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一】
苏瑾言又去逛窑子了。
皇后的懿旨传到东宫的时候,尚是破晓时分,几缕微光自天际缓缓晕开,带着暮春料峭的寒意。
我被侍女雪姿从榻上拎了起来,殿里的宫娥跪了一地,待我睡眼蒙眬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内侍这才开口宣旨。
我还未得清醒,垂着下巴在那内侍面前眯眼睛,混沌中,我似乎听到他说,太子彻夜未归,皇后望小郡主尽快出宫将殿下寻回。
我困得东倒西歪,雪姿替我应承了下来,那内侍也不怪罪,说了声有劳,便带着身后的小太监回去了。
这种情景不知已经在东宫出现了多少次,雪姿她们早已见怪不怪,连打发人也越发驾轻就熟起来。
这么一折腾,我瞬时没了困意,看着雪姿手中的出宫令牌,恨得咬牙切齿。
我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像我这么倒霉的人了,还没嫁来东宫,就整日奉旨寻找出墙在外的夫君;这世上再也没有像苏瑾言这么不成器的太子了,逛窑子还要明目张胆,尽人皆知。
我恨恨地往外走,路过苏瑾言的书房时,踹了一脚他的房门,摔了他的宝贝花瓶,这才不情愿地出宫去。
街上人影稀少,时辰尚早,云良阁门扉紧掩。
我叉着腰站在门前,眯着眼睛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会意,抬脚踹向了眼前的沉木门。那雕花门扉嘎吱嘎吱摇晃了一会儿,而后轰然倒塌。
“又踢坏了门!”鸨娘尖厉的叫声在耳侧炸开,刺得人心慌。
依稀间有脚步声传来。
曦光顺着破落的门扉洒了进来,我抬眼,看到一袭玉冠白袍的男子自里厅缓缓而来,薄唇微弯,细长的桃花眼中似有点点星光,亮过了晨时的初阳。
那当真是再俊美不过的容颜,我愣愣地看着他许久。直到他徐步来到我眼前,我这才缓过神来,恶狠狠道:“苏瑾言,你怎么又来逛窑子?”
苏瑾言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因为这儿的女子长得漂亮啊。”
他瞥了瞥我,突然低头凑到我脸前,勾了勾唇角:“至少比你漂亮。”
说完,他便笑着从我眼前走了过去,留下随侍替他收拾烂摊子。
我气得直跳脚,很想冲上去踹他两脚。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身旁笑得娇羞的一众姹紫嫣红,瞬间觉得苏瑾言说的很有道德。
我不甘心地冲那些女子哼哼了两声,也跟着苏瑾言走了出去。
每次苏瑾言见到我,总会冷嘲热讽我两句,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只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也讨厌他。
【二】
回到宫中,苏瑾言就被皇后殿里的内侍带走了。我慢吞吞地回了东宫,雪姿在宫前等我:“郡主,六殿下来了,在花园等着呢。”
她这么一说,我方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齐嘉了。
我朝花园走去,离得还很远,就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袭青衫的人,他正远远地看着我,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我走到他身前,觉得他比离开时还要瘦。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睛漆黑清亮,唇薄而红,下巴尖削,长得干干净净的,比女子还要好看,只是瘦得太厉害。
他看到我,笑了笑:“出宫去了?”连声音都是轻软的。
我噘着嘴点了点头。
他没再多问,只是从袖子里拿出几个玉石放到我手里:“这次去南方赈灾还算顺利,在街道上看到这些小东西,想着你一定会喜欢。”
我把玩着玉石,开心得不得了,觉得齐嘉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宫里这些人都好生无趣,每次只会送些绣裙和步摇。
齐嘉笑着说:“小心放着,若被皇后瞧见了,肯定被收了去。”
他笑的时候很好看,眼睛温润清明,不像苏瑾言那样,明明笑着,却让人觉得他在生气。
齐嘉又和我讲了一些宫外的事,后来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他这才回到自己宫中。
齐嘉走后,雪姿对我说:“郡主,你既然住在东宫,还是不要和六皇子走太近为好。太子留恋烟花之地,六皇子却德高望重,如今朝中大臣对太子越发不满。六皇子虽无异心,但这样,皇后总归是不安心的。”
我冲雪姿翻了翻白眼,这话她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了。齐嘉自小失去母亲,又不得皇上宠爱,在冷宫中长到十五岁,他一向规矩,皇后为何会不安心?
