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红
补完课,同学们纷纷回家了。邝志正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在街上转来转去。自从上了初中,邝志正每到假期,就在小山城的街上摆地摊或在餐馆打工。因为下学期就要考高中,所以目前他想找份相对轻闲的零工,抽空把那本从张萌手中借到的模拟题集仔细做一遍。
冬天的活儿不好找。邝志正走过几道街,只看到几家小餐厅的窗口贴着招聘服务员的启事。街上冷风透骨,邝志正走走停停,冻得手脚发麻。偶尔,他望见临街有一家单位的窗台上摆着盛开的鲜花,就想进去暖和一阵。
邝志正一进楼门,就有一个穿黑色制服的门卫拉开玻璃窗喊:“找谁?”
“叔,我能在这儿暖和一阵吗?”邝志正说着,将冻得生疼的手伸向暖气,谁料刚一接触就烫得他“妈哟”一声把手缩回来。
门卫盯着邝志正,似乎在等他快点离开。邝志正见状,歉意地说:“叔,我暖和一阵就走。”门卫没吱声,仍然用手拉着玻璃窗紧盯着他,盯得他浑身很不自在,于是就转身快步走了。
天气似乎更冷了。邝志正徘徊在街头,忽然想如果能找个看学校大门的零工倒不错。放假了,各处的学校都空空荡荡的,他守在门房里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写作业。想到这里,他就向学校走去。遗憾的是,无论幼儿园、小学,还是中学,都有专人看护,邝志正吃了闭门羹。
从中午放学到傍晚,邝志正敲了无数次门,此刻他还在街头。凛冽的寒风卷着尘土,不时扑进他的眼睛。望着匆匆晚归的人流,邝志正不由得想家。在他五岁时,爷爷去世了。没几年,奶奶患了老年痴呆症经常将自己丢在外面,急得一家人到处寻找。渐渐的,奶奶连家人也不认识了。再后来,奶奶就不知道吃饭了。爸爸和妈妈带着奶奶四处求医,中药西药吃了不知有多少,也毫无效果。这些年,妈妈寸步不离地照料奶奶,爸爸也不能出门打工,守着家里那几亩薄地,不但要偿还为奶奶治病欠的债,还要供邝志正兄妹俩上学,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在行人越来越少的街口,邝志正非常想奶奶,想爸爸妈妈和妹妹,想回家。但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还是咬了咬牙,呼出一股股白雾,东张西望寻找零工。
“哥们,走,跟着我们干,保证叫你吃香喝辣的。”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矮小子站在邝志正面前。邝志正愣了一下,拔腿就跑。生活的经验告诉他,千万不能和这些家伙搭话。惹不起,躲得起,一旦被他们纠缠,想脱身可就难了。
“哈哈,真是个胆小鬼。”那小子冲他骂了一句。
邝志正一口气跑到郊外,回头一看,那毛头小子早没了影儿。
眼看天就要黑了,如果仍找不到活儿,邝志正就得投靠同学或者回学校向门卫求情留宿了。这是很难为情的,不到万不得已,他可不愿意麻烦别人。就在这时,邝志正听见有人喊:“哎,小伙子——”他顺着喊声望过去,看到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人步履艰难地向自己走来。邝志正有些纳闷,只听那人又喊:“小伙子,你过来。”他有什么事呢?他不会与那毛头小子是一伙的吧?想到这里,邝志正又准备逃跑。唉,多虑了吧,事情哪能如此巧呢。
那人渐漸近了,邝志正才看清他是个两鬓花白的老人。“小伙子,请你帮个忙,哎哟,我的老毛病犯了,你帮着给我在城里买点药……”他吃力地说着,将十块钱和两个空药盒递到邝志正手里,然后就蹲在地上捂着腹部呻吟起来。
“大爷,你等着。”邝志正将书包放在老人身边,转身向街上跑去。他在药店买了药,又快速跑回来。
老人蹲在原地,缩着脖子不停地呻吟。
“大爷,你哪儿疼?”邝志正蹲在他面前问。
“这冻死野鬼的天气,把我的阑尾炎冻犯了。”
“大爷,你家在哪儿,我扶你回去。”
“我家远着呢。”
“那……那你咋在这里呢?”邝志正疑惑地问。
“我在城外给人家看工地呢。”老人有气无力地说。
邝志正扶起他说:“那你快回去吃药吧。”
老人点点头,靠着邝志正的肩膀,向夜色笼罩的地方走去。
他们走出郊外,走过炸开了一个大豁口的古城墙,走过干涸的护城河,走过一片荒地,天黑透了。
“大爷,你到底住哪儿?”邝志正问。
“快到了,快到了。”老人说。
邝志正只好扶着他继续走。
他们终于来到一个活动板房前,老人挣扎着推开门,只听啪的一声,小屋的灯亮了。
这是一间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屋里摆着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地上有个小小的蜂窝煤炉,靠窗户的地方支着长长的木板,板上放着碗筷和锅,下面放着米面和杂物。因为屋子太小,两个人站在屋里显得有些拥挤。邝志正扶老人坐在床边,赶紧给他倒水服药。
老人服了药,缩在床上不停地呻吟。邝志正望着他难受的样子,担心地说:“大爷,你是不是去医院看看?”
