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哈金站在超越民族主义的国际化立场,以深厚的宗教精神书写了一段南京大屠杀的民族历史。日军的暴行也动摇了整个基督世界,上帝因对人类的爱和对罪恶的洞察而被人类的原罪谋杀。笔者就此对《南京安魂曲》的上帝之死做了一番探究。
关键词:哈金 宗教 《南京安魂曲》 上帝之死 国际化
哈金是世界文坛家喻户晓的美国华侨作家,其作品先后荣获海明威文学奖、福克纳文学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国际奖项。继《等待》之后,哈金的《南京安魂曲》(以下简称《南》)于2011年在中国内地出版,他也继张纯如、严歌苓等作家之后踏入南京大屠杀这场人类历史上最为黑暗绝望的泥沼。然而,《南》没有描写正面战争,而是从俄国的“小事论”理论入手,用冷静、克制的笔触描写了南京城安全区里的一群充满人道主义的外国人,以其超越民族主义的国际化立场给予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在美国宗教大环境的影响下,哈金养成了看《圣经》的习惯,宗教精神也融通在哈金的作品中,新作《南》便是其中的集大成之作,笔者就此进行一番探究。
一、道成肉身——明妮等形象和耶稣的相似性 马利亚受圣灵感孕生下上帝的儿子耶稣,耶稣道成肉身,使那太初原有的生命之道被门徒所听见,所看见,所感知。上帝是三位一体的真神,道成肉身的耶稣神人二性的本质归属于一个本质,“耶稣基督是生出而非被造,是与圣父同质”,即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个位格是相等的。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国民政府官员弃城逃亡,社会精英所剩无几,几万国军被留下拼死抵抗。战败后,人们等来的却是日军丧心病狂的屠城行动。整个南京城一片惨绝人寰,如《创世记》中:“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而此时一群西方人:“活菩萨”拉贝和明妮、保管安全区记录的瑟尔、拍下珍贵电影胶片的牧师马吉、昼夜不分手术的外科医生鲍勃、组建急救体系的斯迈斯、挥动着日文“休战,和平”横幅的德佩林、掷地有声地说出“国籍只是一张纸”的霍丽……却在基督教、国际人道主义精神的号召下,执着地坚守南京,为无家可归的中国人民提供庇护,向世界揭露日军烧杀抢掠的暴行,展现了大历史中惊心动魄的人情冷暖和命运多舛。停战后,他们又留在中国积极进行灾后重建。《约翰福音》说:“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他们用上帝的神迹照亮黑暗的世界,赋予人们生命和希望,“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他们不具有基督之名,但都具有基督拯救世人般的爱的情怀,是耶稣基督精神的载体——道成肉身的主耶稣。
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达父那里。你们若认识我,也就认识我的父。”《南》中贯穿始终的明妮无疑是这些西方人中耶稣基督精神的集中代表,是真、善、美的化身。明妮幼年丧母,家境不裕,这使她对穷人怜悯关怀。明妮最初只是一名美国的传教士,却在战争白热化时毅然留守金陵女子学院,并决定成立难民营。初期限定招收二千五百人的难民营,在日本军队的肆意猖獗的罪行下,最终接纳了一万多名妇女儿童。明妮无畏无私地带领金陵学院的管理人员为每个人提供庇护,记录并曝光日军罪行。为了难民营中难民的人身安全,明妮奔走于日本宪兵队和大使馆之间,其中有当面质问日军的勇气,有参与伤员护理的爱心,有与外国使员联合反抗日军的机智,有对营救无辜民众的坚持,有对日军抓走妇女的愤怒,有粮食短缺的无奈,更有无力停止战争的迷茫。明妮心向上帝,被很多妇女跪拜为“活菩萨”,而她却坚持认为爱和尊重应该要表达给上帝,助手安玲“上帝的精神是体现在人类中间的”,这个回答无疑是对明妮自身耶稣基督精神的最好肯定。
二、上帝之死——人类原罪谋杀了明妮和上帝 从亚里士多德一直到近代,人们在讨论上帝问题时都把上帝视为第一实体。《圣经·创世记》认为,上帝是全能的,是真善美的最高体现者,是人类的赏赐者。然而,人们必须无条件敬奉的上帝,却一直遭受着质疑。14世纪到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主题即为用人性替代神性,17世纪荷兰斯宾诺莎抛弃了超自然的上帝,18世纪法国的梅叶也指出上帝是一个捏造。从19世纪中叶以来,上帝又陷入自身危机。黑格尔在《信仰和知识》中断言:“新时代的宗教赖以为基础的情感是:上帝本身死了……”“当尼采叙述‘上帝死了这一事件时,他采取了两种不同的叙述形式:一种形式肯定上帝是自然死亡的;另一种形式则肯定上帝是被谋杀的。”也就是说,上帝死亡的内因是同情,外因是谋杀。
尼采告诉我们,上帝死于对人类的同情,认为:“他(上帝)看着人类如何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再也忍受不了,一直他对人类的爱成了他的地狱,并最后導致了他的死亡?”