正说着,宫门前突然传来动静,我朝外望去,看到苏瑾言在一众内侍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大抵受了皇后的责骂,脸色阴沉,看到我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顿时有些委屈,明明是他自己逛窑子被罚,与我何干?
“殿下定是在宫前遇到了六皇子,与郡主无关。”雪姿安抚我说,“慕王爷从边关给郡主寄来了东西,郡主不去看看是什么吗?”
闻言,我眨了眨眼睛,也顾不得再和苏瑾言赌气,就拎着裙角朝殿里跑去。
我有七年没见过爹爹了,他在我八岁那年带着哥哥们去了边关,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京看过我。我想,他一定是不舍得我受苦,才将我养在京中。可是,我宁愿跟着他去西北,也好过留在宫中。苏瑾言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三】
苏瑾言被皇后禁足半个月,整日黑着脸。他不好过,也不让我好过,害得我也没办法出宫去玩。
他喜欢和我讲窑子里哪个姑娘会吟诗,哪个姑娘会弹琴,然后再刻薄我一番,最后笑得像狐狸一样看我气得跳脚。
就这么闹了几日,这天清晨,我坐在花园里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身旁的苏瑾言笑着冲我勾了勾手指。我疑惑地凑过去,听他道:“我带你去宫外玩吧。”
在宫里闷了许久,我有些心动,但仍是害怕:“万一被皇后抓到怎么办?”
苏瑾言低声说:“抓到又怎么样,皇后这么宠你,何时罚过你?”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皇后虽然爱念叨,但确实从未责罚过我。
我和苏瑾言来到东宫最偏僻的角落,看了看朱红的八尺宫墙,我缩了缩脖子,只觉就算爬一天也爬不过去。
苏瑾言看了我一眼:“我抱着你,你先上去。”
说完,他便将我抱到肩头,嘴里还念叨着:“你怎么重了那么多?”
我翻了翻白眼:“你有多久没抱过我了。”
我的手扒着墙头,努力地用胳膊挂在墙上。
苏瑾言问:“我松手了。”
我刚想答应,却见墙那边跑来一队侍卫。我一惊,便直直从墙上掉了下去。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传来。我疑惑地转头,看到苏瑾言被我砸在了身下。
我慌忙从他身上起来,他眼睛紧闭,脸上带着痛苦之色。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脸,低声唤他:“苏瑾言?”
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应我。我觉得他应该在骗我,以前他还没有讨厌我时,整日带着我玩闹,他也喜欢这样捉弄我,最后我吓得直哭,他却突然睁开眼,捂着肚子在旁边笑。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可他还是紧闭着眼睛,脸色也越来越痛苦。我觉得不对劲,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攥着他的衣襟,叫他:“苏瑾言!”
