忽然发现第一排多出了两个女生,她们俩正坐在那里悄悄笑着议论着赵斌,他坐着不动却竖起耳朵仔细听她们的话,大致听明白这是赵斌的两个崇拜者。顿时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就好像别人占了他的自留地,他又不能明着把她们赶走。这时候赵斌进来了,开始讲课。两个女生刷刷地做着笔记。朱家明仰头看着赵斌,又拿眼角的余光盯梢着旁边的两个女生,生怕她们虎口夺食,把赵斌从他眼前抢走了。半堂课都过去了,他一个字都没听懂,也不做一个字的笔记,就那么干巴巴地戳着,腰板笔直,像支脱了帽的钢笔。
他斜眼偷看着两个女生,心里忽然不由得生出一种优越感来,他忽然就觉得,她们是沾了他的光,她们正赖在他家的客厅里享受着他家的阳光和音乐。而这一切都是他赐给她们的。甚至,他觉得全班人都是沾了他的光,他们哪里知道他和赵斌的关系。他不能不得意,赵斌可是他母亲的初恋情人,初恋啊,一辈子可就一次,他追求过他的母亲,而他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儿子,就差一点啊。就算他现在不是他的儿子,但从情感和历史上来讲,他也休想赖掉他。从源头推算,如果他赵斌当年执著地回来找张茉莉,张茉莉就不会随便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张茉莉不嫁给别的男人就不会生出他来,可是,他毕竟是被生出来了。既然他已经被生出来了,那他赵斌就应该对他负责。他坐在文艺美学的课堂上,心里斩钉截铁地划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和一个中文系系主任之间的关系。
这种关系不能不让他得意,他想要让人人知道,恨不得人家都能问起他,甚至能拿他母亲和赵斌的关系打趣他几句,可是没有人理睬他。他望眼欲穿地等着有人走到他跟前,哪怕就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一上文艺美学就坐到第一排啊。是啊,上别的课,他从没有蹭到第一排去,他恨不得能躲到教室最后排,躲到没人能看得见他的角落里。只要有人一旦问起他这个问题,他便可以滔滔不绝地引出下文,引出那幽怨凄美的爱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反常,似乎他坐在第一排和最后一排是完全没有区别的。上课下课的路上仍然没有一个人肯和他并肩走,在他方圆几米之内保持着一个巨大的气场,水火不入。在这校园里,他是介于男生和女生之外的第三种性别的人,别人和他无法合并。
他暗地里打听关于赵斌的一切,当他得知赵斌至今还是单身时,由不得全身上下热血沸腾,他为什么不结婚,原因很简单,他心里一直有人,就算这个人不在他身边就算他们经年没有再见,他心里也只能容得下她一个人。看来赵斌从来就没有忘记张茉莉,他简直要落下泪了。转而又听说赵斌结过一次婚的,还有个女儿,后来他妻子出国了移民了,他不愿出去便只好离婚了,女儿也被前妻带出国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又不由得有些沮丧,因为他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为张茉莉守节。可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结过一次婚又有什么不可以?张茉莉不是也结婚了吗,还生下了他,这个不该来到人世间的人。于是,他又在心底暗暗原谅了他,就像原谅了母亲出轨的情人。
他疯狂地想见到他,只恨文艺美学课一周只有一次,他恨不得能长在文艺美学课上。只要看见赵斌他便有一种巨大的想哭的冲动,就觉得赵斌和母亲之间的往事又轰然复活了,那些纯真的美好的青春被回锅煮了煮又可以继续享用了。他看到了高中时代的赵斌和张茉莉从他眼前走过,拉着手,表情羞涩幸福。他像个慈祥的长者一样目送着他们走在夕阳下,晨光处,柳树林里,还有他们即将延续下去的无限美好。在前方也许将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小孩子出生,而这个小孩子却不姓朱,也不叫朱家明。啪一声,他的笔掉到地上了。旁边的女生推了他一把,以为他睡着了。幻想中止,他俯身拾笔,只觉得痛心疾首,又几欲泪下。
在校园里晃荡的时候,他总盼望着能和赵斌不期而遇,他一千次地幻想着,如果和赵斌面对面遇上了,他该怎么和他说?告诉他他是张茉莉的儿子?他会不会吃惊?他尽管离过一次婚却没有再娶,那么,也许他心里还是有个女人的。可是张茉莉?在没有真正和赵斌面对面遇上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把和赵斌的谈话彩排了一万零一次,却只恨没有用武之地。
