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老馆长心路华章

冯广宏

老馆长刘孟伉可说是一位传奇人物，集老革命、老战士、诗词家、书法家、金石家、资深学者于一身，中外希闻，古今罕见。余生也晚，未及闻其謦欬，是平生一大憾事，但在三个方面接触到刘老信息，差堪慰藉：一是能够见到他补书和自撰的几处楹联，二是修订他所主持编著的《成都城坊古迹考》，三是读到他的一些诗稿墨迹，尤其是他的内心诗句，使我钦服不已。

刘老书法独树一帜，诸体皆精，我是门外汉，游夏不能赞一辞； 但武侯祠昭烈陵（刘备墓）前由他以汉隶补写的一副楹联，却令我多番驻足：

一抔土尚巍然，问他铜雀荒台，

何处寻漳河疑冢；

三足鼎今安在？剩此石麟古道，

令人想汉代官仪。

刘老在联末跋语中说：“此联旧署‘长白崇实撰，长洲顾复初书，其实撰书并顾一手所为。原刻久佚，今补，仍以汉分法。”顾复初是清代著名联家，据说他撰好此联，初稿传到四川总督骆秉璋手里，后者即拟用“想汉代官仪”这句话上纲上线，说顾要恢复汉族统治！成都将军完颜崇实非常爱才，便自任作者，为顾打掩护，把他弄成书写人。崇实本人就是满族，总不致反清复汉了吧？其实顾复初是用《后汉书·光武纪》“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借以歌颂刘备支撑炎汉之不易，根本与民族问题无关。刘老恢复了原作者的面目，使真正的联家扬眉吐气；采用汉碑书体，紧扣汉代官仪那句话，更是别有韵味。

刘老自撰自书的楹联，我最欣赏新都桂湖公园“湖上游人归去晚，桂堂初月夜来明”以及 眉山三苏祠“谁吹孤鹤南飞笛，人唱大江东去词”，不仅书法独步千古，而且联文隽雅，意境超逸，完全采取诗的手法，联中情景如在眼前，活灵活现。我们撰联往往讲究对仗，堆砌词语，偏于板重，当以此为镜。

谈到《成都城坊古迹考》，我的感想可就多了。此书1987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首次付印时，《后记》里有这么几句话：“本书于1959年开始编写，由前馆长刘孟伉同志主持”，然后按姓氏笔画点出13位馆员，其中有刘东父、李思纯、彭云生诸先生，在刘老指导下采访和编写，很快在次年就完成了25万字的初稿，随后因十年浩劫种种干扰，“惜稿成之后，未及出版而执笔诸君皆相继辞世。”拨乱反正后的1980年，馆里又组织了4位馆员来整理增补，其中有李金彝、陶元甘诸先生，于1984年告成，随即交付出版社。可是在20年后由张在德馆长主持修订时，这些前辈也全部离世，诚所谓白云苍狗，人事宁论！

记得此书初版出书后，地方史研究者和爱好者奔走相告，争先阅读；我在图书馆里见到，曾经作了好多笔记，因为其中材料与过去方志的陈陈相因不同，绝大部分是实地采访，可信度高，并且有许多创见，纠正了不少传统舛误。但当时印数较少，一时未能购得，加之在职工作很忙，不能深入淘书，深以为憾。及至新世纪初馆里决定重印此书，并加以修订补充时，要我参加这一盛事，便感到十分兴奋——因为我所向往的老馆长手泽，可以亲自体验了。