他还是没有应我。
我正要起身去喊人,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我被他弄得一愣,怔怔看着他嘴角带笑的脸。曜曜晨光从他身后洒了过来,流转层层光晕。眉墨如画,眼稍微微上挑,那样好看。
他的唇离我越来越近,我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只觉得脸烫得厉害,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
然而,他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伸手捧住我的脸,左看右看,最后啧啧道:“真的不好看。”
我松了一口气,一把将他推开,起身离开。他在身后笑出声:“脸红得这么厉害,害羞了?”我怒气冲冲地走回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四】
我不知道最后苏瑾言有没有出宫,我躲在自己的殿里,不敢出门。苏瑾言也没有来找我,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两日,皇上的寿辰也到了。
三月六日,景帝大寿,各位异姓王皆从封地赶来为景帝祝寿,除了爹爹。
群臣来贺,景帝在宫中摆宴,游廊里挂满红绸,我和苏瑾言一起坐在皇后的左侧。这本是一件极热闹的事,可在酒酣之时,一枚明亮的火球划过夜空。我乐呵呵地瞧着,想着谁这么应景,知道放烟火庆祝。
我扯了扯苏瑾言的袖子,侧过脸去,却看到苏瑾言脸色突然大变,起身大喊:“御林军,护驾!”
他说话间,有一群黑衣人从花园里跳了出来,挥剑朝高座上的景帝刺去。
御林军赶了过来,刀刃相接,一时间乱得不像样子。
不断有人倒下,有个侍卫被刺客砍了脖子,头滚到了一边。我吓得哆嗦,抓着苏瑾言胸前的衣襟,挂在他身上不肯松手。苏瑾言没有办法,只能揽着我的腰,同刺客争斗起来。
刺客下手狠绝,每一招都要置景帝于死地,最后不得已,暗卫冲了出来。
刺客渐少,苏瑾言因为身上有个包袱,也渐渐力不从心。他的招式越来越慢,所以,当身后的刺客朝他砍来时,他没有反应过来。我拼尽全力将他推开,那刺客的剑便直直刺入我的身体。
我怔怔地看着血瞬间将鹅黄的绣裙染红,痛得眼前泛黑,可那该死的刺客,竟然又将剑拔了出来!
我倒在地上,感觉有腥热的液体从嘴里流出。苏瑾言终于反应过来,将那刺客一剑穿心。
他将我抱在怀里,大喊:“御医!快传御医!”
他的眼睛猩红,连手也有些发抖,我想笑,告诉他我没有事,可是一张口,嘴里的血流得更快了。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见苏瑾言时的情景。那时我才八岁,爹爹将我托付给皇后,我躲在爹爹身后不肯出来。皇后身旁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玉冠白袍,生得俊俏。他从高座走了下来,牵着我的手问:“妹妹,我叫苏瑾言,你叫什么?”
“慕……慕瑶……”
我的思绪混乱,声音也浅得听不见。苏瑾言捧着我的脸,手上都是血:“你乖一点,不要说话,御医马上就来。”
似乎还是他十四岁那年的模样。
我被苏瑾言带到御花园,等再回到皇后殿中时,已经不见爹爹了。我哭闹了三日,苏瑾言一直陪在我身边。后来,我便在东宫住了下来。他会教我念书,会带着我捉弄夫子,会把我放在肩头玩闹。他对我那样好,所以,当后来他突然对我冷眼相待时,我还以为他在和我玩笑。
那是两年前,他带着我溜出宫玩,却不想,在马场遇到了刺客。那时也像现在一样,我替他挡了一刀,昏迷了一个月。等我醒来再去找他时,他却像变了个人一般,闭门不见。我在他的门前站了一天,后来雪姿将我拉了回去。
我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宫里却渐渐有了传言,说是太子近日对将军府的四小姐十分上心。那当真是个再美好不过的姑娘,温柔端庄。太子遇刺,郡主受伤,她随母亲进宫探望。于是在那个三月微光正好的午后,她穿着绣花白裙,在一地落英中遇到了苏瑾言。
那样美好的相遇,十九岁的少年,十六岁的姑娘。
虽然那时我尚未十四,很多事都看不明白,但仔细一想,大抵是皇后说要让我做太子妃,苏瑾言不乐意了。
从那时起,苏瑾言便性情大变,整日出入烟花之地。
模模糊糊中,我想了很多,刺客终于被杀尽,苏瑾言将我抱到内殿。太医院的几个老头子动作着实慢,苏瑾言发了一通脾气。