他终于按捺不住跃跃欲试。这天下午,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中文系的办公楼。楼道里静悄悄地,所有的办公室都掩着门,他一直往里走,终于看到了系主任的办公室。门安静地闭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他久久地在门口徘徊着,几次欲伸手敲门都缩了回来,然后他又大口做深呼吸,一副即将跳水的架势。他有些担心,怕这时候其他办公室突然出来个老师看他鬼鬼祟祟站在这里一定会生疑,说不好还要把他送到保卫科里去。站了不过十分钟,他却觉得已经在这门口站了十几年了,简直是一辈子都在这站岗了。他又想起了母亲对他讲述起赵斌时的哀怨和不甘,他心里一疼,手上忽然有了力气,那只手不受自己控制地抬起来在门上敲了三下。
里面有人说,请进。居然有人?他简直要被吓坏了,疑心自己刚才在门口的猥琐是不是都已经被他看在眼里了。可是,他必须进去。他屏住呼吸,一头冲了进去,倒像个打劫的。办公室里只坐着赵斌一个人,赵斌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来人。他显然对他没有印象,学生太多,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记住他们的脸。他和蔼地问来人,同学你有什么事吗?朱家明见赵斌认不出自己,一阵失望,他可是每节课都坐第一排的啊,他居然记不住他。这失望刺激着他,他反而豁出去了,反正进都进来了,再说了,这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又不是什么陌生人,他从三四岁起就认识他,他休想赖掉这十四年的光阴。endprint
他决定从同乡入手,他张开嘴,结结巴巴地说,赵老师,您是……山西,山西祁县人……人吧,我,我也……是。赵斌听了微微一笑,哦,是个小老乡啊,来,坐。开局不错,朱家明松了口气,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赵斌问,要喝水吗?他急忙摇头,然后,因为怕赵斌找不出话来尴尬,他又急急开口了,赵,赵老师,我……我是张茉莉的儿子。
说完这话,他紧张地盯着赵斌的脸,急切地等待着这句话在他脸上产生的化学反应。他会惊讶?高兴?甚至恐慌?可是,他在赵斌的脸上只看到一团空空的茫然。这茫然是真的,他看出来了,这茫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水分,是原汁原味的茫然。他居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就是说,他根本不记得有个叫张茉莉的女人。
他像隔着放大镜一样看到了他脸上转瞬即逝的每一丝表情,每一丝表情都因为夸张而显得近于恐怖,仿佛是被追了肥的树叶长得过于汹涌而变了形。他不甘心,他等待着,他继续盯着他的每一丝表情,他想把他的每一丝表情都连根拔起,还看看那表情的下面究竟是什么?难道,难道那下面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吗?赵斌脸上的茫然还在蔓延,然后这团空白的雾气遮住了他的眼睛好掩饰他的尴尬。毕竟他是个有修养的人,不能开口就问,张茉莉是谁?可是,朱家明看出来了,他是真的想不起张茉莉究竟是谁。
赵斌打着哈哈问,那你家住在祁县哪条街啊,家里几口人啊,父母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啊?他居然用这样的外交辞令和他说话,纯粹地敷衍他,纯纯粹粹地敷衍,连点水分都没有。他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想笑,这笑抽动了只一下便戛然而止。他的泪下来了,他不能再让张茉莉跟着他受辱了,他慌忙站起来,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了出去。
正是日落时分,校园里到处是如血的残阳,黄昏里的燕子像音符一般高高低低地从头顶掠过。朱家明披挂着一身霞光低着头往前走,好像生怕被人认出来一样,头也不抬。一直走到小树林里他才停下来,抱住一棵白桦树开始放声大哭。这个男人,他和母亲在这十几年来像供奉神一样供奉着他,在一个最卑微的角落里一直仰望着他,尤其是张茉莉,就靠着他留给她的那一点点回忆和两封信维系了这么多年的时光。那点回忆和那信上的字噼里啪啦地一直燃烧着,供她取暖供她走夜路,以至于她小心翼翼千方百计不敢把这火堆弄灭了,为此她不惜把自己当成柴火添进去。可是多年之后,他却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忽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真相。他怎么向张茉莉交代啊,他眼前又出现了张茉莉向她倾诉时的表情,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向他一味倾倒,她表情沉醉,目光恍惚,似乎她正沉浸在一个极乐世界里,她的身体连同她的灵魂都泡在了酒里,为了攫取这点回忆,她不惜把自己制成一枚酒精里的标本。
他久久地哭泣着,却并不就此死心,他感到张茉莉的气息正飘荡在他的上空,她与他如影相随,她说过的,无论他去哪里,她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他的。他对着空中叫了声妈妈,再一次泪如雨下。他决定再去找赵斌,他一定要让他想起来张茉莉究竟是谁。他怎么能对得起张茉莉?
