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一·
民国七年,管梳名扬淮镇。
镇上谁不知道,管大小姐留洋归来,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不是新式女子的派头。尤其一套西方思想,她推崇备至,为了“灵魂的自由”和家中拧着干,气得管老爷拿那根沉香木手杖砰砰地捶地。
这会儿那根手杖正高高地扬起,眼看要落在管梳身上,管老爷抖着胡子听到拿了封名帖的下人跑进来:“罗家的少爷送了帖子,想拜会老爷!”
手杖一停,管老爷偏头想,这罗家,莫非是和北京政府里某位大人物有亲缘的罗家?
不等他多思索,下人又道:“罗少爷还说,今晨街上偶遇大小姐,知道大小姐也是留过洋的人,想再见一见。”
管老爷目光一扫,站在他面前的管梳忽然皱起眉捂着肚子:“痛!好痛!”在管老爷开口之前,她踩着一双高跟鞋飞也似的跑回自己屋里,“女儿忽然腹痛如绞先行退下了!”
砰地关上房门,管梳长眉舒展,松了一口气。
原来今晨遇到的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罗家少爷,罗仕清。
今晨,管老爷要她去见谁谁的儿子,她二话不说踩上木凳,解下洋装上的腰带就往房梁扔。管老爷拄着手杖赶过来阻止,她吵嚷一番,趁老爹头晕目眩,将高跟鞋随意一踢,光着脚就一路跑到管宅外面。
身后家丁一迭声地唤她,引得街上小贩行人纷纷侧目。
她从来不会顾及这些,几个巷角一转,甩掉了跟着的尾巴,却不承想,回眸去看时,竟趔趄一下,撞上了她不认识的人。
晨光里,那人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马甲,像是从昼夜交替的一线鱼肚白中走出,衣角还残留着未干的夜露,袖上却晕着晨曦淡淡、淡淡的温度。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低着头问她:“小姐当心……怎么没有穿鞋?”
天知道她为什么忽然窘迫,脚趾一缩,她低声:“我……”视线不自觉地上移,她怔了怔。这个人戴着硕大一副墨镜,她看不见他的眼睛。
在她怔然之际,他弯下身脱了自己的皮鞋,似乎想为她穿上。
“大小姐!”
她回头,家丁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不由分说拉住她:“大小姐别为难我们了,跟我们回去吧!”她没来得及接受他的好意,就被架着回了家。
她想他不过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出乎预料,他居然呈上了拜帖,想再见她一见。她并没有说过自己是谁,然而淮镇,谁不认识她管梳?
她窝进被里,吩咐着丫鬟:“说我病得严重,不能见客。”
丫鬟了然地点头。宅院上下谁都清楚,大小姐自留洋归来后,有个绝不见客的怪癖,尤其是管老爷安排的男客,更是拒之千里。往往客人们都不再强求,偏这次这个,丫鬟回来禀报:“罗少爷说,大小姐是留过洋的人,不会拘泥于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旧俗。他想和大小姐交个朋友,朋友生病了,他自然是要看望的。”然后丫鬟又补了一句,“老爷已经陪着他,向这边过来了。”
管梳大惊:“过来了?!”一掀被子翻身下床:“快!给本小姐找些铁锤木条来!”