我有些看不懂他,我觉得他应该高兴才对,如果我死了,他就不用娶我了,他就可以将他喜欢的那个会吟诗弹琴的姑娘接到东宫来。
我笑,又咯出血来,苏瑾言的长衫也被染成了红色。我拉着他的衣袖,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你不乐意娶我,现在我快死了,你总该开心才对。”
“我乐意,我一直在等你。”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声音低沉,“等你长大些,我就娶你。”
我轻笑,闭上眼睛。能听到苏瑾言说这些话,就算现在死了,我也很开心。我想,我是喜欢苏瑾言的,所以当初他讨厌我时,我会那么难过。
内殿里烛火摇曳,我昏了过去,身上也凉得厉害,耳边很吵闹,可我仍是醒不过来。
【五】
我在床上睡了一个月,醒后雪姿喜极而泣,慌忙通知了皇后。她又给我说了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她说没有查到刺客是受何人指使,她说苏瑾言没有再去逛窑子,她说爹爹知道我受伤了,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皇上为了安抚爹爹,往边关送了许多东西。
等我能下床走动时,窗外的木槿正一株一株开得娇艳。
皇后来看我,赏赐了一堆首饰步摇,她看着我说:“下个月初三是你十五岁的生辰,皇儿已经二十有一,也该立太子妃了。”
我心里紧张得厉害,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
皇后临走前又嘱咐了雪姿几句,让雪姿记得教我宫中礼仪。
我搬出了东宫,被安排在附近的一个宫殿里,没有见到苏瑾言。雪姿说,这是宫中的规矩,等到册封那日,才能见到他。
以前雪姿教我礼仪,我总是不乐意学的,然而现在不同,我总不能给苏瑾言丢脸。
生辰第二日,就是苏瑾言立妃的日子。皇后将一些官宦家的女儿宣到宫里,我和她们站在一起。皇后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让宫女将身侧的玉如意递给苏瑾言,道:“皇儿喜欢哪个姑娘,就将这玉如意送给哪个姑娘。”
这是我醒来后第一次见到苏瑾言,他穿着玄色的宫服,头上戴着束发的玉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他看到我后,笑了笑。我有些脸红,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想着的都是苏瑾言说的那句——等你长大些,我就娶你。
然而,预想中的人并没有来,直到皇后带着一丝怒意的声音响起:“皇儿可选好了?”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到苏瑾言将一个姑娘揽在怀里,笑着说:“儿臣选好了。”
将军府的四小姐。
我心里冷得厉害,手指紧紧攥着裙角。
皇后脸色阴沉,退而求其次,冷声道:“既是如此,本宫瞧着慕王府的郡主也不错,就立为良娣吧。”
之后皇后又说了一些礼仪,可我听得不真切,我只看到苏瑾言揽着怀中的女子笑得温柔,那女子依在他的身侧,娇羞如画。
宫里人嘴碎,不多久人人皆知,太子不喜欢从小当作太子妃养在宫里的慕王府郡主,养了这么些年,最后只做了妾。
我心里难过得厉害,想找他问问清楚,可走到他的殿前就被侍卫拦了下来:“良娣还是请回吧,今日是太子大喜的日子,有何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满目红绸,刺得人心慌。
我转过身去,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苏瑾言喜欢的是他的太子妃,他说娶我,只是可怜我而已,我都快死了,他总不能再说讨厌我。是我太笨,竟当了真。
我给苏瑾言留了信,然后怔怔地朝宫门走去。如今苏瑾言和太子妃举案齐眉,我为何还要出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心烦?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银色的月华铺了一地,冷风吹在脸上,带着轻微的疼意。