再上文艺美学课的时候,朱家明仍然是雷打不动地坐在第一排的最中间,仿佛整堂课整间教室都是他家的,只有他一个人才是真正的主人,其他学生不过是来蹭课的宾客。他并不听课,只是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斌看。赵斌终于感觉到他的目光了,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他目光犹疑了一秒钟,显然是想起他了,那个自己送上门做自我介绍的小老乡。赵斌对他微微一笑。朱家明坐在那里受宠若惊,在那一瞬间他恨不得把这个微笑拍下来做成海报,向这地球上的每个人都发上一份。那份惊喜,不亚于深宫里一个终于被宠幸了的宫女。他记住他了,他终于记住他了。他忽然有了信心,有了这个做开头,一定会把张茉莉牵出来的,他一定会想起张茉莉的。他钱包里有一张张茉莉的照片,他要找机会给他看,铁证如山,想来他也没有健忘到这种程度。除非,她根本就没有进过他心里,那也就无所谓出去。
讲课还在继续,而朱家明已经因为这个微笑而神游八方。赵斌先是认下了他这个小同乡,然后再想起了张茉莉,于是不能不对他另眼相看,昔日恋人的儿子都已经这么高了。而他作为系主任必定会对他青眼相加,无论其他人怎么对他,怎么排斥他孤立他,只要有赵斌一个人对他好那就足够了。或许他还会得到保研的机会,即使不能保研,他也一定会帮助他找个好工作的,因为不如此便不足以对得起张茉莉。忽然他听到旁边有女生窃窃的笑声,扭头一看,坐在旁边那女生正看着他偷笑。他忽然想到,一定是刚才展望大好前景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愚蠢的笑容,不小心被人看到了。他心里忽然一惊,好像自己揪住了自己的尾巴,从这尾巴一直看进去,他发现自己居然这么猥琐。难道这才是他要和赵斌认亲的最真实原因?只不过他连自己都骗了?他有些不寒而栗。
他刚拾掇了一下表情,下课铃就响了。
赵斌往外走去,朱家明犹豫了一秒钟,在众目睽睽之下追了出去。赵斌回头一看是他,便说,你是我那小老乡吧,怎么了,有什么问题?朱家明再次语无伦次,赵……赵老师,我,我喜欢听您的课……赵斌拍拍他的肩膀,我还要去开会,没有问题我就先走了。说完就大步走了。朱家明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看着他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他才活了过来。只是肩上那一拍还热辣辣地盛开着,他希望它常开不败。希望它即使干枯也能变成他身上的一个标记,好让人一眼就认出他来。这时候猛一转身,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仔细端详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他有些诧异他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这么猥琐的得意。难道是因为刚刚谄媚过?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不愿再看镜子里的那个影子。
然而他不能就此罢手,不把母亲送回到赵斌手里他死也不能甘心。他开始跟踪赵斌,他要搞清楚他住在家属院的哪栋楼里。去办公室不方便,办公室肃穆清冷,毫无人味,他要和他说的话不适合在那里讲。他偷偷跟踪了他两回,终于搞清楚赵斌住在2号楼一单元3层。他选定了一个周末去找他,因为觉得赵斌周末也许会不忙。
这个周末晚上,他提前洗澡洗脸更衣,然后便朝赵斌家走去。走进家属院的时候,前面正好走着一个长发女生,他只看到她一个背影。奇怪的是,她一直和他保持着同一个方向,倒像是他在跟踪她一样。他跟在她后面走进了2号楼,然后,他看到她在三楼停下了,他忽然一阵害怕,再不敢往前走半步了。三楼只有两个单元,他屏住呼吸看她要去的是哪扇门。她轻轻敲了敲赵斌家的门,然后,嘎吱一声,门开了,站在里面的男人正是赵斌。女生一句话都不说就进去了,万分熟稔的样子。门又关上了,楼道里的感应灯再次熄灭。朱家明连同楼道一起沉入了黑暗的水底。endprint
五
朱家明像头石狮子一样在2号楼下一直蹲到半夜,等到十二点的时候,三楼赵斌家那扇窗户里的灯熄灭了。他知道,那进去的女生今晚是不会出来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黑暗下去的窗户,冷笑一声,转过身慢慢地踟蹰着离去。