等管老爷陪着罗仕清走到管梳房前,只见丫鬟们通通一脸惶恐地站在外面,房门紧闭,从房内传出咚咚的声响,像是谁正挥舞着铁锤敲打木条上的铁钉。管老爷脸色一变,伸手一推,果然,房门纹丝未动,应该已经被木条钉死……
“管梳你……”
“咚!”管老爷言语未毕,惊天一声铁锤响,砸得剩下的话碎成齑粉。
他转头,满含歉意地看向一旁的罗仕清。摘了墨镜的俊秀青年,眼底有那么点幽蓝,宛如深深一抹无奈,衬着他轻轻的一声叹息。
·二·
管梳的任性妄为已经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她拒绝见管老爷安排的任何男子,却常常自己溜出门,上街去看男人们的眼睛。在街口一个人一个人那么认真地等着看着,只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找谁。
那个人的一双眼睛,眼底有那么点幽蓝,让她瞧着,就仿佛看到了湖泊或者是海。
还记得几年前出国的轮船上,她刚生了病,又晕船,独自一人蜷在房间里,没有谁来嘘寒问暖。乘客们都聚集在甲板上,那里正开着热闹的宴会,播放的美妙唱片又悠扬又欢快。一切都不是属于她的,除了……不知何时,与那欢乐歌声不符的一首小提琴曲悄然流淌,弥漫在夜色里安谧的琴音。
她拥被,听着那几乎快要被欢乐气氛淹没的琴音,失眠多日后,终于做了一个在云朵上的好梦。
那次过后,每夜,她都会听到安谧的小提琴曲。像涓涓的细流,温和地抚慰她。她越来越想见见那个小提琴手。于是一个海风轻缓的夜,她一步一步登上甲板,倚着船舷,看到了拉琴人清瘦的背影。
夜已经深了,甲板上除了他和她,再无别人。夜空垂得很低,星子只零星几个。她默不作声地听着琴曲,等着他转过身来。
她等了很久。一片云被吹了过来,遮住仅有的一点星光,四周霎时晦暗。
偏这时,他转过了身。
他的模样隐没在黑暗里,唯有一双眼,叫她看得清楚。那双眼眼底有那么点幽蓝,海风忽然急急地一阵地刮过,她却觉得,再没有哪个时刻,她的心能这样安静。
“是你?”
她吃了一惊:“先生认识我?”
他拿着小提琴,从晦暗里向她走来。小提琴的琴弦,无端地泛着锃亮的光:“我听他们说,船上有位小姐一直身体不适。我只会拉一点小提琴,希望琴音能让那位小姐宽怀一些。”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是眼眶倏然就湿了。
她想走近他。然而,轮船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烈颠簸,她本就体弱,站立不稳扑倒在地,竟然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经是两日过后。
有水手一直在照顾她,说是他的嘱托。一日前他给她留下了一堆药,就匆匆忙忙地离船登岸。她去的是法兰西,而他去的是英吉利。
不知为何,她打听不到他的身份。她为这番错过而消沉,水手鼓励她:“别丧气!虽然不清楚他是谁,但我听说,他是和你一个镇子上的人!”
他和她竟是住在一个镇上的!
她瞬间燃起希望。回国后,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也会回来,所以她留在淮镇,她要仔细认真地找他。她记不清他的声音,可她记得他的眼睛。等她找到了,她要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呢?
——谢谢他,还是,喜欢他?
她在思索的瞬间看清了自己的心,而后她绝不去见父亲安排的男子。她想,这辈子的那个人,她遇到了。她希望他会是她的初恋、爱人和丈夫,从她爱情伊始到她生命结束。除非他拒绝,否则她绝不容许有别人,来分割她的爱情。
·三·
按理说,管梳这次得罪了罗家少爷,管老爷该狠狠教训她一番才是。但,仅仅在房里关了两天的禁闭,管梳就被好端端地放出来了。
管家是淮镇做煤矿生意的大户,近来多雨,又兼矿上的设施管理落后,从山西传来消息,管家在那边的矿洞坍塌,死了人。管老爷正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而雪上加霜,他投在上海的股票一跌再跌,资金难以运转,眼看就要应付不过来。在这当头,管老爷精疲力竭,染上时疾,大病一场。
管梳衣不解带地守在病榻旁端汤送药,等管老爷睡踏实了,她就在床边设了一张小几,趁空暇打点一切。在法兰西学的经济,好歹派上了点用场。
日子在手头紧巴巴地过着。好不容易解决了矿上的问题,却还留有一大片资金空白需要填上。管梳正撑着头发愁,账房先生同老管家小跑过来:“大小姐……缺的钱,都给补上了!”