“我这是老毛病,吃了药就慢慢好了。”老人紧闭着眼睛说,邝志正只好把手伸向蜂窝煤炉,边暖手边静静地守着他。
大约过了一小时,老人的呻吟渐渐停了,他睁开眼睛说:“小伙子,太麻烦你了。你家远不远?”
“我家在四十里外的山里。”邝志正说。
“学校不是放假了吗?你咋还背着书包?”
“我们今天才补完课,我想寻个零工,就没有回家。”
“寻上了吗?”
“我寻了一下午,还没寻上。”
“冬天的活儿不好寻。”老人叹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说,“你还没有吃饭吧?那锅里有干粮,你放在炉盖上烤一烤吃。”
邝志正真的饿了,他边烤干粮边与老人闲谈。
“大冬天的,你为啥要打工呢?”
“我想挣些钱上高中。”邝志正说。
“你家里有啥人?”老人问。
邝志正啃着干粮,把自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老人听。
老人听了,说:“你真是个体谅父母的好娃娃。”
邝志正见老人的病情减轻了,就准备离开。
“天这么黑了,你到哪里去呢?”
“我找街上的同学去。”
不料,老人恳切地说:“小伙子,你能不能凑合着住下?停工快两个月了,我一个人天天守在这里,心慌得很哩。”
“我住哪儿?”邝志正瞅着那张窄床说。
“还有一个床,你睡这个,我睡那个。”老人指着床下的一张小折叠床说。
邝志正对他笑笑说:“我睡小床。”
老人说:“我睡小床,外面有动静也好出门。”
“外面有啥动静?”邝志正不免紧张地问。
“有人专门等到三更半夜来偷东西呢。”
“偷啥东西?”
老人伸手将工地上的灯打开,指着窗外说:“那一堆是木料,那一堆是水泥,那一堆是钢筋,那一堆是……”
“看来工地上的宝贝真不少呢。”邝志正笑着说。
“要不是给人家守着工地,我早就回家了。”
邝志正将小火炉提到门后面,拉出小床铺好,老人挪到小床上和衣躺下。邝志正就躺在床上和老人闲谈。原来老人的家距这里七十多里路,年初他来这里打工。冬天停工后,为了多挣点钱给儿子娶媳妇,他又揽下了看工地的活儿。
“你把被子压紧,这板房不像咱老家筑得厚厚的土墙那样隔冷,盖几层被都能冻透,尤其入九这几天更冷。”老人对邝志正说。
邝志正答应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老人的病又犯了。他咬着牙起来服了药,不料疼痛越来越厉害。他用双手紧紧压着腹部,忍不住又呻吟起来。邝志正猛然惊醒,看见老人跪在地上,满脸冷汗。他将老人扶到床上,边向外跑边说:“我叫医生去。”
“来,打手机……”老人这才想起了手机。邝志正心急没听见,只顾飞一般向远处亮着灯的地方而去。
不知何时起风了,呼呼的风从邝志正耳边吹过,他跑着跑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钩住了脚,随着嗵的一声,他就扑倒在地。邝志正趴在地上“妈哟”了好半天,才挣扎起来揉揉疼痛的膝盖,一瘸一拐接着跑,跑过豁口的古城墙,远处朦胧而昏暗的街灯渐渐近了,渐渐明亮了。
邝志正敞开衣襟,满头大汗地奔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邝志正终于跑进医院。
在急诊科门口,邝志正大喊:“医生,医生,快……”
“怎么了?你慢慢说。”值班护士过来问。
“城外工地上有个大爷,肚子疼,你们快去看看。”邝志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是他的家属吗?”
“不是。”
“那你是他啥人?”