他走得很慢很慢,周身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好像他刚才用尽力气不小心捉了一场奸。而奸夫却是自己母亲的情人。好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忍不住想起了那句流传在学生中的话,赵斌单身多年是因为心中难纳他人。好一个痴情的男人。为此他自作多情地把母亲献出去去填补那个空缺。直到今晚他才知道他为什么会单身多年,是啊,女本科生女硕士生女博士生来投怀送抱的总是不缺的,连他一个男生都觊觎着从他这蹭点什么好处,更何况是那些年轻貌美的女生们。今晚去的是这个,明晚去的还不知道是哪个,大约是排好了值日表的,不然还得在楼下撞车。女人就这样吧,任何一个领域里的女人都不乏业余卖淫者。难怪他想不起那个叫张茉莉的女人,原来在这么多年之后,他那可怜的母亲早已被一拨又一拨的年轻女人淹没了,甚至,在他这里她连点泡沫都没有留下,连那海里的人鱼都不如。就算她消失得不彻底不干净,偶尔还留下一点残羹剩饭,这点残羹剩饭让他想起来的时候大约也只觉得是羞耻吧。他大约会独自微笑着嘲讽自己,这种事也只有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能干得出来吧。是够丢人的。那样一个女人,一个女工人……
偌大的校园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学校后面的山顶上坐着一面巨大的金色月亮,仿佛一只洞开的眼睛正怜惜地悲悯地看着他。他一路流着泪,一步一步朝那月亮走去。他觉得自己再走几步就可以走到那月亮里面了,就可以永远地离开地球了。他情愿住到月亮里去,哪怕整个月亮里就只有他和他的母亲,那也足够了。他再不需要第三个人的陪伴。活在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的真正陪伴,那也不算孤独了吧。这些同学们,这些老师们,他们算什么,全是齑粉。真正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母亲一个人。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了,他听到一个声音残酷地问他,你就真的这么悲伤吗?还是,你只是恼羞成怒了?你千方百计让他想起你的母亲,本质上也不过是作为和他套近乎的资本吧?但是,他对你这点资本都不屑,就像一个乡下人背着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土特产去送领导,想巴结人家,却被人家转身就扔了出去,不仅嫌脏,还嫌占地方。这才是你真正愤怒的原因吧。
他站在那里跳着脚,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不是,不是,绝不是。
那个声音冷笑了,你不承认是因为你其实连自己也看不起,你这从没有断奶的可怜孩子。要是你是个女生,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向他投怀送抱?其实你现在的行为在本质上与投怀送抱也没有什么区别,你凭什么看不起她们?你的母亲不过是你为自己遮羞的一件道具。因为只要你足够的悲伤,你就不会再觉得自己无耻。当一种伤口的疼盖住另一种伤口,你就会以为下面那个伤口是不存在的。
这次,他没有再暴跳如雷,他只是恐惧地站在那里,绝望地与那面月亮对视着。因为他突然发现,那声音就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再上文艺美学的时候,全班人都发现第一排只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女生,朱家明不见了。众人环顾左右最后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找到了他,他像乘上滑梯一样径直从他们头顶滑过,滑到最后面去了。他呆呆坐着,不看任何人,眼睛里空空的像雾气弥漫的湖面,而他自己则是插在湖边的一棵柳树,湖面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赵斌照常讲课,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每次坐在第一排的那个男生忽然不见了。他也从没有点名的习惯,学生愿意来听就来,不想来他也绝不勉强,颇有名士风度。不过,做到系主任了,连这点假设的名士风度都没有的话,他也实在无颜面对自己了。拿什么来面对那么多女生的爱慕?说钱,他自打离婚至今积蓄也不过几万块钱。连一个摆地摊的小贩都不如。说权力,权力之下他所得的也就是这点福利了,女生们爱慕一下崇拜一下,爱慕过头了崇拜过头了就投怀送抱一下,他也不好拒绝。不过那都是晚上的事,白天他还是教授,系主任,自恃和一个女生睡一睡,也算不得道貌岸然。
