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域
壹
寄书起初注意到十七,只是因为他的眼神。
元州城郊官道旁的客栈,少年作为杂役被掌柜的呼来喝去,有壮汉耍赖不给饭钱,他也不作声,只用那双阴沉狠戾的眸子死死盯住对方,直看得对方冷汗沁出。
细看年纪也不过十几岁,脊骨如剑,目似沉渊,那双让人过目不忘的黑眸似乎天生带着野兽一般的凶狠及阴森,是那种利刃即将出鞘的锋利感。
寄书坐在角落里,自始至终无不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瞧。
翌日清晨,当少年自睡梦中醒来,第一眼对上的便是床边寄书笑吟吟的脸。
大梦初醒的少年眼神犹然还染着一抹迷惘,而寄书已然迅疾出手捏住了少年的脖子,猝不及防便往少年口中塞了一粒丹药,而后掐着对方脖颈让其吞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松手,迎上少年遽然凶狠的双眸时只笑:“是毒药。”
少年回神后飞快出手想要扼住面前这陌生女子的喉咙,却被寄书用剑挡去攻势。
寄书看着他不死心地挣扎,眉眼弯弯:“我向掌柜的打听过了,原来你半年前在这里杀了人,又欠掌柜的钱,不得不留下来做苦役还债。真可怜啊。”
和少年的狠戾一样让人侧目的是,他似乎在极短时间里便认清自己受制于人且不如人的现状,倒也不再挣扎,而是镇定回望她。
“瞧你身手不错也够机灵,要不要和我做一笔交易?你帮我杀了这酒肆里的一个人,我便给你解药,也帮你还清债,以后你若是要去哪里我也定然帮忙到底。”
“我凭什么信你?”他冷冷出声。
“你不得不信我。”寄书轻拍少年苍白瘦削的面颊,露出促狭笑意。
其实人她完全可以自己杀,用手中那把削铁如泥的乱雪剑。只是难得遇上一个堪比剑刃天生带着杀气的少年,寄书实在是心痒。
她想将他带回乱雪山庄,但是此刻的少年……还不够。
哪怕他在短短一晚上便取下她要杀的那人项上脑袋也不够,她似乎并不对此讶异,望着他脸上胸前的血迹只是兴味不明地笑,少年眯起眼睛,面色不善地回望她。
他已经足够狠辣残忍……只是还需要更残忍。
贰
次日天光未亮时寄书便醒来,只因房门被小声推开,而后便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脚步声,她未睁眼便已经可从这脚步声中大约猜测到来者是何般身量。
她抱着想要看看少年究竟意欲何为的心态继续假寐,能察觉到少年的气息越来越近,依然是带着杀气的打量,她自顾思忖之际,左胸口忽然便一痛。
霍然睁眼起身,常年习武的直觉让她迅速出手抓住少年握着匕首的手腕,对上少年黑沉眼眸,些微的震惊过后倒也不足为奇:“你想杀我?”
少年言简意赅:“解药。”
“你就不怕把我杀了拿不到解药?”
“你没那么容易死。”这是他的直觉。
寄书隐藏起所有赞赏笑意,而是松开手,无谓道:“那你继续吧,若是今日你这匕首能穿过我的胸膛,我便将解药给你。”
少年拧眉,看疯子一样看她。
“怕了?”寄书毫不在意,“你还这么小,偏偏眼神就比江湖里那些知名杀手还要凶狠,既然为了生存可以什么都不顾,为了解药杀了我又有什么奇怪的?”
少年依然不动手,目不转睛盯着寄书确定她不是在说笑后眼里闪过一丝犹疑。
天性的警惕让他心下怀疑。他不是个善于服从且没有思想的人,正是因为不解才透露出迷茫,而此刻这种情况又与他所遇见的都不相似,陌生的状况让他发慌。
“怎么,不想死的你毫不犹豫地杀,送到你面前的你反而迟疑了?”
