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的诗(组诗)

2014-05-30 05:49王妃
安徽文学 2014年5期

王妃,本名王佩玲,女,安徽桐城人,生于1972年农历五月初一。

现居黄山,任职于高校。大学时代开始发表散文作品,后中断写作。2007年在新浪开博客重新拾笔,以散文和小说为主。

2008年底开始尝试散文诗和新诗创作,先后在《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芳草》等发表诗歌、散文诗,作品先后被多个选本收录,曾获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未名诗人奖等奖项,著有诗集《风吹香》。

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

省略姓氏。有时也会省略名字

直接说嗳或者嗯

争吵,或者不理不睬,但不影响在餐桌边

围坐、就餐、叮嘱孩子

在拧灭台灯之前,把明天再次认真的算计

一遍

最后,用呵欠的尾气拖出一个长音——

“睡吧”

省略“晚安”,省略所有的肌肤相亲。

若是寒夜,就在各自的被窝里想念

空调、电热毯、暖手宝、热水袋……

这些能散发热气的名词,会让冰凉的被窝和

身体

慢慢暖起来

那个字

那个冲口而出的字

那个让我们抱紧,又分离的字

那个能制造出各种声音的字

那个让我饱满又干瘪下来的字

那个常常割伤我的字——

请原谅,我不说出那个字已很多年了

因为,我害怕:

那个字,一说出口

我就不是我了……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我熟悉每一条河流的走向

有时候我会加固堤坝,把它们抬高

满足水走高处的欲望,实现三千亩谷地的

梦想

我熟悉每一座山峦的起伏

在茂盛的草木深处,那些隐匿的洞口

正适合无家可归的鸟兽栖身

我熟悉每一棵草木的长势

横向、纵向,只要它们乐意

所有的枝条可以恣意向四周扩张

我熟悉每一个子民的生活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刨过的地里,把过旧的日子再次翻新

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像另一个我

我熟悉我的江山——

那些属于我的河流、山峦、鸟兽、草木

和子民,他们

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所过的每一天,就是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把自己好好爱一遍

空 城

她从额上取下山丘和梯田

从黑夜深处,取下两条河流

她取出肉身,喂养瘦弱的狼崽

取出心脏;取出所有的血液

引流出谷,奔腾入海

她取出骨头和思想

放归南山,成散落的牧群

她取出所有

仅剩下了皮囊——

这一座空城

城门洞开。

清风习习,从三月走向四月

鸟语、花香、牧歌和流水声

正穿城而过

玻 璃

我喜欢它的透明和完整

在如水般的清澈里,我能看见

从人群和车辆的夹缝里

钻出来的自己

我还喜欢它的尖锐和破碎

它的刚烈和锋利,足以割破

一根手指,或划烂一张

旧照片。就像一把刀,刺啦

一下——

某些事物立显裂痕,或者

干脆一分为二

趁着月色返回

是这样的,我们在白天潦草地写字

流水很快带走了漂浮的一切

我们的名字卷在其中

没有名字的人,躲在暗处

梳理仅剩的几根羽毛

梳一下,就落下一点碎屑

但鲜为人知。

黑夜深处,月光从云后透视大地

她的大美让人间凌乱。月

有宽容的心。她允许我们

在上弦月上系一根黄丝带,默念某人的好

用下弦月切开熟落的瓜,一个人静静享受

红的甜蜜、红的失落和破碎;允许

坚硬黑亮的籽硌一下牙

然后,将所有的痕迹处理干净

在仲秋之夜,当一轮满月链接万家灯火

我们要睁大眼睛,认领唯一的那盏

趁着月色返回

中年赋

我尽量保持端正的坐姿,任夜色

爬上眉梢 挂上厚厚的霜

将墨色窗帘轻轻合上 我好想睡

文件夹、水池里的碗筷、儿子的作业本

还在耳边 发出窸窣的响声

像家鼠鸣出的警报

有时,我真的想:不管了,

我这就倒下去了,你们别想用什么词语

来撑开我的眼皮!我真的

真的想睡,卻越来越不敢睡。尽量

保持端正的坐姿。即使顺应人间的意志

躺下来,也是睁着眼睛做梦 呓语

偶尔,在凌晨

三两点钟,从记忆里惊出 盗汗 潮红

“虚胖的中年” 在枕边人起伏的鼾声里

既得安慰 又得恐惧

立 冬

肉身藏在车内。而我的

伤口,还裸露在玻璃窗外

雨,切割下来——

一滴,就是一刀

一刀,就是数滴

赶路的车子和行人

都快过秋风。

只有落叶,甩脱了外衣

和黏身的蜗牛;它已经滤干了胆汁

变得越来越轻,从一个世界

飞向另一个世界……

穿 透

风像鞭子。季节被赶往深处

朦胧的雾 纷乱的叶 凌厉的霜

在玻璃上行走的血液。

躲在窗户后面的人

室内的晦暗 加剧了他的心跳:

嘭 嘭嘭……

阳光开始穿透

玻璃——这坚硬又尖利的牙齿

吐出了所有的秘密

空。透明。那么多的尘粒引领着

阳光穿透玻璃

一扇窗,又一扇窗

心 结

她裸着身子,在镜子里自我检视

牙齿上的烟垢,鱼尾纹里的血迹……

“都只是传闻”。 她嘘声一叹

紧绷的身体,像抖空后的棉布睡衣

松松垮垮。但裹着的心肠

却越来越硬

远处婴儿的哭声,充耳不闻

仿佛,她生来就直接进入了衰老

仿佛,她从未做过母亲

她走进雾气,又从雾气中

穿出。

谁不渴望抽丝剥茧?