“什么?!”管梳差点跳起来,“谁给补上了?”
“是……罗少爷!”
管梳一惊,又一怔。
“罗少爷说,这些钱是借给咱的,咱不用着急,慢慢还。”老管家顿了顿,瞅着她,嘿嘿地笑起来,“罗少爷还说,他是真心想和大小姐交个朋友,请大小姐赏脸过府一叙。”
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怎么能拒绝?
等管老爷的病情好转,她穿戴整齐,坐着小汽车造访罗宅。用人请她在庭前稍等,她看着脚下才长出的一片浅草,才想起这些忙碌的日子都让她忘记了春天已至。空气里有草木的味道,还有隐约的花香……那是什么花的香味?
不等她开口询问,用人忽然低声道:“管小姐,我们少爷来了。”
管梳反射性地抬头去看,一眼之后,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明知道这不应该,然而她控制不住……她煞白着脸,骤然转身就跑!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长长的、蜈蚣似的一道疤斜穿了那人的左眼,而右眼里,那肿起的硕大一个,是肉瘤吗?而他是罗少爷,他居然是罗仕清!
“哎哟!”刚一跑出罗宅,管梳迎头就撞上一人。她惊惶地扬起脸,一下子就对上了一双眼睛,而后整个人,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她看到的这双眼睛,眼底有淡淡一点蓝。
她不由自主地抓住这个人的衣袖,仰头问:“先生……三年前去过英吉利吗?三年前,出国的轮船上,有一个生病的姑娘……”
她急得不知从何说起,这个人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微微地笑了,一双眼睛温柔又漂亮:“原来是你。”
像三年前的那个海上之夜,听了他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哽住了似的,只眼眶倏然就湿了。
她要找的人,她真的找到了。
·四·
直到现在管梳才知道他叫唐之臣,是罗仕清的姑表兄弟。她遇上他,不过是因为他正好要去看望表弟。但他和罗仕清是不同的,他仪表堂堂不说,一手小提琴能叫人如饮醴酒,沉醉不醒。
管梳坐在自家后院的秋千架上,唐之臣在她身侧,合目为她缓缓奏一曲《小夜曲》。
他们相交已有半月,半月前他替她向罗仕清致歉,而后日日登门拜访,与她日益熟识。
只是管梳以为他待她之情与她对他之情是一样的,至少他该是视她不同的。可是,偶然一个午后,她出去找他,却发现在一处宅门前,他的身影与另外的女子靠得很近。那个女子穿着素净的旗袍,抬起莲花一样干净的脸,对着他细声细气道:“之臣你的小提琴拉得越发好了,不知道能不能入府再为我演奏一曲?”
唐之臣没有拒绝,挽着那女子就极其自然地走了进去。
不多时,管梳就听到了从宅院里传来的小提琴曲。
她倚着一面墙,觉得心口空落落地发凉。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却忽然一痛。原来她握住了长到墙外的一枝野玫瑰,花刺刺破了她的手,血染上了纯白的花瓣。
“小心……”
她听到有谁在她身后轻呼。可她一点多余的心思也无,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玫瑰真美,偏偏那么扎人。”就像她的爱情一样。
身后的人仿佛一时怔住,她自顾埋着头反身,从那人身边走过。眼角余光轻轻一瞥,她觉得那人的脸似乎有那么点像唐之臣。像唐之臣,那么她现在一点也不愿意多看,便忙加快了脚步,跑回家里。
下人们都发觉大小姐自从那个午后回来,就变得寡言少语。谁也不敢大着胆子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掰着指头数的时候才觉察,唐之臣已经一连五天没有来过。
常日一坐上秋千就会笑的大小姐,五天来一次也没笑过。她坐在秋千架上,靠着秋千索发呆,一待就是半天。
终于有一日,宅中年纪最小的下人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举着一枝半开的纯白玫瑰凑到管梳面前:“大小姐快看!有人在后门放了这个!”