课上到一半,学生们忽然听见教室里什么地方传出了嘤嘤的哭声,在寂静的教室里,这点哭声阴森而突兀。所有的学生都循着哭声找过去,在教室最后一排找到了源头,是朱家明正趴在桌子上偷偷抽泣。一教室的目光压了过来,好比压了十几个人的体重,朱家明感觉到了压抑,奋力反抗,便哭得越发大声了一点。这回连讲台上的赵斌也听到了,赵斌停下讲课,扶扶眼镜,往教室最后面张望着,学生们纷纷低头让道,好让他一览无余。他见哭泣的又是朱家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个男生怎么老是选在他的课堂上哭?倒好像他一上课便足以让他悲伤难抑,仿佛有什么磁场干扰着他一样。
他忍住心中的不快,依旧和蔼地问了一句,最后排那同学,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朱家明趴在桌子上头都没抬,听他这么一问他索性就放开声音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以前是最前面那同学,现在成了最后排那同学。在他赵斌眼里,他永远是个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出处的人,他都忍辱负重跑过去做过一番自我介绍了,他还是记不住他的名字,更不用说记住他的母亲。他居然还幻想着,让这母亲的初恋情人帮助他直研帮助他找工作。事实上,他不过就是一个符号,一个以爱哭为显著特征的可笑符号。他决定惩罚他的健忘,惩罚他对他的侮辱。他哭的声音更大了,教室里一片哄笑,像是喜剧又上演了,舞台深处的灯光下,形影相吊的演员只有一个,就是他朱家明。
赵斌问了两次,只问到一片哭声,也有些生气了,他看看表,再这样下去,一堂课的内容就讲不完了。他便又耐着性子说,这位同学,你还是先回宿舍吧,如果不想回去就先到隔壁的教员休息室好不好。
他埋着头想,他居然想把他赶出去,他觉得他成了一个累赘。他偏不走,他就不走。他心里狂乱地喊着,嘴里更大声地号哭,两条腿死死不动,他今天一定要把这教室坐穿。赵斌终于发火了,他指着他大声说,你这男生怎么回事,还有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动不动就哭,这样半男不女的能成什么气候。endprint
哭声戛然而止,以至于让全班人和赵斌都吓了一跳,似乎是这男生忽然要变身了,变成什么更可怕的东西。然而,朱家明只是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赵斌。连他都说他半男不女?他把这四个字一个个掰开了往下咽,仿佛一个饿极了的人在冰天雪地里生吞狼肉一般凶狠。周围的学生看着他忽然都觉得有点害怕。咽到最后他忽然阴阴地笑了。
这回赵斌终于记住这个学生了,这个学生简直让他头疼,可是他又没犯什么错误,只是喜欢在他的课堂上哭,简直让他的课堂有了坟地的悲戚,似乎是专供排遣悲伤用的场地。他和辅导员说找这个男生谈谈心,看他心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辅导员说,朱家明啊,谁都不喜欢他,都没有男生愿意和他住一间宿舍,他已经被赶出来两次了,他倒不害人,就是整天半男不女的,我也拿他没办法。
再去这个班上课的时候,赵斌简直都有点提心吊胆了,生怕朱家明又在他课堂上哭,这么哭来哭去的,传出去成何体统,让其他老师还以为他对这学生做了什么残忍的事情。他又暗暗期望这学生今天请假没来,上次课堂上他训斥了他,他也许根本不愿意来上他的课了。
站在讲台上往下一扫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教室中间的朱家明。他又换地方了,又从最后一排搬到教室中间去了,简直是游牧民族。他究竟在寻找什么?看到他的一瞬间里,赵斌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讲课刚开始没几分钟,教室里就飘过一阵浓郁的韭菜包子味,学生们纷纷侧目寻找源头。不用费力就发现了,朱家明正坐在教室最中间的位置上大口吃韭菜包子。韭菜的味道喷出来溅得到处都是,女生们捂住了鼻子,男生们偷偷笑着。赵斌也闻到了,他愣了一下,没停,接着往下讲。可是这韭菜包子味有增无减,如庞大的轰炸机一样在他们头顶盘旋不去。学生们连同赵斌都觉得奇怪,这包子怎么吃不完了,这是一口气把包子铺的包子都买下来了吧。吃了半天,势头毫不见减弱,看这形势,估计朱家明是要把这节课吃穿了。不仅如此,他还边吃边发出了吧咂嘴的声音,吧嗒吧嗒。给人一种错觉,这教室里开了一个猪圈,几头猪吃得正欢。赵斌终于忍不住说话了,那位同学,你要吃就到教室外面吃,课堂上不能吃东西。
