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任内江张大千纪念馆首届馆长。因工作关系以及撰写《张大千的世界》(3卷,含《大风堂的世界》《回眸张大千》《聚焦张大千》)的缘分,有幸走谒并结识了张大千在海内外若干弟子:谢伯子、何海霞、慕凌飞、田世光、梁树年、张心智、张心瑞、萧建初、晏伟聪、张正雍、刘力上、王学敏、曹大铁、王康乐、钱悦诗、郁慕莲、郁文华、童月莲、叶名佩、钟国梁、肖佛存、龙国屏、王永年、丁翰源、丁瑞祺、娄次郊、严贞炜、况景华、李方白、宋继美、唐鸿、孙家勤……他们的艺术主张及其成就,宛如可圈可点的华章,常常在我记忆中云卷云舒,给我若干感动和遐想。其中,我认识较早并格外心仪的一位便是谢伯子先生。
屈指算来,我与谢伯子先生交谊忽忽已30年,“两地书”竟达数十封(尚未包括其委托子女的信札),并持续至今。有幸的是,我尚保存有谢伯子先生近40封信札,仅1996年的就达13封,最长的一封信札长达9页。这些信札,既是漂亮的硬笔书法,又是情感的纸质记录,更是交谊的真实见证。藏有如此量的信札,除与谢伯子先生交流只能展纸笔谈的客观原因外,更重要的是彼此视为心灵知己。
认识谢伯子先生,我是1994年从编发他寄来的诗开始的。那时,我在张大千纪念馆馆长任上并主编《大风堂报》。谢伯子先生《忆大千师》组诗,倾吐了对恩师张大千高山仰止之情,非常人所能及,包括大风堂的若干门人。尤其是读到谢伯子先生寄来的《忆父亲玉岑先生和张大千师的交谊》(又名《永恒的记忆》)长文,让我体验到他生命里涌动的对张大千的诚挚情感颇有日出喷薄的力量,那灼热似可以将生命融化。
后来,我们不断互通信札,遥寄贺年祝福卡,赋诗唱和砥砺,视为心灵知己。再到后来,我似乎步入了他的心灵世界,感到他的文化苦旅非凡,感到他抓铁留痕的毅力非凡,感到他为艺术壮士断腕的决心非凡,感到他硕大的张大千情结非凡,感到他“艺不惊人死不休”的宣言和行为非凡,感到他好像穿上了红菱鞋在艺术舞台上魔跳不止,感到他的确是“天降斯人,委予大任”——为诗文书画“四艺”而来到这个世界。
谢伯子先生有强烈的感恩意识。除了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他一生最敬重的有两人,诚如其诗云:“永怀钱老,不忘张髯 ”(《自题》1997年冬)。诗中所说的“钱老”,即指其外祖父钱名山;所说的“张髯”,即指恩师张大千。可见张大千在谢伯子心中形象巍峨,宛如矗立的人文珠穆朗玛峰,遂使他一生常怀“悠悠我心”,从而写下抒情散文《永恒的记忆》。
谢伯子先生之所以对张大千一往情深,是因为他对张大千有若干的温暖记忆。这些记忆,包括其父谢玉岑与张大千金兰之交的历历在目,包括谢玉岑临终对张大千“托孤”的一幕又一幕,包括他执弟子礼三叩张大千而忝列大风堂门墙的刻骨铭心,包括他所写诗“难忘风义千秋在,永感相贻百镒恩”的反复感怀,包括他对钱名山致诗张大千“远寄成都卖卜金,玉郎当日有知音。世人解爱张爰画,未识高贤万古心”的深刻理解。正是如此,谢伯子一生都沉浸在张善子、张大千开派的大风堂深千尺的“桃花潭”中,一生都跋涉在还愿大风堂的路径上——甚至近乎一种宗教情结,让人想到天路上一步一磕头的朝圣者。