原版书中对城垣、江桥、水道、古迹种种考证、纠误及评论，定有许多手稿，如136、336页所记饶伯康馆员考证石犀的遗笺，357页所记林山腴副馆长工部草堂手稿，369页所记李思纯、涂在潜馆员关于禹庙的笺证，388、408、410、467页又记李思纯有严真观、昭觉寺、近慈寺、剧场文稿，394页提到向元理道士提供青羊宫二仙庵资料，皆谓底稿收藏在文史馆内。这些珍贵的手迹，由于经过“文革”和迁址，在我们修订时已无从查找。不过原书里记述得相当详细，已足以参考。例如几年前北京社科院编纂《历史地图集》的修订版，有一幅金融图就参考了441页有关“票号”的记载。我还应他们之约，利用安设电话的记录，帮助他们定下地理位置。前年天府广场挖出石犀以前，电视台记者从原版书中得到半个世纪以前老馆员提供的信息，由于找不到健在的作者，就采访参加此书修订的我。我根据老先生们的判断，告诉他们挖出的应该是犀牛，结果真的说准了！

提到刘老的诗篇，那是我心仪甚久的精神食粮。他的诗风清正晓畅，如见其容，如闻其音，全无任何掩饰之词，尽显宛转自然之致。正由于真情贯注，处处吐露心声，因而感人至深。前5年的纪念会上，刘一甫世兄曾经说过：“在大家的印象中，父亲就是一个学者、诗人、书法家。但这些头衔只是概念化的，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学者、怎样一个诗人、怎样一个书法家，许多人还是知之甚少的。但如果去读他的诗词，一定会看到一个有血有肉，有激情也有眼泪的活生生的刘孟伉。大家不妨一试。”这话说得十分真切。

吐露愉快心情的诗篇，大约是20世纪60年代刘老的《中秋》五律，小序云“中秋风雨中及诸文艺士会于西门外之三洞桥，听李德才筑击将军令调，响促声越，雨虽甚不能夺，俄而雨霁，曲尽诗行，得四韵。”李德才是成都著名扬琴表演家，与贾树三竹琴、曾炳昆相书并称曲艺三绝。此诗赞赏表演之精彩，描述环境之奇殊，刻画文化人的清雅乐趣，语似行云，情拟流水，应为即席口占之作：

令节迷风雨，神思引浪涛。

铁弦惊四座，文酒会三桥。

曲尽天云远，诗成水调高。

永怀牛渚客，逸咏耿清宵。

尾联“牛渚客”寓李白《夜泊牛渚怀古》缅怀谢尚邀客，其诗有“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之语，王渔洋评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李白此诗未作任何雕琢，刘老诗风恰恰与之相似。与文士高会，是文化人之至乐，曲终人未散，一直欢聚至夜，故而想到李白的清宵高咏，也与当时情景相仿。

描写湖山美景之作，则有刘老《西湖》七律：

萍开鱼跃出新荷，倒影雷峰压碧波。

杨柳堤边名士渡，桃花林下美人多。

风情初觉西湖好，诗思其如画舫何！

政有天涯无限感，一尊倚棹听吴歌。

吟咏西湖的诗作成千上万，少有从水面的细微末节起句，而刘老却以萍开鱼跃开篇，让新荷乍露，显出生机和朝气，这是近景细景；下句则以远景大景雷峰塔与之相对，视野顿然开阔。颔联写柳堤、桃林，以名士、美人为对，名士无疑就是留下白堤、苏堤的白居易和苏东坡，美人当首指留墓西泠的苏小小了。在现实环境中，游人里自然也不乏名士和美人。最精的佳句在于颈联，尤其是“诗思其如画舫何”，意境超妙，足称“诗眼”，诚所谓“尽得风流”矣。

思亲挚情之作，刘老有《枕边》七绝：

枕边擎读未完书，梦里还乡旋觉殊。

身是儿童头总角，老人犹自教之无。

梦里返老还童，回到儿时的黄金时代，尊亲正在教读识字课本，此情此景，人人思之总要堕泪。

激越感慨之作，刘老有《偶成》七绝：

两丸日月飞头上，一幅乾坤转眼中。

世故久醒槐国梦，楚人犹说大王风。

起始一联颇有雄浑气概，概括了新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后两句回环一转，砭刺一些追名逐利之徒，纷纷用阿谀奉承手段来达到个人目的，真堪一哂。“槐国梦”典出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说有人做梦到槐安国当大官，醒后发现此国竟是槐树根部的蚂蚁穴，功名富贵不过是一场泡影；“大王风”典出楚辞宋玉《风赋》，说国王遇到的风与庶民大不一般，那是一种大王雄风，风也在高看贵人，跟着捧场。诗贵含蓄，让典故来说话比直说更好，使人读后觉得感同身受。