明妮给予了人们博大的爱,而这份爱却使她的内心受尽折磨。当日军提出提供“慰安妇”的要求时,明妮的犹豫成为诬陷者“配合”日军强暴中国妇女的“铁证”。她同意让日军找妓女,却没想到他们是在随便抓人。这件事被明妮记在日记里,却未在工作汇报中提及。疯女人玉兰便是被带走的女孩之一,在遭受摧残后放回,精神失常的玉兰却毫不含糊地当众指责明妮是日军的帮凶,并整天大骂要打倒日本人。随着玉兰命运的起伏,明妮的自责也日益加深。
在熬过日军疯狂的蹂躏后,明妮原想借助学院充裕的资金来帮助那些饱受战争创伤的妇女,给挣扎的内心些许告慰,却因丹尼森夫人的针锋相对,而最终化为泡影。“女菩萨”的称呼是人们对明妮表达爱戴的唯一方式,也是她无法原谅自己的警钟,她用爱救助了很多生命,也无奈地拒绝了对很多生命的保护。
在《扎拉图斯持拉如是说》中,魔术师把不相识的上帝描述成“最残酷的猎人”“贼”“刑讯者”等等,既然上帝扮演了这些可怕的角色,也就难免要被谋杀。然而,最丑陋的人谋杀了上帝后,却强词夺理地说明了自己的原因:上帝洞察了一切,也洞察了人类,这个上帝必须死去!人类是无法忍受这样一个见证人的。
显然,这个最丑陋的人的申辩表明,上帝是因见证了人类的一切丑恶,而被人类的原罪谋杀。哈金说:“用近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会比较客观。”《南》中安玲第三人称的叙事和明妮的外国人身份客观地充当了证人的角色,恰到好处地维持了读者和暴行之间所必需的心理疏离,突破了政治和民族主义的束缚,赋予了小说博大的情怀。小说指出:逃跑的蒋介石应该对这场灾难负责;信仰基督教的日本军官给难民送去补给;纳粹党徒拉贝拯救了几十万中国民众;中国劳工不堪折磨,作伪证陷害红十字的美方工作人员;日军总司令松井石根对屠城真诚地说出“会遭报应的”,可是在东京审判的法庭仍执迷地为日军反驳……同时,外逃回来的教师、助工的见闻讲述,将小说的视野移步到学院之外的人间地狱,金陵女子学院已远非孤岛,强奸、屠杀事件四处横行。学院成为了一个点,人类的原罪通过这个点辐射出整场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而全能的上帝却在此时缺席,明妮的内心在无助中遭受了一场巨大的诘问:“上帝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事,而我们难以理解。”哈金也说:“上帝在历史的暴力面前是无能为力的。”约纳斯在题为《奥斯维辛之后的上帝观念》的报告中也曾痛切陈词:“这不是一个全能的上帝!……我们不能维护具有绝对、无限的神圣权利的传统教义。”
尽管明妮、哈金、约纳斯没有像尼采那样喊出“上帝死了”,但他们却都认可了上帝不是全能的这一事实。
人们认清“上帝的无能和救赎的无望”后,开始偏向尼采肯定人的精神权力和生命的积极的虚无主义。美燕不再去教堂,看透上帝对人类的苦难压根没放在心上;安玲对为日本服务的儿子浩文说,“上帝会让我们这辈子所做的事情有个交代”。而浩文却被游击队当作汉奸严惩,安玲在战后的审判中不能与儿媳相认,一生忍受死别生离之苦;疯女玉兰要当个自由人,不愿和“圣经怪物”再住下去……
明妮等西方传教士是上帝来到人间的证人,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上帝,洞察了一切,却不能逃脱遭到诬陷的命运。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也通过疯子之口说出上帝不是自然死亡的,而是被“我们”共同谋杀的!面对《白鬼子,滚回老家去》《真正的罪犯》等文章的诬陷,斯迈思虽然在布道会上抑扬顿挫地宣称:“真正的基督徒,在遭到恶人诽谤的时候,应该感到喜悦……这种诽谤,就证明你们遵循了正道。”然而,路易斯却没能因此得到释怀,依旧深陷困扰。明妮则在人们的谴责中,黯然回国,精神崩溃自杀身亡。“我想知道日本人在南京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报应。”明妮成为这场悲剧里成千上万苦难者中的一名,明妮自我和心中的上帝对人们的救赎以失败告终,唯独遗书和墓碑上的金陵得以永生。
三、结语 在《南》中,哈金用边缘化的声音讲述了一段属于人类历史的南京往事。日军在大屠杀中的暴行动摇了整个基督世界,哈金以明妮的自杀肯定了上帝之死——上帝因为对人类的爱和对罪恶的洞察,而被人类的原罪谋杀。同时,哈金以国际化立场书写人类的精神世界,给读者营造出了一片静谧的意境,一泓悲伤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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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汪倩秋,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