对于张大千,谢伯子先生的内心世界编织着一张不可触摸的网,网上有太多太多的思念和鲜活记忆。正是这种无尽思念和记忆,驱除了他内心世界的孤寂,滋润了他“惧怕无助”的心田,使之情感投射于张大千及其艺术,欣欣然感慨着大风堂一切的一切。他甚至还把对张大千的感恩延续到对其子女身上。至于对大风堂的感恩,他亦诠释得淋漓尽致,参加了数不胜数的大风堂活动(包括凭一己之力弘扬大风堂艺术的各种行为),甚至不顾86岁高龄参加黄山张大千大风堂会馆活动,不顾87岁高龄参加同门王永年、孙家勤分别在西安、杭州举办的画展及笔者在成都策划的纪念张大千先生诞生110周年活动——《张大千的世界》《张大千的世界研究》首发仪式暨学术研讨会。
谢伯子先生感恩张大千(大风堂)的情愫和具体行为数不胜数,仿佛是天上美丽的星星。有幸在彼此相系30年的“两地书”中,我保存着他的一部分信札。这些信札言为心声,堪称原汁原味的“生态”,没有矫情和造作,勿需加工提炼便可以体验到谢伯子先生心灵深处对张大千(大风堂)情感的井喷。这些信札,让我每每读来浮想联翩跹,心潮跌宕。我深信,这些感动我的信札亦会感动读者,故情不自禁做一次“文摘公”,将其摘录于下:
1995年7月1日(72岁)
接到《大风堂报》(笔者注:张大千纪念馆主办,汪毅主编),拜读多遍,十分兴奋,十分兴趣,又恍若置身大风堂流连忘返,不禁回忆大千先师当年与我父(玉岑)交谊之深,对我的谆谆教诲和奖掖之情,顿时感慨系之,久久难以平静。
激动之余,附上一幅拙作当作贵报补壁之用,希一哂收之。
另已汇出人民币伍百元正,当作“助报金”寄贵社。我今后在可能范围下,将继续捐款捐物,聊示怀念先师恩情之心。
1995年8月16日
今后当竭力为张大千纪念馆、大千艺术研究院、大风堂报社效劳。
从敬告书得悉,张大千纪念馆第二期工程项目及总造价1577.85万元人民币。看来该工程是何等巨大,该费用是何等可观。我今后决心继续捐款和捐画,当作上述造价数字的一部分。如嫌不足的话,我决心打算在成都市或内江开个人义卖画展(一百幅左右)。如出售赚下的款全部当作“捐资”,以补第二期工程费用之不足。我虽然年纪上了,而身体粗健,精力充沛照常,能力可以胜任。其目的在于:一、报答大千师的恩情,二、进一步弘扬大千艺术风流。建国前后,在沪(上海)常(常州)两地教过的学生中培育出来的“大千画派”约有十几人。我意在国内逐步发展大千画派,让大千艺术风度千秋不衰。
1996年9月8日(73岁)
说的“圆满”二字的意思,是说我如能拜谒(台湾张大千先生)纪念馆,向灵厝默念致哀,为自己成为大千师业的忠诚继承人,以及自己亲手栽培出来的好几个大千再传弟子,成为“常州大千派”来安慰大千师的灵魂,也让大千师为我以上述功绩当作忠诚继承人而掀髯含笑于九泉。这样,我的夙愿就可以得其遂了。“遂”就是“圆满”。
1996年11月25日
先师铜像得之喜极欲狂,悬于画台右侧。每日视之犹如其人一样宽慰怀念,顿忘“尺牍劳形”之苦。
1999年11月1日(76岁)
《张大千名迹》拜读多回,高兴异常。
2004年9月20日 (81岁)
我正在抽暇,写信或出外物色大风堂第三代门人(指我前后在沪、常两地所教(美术业)过的学生、学员、弟子近两千名……我现已初步选定三四名。
2004年12月15日
数十年来,一直所擅长的只在书画,极少在诗词,加上年龄渐上,文才渐下,久懒作文。
2004年12月22日
增强了“共为大风壮艺帆”的信心和决心。