她并未说完,被激将法刺激到的少年手指用力便将匕首插了进去,而后恍然松手,目光里惊诧和迷茫更甚,像是怕有阴谋一般转身便跑,连解药都忘了要。
寄书见他离开,这才将匕首拔出,撒上药粉运功草草处理完并不涉及要害的伤口后她下楼,在庭院中找到了正陷入沉思的少年。这很正常,既然他习惯了先下手为强的杀戮,那么主动送上去让他杀的人一定会惹他疑惑。
收买人心最好的时机不过便是对方内心摇摆不定之时。
她走近在他面前蹲下,语调软下来:“害怕了?”
少年抬眼看她,他够理智,却仍然猜不透面前这姑娘是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我承认这两日是在试探你。其实注意到你是有缘由的。若是多加打磨,等你长大一定会是名震江湖的一把利剑,我想要收藏你这把利剑。”
寄书将解药递给他,看他吞下去后笑容更盛,将铜色令牌掏出给他看:“你眼底有野心也有不甘,所以你不会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里做杂役的。所以,跟我回乱雪山庄吧。”
铜牌上“乱雪山庄”四个字成功让少年神情微变。
他听说过乱雪山庄,受命于当今天子的乱雪山庄,庄主是个年轻的姑娘……他语调里有不确定和清晰的动摇:“你是?”
“乱雪山庄没有别人。只要你跟我走,我就可以把我所学的通通教给你,把我所有的也通通留给你。我知道你想要这些东西。”
少年没有再说话,低头沉思时寄书已经牵住了他的手,让他为之一颤,而后便听见她说:“走吧,我知道你已经同意了。听掌柜的说你没有名字,只叫你‘十七……”
她捏紧他冰凉的手,垂眸望向他时脸上有明亮笑容,他鬼使神差的便靠近了些,想要从她璀璨柔和的笑容里汲取一些温暖。
那是天宸三年的立夏,十三岁的十七遇见二十一岁的于寄书。不过是她需要一把由自己一手锻造打磨出的利剑,而他则需要借助一些外力好让自己迅速成长。
起初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他们彼此比任何人都清楚。
叁
归途一路往西,抵达棣城时却出了状况。
寄书大约是遇上了劲敌,难得换上一副肃然面孔,嫌十七走得慢,提起他衣领便大步往前,他挣扎无果后只得认命,却见寄书在一户农家前将他放下。
寄书给她捉了十七只鸡,扔给他笑得得意:“正好十七只鸡,和你的名字也算搭配。这一路带着你逃命也吃了不少苦,这十七只鸡就当送你赔罪。等回了山庄,我亲手做菜给你吃。”
她胸口的伤分明还没好,一路来打打杀杀更是雪上加霜。
十七习惯了孑然一身和冷漠待人,对上寄书永远笑吟吟的眼总是没辙,此刻更是有些手足无措。撤下了一直的戒备姿态,少年的神情反倒有些孩子气般的迷惘。
他长得也好,修长骨架白皙皮肤,眉目好似画出来一般惊艳。寄书瞧着心痒痒,总是借故去摸他的脸揉他的脑袋,此刻也是亦然:“现在呢我得去将那个缠人的杀手给解决了,不过这事可有些棘手,你便在这附近躲上一躲,饿了便生火烤肉吃,三日后我来接你。”
年长他许多岁的姑娘爱穿一身红衫,笑意盈盈明眸皓齿,谈起江湖事却又是一脸匪气,活脱脱一个占山为王的女土匪。他望着她走远的背影,第一次对某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十七等在附近一所无人居住的破院子里,头一天便生火烤完了十七只鸡。他年幼时吃了太多苦,信奉只有彻底拿到手才不会被抢走,才不会被施舍的人要回去。因而第一日他便吃光了十七只鸡,撑得在地上爬不起来,昏昏欲睡间见有人破门而入也无力起身逃避。
再度醒来时才发现身处在黑暗潮湿的地方,随后明白自己这是入了当地土匪虎口。
事情也并不如他想象一般简单。昨日有人意图逃跑,被看守抓住后一顿暴打,殃及到了他们十几个人。而这惨无人道的暴打连续了一夜,十七只在中间反抗了那么一招,很快便被制伏,铁棍打在他身上每一下都是裂骨般的疼。
黑暗和疼痛很容易消磨掉人顽固的意志力,到了第三日,骄傲隐忍如十七也有些抵抗不住。而就在这时,封闭阴暗的地牢被剧烈一声惊动,随之而来的便是刺目的阳光。自那一团金色光芒中渐近的是手持长剑破门而入的红衫女子,扬声唤他名字。
“十七?你在这儿吗?在就吱一声!”