管梳接过玫瑰:“是谁扔下的吧……”但忽然间,她觉得有些异样。凝目一看,玫瑰的花茎上,竟然没有一个刺!
是担心花刺伤人,所以特意拔掉了吗?
她定定地看着这朵花,一股温暖像海夜琴音,汩汩地流入心底。
第二日,她又收到了一朵殷红的玫瑰;第三日,后门静静放着一抹鹅黄。此后接连不断,每日,在所有人不经意的时候,总会有一枝无刺的玫瑰,在后门悄然绽放。
她不是没想过要找出送玫瑰的人,只是那人太聪明,始终不能被她找到。她下定决心要一查究竟,一大早就守在后门。然而没过多久,下人来报,说久未见面的唐之臣,此时再次登门。
他手里的那朵无刺玫瑰妖艳欲滴,而今日,后门没有出现另一枝玫瑰。
·五·
管梳终究接受了唐之臣的歉意。他递上了美丽的玫瑰,告诉她他也是喜欢她的。
她拿着玫瑰想,就算唐之臣生性风流又有什么关系,他是她认定的人,她可以用时间来让他慢慢变成最好的情人。就像玫瑰,只要她有耐心,总能拔干净花茎上扎人的刺。
这样渐渐相处下来,他和她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订婚的前一个星期,唐之臣邀她去看镇上的花灯。
管梳其实不大想去,不久前她才患了感冒,至今头都晕沉沉的。可一对上唐之臣那双眼,她就只能点点头,答应了。
夜里花灯连片,灯光微醺。管梳眉梢眼角都晕着暖黄,可手指还是冰冷。唐之臣紧紧地攥着,想把它焐热。管梳扬起脸对他一笑,眉眼弯弯。
这时候,不远处有人燃起了烟花,放起了孔明灯。出门看灯的人群骤然爆发一阵欢呼,等管梳反应过来时,人潮竟开始朝着他们的方向涌动。而人越挤越多,管梳好不容易找了处人少的地方站稳,回头一看,一直攥着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唐之臣不见了踪影!
管梳站了很久,唐之臣始终没有出现。她不得不再次走进人潮,一个人一个人地找。可是,等人潮都散了,花灯都稀了,别人都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她还没有找到唐之臣。
夜色越来越浓,寒气越来越重。突然一声惊雷,暴雨倾盆而下。
管梳独自在街上跑着,不防前面一个水洼,她一脚踏了进去,灌了满鞋子水不说,还滑了一跤,跌在地上。
头越发昏沉,她想站起来,却软软的没有力气。
一双手,忽然伸来,将她纳入一个带着寒气的怀抱。
她不知道那是谁。她揪住他的衣裳,费力地攀着他的肩,想看清他的容貌。可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睁大了眸子,只看清楚了雨夜里的一双眼睛。
温柔的,漂亮的,眼底有那么点幽蓝,让她瞧着,就仿佛看到了湖泊或者是海。
是他……
她瞠目结舌,头脑一时空白一时混沌。
等她彻底地清醒,她正躺在自己屋中的床上。身侧唐之臣见她睁开眼睛,长长地松了口气。
“梳梳……”唐之臣的话未说完,管梳蓦地坐起,扶住他的头,仔细地看他的眼。
他的眼,温柔而漂亮,只是眼底的蓝,是淡淡的一点。
——和昨夜她在雨中看到的幽蓝,是不一样的。
“我昨夜忽然有事,所以先走一步,没来得及给你打招呼。”唐之臣歉然,没有觉察她变了的神色,抚过她的额发,“我让人去找我表弟陪你,他恰好又不在。今早他才跟我说,他昨晚出门,得了感冒……”
管梳正在失神,于是这些话,她一点也没有留意到。
·六·
病中的管梳一直恹恹,看着唐之臣的眼睛,就会出神地想,她其实是不是,根本就还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可是唐之臣照顾她,这样的妥帖细致,她被他的温柔耐心绊住,便刻意去忽略她满腹的疑问。
如是拖拖拉拉,直到订婚,也仍旧游移不定。
管老爷爱女心切,特意在前厅举办了西式的订婚宴会。西装洋裙的红男绿女,随着唐之臣欢悦的小提琴声翩翩起舞。觥筹交错间,礼物流水一样送到后堂。
房间里,管梳梳妆才罢,正要起身,下人敲门进来,递了一只银色纸盒到她面前:“有位先生送的,嘱咐说务必要送到大小姐手上。”
管梳狐疑着接过,轻轻把盒子揭开——
一束小提琴的琴弦,泛着粼粼的金色,像是脉脉的溪水,安静地流淌。
刹那间,管梳的心陡然一震。
海夜上安谧的小提琴曲……锃锃发亮的琴弦……
是他!他在这儿,在她身边,看着她今日要与别人订婚。而唐之臣,真的并不是他。
管梳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推开一旁的下人,提着裙裾向前厅飞奔而去。
不是早就想好了吗?只希望是他,成为她的初恋、爱人和丈夫,从她爱情伊始到她生命结束。她打定了主意,除非他拒绝,否则她绝不容许有别人,来分割她的爱情。
那,她还游移什么?她还在等什么?