“我不是他啥人。”
“你不是他啥人,你说人家肚子疼?”医生说。
“你们快走给他看病,我给你们慢慢说。”就这样,救护车在邝志正的指引下,向城外的工地急驰。路上,邝志正才向医生和护士讲了与大爷认识的经过。
医护人员赶到时,大爷正跪在床上,嘴里咬着被子,脸色蜡黄。医生检查完,说:“快向救护车上抬,可能是阑尾炎穿孔了,得做手术。”
“小伙子,工地上的东西少一样都得照价赔一样,麻烦你先替我看着……这是清单,无论如何,一样也不能少……如果来了贼,你不要出门,就按墙上的那个按钮,警察就知道了。”
“大爷,你快去看病。我会看好工地的。”邝志正接过大爷递来的清单,医生就将他抬向了救护车。
救护车呼啸着走了,这间小小的屋里就剩下邝志正一个人。他换了一块蜂窝煤,将工地上的灯拉灭,躺在床上打开那张物品清单,仔细地看起来:钢筋、水泥、铝合金窗……噢,这工地上存放着近百万元的物资,自己能看好吗?大爷是不是必须得做手术,如果他做了手术,这工地可怎么办呢?想来想去,邝志正眼睁睁地望着窗外。风加紧了,大风扬起的沙砾不时拍打着窗户,如影子般从窗前一阵一阵掠过。邝志正关了灯,小屋里越来越冷。他将炉子向床边移了移,又压上一层被子,缩在被子里直哆嗦。
蜂窝煤燃烧起来红彤彤的,可不怎么散热。后半夜,一层又一层糨糊似的雾霜,涂抹在小屋窗子的玻璃上。鄺志正想,这样冷的夜,谁会跑来偷东西呢?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吓唬自己了。再说大爷进了医院,他就不必担心了。于是,邝志正舒了几口气,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邝志正走出小屋,才发现天空乌云滚滚,一阵又一阵云被风卷过山头,天气变得更加寒冷。离工地大约五百米的地方,有几十栋尚未竣工的高楼。工地对面是长满青松的山,山下有条小河。据说很久以前,河水出山后环绕小城而流,是当时的护城河。后来河水渐渐少了,人们就筑起水坝,将河水拦在城外供饮用。
工地距古城墙约两千米,城外干涸的护城河隐约可见。随着小城人口增多,别处的城墙早已不见踪迹。只有这边地势较高,人们开发完城市的低处,终于忍不住将此处的古城墙炸开了一个大豁口,向高处进发了。
邝志正展开那份清单,按照上面的记录,将露天的物资清点了一遍。然后他站在工地上,环视着周围。山城外,除了尚未竣工的那些大楼,再没有村庄和行人。好在透过豁口的城墙,能隐约看见城内。大爷的病怎么样了?邝志正想去看他,可手里这份清单沉甸甸的。他只好回到小屋,像个主人那样寻找米面和土豆,在蜂窝煤炉上做饭。蜂窝煤的火幽幽的,烧碗水也得等好长时间,邝志正就边做饭边看书。吃过饭,邝志正缩在被窝里看书。不多时,一阵困意涌过来。邝志正睁大眼睛自言自语:城外连个人影也没有,哪有小偷呢?说完他就闭上眼睛。不行,万一有小偷呢?他又坐起来,在忐忑中折腾了几回,困意全无,他就埋头做起中考模拟试卷来。
做完两套卷子,邝志正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打着长长的哈欠,绕着物资转了一圈。工地各处堆积着沙尘,城内城外被阴霾笼罩着。这样的天气,邝志正一个人守在城外很寂寞。为了打起精神,他走出工地,走过那些黑洞洞的高楼。楼后面是绵延的山,山上树木森森。假如人们想在山上建造别墅则另当别论,可要想在高楼的后面开拓,还真没有空地了。高楼与古城墙之间,还有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看来开发商早就谋划好先从远端建设,逐步向老城靠近了。
高楼一侧是坑坑洼洼的路,路边有一道深沟,沟下是小河。由于天气太冷,小河的水冻得疙疙瘩瘩的,向前方的水坝蜿蜒而去。邝志正站在沟边眺望,突然听到对面的树林里不知什么动物发出一声惨叫,接着树猛然摆动起来。过了一阵,树林恢复了平静。是狼或狐狸抓住了野兔或野鸡吗?邝志正吓得赶紧跑回了工地。