突然的转机让十七怔忪,却说不出话来,只艰难晃动手里的锁链。那边寄书已然循声而至,看清他后眼睛一亮,却被迫转身迎战了应援而来的看守。
她被裹在一片刀光剑影里,连面容都被模糊,偏偏还有空在厮杀间隙朝他扭过脸来不以为意地笑嘻嘻。
他敏锐觉察到自己心跳的频率被打乱,在长久的注视那个挥舞长剑火红衣衫的女子时。他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觉她那一脸匪气竟然如此顺眼好看,混着腾升的慌张一起,将他心底那颗冰封的心打开了一道裂缝。
罢了。他认命地想,就等着她来救他。
他殊不知自己平生首次将珍稀的信任交付于人。
肆
十七几乎是横躺着一路被寄书扛回乱雪山庄的。
他从未受过如此重伤,起初养伤那几日整个人都无比恍惚,只记得明明身上同样带伤的寄书总围绕在身边,说些有趣无趣的江湖事逗他笑,给他做些难吃的饭菜。
那是初初抵达乱雪山庄的日子。山庄里除了他们二人便是一些下人杂役,寄书挥退了厨子亲自做饭煎药给十七。十七嫌弃了几次难吃后未果,久而久之倒也养成了习惯。她还整理了内功心法给他,说这些内功帮他取长补短,等他好起来便将乱雪剑教给他。
说完这些正经的,寄书复又没个正经笑嘻嘻,不顾他疑惑目光弯身便将他扛起,甚至吹起了口哨:“山上的温泉修好了,我这就带你去泡,对你养伤有好处。”
十七本以为她将自己送上去便会返回,没想到她把臂在一旁笑得恣意。饶是他再如何镇定,此刻也有些慌乱窘促:“你……你快点离开。”
寄书故意逗他:“瞧你走路都发颤,我留下来帮你啊。”
十七揪着衣襟,一张脸涨得通红,凶狠地瞪视她片刻后才发现那人丝毫不为之所动,泄气一般垂下脑袋。而后却又赌气一般背对着寄书,强忍着痛楚几下便脱了精光跳进去。
似乎任何事情发生在十七身上都不足为奇。寄书扭过脸,其实雾气弥漫她什么也瞧不清楚,但她毕竟大了他许多,还是不要给小家伙留下太流氓的印象才好。
寄书殊不知十七心不在焉泡着温泉,他无端就是感觉到有目光在他身后环绕,心跳被打乱,忍不住就是想用余光去瞥那人。见对方正在把玩松果后长舒一口气,却莫名又有些失落,想了想又开心起来,嘴角却抿起,只耳根面颊一片通红。
泡了温泉寄书过来仔细为他上药,手上动作轻柔,目光也渐渐柔软,仿佛喟叹一般对他说:“我小时候也受过很多伤吃过很多苦,但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寄书没有注意到他眼底逐渐亮起来的光芒,那道光芒注视着她,不同寻常。
她牵着他手带他下山,给他捉了野山鸡抱怀里。他一面望着那只可怜的山鸡,一面悄悄握紧了寄书微微粗粝的手心。
十七并没有注意,寄书感知到他这个无意的小动作后嘴角扬起了微不可见的弧度。
下山后才知朝廷早已派了人在等,无不例外又是杀人密令。密令由当今天子夏侯存所写,不过是寥寥数字,寄书却仔细瞧了许久。灯火下的剪影染上了十七并不熟悉的温柔。
他默不作声地望着,无端就有些气闷,状若无意地朝那张纸上一望,只依稀瞧见了落款名字。他突然莫名地嫉妒起来,想要上前扯过这张纸,撕得粉碎。
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善于隐忍罢了。
但寄书不告诉他,十七自然也什么都不会知道。他身上的伤渐渐好起来,和寄书一起学剑练武,表现得好了寄书会亲自下厨为他做菜,甚至允许他摸一摸乱雪剑,那把寄书最为喜爱从不假手于人的剑。渐渐地,十七对那把剑也执迷贪恋起来。
寄书还说:“我大你这么多,你要么叫我师父,要么叫我美人姐姐,你选一个?”