又是那位同学,他朱家明就像一个无头人,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的名字。他暗自冷笑一声,又从书包里取出一袋包子,打开了,趁热接着吃。赵斌气得脸色发青,又不好过去把他推出去,这种不体面的事情只会破坏他的形象,尤其当着这么多女生的面。
罢课愤然出走吧,又显得他太小家子气,像个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小妇人,也不妥。赵斌无奈,只好就着浓郁的韭菜包子味继续往下讲课,学生们则捂着鼻子继续听课,心里后悔没带个消防面具来,下节文艺美学课一定不能忘了。大约是吃得太撑了,吃到尾声的时候朱家明打了两个大大的饱嗝,每一个都把教室震了一震。快到下课的时候,他又抬起屁股放了个很响的屁,差点把周围的学生熏倒一片。赵斌已经面色如土,匆匆忙忙讲完最后几句,铃声一响,他便夺路而逃。学生们则逃的逃跑的跑,没逃的冲到窗户旁边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透气,好拯救这间教室。最后全教室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朱家明一个人像个战胜的英雄一样坐在座位上岿然不动。
赵斌已经怕了朱家明,每次来上课的时候先心惊胆战地看看朱家明来了没有。他期望着有奇迹出现,比如说朱家明生病了,或者是对这种游戏终于厌倦了,再或者干脆罢课不来了,等等。但是,每一次他都要失望,他往教室门口一站,就看到朱家明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地坐在教室最中间了。因为他坐在最中间,其他学生只好往边上坐,于是他周围便空出了一个巨大的荒凉的圆圈,只有他一个人像国王似的屹立在那片疆土里。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天赵斌正低着头讲课,忽然听到课堂上一声尖叫,在这妖气森森的课堂上,他的心脏简直都要承受不起了。一个女生站起来尖叫着说,她正在做笔记,朱家明忽然坐到她旁边摸了一下她的胸。什么?在他课堂上袭胸?教室里嗡的一声乱了,简直赶上了菜市场,女生们吓得都站起来往教室最后面躲,生怕下一个被摸的就是自己。男生们则半是义愤填膺半是不怀好意地看着那被摸女生的胸,说实话,他们倒是忍不住开始钦佩朱家明的勇气了,这小子怎么忽然有种了,几日之内雄性荷尔蒙激增?只可惜没有原则地乱摸,这么平的胸,摸也白摸了,估计什么也没摸到,只有那女生自我感觉她的乳房一定是被摸了。女人嘛,真是越没有越敝帚自珍。
赵斌愤怒之极地冲朱家明咆哮道,你现在就给我出去。以后再不许上我的课,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这门课不及格。朱家明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微笑着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收拾好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紧不慢地朝教室门口走去。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站住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末日世界边缘里的一个门童,邪恶地诡异地站在那里随时要走出那扇门消失。在消失之前他忽然回过头来,他邪恶地微笑着,对赵斌说,我是摸了一下她的胸,还什么都没摸到。我是不要脸,你呢?为什么那女生晚上进了你家之后就再没有出来,为什么最后连灯都关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一片可怕的死寂。几秒钟之后,是赵斌完全变形的声音,滚。
快要疯掉的赵斌让辅导员连夜联系朱家明的家长,通知他的家长马上来学校一趟,这个学生心理有问题。他坐在那里大口喘着气喃喃自语,这个学生心理一定有问题。辅导员联系的结果是,朱家明只有一个父亲,母亲在七八年前就去世了。他和父亲的关系很不好。他父亲说从山西坐火车赶过来怎么也要两三天,他会尽快赶来的。赵斌一愣,他没有母亲?辅导员疑惑地说,我也奇怪,平时他嘴里永远都挂着他的母亲,全中文系上下都知道他母亲,就是因为他说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已经足够让人起茧子了。很多学生因为这个而讨厌他,甚至不愿意和他在一间宿舍住。所以他被赶出来两次,现在就只能一个人住。他无法合群。
六