她冲进了前厅。举目是客人们一张张惊愕的脸,可她已无暇去管顾。小提琴声骤停,她一步一步走到唐之臣面前,向他深深地俯首:“真是抱歉,耽误了你这么多的时间和情感……但我,我的心,现在已经飞向了别人。”
四下俱寂。唐之臣没有答话。
她站直身抬起头,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清晰地道:“我要退婚。”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她转身离开。
她知道她又翻起了惊涛骇浪。淮镇的管大小姐,永远这么任性妄为。街头巷尾必定又有了谈资,不久前因为与唐之臣在一起而变好的口碑,又要一落千丈。
可她不管这些。那束在她最脆弱无助时安抚过她的琴弦,给了她面对一切、追求夙愿的勇气。只是她还是觉得有一点点累,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她终究,还没有找到琴弦的主人。
空荡荡的后院,她独自趴在石桌上,把头埋入臂弯。
她好像是在做梦了。隔着满眼的水雾,她看到了夜里一根锃锃发亮的弦。这根弦轻轻被拉动,然后她就听到了久违的那种弥漫开来的、安谧的小提琴音。
再然后,她睁开了眼。果然是在做梦。
只是,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遗留着,微微颤动着。她怔了片刻,突然起身跑到后门外。
一枝无刺的玫瑰,握在家中哑仆的手上。
“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门外拉琴?”见到哑仆点头后,管梳立时要向街上追去,却意外地被哑仆拽住。
哑仆递上了玫瑰,指了一指,而后双手拉长距离张开,静静地看着管梳。
管梳持着玫瑰,立在原地。
送玫瑰的那个人,拉着琴的那个人,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她赶不上了。
·七·
如管梳预料,街头巷尾三姑六婆的确奚落了她一段时日。但,种种嘲弄很快就销声匿迹。
因为,唐之臣出事了。
众人都开始说管梳好眼光,竟然能未卜先知唐之臣在北京政府的亲戚会在派系斗争中失败,她退掉了这门婚事反而保全了自身。管梳苦笑,路过以往人人景仰的罗宅时,忍不住望了一望。
人去楼空。
唐之臣的亲戚,同样也是罗仕清的亲戚。自从出事,无论是唐之臣还是罗仕清,都在一夜之间远走避祸,无影无踪。所谓树倒猢狲散,莫不如此。
“这不是管大小姐吗?”
管梳回头,叫她的人,她不认识。
这人把玩着手上黄金嵌红宝石的戒指,笑:“敝人刘鲲,想请管大小姐喝杯粗茶。”
唐罗二人走了,淮镇又来了个北京政府的特派员。
他殷勤地给管梳斟茶,漫不经心道:“我听说,管大小姐是唐之臣的未婚妻?”