十七闻言哼了声,不回头只拎着乱雪剑去削院中那棵红豆树的枝叶。就在寄书将要放弃时却听见他一字一顿地出声道:“于、寄、书。”
傍晚浓墨重彩的烟霞就在他身后,他成长得超乎她预料的快。只是……似乎有些东西并不受寄书所控制,她听见十七这么从容地叫她名字,恍惚中便微愣,不知是哪里违和。
伍
那是十七无论往后过去多少年都会仔细怀念的日子。
他一点点长大,学武念书和寄书在庭院里说话,寄书会带他出去执行密令之上的任务,许多次寄书都袖手旁观,只将任务交给十七去做,在一旁冷眼看他厮杀。
十七从来不会让她失望,他不会问因果只是听从寄书所有要求,人命在他眼里如草芥,但真的让他的性格发生转变的还是那一次,寄书要他独身一人去剿灭洛山派。
他带着浑身的伤回来,习惯性地凑近寄书寻求安慰。在寄书身边他似乎弥补了所有孤单的童年,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迎接寄书不吝啬给予的温暖。
“任务完成了?”寄书揉弄他墨色发顶。
他气息不稳,身上的伤口扯得他呼吸急促:“都死了,只有尹司为的小儿子逃了。”
“你放他走的?”寄书静静问他。
十七还未察觉到异常,只将脑袋靠近她胸膛,双手紧紧攥住她十指:“他太小了。”
寄书陡然从他微凉的掌心里抽出手指,面上不再有笑容,只是冷冷望着面露迷茫的十七:“我一直告诉你斩草要除根,你不清楚吗?”
十七踉跄着起身,静悄悄地望着寄书。
面前这个少年有双嗜杀却妖娆的眼,他已经十七岁,不再是当年那个还可以纵容稚嫩的小家伙。很多事情他应该很清楚,她不能再有丝毫的心软。
寄书别过脸,似乎不去看那双迷惘失落的眼就不会为之动摇一样。她指着正落着大雪的窗外,冷冰冰开口:“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不该回来。”
十七不作声,默然伫立在那儿,只那双眼执拗地望着她。
晚来风雪将窗子吹开,雪片和风霜涌进来扑了他满脸,他眨眨眼睛理智和冷静才算回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会出言反驳她,从来都是隐忍听从,甚至取悦。
他是那样希望她可以快乐,更希望她所有的快乐是由自己给予。
因而他此刻很是不解与委屈,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在确定寄书不会改口后他挪步过去关上窗子,不发一言地离开,迎着灌满衣袖的风雪。
他在第三日回来,扛着那个不过稚童男孩的尸体。雪仍在落,他走回来的一路都在战栗,只是稍稍那么一瞥,便可以看见男孩临死前惊恐的神情。他忽然觉得恶心,停在乱雪山庄紧闭的大门前将那具尸体抛下,转到一旁开始呕吐。
大颗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朱门却在此时打开,一身白裘的寄书微微朝着他笑,眼里却是风雪一般的温度。她问他:“杀了个孩子而已,便让你受不了了?”