最后的一点阳光马上就要消失了。一缕玫瑰色的光线像虫子一样在他手上蠕动着,像渐入深秋一样,它在慢慢变小慢慢消失。朱家明独自坐在学校后面的半山腰上看着夕阳西下。他感觉到身体里面的心脏像只铁锤一样结实坚硬地压在那里,以至于压住了他的全身,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安如磐石。他无比平静,没有任何的恐惧和不安。endprint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了,他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打嗝放屁袭胸,他愿意让自己出丑,他就是要让自己出丑。每一次出丑之后他都会觉得身心舒坦,都会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是舒畅的。这么多年的软弱自卑猥琐卑微不安全,从来无处安置,他一心只想着拼了命地为自己遮丑,所以他要熏香,所以他省下饭钱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衣服,所以他从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他想让所有的人以为他有个美丽的能干的母亲。可是他越是用力越是什么都遮不住,所有的人都排斥他,无论他怎么用力讨好他们,他们都不喜欢他。男生讨厌他,女生也讨厌他,辅导员也讨厌他,最后连赵斌也讨厌他。他多么想把肩膀放在他们身上靠一靠,取取暖,可所有的人都会把他一把推开。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丑陋和卑微是遮不住的,他只能让自己加倍出丑才会抵消它们。果然,在彻底抛弃自己之后,他真的无比舒服,这么多年里从没有过的舒服,他亲眼看见自己是那么的猥琐无耻,他终于把自己证实了,也就没有什么可恐惧的了。可是,他为什么还是觉得心里这么痛。他坐在山腰上一遍一遍问自己,他们为什么都要讨厌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太像女孩子吗?可是他从小就这样,他从小跟着母亲张茉莉在一起,张茉莉恨自己的丈夫,他便也跟着恨他的父亲,所以从小,他在心理上就是一个失父的孩子。他的全部生命里只有母亲,母亲让他做什么那便是他的真理。
母亲的哀怨凄婉像毒药一样浸染了他,所以他的举手投足才会像女孩子吧,从小别人便说他是个假男孩,更像个女孩子,他早就习惯了。他也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可是为什么到了大学他就要被所有的人排斥,仅仅就是因为他不像个男人吗?一个人的性别模糊不清也是罪过吗?他们那么排斥他,几乎要用孤独把他置于死地。
他忽然想,如果不是母亲张茉莉,他也许根本不可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不是母亲浸透给他的一切,也许他长大后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也会正常恋爱,结婚生子,会和一帮哥们称兄道弟,一起喝啤酒喝到烂醉。可是,他回不去了,这么多年里张茉莉的魂魄始终跟着他,他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只是她的一个奴隶。
难怪有时候他会那么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一切,原来,他真正憎恨的其实是附在他身上的张茉莉的魂魄。因为她是他无法选择也无法摆脱的,还因为他爱她爱到了骨髓里。她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要想不孤独,他只有用性命去爱她,别无选择。
最后一缕阳光彻底消失了,他看着天边黑暗下去的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其实,这么多年里,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
从半山腰上下来,夜已经很深了。朱家明孤独地在校园里晃来晃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哪里也不会收留他。他得罪了系主任,下一步怎样他也无法猜测,也许学校会把他开除吧,他们一定会把他开除的。可是,那又怎样。他好像已经无所畏惧了,对什么都不再害怕了,简直像换了一副钢铁之躯。十九年的岁月里,他从没有这样的无所畏惧大义凛然过。真是漂亮,太过瘾了,他简直要崇拜自己了。