管梳淡淡道:“我和他已经退婚了。”
“那么管大小姐是说,不知道他的行踪了?”刘鲲一笑,“没关系,只要管大小姐在这里,他总会回来。不是他,就是罗仕清。对我来说,哪个都一样。”
罗仕清?
管梳一怔:“关罗仕清什么事?”
“原来管大小姐不知道。”像是故意拖延时间,刘鲲慢悠悠道,“三年前,唐之臣与罗仕清一同悄悄前往英吉利,不巧,我也在那船上,将他们认了出来。我知道管大小姐曾在船上病了一场,而你生病的时候,夜夜都会有人为你拉起小提琴。”他顿了顿,“唐之臣、罗仕清,那艘船上,只有他们两人会这玩意儿。情之所钟,尽在大小姐身上。”
后面的话,管梳已经听不进了。回到家,她都没有缓过神来。
为她拉琴的人,怎么可能是罗仕清?她见过他,他没有那么一双眼底带着幽蓝的眼睛不说,他甚至没有一双完好的眼睛。
她在房中细细分辨刘鲲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还没想个透彻,下人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小姐!现在外面都在说,你要嫁给刘特派员!小姐三思,那刘特派员不是个好人,吃喝嫖赌还打死过好几个老婆!”
这是刘鲲传出去的假消息,是为了引唐罗二人出来,管梳在瞬间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可是她明白,唐罗二人能不能明白?
她只希望他们不要如刘鲲所愿,自投罗网。
然而管梳没有那么多空闲为别人担心。刘鲲不日竟真就登门提亲,在管老爷支吾敷衍没有答应后,施加压力,要再请管梳到他府上小住。
窥见他深不见底的眼和意味莫名的笑,管梳恍然,刘鲲怕是打算假戏真做。
她不得不去,只能偷偷将一支手枪贴身藏好。
·八·
刘鲲是来真的!
管梳才到刘鲲府中一天,夜色稍深,他就迫不及待地闯到她房里。她父亲是有钱大户,倘若在抓到唐之臣或罗仕清之余,当真娶了她,对刘鲲而言真是百利无害。
她躲开他,背贴着门,惊惶地掏出手枪,枪口对准他,却颤抖着手不敢扣动扳机:“滚!”然而刘鲲笃定她不敢开枪,竟仍一步步向她靠近。心中一横,管梳闭眼凌空一射,一发子弹差点打穿刘鲲的耳朵!
她不敢迟疑,转身拉开门就逃。背后刘鲲愤怒地叫嚷:“来人!把她抓回来!”
夜色如墨,越来越稠。她身后追着拿了棍棒的打手,她没命地跑。打手之所以不用枪射击,恐怕刘鲲还打着要用她引出唐罗二人的主意。
家门近在眼前,管梳精神一振。只是,几只手突然粗鲁地扯住她,她已然被抓住!
奔跑时,她于一片混乱中弄丢了手枪。而今两手空空,绝望席卷而上,管梳闭上了眼,等着棍棒狠狠落到她身上,再被强行带到刘鲲面前。她想好了,如若终究会被捉回去,在见到刘鲲之前,她就干脆想办法自尽。
却没有预料中的剧痛。温柔的气息瞬息包裹了她,睁开眼,她是在什么时候,被纳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的怀抱无比温软,他护着她,用他的后背来抵挡那些落下的棍棒。寂静的夜里,管梳能清晰地听见打手们的咒骂和棍棒击打的声音,却一次也没有听到护着她的这个人呻吟半句。她抬起头,望进一双眼睛,温柔的,漂亮的,眼底有那么点幽蓝,却是那么宁静广袤,仿佛湖泊或者是海。
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少爷!”好一会儿后,终于有援救的人赶来。他们与打手们扭打,其中一个赶过来扶起护着她的人:“少爷您没事吧!”紧接着却突然惊呼一声,“怎么这么多血!”