在不为人知的时候。

这是徒劳。现在,

她是耳语者,也是幻听者

捆绑她的那个人,早已走远

却仿佛总在身后

深呼吸

事实上,太阳并没有出来

人间像一枚破壳的鸡蛋

光明就这么自然地流淌出来了

在露珠里,世界颤巍巍的

如此宁静,又几近透明

麻雀的叫声,如碎金落地

滚过梦中人紧闭的眼睑

车轮碾过我的喉头,冲向内腑

受伤的睫毛又长长了

它们抖动着,重新焕发了生机

当眼睛睁开,昨天了无踪迹

哦,今天真好。

我还在。我深呼吸。

世界醒了,声音越来越多

最清晰的只有一种——

楼下,清洁工挥舞着竹扫帚

跟水泥地面较着劲:

嚓、嚓、嚓……

中年的月亮

那时,它是你的水晶宫:

宫里种着一棵桂花树,有嫦娥

舒广袖、吴刚醉酒伐木……

你喜欢站在桂花树下与人分享

这个传说

落在发间的花瓣,被他抬手捻起

——这米粒般的嫩蕊,在唇上吐出

甜和清香

后来,它更像一面魔镜

你时而被它照亮,时而被它割伤

人生,在残缺和圆满之间

走来走去

步入中年,你才发现月亮

普世的面孔盛满了慈悲

当你仰天长叹,或者低头哭泣

它都在那里。

黑夜托举它在万灵之上

它把白月光给了你,给了

你的爱人,也给了你的仇人

——这些有影子的人

走在同一条夜路上

孤 月

说是天注定的,其实就是一种需要

他们在银河系里慢慢靠近

枯坐着的他,夜夜重复着同一个游戏:

借她的清辉,填补越来越空的自己

“只有这样的相望是安全的”。

他们都深知:危险的尾巴,

就藏在那清晰的面庞之后

所谓的圆满,皆源于那要命的吸引

而恒久的爱,永远与

距离、消瘦、残缺、潮汐

——并行

我要的美

没有一个词能准确替人说出隐匿的

秘密。天这样黑

我穿过大雨。车灯照不见万物

——它只照亮我

而你在路的前方

天这样黑。我要的美,

黑夜给不了,雨水也给不了

这世上的一切徒有空濛的影子

在赴会之前晃动

让黑夜和雨水继续。

当湿淋淋的我,撑起雨伞

迎向同样湿淋淋的你

火焰在燃烧。

想和一只水鸟谈谈心

命中注定:我必须淌过这四月的雨水

才能遇见你。

是什么怀抱着巨石投进深塘?

你的注视,让我有些慌张

水波晃动,我俩的影子都湿漉漉的……

不远处的坟头花开得多像乳白色的皇冠

你嗅到的暗香,有些氤氲

酷似旧王妃遗下的味道

和我喜欢的一样

好吧,我承认:即使被草绳绑成最艺术的花样

一个有裂痕的瓷器,终究是不完美的瓷器

你小小的肉身蓄滿自由,轻盈一跃

我庞大的躯壳就啪啪裂成碎片

在碎裂之前,能不能再给我三秒?

一秒拆解草绳

一秒跳入水中

最后一秒贴着你

变成另一只白瓷般的水鸟

我喜欢你是真实的

热浪来势凶猛。

下雨了

热浪被浇灭了火头。

雨是你带来的吗?

现在它不见了。

它并未走远

它又藏身何处?

闪电是真实的,雷鸣是真实的。

香气是真实的。破碎也是

真实的。

我喜欢你是真实的。

當宽厚的手掌,摸到我骨子里的潮气

亲爱的,我就是那个被雨淋湿的人

你的眼神,让我想起温暖的花房

一个孤独,吞并另一个孤独

万物的内心,该藏有多少种细密的雨声

谁又能在空空的怀抱里坐拥一二?

等一场雨的登临,需要耐心

需要耗尽全身的气力

那时的你我倦如归鸟,又状似婴儿

那时的一切,又将在雨里销声匿迹

孤独的火车在跑

——给CC大哥

七夕夜,斜月在天

火车站挤满了人:

抱在角落里的男女

坐在包裹上打盹的农民工……

只有我们俩站在风里

像两棵树,间隔着十年的光阴

时间到了。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大哥

对不起,我要把你丢在检票口

然后,从你的视线里消失。

火车正躺在铁轨上喘气

一群孤独的人下来了

又一群孤独的人爬上去

我夹在其中。

斜月在天,它照不见人

它只照人心。

有微弱的光从车窗外划过

多像你在车站丢下的烟头

闪烁的火光,在灰烬中寂灭

孤独的火车在跑

这是一场陌生人参与的接力赛

嗨,那个写诗的人

我的马灯还亮着。

那个写诗的人,坐在黑暗里

他惧光,畏寒,有点口吃;

喜欢抽烟,好酒,偶尔还想想女人

是的。对于女人,他要的

越来越多,爱的却越来越少,

除了母亲。他提着一口气,

只为了捂住心口的一个苹果。

这只受挤压、早已溃烂干瘪的

苹果,仅剩下了一缕蓝烟

他一直捂着。捂住

她的甜,她的红,她的圆。

这么些年了,他停不下来

为了喂养诗歌情人孩子老婆朋友和敌人

他总是不断地,从身体里抽取

火焰、雨水、食盐和沙粒

直至空空荡荡,把自己安放在黑暗里

抽烟,好酒,偶尔想想女人。因为

他惧光,畏寒,还有点口吃

嗨,那个写诗的人,

你还在黑暗里坐着吗?

我拧灭了马灯。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