十七直视她,忽然在这一刻迫不得已接受了他从来不肯正视的她的冷漠。明明有着那样温暖盛大笑容的姑娘,却偏偏有着比他还要冰冷的心。
“你好好养伤,我七天后回来。”
她无视他身上所有伤痕累累和此刻缠绵怅然的心意,就这么离开,余他一人在浩大天地风雪之间,独自面对着自己求而不得的执迷。
十七并没有想到的是,寄书会在七日后带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当年的他一般,有冷冽的眼和笔直脊骨。
寄书示意少年上前:“薛泯,和大师兄打个招呼。”
薛泯乖乖颔首,有十七并不具备的天生服从乃至优雅教养:“是,师父。”
十七浑身僵硬地站在那儿,看着薛泯恭敬上前朝他鞠躬行礼,礼貌尊称他为大师兄。他被这个称呼刺得微窒,而后眼眸眯起一脚便踹过去,带着杀气的一脚在瞬息间便让薛泯滚出了老远:“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叫我大师兄?”
他回过脸,去看神色不悦的寄书。她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而这无动于衷彻底激怒了十七。他冲过去,揪住寄书衣襟,愤怒而压抑地吼:“你什么意思?于寄书你究竟什么意思?”
寄书心烦,不欲去看他被暴怒烧红了的眼,佯装淡然道:“松手。”
十七松开手,却在下一瞬钳住了她下巴,视线逼近只为求一个解释。而这个大逆不道的举动已然激怒了寄书,她向来自持的漠然终于有了裂缝,几乎是慌乱地扬声:“放手!”
“那你叫他滚!”十七指着蜷缩在角落里的薛泯。
寄书出剑的动作极快,但她并不想伤害十七,因而只是强硬地将他格开,转身几步扶起薛泯。回眸时她踌躇片刻留下一句:“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不再收留别人。”
是啊,她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承诺,从未对他许过永远。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于寄书,而自己只是她收藏的一把剑。她会有很多把剑。
那是第一次,他有了想要毁灭一切的愿望,毁灭掉一切,只留下他和她。
陆
十七早已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起对寄书产生那种不同寻常的心思的。
但从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起,他就学着用自己习惯的隐忍来将这些感情深藏,只等待时机成熟。他天真地以为这偌大的乱雪山庄永远只会有他们两人,这一生都是他们两人,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也可以拥有她。
只是他忘记了自己只是寄书所言想要收藏的一把利剑。
出乎寄书预料,十七似乎对薛泯的存在接受很快。哪怕在寄书将乱雪剑递给薛泯莞尔一笑时,他也只是静悄悄地凝视,藏起了眼底所有寄书不希望看见的暴虐。
寄书虽然奇怪,但也只是以为他转性,很是喜闻乐见。因而也不再拒绝他习惯性地靠近,饶是觉得十七岁的少年依然要她拥抱很古怪,但还是会为他下厨,厨艺依然毫无长进。
这般诡异的平和只维持了一年,来年第一场春雨落下时,十七杀了送信的宫人。
前一晚十七做了个梦,梦境旖旎绮丽,他将寄书拥在怀里,肆无忌惮地亲吻。翌日那送信的宫人前来,寄书双眸热切地捧着信回房,他熟识了她这些年每每看到这些信时的喜悦。从前只是不解,却在此刻目及那人缠绵目光盯着夏侯存三字时醍醐灌顶。
他的身体忽然晃了晃。
她从不提及任何儿女情长,她说给他听死去的父母或是天各一方的友人,却从未提及她心底喜欢的人。原来不是没有喜欢的人,只是她喜欢的那个人,离她太遥远。
失望到了极致愤怒到了极致反倒将一切都看淡,他直接从寄书眼前走出去,一剑洞穿那等着回信的宫人的胸膛,一击毙命。
在引来寄书的暴怒前他乖乖去院子里跪下,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任凭寄书如何问他原因都不回答。要他怎么说呢?说他只是气不过发泄而已?说他其实想要杀了更多的人?说他想要娶她回家?说他想要她的眼里只能有他……吗?