她觉得她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干涸的嘴开开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被救起的少爷看着她,眉眼温和。片刻后,他轻声吩咐:“送她安全到家。”
她被他的人送回了家。她其实是想跟着他去,可是送她的人说:“管小姐先回家,少爷好不好,等会儿我们给您报个信。”她愣愣地点头,回家后自己的屋子也没去,就背着大门坐下,抱膝等着。
夜越来越沉,压得那么低。再没有哪一个夜晚,比这一个更难熬。
好不容易听到背后的大门被敲响,她反射性地拉开门,一眼就看到曾经她在罗宅里看到的、左眼有道长疤、右眼有个肉瘤的人。
他拖着哭腔:“管小姐,麻烦您务必去一趟吧……少爷他,快不行了……”
她和罗仕清多么没有缘分。那次她在罗宅里,她见错了人,心急中把走在他前面的仆人当成了他。后来他离开了罗宅,不久过后,他却又舍不得什么似的,回到了这里。
现在她走进屋子,四处亮起的灯光,让她终于能够把他看个清、看个够。多少次错过的相见,在这仅有的一个夜晚,一并补全。
他和唐之臣长得很像,也是那么仪表堂堂,面容清俊。只不过他躺在床上,白色衣襟上殷红遍布。那些棍棒打碎了他的腑脏,听说他刚才还吐了很多血。可是现下,他的唇已经被擦得很干净,干净得如纸一样苍白。似是听见她来了,他睁开眼睛,一双眸子宁静明亮,温柔地看向她。
她骤然一声啜泣。
带她过来的人低低道:“管小姐不必伤心……管小姐你能来,少爷已经很高兴了。”
仿佛是赞同,他苍白如纸的唇一动,慢慢地,心满意足地弯了起来。
·九·
这一辈子,管梳一直想有那么一个人,他是她的初恋、爱人和丈夫,从她爱情伊始到她生命结束。她何其有幸,终于遇见。于是在他死去的时候,她为他穿上丧服,守在灵前。
昨夜,刘鲲已经知道他的藏身之处。她就在这里,等着刘鲲前来。
然而来的不是刘鲲,是唐之臣。
他其实是直系军阀的暗棋,留在淮镇听从指挥。三年前与罗仕清出国,便是为了暗地拉拢英吉利。管梳曾见过的莲花一样的姑娘,就是他的接头人。每一次无故消失,都是他看见了暗号,找到接头人,获取新的任务。这次因为北京政府情势有微妙变化,直系军阀便佯装势弱,在暗地里扳倒对手。在到罗宅之前,昨夜,他完成了最近的一个任务:杀刘鲲。
站在灵堂里,唐之臣喟然:“若是……仕清能再等等就好了。”
管梳颔首。他只要再等一天,甚至一个夜晚就好。可他等不了。她的一生,都将由这个夜晚决定。
她起身,送唐之臣出门,依照着主人的礼。唐之臣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只是又一叹。
从昨夜起,她决定要做罗仕清的妻子。
她走过他的花园,看见了满园开得正好的各色玫瑰。听人说起他曾拔掉过每一枝由他或是别人送给她的玫瑰上的刺,只是为了哄她高兴。她走进他的卧房,看见他用油画画着一艘轮船上,船头的小提琴手微微回头,凝视着少女倚着船舷安静聆听的侧影,她就猜到,在她对他念念不忘的时候,他也对她情意暗生。那把抽掉了琴弦的小提琴还挂在墙上,她取下来握在手里,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回报他的钟情。
她叫人在罗宅外立了牌坊,她要像以往最看不上的女子一样,为丈夫耗尽年华。
她不后悔,绝对不会。唯一相见的夜里,不管曾有多少辗转曲折,她一看到他就知道,要找的人,这一回,她真的终于找到了。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忍不住一声啜泣,悲声而哭。
——那么多可以相见的时候,她都做什么去了呢?那样的任性妄为,不肯给人机会,让他以为她是有多么嫌恶他,从此只敢在后面跟随她。
所以他去得太早,所以她来得太晚,所以她只能用余生,在没有他的岁月里,同他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