我朝城门走去,想着京城里没有一个亲人,现在只能去边关了。没走多远,突然有几个黑衣人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愣,随即慌乱地往皇宫的方向跑去。然而,只跑了两步便被黑衣人抓住了肩膀。我挣扎着踢他,后颈一痛,就再没有了意识。
那时我还不知道,等我醒来后,等待我的是一片黑暗。我被绑在一个破庙里,那几个黑衣人没有走,他们拉扯着我的衣服,我吓得大哭出声。
外面响起了雷声,一道道闪电划破黑夜,在那仅有的光亮中,我看到眼前狞笑着的脸。我挣扎着,哭着喊苏瑾言的名字,就像小时候那般,我被那些小皇子欺负了,只要我喊苏瑾言,他就会跑来将那些欺负我的人狠揍一顿。
我哭得那样大声,嗓子都喊哑了,可是苏瑾言仍没有来。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他现在一定在东宫,红烛剪影,身旁坐着他的妻。
雨下了一夜,清晨的时候终于停了,堂外的风吹了进来,带着蚀骨的凉意。那些人走了,我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但转念一想,我现在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破庙里很安静,我抱着肩膀,身上冷得厉害。我在地上坐了许久,想着就这样冻死也不错,至少苏瑾言只会觉得我去了边关,至少苏瑾言会认为我还是一个干净的姑娘。
【六】
我在破庙里坐了一天,身上烫得厉害。到了傍晚,破庙的门被人踹开,我抬眼,看到一脸紧张的齐嘉。他看到我后,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而后用手上的狐裘裹住了我,轻轻拨开我脸前凌乱的头发:“怎么没说一声就跑出来玩?害得我好找。”
齐嘉的声音很轻,还是像往常一样,带着些埋怨和宠溺。他将我抱起:“我们回去吧。”
我攥着他的衣襟,低喃:“不回去……”声音沙哑难听。
齐嘉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他思索一会儿,低声道:“不回去,永远不回去。”
我因为着了凉,到了夜里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自己躺在马车里,身旁坐着齐嘉。
齐嘉没有说要去哪里,但我不在乎,只要不回皇宫,哪里都好。虽然苏瑾言不喜欢我,但我也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马车一直走了两日,齐嘉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路上也不再停留。我被颠簸的马车弄得难受,齐嘉用被子裹着我,将我抱在怀里,低声道:“再忍忍,出了这个县城就好了。”
直到那日清晨,赶了一夜路后,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我揭开帘子,看到一队骑兵正快马加鞭朝这个方向赶来,所过之处扬起阵阵尘土。
齐嘉脸色一沉,厉声吩咐车夫:“再快些!”
我虽然看不清那些骑兵是何人,但也察觉出是冲我们来的。
就这么追赶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声马的嘶鸣,马车突然停下。
帘子被兵刃从外面挑开,我看到那队骑兵拦在马车前面,为首的赫然是苏瑾言。那双桃花眼依旧微微上挑,只是没有了往常的笑意,整个人都冷得厉害。
齐嘉抱着我走出了马车,看到他,苏瑾言脸色更加阴沉。
苏瑾言自小就不喜欢齐嘉,直到齐嘉十五岁那年走出冷宫他才知道还有齐嘉这么个弟弟。齐嘉聪明伶俐,精通治国之道,而苏瑾言不成器,这么一对比,就更加讨厌了。
骑兵将我和齐嘉围住,苏瑾言冷声:“六弟,你可知道,你抱着的是太子良娣!”
齐嘉轻笑,没有丝毫惧意:“太子为何不问问郡主,到底想跟着谁走呢?”
他这么一说,苏瑾言立刻看向了我,他朝我伸出了手:“瑶瑶,跟我回去。”
这两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喊我,我有些想哭。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去,那夜的事迟早会尽人皆知,天下人不会接受一个名声不好的良娣,我不能让苏瑾言受世人嘲讽。
我将脸埋在齐嘉怀里,苏瑾言顿时面目狰狞,冷声道:“六皇子欲造反,被太子良娣识破后挟持良娣出京,快将他拿下!”