寄书问不出所以然来便不再管他,她似乎越来越看不懂十七在想些什么。她也想离他近一些,她也想做他的亲人,可是从小到大,十七永远不会敞开胸怀告诉她心事。
这些年的陪伴,她在十七身上永远找不到回音。
他既然要跪,她就由得他跪。然而就在十七跪在庭院里不眠不休的第三日,寄书将乱雪剑正式传给了薛泯。
柒
十七听到这个消息后大脑有短暂的空白。而短暂的空白和呼吸困难后,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颤巍巍地起身,在廊下足足怔忪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朝寄书的房间走去。
那一路上他都在想,为什么她不喜欢自己呢?为什么她的眼里永远还有别人呢?为什么他连初来乍到的薛泯都比不过呢?明明陪伴她这么久的是他啊。
想不通还是想不通,那些困扰他的情绪在他破门而入时却陡然变成了另外一种情绪。寄书在换衣裳,白皙的脊背就这样在他眼前,瞬息间便唤醒了他心底那个潜伏的野兽。
长年的陪伴让寄书早已习惯十七的气息,并将之当成自然,所以直到十七离他几步之遥她才有所察觉,匆匆套上衣衫转头怒目而视:“你……”
十七突然伸手扼住她的咽喉,将她逼至床尾,黑沉的目光执拗凝视她:“你把乱雪剑给薛泯了。”他静静地陈述这句,语调里有叹息有怅惘有失落,更多的却是愤怒。
寄书被他眼底的脆弱击中,心有些软,反握住他手安慰他:“十七,你根本不需要乱雪剑做点缀,就算没有那把剑和剑法,你的资质也胜过薛泯。”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
寄书微愣,嘴唇翁动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十七遽然逼近的呼吸乱了章法。那并不是她熟悉的属于眼前这个少年的愤怒,隐隐带着她为之震颤的暴虐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就这么吻上来,寄书试着去挣扎,却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出手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他蛮不讲理将她用力推在墙壁上,报复似的吻,另只手却去撕扯她的衣衫。
如那场旖旎的梦境,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只是就在十七混杂着满足和绝望的喟叹声里,寄书将枕头下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她颤着手握着匕首,双眸尽是恨意:“你给我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她双眸里是让他陡然清醒的杀意,十七愣住,而寄书已经将匕首贯穿他的胸膛,再次厉声叫他滚,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十七听话地滚了,带着那把匕首,偷了寄书最爱的乱雪剑,一步步远离他深爱的姑娘。
绝望和恐惧将他心底啃噬出千疮百孔,可他之所以离开,却是因为寄书落了泪。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而寄书的眼神告诉他,此刻最好的方法便是他离去。
他只好离去,在寂然长夜的路边丛林里,隐忍的哭声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
捌
十七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便是那时。
人人都道他是心狠手辣的疯子,瞧不顺眼的便杀。离开乱雪山庄的日子里,他双手沾满了鲜血。只是鲜血并没有冲淡他内心的彷徨与恐惧,他还想要更多,他想要毁掉这一切。
他单枪匹马入宫,躲过千万道视线,于皇帝寝宫之间将对方手刃于剑下。
疯狂如他,这世上再无第二人。他也不着急离开,拿了玉玺迈出门去,被千万禁卫包围住依然不畏惧,成百上千人死在他剑下。他却只惯性挥舞着手中的剑,用她曾教过他的剑法做着大逆不道的事情。
杀戮持续了三日,三日之后以大将军为首的武将对着浴血的十七俯首称臣。无人打得过他,不是因为他有过人的武功,而是因为他不怕死,他的眼里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
这天下,无人能打败他的疯狂。
又过了三日,寄书入宫出现在他眼前。他于浅眠中苏醒,见到座下的她恍然露出孩子气般的笑容,手足无措地朝她跑过去:“我如今是皇帝了,你喜欢的人也死了。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了。你喜欢我,好不好?”