天快黑了,仍不见大爷回来,邝志正就寻找东西准备做晚饭。除了一袋土豆、一把葱,还有一小盆酸菜。邝志正和了一团面,炒了几片酸菜,做了一大碗香喷喷的酸汤面。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寂寞单调,倒很自在。之后,他背了一会儿课文,接着做模拟试卷。直到很晚,他才收起书本,打开工地的灯巡视了一圈,然后回到小屋将炉火填好,睡了。
第三天,天空阴得严严实实,好像要下雪了。邝志正将工地上的物资又清点了一遍,就缩在小屋里边做饭边温习功课。用蜂窝煤炉做饭,就如同冬天的城外,不能按时按点,只能顺其自然。早饭做好成了午饭,慢悠悠的火,打发着慢腾腾的时光,更磨炼着邝志正的耐心。也罢,饭慢慢熟着,他看着书,慢慢等着。
就在这天下午,邝志正巡视工地时,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准备向一个偌大的垃圾袋里装工地上的铝合金。
“阿姨,那不能动。”邝志正大喊一声,跑过去。
“娃娃,这么大一堆呢,我就拾几个儿。”
“阿姨,这里的啥都有数儿,一个也不能少,少了要赔的。”邝志正蹲在她身边说。
“娃娃,我没儿没女的,你就让我拾一点儿吧。”女人用又黑又脏的手拭着鼻涕,可怜兮兮地说。
“阿姨,你想一想,如果你把人家的东西拾走了,我就得一分不少给人家赔。赔了我就没钱上学了。”邝志正双手拉着女人的胳膊,望着她浑浊的眼睛,低声说。
女人愣了一阵,就提着空袋子走了。
原来真有人拾东西。邝志正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后来他发现站在那堆木头上,可以看到工地的全貌。如果有人靠近,就能尽收眼底。于是,邝志正索性穿上大爷那件厚厚的羊皮大衣,坐在木頭上。但这里的风太大了,根本没法看书。后来,他就二十分钟巡视一趟工地,因为工地距城墙步行最快也得二十分钟。
第四天中午,大爷的儿子提着几颗苹果来,说大爷做了手术,今天才完全清醒。他还说:“我爸病得很重,我得侍候他。我们一时也寻不上个看工地的人,如果你愿意帮忙,这个月的工资就归你。”
邝志正思量了片刻,说:“行。”
“那咱们可说定了。”
“你等一下,我给家里写封信,请你帮我投在邮筒里。”邝志正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急急忙忙写道:爸爸,我在城郊的小学寻了个看大门的零工,请你和妈妈别牵挂。然后折好放进信封递给大爷的儿子。
大爷的儿子接过信,反复对他叮嘱:“小伙子,你可一定要操心把工地看好。”
第五天,刮了几天的风终于停了,天阴沉沉的。邝志正照例二十分钟巡视一趟工地。傍晚时分,邝志正刚巡视完工地走进小屋准备吃饭,突然两辆破旧的摩托车冲进了工地。邝志正跑出门一看,只见车上跳下来几个小伙子,其中一个就是那天在街头喊他的那个毛头小子。
看情况不妙,邝志正转身向小屋跑,谁料一个脸上留有刀疤的长得歪歪扭扭的大个子冲过来,一把撕住他的衣领说:“哥们,听话。我们拿点东西换酒喝。”
另一个戴着墨镜的家伙快速搜了邝志正的身。
那个毛头小子也凑过来说:“朋友,识相点,要不然废了你。”
邝志正知道同他们没什么道理可讲,就垂着头老老实实缩在大个子手里,看着人家将工地上最值钱的铝合金材料往摩托车上抢。直到抢够了,他们才扔下邝志正,跨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邝志正跑进小屋,扑过去按响了小屋墙上的按钮,大声说:“两辆摩托车,五个小伙子,抢了东西向城内跑了。”
“啥时候?”
“刚才,刚才。”邝志正浑身颤抖得厉害。他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抓住他们,如果抓不住,他拿什么赔偿工地的损失呢?