那些骑兵的长刀纷纷向齐嘉砍来,和齐嘉的侍卫的争斗在一起。
齐嘉带的侍卫不多,不多久就被那些骑兵全部诛杀。苏瑾言的剑指在齐嘉的颈前,薄唇轻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带走!”
我被苏瑾言拎到他的战马上,整个人都是糊涂的。齐嘉怎么突然变成了叛贼?而且,他明明没有挟持我。
苏瑾言没有和我说话,整个人阴阴沉沉的。
【七】
回到京后,苏瑾言就将我丢给了雪姿。雪姿哭得眼睛红肿,问我为什么会离开。我和她讲不清楚,便不再说话。
东宫还是以前的样子,可我却觉得陌生得紧。太子妃来看我,她长得真是好看,至少比我好看,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大概没有人会讨厌她这样的人,我也没有理由讨厌她,她什么都比我好,而且,她还比我干净。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齐嘉,现在外面传得厉害,都说齐嘉叛变。
我到书房去找苏瑾言,告诉他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苏瑾言不发一语,最后甩给我一个奏折:“六弟在锦州招兵买马,御林军已经全部搜出,没有什么可狡辩。”
我翻开折子,心里沉得厉害,朱红的批注,一条一条列着齐嘉的罪名。
“父皇知道后大发雷霆,明日午时,予以斩刑。”
我有些站不住,将折子扔给了苏瑾言:“我不相信,齐嘉不会这样做,一定是弄错了。”
不待苏瑾言回答,我便朝齐嘉的宫殿跑去。他自小不受疼爱,没有母妃,连宫殿都是最偏远的地方。
齐嘉被软禁在宫殿里,我打开殿门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从容安静。看到我后,他笑了笑:“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到你,真好……”
我的眼睛酸涩得厉害:“他们冤枉你,对不对?”
齐嘉歪了歪头,嘴角的笑意更深:“没有,那些确实是我的兵马。”
他穿着绿色的长衫,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声音温温软软的,像极了书生。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冲我轻轻招了招手,我走到他面前。
“我有没有说过,我很讨厌苏瑾言?”他的眼睛看向窗外,“我一出生便在冷宫,没了母妃,受尽宫人辱骂。在我十五岁之前,父皇甚至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个儿子。而苏瑾言不同,他一出生什么都有,有父皇,有母后,还有整个天下。可我不在乎这些,我恨他不过,但他没有保护好我喜欢的姑娘。”
“宫里的人一向势利,我不得父皇宠爱,他们便从不将我当作皇子看待。十五岁那年,我将母妃留给我的玉佩塞到一个贪财的侍卫手中,让他将我偷偷带出宫去。我讨厌这里,一刻都不想多做停留。”齐嘉像是回忆到了开心的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我走到冷宫外,遇到宫里的管事太监,他拧了我一把,问我是不是又偷懒。我怕他发现什么,便没有回答。突然有个小姑娘从假山后跑了出来,叉着腰大声问那太监为什么欺负人,最后还踢了那太监一脚。那太监唯唯诺诺地说了句郡主息怒就走了。当时我明明可以按计划出宫去,可是那个小姑娘回头看我,拽着我的衣袖说,哥哥,我迷路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声音软软糯糯的。她那样好,那样漂亮,当时我就想啊,我走不了了,这辈子都不走不了了。”
“后来我从宫人那里得知,她是慕王府的小郡主,两年前被送到宫里养着。那个小姑娘经常来冷宫找我玩,她那样天真,觉得周围的人都是好人。她一直以为她的爹爹是疼惜她才将她送到宫中,她不知道她的爹爹掌管重兵,她是被爹爹留在皇上身边的质子。她一直觉得皇后很疼爱她,却不知皇后为的是她爹爹手中的兵权。她什么都不懂,所以我每日想的都是如何让自己变得强大,变得能在这乱世皇城中护得她一世欢颜。”
“可是,一辈子太长,我等不到那天了。”
他的身体向一旁倒去,脸色惨白,嘴角渐渐有黑色的血流出,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他笑了笑,呼吸惨淡而薄弱:“你不要哭,那日的刺客是苏瑾言的人,为了逼我造反。我那样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我以为可以带你离开,却不知道苏瑾言追来得那样快。我总归是要死的,可我不想死在苏瑾言手里。”
“你才十五岁……你答应我……要好好活着……”