寄书红着眼圈望着他,夏侯存的死带来的恨意此刻悉数化为酸楚。
面前这人的眸子里悉数是对她的执迷和爱意,他从来不是宅心仁厚的角色,而当初是她将他带上了这条本就残忍的路。而他只是把残忍,也用在了爱她这件事上。
他们从开始的时候便错了,事到如今,谈不上谁的罪孽更深。
“你说你喜欢我,我有哪一点值得你喜欢呢?当初骗你跟我走的是我,为了收买人心找人绑架你折磨你的也是我,对你温柔对你好也都是为了骗取信任,教给你剑法也只是想等我死后由你撑起山庄……我始终在骗你啊,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十七眼里本就微弱的光芒在她的话里逐渐寂灭,只是朝她伸出的手却依然等待着。他告诉自己如今天下都是他的,寄书也早晚会是他的。他不怕,就算……
“就算所有让我爱上你的温暖都是假象,我也不能因为你一句反悔而收回所有爱意。你现在不喜欢我不要紧,咱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
寄书眼睁睁看着他在眼前倒下去,握着剑站在他身后的是薛泯。
怔忪间,便被身后千万人推开,万千箭镞对着有血从胸膛涌出的十七,而十七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的眼底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只是望向寄书时,眼睛里的怅惘与深情都还历历在目。他似乎并不相信寄书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可是直到万千箭镞齐发,他不支倒地,他眼底的光芒才恍然熄灭。
有泪从他眼角涌出,他却依然固执着朝她伸手,声音已经很微弱,却依然凝视她的眼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咱们还有很长很长的……”
浑身战栗的寄书走近他,她以为孰轻孰重早在自己告诉薛泯该如何做时便已见分晓,只是当十七在自己眼前倒下去时,突然的恐慌和痛楚攫住她,让她连视线都模糊起来。
十七依然没有说完那句话,直到短暂一生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固执地望着他心上的姑娘,眼底有恨有迷茫,更多的却是永生不会更改的深情与疯狂。
寄书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覆在他眼眸上,忽而静静地唤:“十七,十七,十七?”
此后这永寂的人生,都不会再有一个名叫十七的少年应她了。
终
寄书爱上夏侯存时与当年的十七差不多年纪。
她作为暗卫被送进宫,虽是女儿身资质却得天独厚,随他一起成长,待他登基后为他甘愿远去西岳坐镇乱雪山庄。夏侯存并没有给她很多温暖很多陪伴,可是对彼时的她而言,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可供她继续生存下去的动力。
她并不清楚这些,而十七陪伴了她整整六年。
那是她最快活的光阴。十七会陪她说话,紧紧牵住她手,伴她在黑暗的长夜,习惯吃她做的难吃的菜,将她所有的喜好记在心底奉为圭臬。
她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觉得快活,为什么又觉得这快活终有期限,她只是开始恐慌起十七的将来,若自己不慎外出时毙命,他便要被继续困在这里永生为朝廷效命。
所以她收留了薛泯。而乱雪剑本就是至邪之物,她懊悔自己让十七变得如此残忍,所能做的只有将乱雪剑留给薛泯。她那时是希望十七恨她的,因为恨她越走越远,淡出江湖永远不要再出现,平心静气过凡夫俗子的生活,不用时刻担忧命归黄泉。
然而最终送他入黄泉的人却是她自己。
寄书杀过太多人,也亲眼目睹太多生离死别,却没有一个像躺在她怀里再无声息的十七,唤醒她心中所有懊悔和痛苦,并将用漫长孤寂的人生面对这双手的罪孽。
她后来时常梦起初见时元州的夏天,少年还未踏上天涯路,看不见前途茫茫,她随时可以牵起他的手,笑着告诉他,别着急往前,咱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