绘画水平仍能与日俱进,不知老之所至。主因在于自幼爱书画成性,以此为生命自强不息一直至今,故先以画为主,不得不将文诗置于其次。
恕我大言不惭:我活到八十二,还活多少年?争取活到120岁(必须有健康、知识,时刻注意保重,尽量避免痛于“无知”,死于“无知”。
2009年6月2日 (86岁)
此次先后在西安(笔者注:参加“王永年书画展”,下同)、成都(参加《张大千的世界》《张大千的世界研究》首发式暨研讨会)、上海(参加“大风堂画展”)纪念活动,均感受大风堂精神和魅力这么深刻啊!至于多少令人激动的情节也是一言难尽。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其实,谢伯子先生“悠悠我心”最能体现的,还在于他对台湾张大千摩耶精舍——台湾张大千先生纪念馆的万般怀想。他虽然未去过台湾张大千摩耶精舍,但已不知神牵梦萦多少次、喃喃对语多少回。
台湾张大千摩耶精舍是谢伯子先生心路历程的倾诉处,也是他心灵憧憬的栖息地!他曾拟率家人赴台湾摩耶精舍拜谒张大千灵厝,向张大千蜡像跪拜,以追忆其艺术风范和通天接地的情怀。他还当面邀请笔者赴台作向导(因笔者曾数次赴台文化交流,著有有关台湾张大千先生纪念馆的若干文章),并与女儿谢建平一起做赴台行动计划,确定成行时间。
囿于种种原因,谢伯子先生未能成行台湾张大千摩耶精舍。带着其夙愿,我曾在摩耶精舍前写下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可以佐证谢伯子“悠悠我心爰翁意”之一斑,特录如下:
带着谢伯子先生的流水心语和高山情愫,2000年12月28日,我再度踏上思念路,又一次叩响思念门——摩耶精舍的门环(笔者注:1996年5月31日曾首度走谒)。
我把祭物《张大千名迹》《大风堂报》《谢伯子画集》和我的散文·诗集《蓝天下的抒情》轻轻轻轻地放在梅丘前,双手捧撒着研细如齑的成都平原的泥土,不禁感慨潮涌,心语泉流:
(张大千)先生,您可谓性情中人,一定记得“交好乃过骨肉”的谢玉岑先生,更记得您充满深情曾为之题写的“江南词人谢玉岑之墓”和撰写的《玉岑遗稿》序文。当然,您也不会忘却曾三度叩拜于您门下并被您誉为“您的画很像我”的弟子谢伯子。谢家父子俩与您情深似海。谢伯子突破生理上的局限,为追寻您的踪迹曾三上华山、四登黄山、渡三峡、攀峨眉、援青城、赴敦煌、观雁荡、游溪山,出版了足可展示大风堂遗风的《谢伯子画集》(10种)。大风堂艺术薪火相传,先生您在梅丘下一定会掀髯自得,并赞叹:“吾门有传人也!”
先生,我还想对您唠叨的是,谢伯子所体现的文人雅兴与文人情怀。1996年6月,我从台湾祭悼您回到成都,谢伯子特地寄来精妙之作《游去游来,悠然自得》,让我惊喜不已。画面上的柳树是师先生您挚友“郑杨柳”(郑午昌)笔法。而那五条灵动十足的游鱼,则是师先生您的笔法。画款“游去游来,悠然自得”,寓意深邃,传情庄谐,智慧流溢——反“游来游去”意而用之,让我生出许多感慨,即感慨两岸曾因海隔云阻而“游去游来,悠然自得”的不易,让我体验到谢伯子作为大风堂门人的君子美德和由衷祝愿!
是的,谢伯子先生情感世界里的那片悠悠爰翁意犹如一道道涟漪,在我的心湖中荡漾得很远很远。
作者:四川省地方志编委(成都)副巡视员,
一级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