我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他似乎想替我擦泪,可是抬不起手来,最后只得作罢。他一直笑着看着我,身体渐渐变凉,手落在了地上。
我终于大哭出声。
我揽住他倒下的身体,拼命晃着他,可是他仍没有醒来。我难过得快要死去,我想告诉他,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很傻,你不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比她更傻,明明知道那个姑娘不喜欢你,你还为她白白丢了性命。
我哭得脱力,苏瑾言过来带我离开,可是我攥着齐嘉的衣襟不肯松手,他不得已,一掌将我劈晕。
【八】
我醒来后和苏瑾言大闹了一场,他坐在床边,还是像以前一样,我却觉得一点都不认识他。我一直以为他不成器,留恋烟花之地,现在我却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精明的人了。那时在破庙,我绝望得快要死去,我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来救我,原来这些残忍都是他给我的,为的就是要逼齐嘉离开,给他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我直直地瞧着苏瑾言,拿起他放在桌上的佩刀抵在他的颈上:“你是不是很恨我,所以才让人那样羞辱我?”
“不是。”苏瑾言急声反驳,“我只是让那些人做戏给苏齐嘉看,我没想到太子妃会收买了那些刺客,我没想到她会看出来我喜欢你,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狠心。”
苏瑾言将我抱在怀中,眼睛带着红意:“瑶瑶,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
我推开苏瑾言,拖着佩刀朝外走去。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不能去。”
“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不为我报仇也就罢了,如今还要阻拦我。
他低声道:“你爹爹在边关叛变,多次派刺客行刺父皇,我还要用将军府手中的三分兵权,她还不能死。我是大梁的储君,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家江山被毁。我装疯卖傻了这么些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我抬手,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他没有动,只是直直地看着我。我大笑出声,笑着笑着,泪就落了下来。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世上真心对我好的人是齐嘉,我却害死了他。
苏瑾言伸手拢了拢我的额前的碎发,我拍开了他的手,将佩刀扔在地上。我要去找齐嘉,他自己一个人,一定很难过。
苏瑾言从身后抱住了我:“我知道你喜欢齐嘉,我知道你想和齐嘉一起离开京城,可是现在齐嘉已经死了。明明是我先遇到了你,那时我只是害怕你再因为我受到伤害才故意对你那样冷淡,你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我以后会比他更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他好像是哭了,泪落在我的颈子上,灼得难受。
我突然想笑,我终于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了,在我不喜欢他的时候。
原来,喜欢一个人这样简单,讨厌一个人,也这样简单。
【尾声】
后来的事,史书都有记载。
八月的时候,慕王叛变,攻入京城。太子联合将军府之势,最终勉强胜之,将叛贼于城门处斩首示众,以警世人。
九月,太子妃患了疯病,整日胡言乱语,被废,同时母家兵权被削。
十二月,太子求得圣旨,太子良娣慕氏贤良淑德,册封太子妃。
可是,史书没有记载九月东宫里的那场血腥。
太子妃李氏被废后,爬到了东宫的观景台上,站在那里大笑,她问为何要对她这样残忍,她说慕良娣是不洁之人,然后便从高台上跳了下来。
太子大怒,怕消息流出,他便将东宫上百位内侍宫女诛杀,那一夜,东宫内殿的血一直流到宫外。
就像史官更不知道,太子妃慕氏整日穿着素衣,头戴白簪花,在房里念经礼佛,从未出过房门半步。而那个传闻中残忍暴戾的太子只是远远看着,从不敢靠近。
为什么呢?
因为都是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