悲天悯人之作，刘老则有《无情》七绝：

江山有恨人偏老，天地无情让水多。

试上昆仑峰顶望，滔滔足下尽洪波。

这大概是感慨洪灾而作。然而诗无达诂，也可以把洪波喻为人事起伏，滔滔者皆是天下不平事。“天地无情”一句，语极沉痛。

无可讳言，上世纪60年代前后左倾思潮大为泛滥，刘老品格孤高，不甘溷俗，曾经受到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他有段时期内心相当苦闷，在诗篇中有所表露。

刘老有一首《庚戌重阳风雨柬程仲瑾先生》七律，“庚戌”显然有误，那是清朝最后一年，作者才十多岁，与诗中“垂老”不合，疑是1960年庚子：

弥天风雨吹重九，便有苍茫百感来。

早岁激昂思履岳，只今垂老怯登台。

文经武纬成何用，画意诗情已半灰。

幸与城东程仲老，朗吟共豁地天才。

最沉痛的句子在于颈联“文经武纬成何用”，想当年在川东游击队纵横驰骋，竟然落下莫须有的罪名；“画意诗情已半灰”，打击实在太大了。

还有一首《嗒然》七律，大约也是60年代之作，苦闷心情与前相似：

衣食人生已可怜，无情岁月压华颠。

晚荣未必桑榆后，春好还思梅柳前。

斫地狂歌金石韵，弥天心事酒船边。

龟城语默人谁会？到处飞花一嗒然。

“嗒然”一语出自《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嗒焉似丧其耦”，一时物我两忘，心如槁木死灰。此诗重心在于尾联，句中“龟城”就是成都，因为公元前311年建城时老是塌方，后来有一大龟周旋行走，于是按它的足迹把城墙修好，遂得此名。“语默”的出处是《周易·系辞上》“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因此可以理解为发言和沉默，也可以理解为上台和下台。这句话意思是自己意见得不到重视，无足轻重，就和一片飞花相似，只好忘掉一切，任无情岁月压住白头了。

另外还有《岁晚》七律，起句与上面一首相近，表现的是同样心情：

何况人生已可怜，更加霜雪压华颠。

河清殆有升平日，党锢其无解禁年。

心上波澜翻孽海，眼中刍狗化飞烟。

支离岁晚移尊坐，莫遣愁怀到酒边。

颔联表达了对当时运动连绵，折腾不断的厌倦；而颈联则表达了对那些爬上人头落井下石的宵小之怨怒，“刍狗”是古代用草编的狗形，用来代替祭神的真狗，在祭祀时将它珍重包裹，放进名贵的盘盂之上，等到祭礼完毕，却把它烧成灰烬抛在路边，任人践踏；那些打手们往往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君不见“文革”初期聂元梓辈这些红星，不过几年还不是成为阶下囚了吗？“支离”形容消瘦。末句最妙，再愁也不能愁到酒上头，将借酒消愁一语摊开化用，更衬托出内心的沉闷感触。

题为《丙午除夕》的七绝，年代可确定为1966年，充分刻画出老人心境的孤寂：

寒窗万感余今夕，一痛鳏居百事乖。

灯下梦魂心上影，此时都向眼前来。

相信读到这首悼亡诗的人，都会为之同声一哭。

不必再多举了。一个有正义感、有悲悯心、爱憎分明的老馆长，已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须髯飘拂，正向我们走来。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