走到小树林附近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女生正匆匆走过,这么晚了这女生怎么还没回宿舍?是出来约会偷情的?还是去向赵斌那样的人投怀送抱去了?他不知不觉跟着她走去,那女生可能是感觉到有人跟着她了,慌慌张张回头看了看,加紧了脚步。她这一加快脚步反而刺激了朱家明,朱家明脑子里嗡一声,也加快了步子。他并没有多想什么,却只觉得心跳加快,血往上涌。女生马上要绕过小树林的边上了,前面是几排台阶,女生向台阶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走在后面的朱家明忽然冲了上去,一把拽住了女生的头发,把女生摁倒在地。女生吓得大喊大叫,一边挣扎着要往起爬,朱家明看着地上挣扎蠕动的女生忽然笑了。这么多年里,他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就是把一个人摁在地上的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安全。他心里还是很疼,可是,如果不能结束或缓解这种痛苦,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更极端、更直接一些吧。
女生开始尖声哭叫,就是这哭声让朱家明下定了决心,他一只手按住女生,另一只手使劲撕下了她的裙子,女生已经是在号哭了,和他厮打着,他脸上被她的指甲划了一下,出血了。这点疼痛忽然彻底叫醒了他,原来他可以这么像男人,原来他本质就是个男人。他再一用力便撕掉了她的内裤,然后在她那里摸了一把。女生已经泣不成声了。朱家明解开自己的裤子,摸了摸自己,硬的。他笑了。女生以为他要脱裤子了,更加绝望地大叫起来,他却不再动,只站在那里无声笑着。
不远处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估计是有人听到女生的喊叫跑过来了。朱家明没有动也没有跑,他一直微笑着看着地上半裸的女生,静静等着那几个正闻声跑过来的人。
在系主任的办公室里,朱家明的父亲详细把朱家明的情况告诉了赵斌。他说,朱家明的母亲和我没有感情,据说一直恋着她的高中同学。他母亲对朱家明的溺爱到了变态的程度,她有时候给儿子包饺子,就只包他们母子俩的,不仅如此,做完饭还要把火炉扑灭,为的是不让我做饭。我只是个普通的工人,也就忍气吞声地过,愤怒了就和她打起来。所以朱家明从小就恨我,越是恨我越是依恋他母亲。他直到十几岁了还和他母亲睡在一起,母亲抱着他睡。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从小就像女孩子,这么每天和母亲缠在一起的男孩子怎么可能不像女孩子……他十多岁那年他母亲患肝癌去世了,为了他我没再结婚,可他后来就变成了这样,一口一个他母亲怎样,口口声声全是母亲,好像他母亲根本就没死,一直就在他身边似的。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和他死去的母亲对话,那个时候我都会觉得后背发凉。我也担心过他的以后,可是还是没想到会这样。他从小胆小怕事,特别爱哭,根本干不出什么坏事来。好在学习不错也考上了大学,我求求你们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他才十九岁啊。
朱家明对自己的猥亵动机和行为供认不讳,根据犯罪情节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判刑下来的那一刻,朱家明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他整个人无比轻盈,简直要飞起来了。他慢慢离开法庭,走了一步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他猛一回头,除了警察没有别人,他又走,还是觉得有人。他忽然明白了,是母亲在送他。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送了他整整十九年。十九年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一天没有她。现在,他把她所有的爱都还回去了,她送他终于要到此为止了。
监狱的门就在前面,朱家明忽然回过头,满脸是泪地对着他身后的空气笑着,然后他抬起戴着手铐的手,对着那团空气使劲挥手,挥手,好像正在和什么人依依惜别。他使劲流泪,使劲笑着,每走一步便用尽全力地挥一次手,一步,又一步。最后,他终于消失在了那扇铁门背后。
原载《作品》2014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