刚才真不该跑出去,如果躲在屋里按墙上的按钮,他们就抢不走东西了。邝志正焦急地在小屋里跺脚,不知如何才好。天黑透了,炉子上的饭发出一股煳味。邝志正吃了几口饭,又坐在床头发呆。没有风的城外静得出奇,静得邝志正不由得害怕。为了驱赶内心的恐惧,邝志正喝了几口水,拿出一本奥数题集,强迫自己计算起来。直到夜很深了,他才躺下。
第六天,下雪了。这天中午,警察将那帮家伙抢的东西送回了工地。邝志正仔细清点了几遍,东西不差,警察就走了。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天,邝志正望着城内,还有四天就过年了,人们急匆匆地购买着过年的货物。
第七天,雪仍然下着。城外,除了邝志正住的小屋周围落着重重叠叠的脚印外,到处是雪的世界。
第八天,几尺厚的雪将工地上的物资压住了。城里城外,远处近处,白茫茫一片。邝志正整天围着小火炉,看书,写作业,吃饭。没有人同他说话,他就大声朗读课文。几天来,那本厚厚的复习题集已经被他“啃”掉了大半。
除夕前一天,雪终于停了。城内热闹的气氛,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使邝志正的心很难宁静下来。每逢佳节倍思亲。邝志正徘徊在小屋周围,手冻疼了,搓一搓。脚冻麻了,跳一跳。记得小时候的大年三十,他和爸爸一起贴对联,和妈妈一起剪窗花,和妹妹一起提着花灯笼与伙伴们追逐玩耍。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前几天他专注于书本,时间过得比较快。谁知越临近春节,日子越难熬了。
在屋外太久了,冻得邝志正不停地发抖,可是他又不想缩在那间小屋里。为了打发时间,他找来旧尼龙袋子套住脚,在工地与高楼间的雪地上打滚、跑步。一会儿工夫,他的后背就出汗了。他趴在松软的雪上歇一会儿,接着打滚、跑步,挥动着胳膊唱歌。然后拍掉身上的雪,轻松而舒服地走进小屋,解掉防雪的尼龙袋,开始做饭。过年了,得做点好吃的。做什么呢?邝志正想起妈妈烙的土豆饼非常好吃。他先用开水烫好面,将土豆洗干净削了皮切成细丝,加入盐和葱花,再用熟油搅拌均匀。然后擀出碗口大的两张烫面,将土豆丝摊在一张面上,把另一张面盖在上面,用手掌将周围压住,土豆饼就成形了。然后放在蜂窝煤炉的温火上慢慢烙熟,就是绝佳的美味。邝志正边烙土豆饼,边哼着歌儿。此时,亲人们正在干什么呢?妈妈和妹妹一定变着花样蒸年馍,爸爸守在奶奶身边给她喂饭,院里的鸡是不是围着扫起的雪堆觅食……远方宁静的乡村里的那个温暖的家,陪伴着无比孤独的邝志正。
对,堆雪人去。雪太厚了,邝志正在小屋周围堆起了高高的五堆雪,仔细雕刻起来。他雕了坐在椅子上的奶奶,雕了捧着碗筷的妈妈,雕了扫雪的爸爸,雕了看书的妹妹,还雕了凝视天空的自己。直到天黑透了,他才走进小屋,吃过土豆饼,捧起书读到深夜。
除夕到了,城内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邝志正望着自己用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亲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身进屋,从书包中找到几条宽窄不一的彩纸,写上祝福的话。亲爱的奶奶,我多么想念您。希望您在过年的时候记起我!亲爱的妈妈,多少年来,您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奶奶,您辛苦了。亲爱的爸爸,您关心家,心疼我们。您是我的好爸爸。亲爱的妹妹,祝你快乐成长。亲爱的邝志正,你一定要坚强!邝志正对着亲人深深地鞠躬,轻轻地说着祝福的话。
白茫茫的城外,不见一只小鸟。邝志正徘徊又徘徊,想起昨晚没解出来的一道数学题,就在雪地上用手指画着算起来。算着算着,手指冻得失去了知觉。还是学校好,有同学和老師随时讨论请教。现在只能把不懂的题积攒起来,等到开学解决了。对了,张铭与张萌兄妹俩是不是过年的时候也能静下心学习呢?那一对双胞胎是班里的尖子,是全校人学习的榜样。邝志正不爱搭理张铭,却很喜欢张萌。偶尔同她说句话,他的心情就非常激动。元旦之前,张萌鼓动邝志正一起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朗诵诗歌。邝志正那个高兴,那个卖力,简直难以形容。邝志正怀念着难忘的过去又开始堆雪,又仔细雕刻了可爱的张萌和几个好朋友。
上午的时光很快过去了,美味的土豆饼也吃完了。邝志正站在小屋地上,寻思着该做什么饭。大米、白面、土豆、酸菜,就做米饭烧土豆吧。用油把土豆块煎得黄灿灿的,再炖熟。慢悠悠的炉火,慢腾腾的时间,伴着邝志正思念亲人的心。在做饭的过程中,他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背诵着优美的句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要到庐山去,以梦为马,今夜就出发……
除夕的黄昏,远处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少。人们结束了一年的工作,采购足了丰盛的年货,背着行囊回家过年了。邝志正一会儿与亲人、同学说话,一会儿在雪上打滚。他还用红笔写了一幅对联贴在小屋门边:山野积雪厚如天,城外昼夜长似年。横批:欢度春节。邝志正忍受孤独的煎熬,强打精神。他是个男子汉,既然答应了别人,就是挨刀子也得扛到底。
想到这里,邝志正又来到亲人中间,搂住奶奶的脖子放声唱起来:“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
“邝志正——正儿——正儿——”远处,好像有人喊他的名字。邝志正的心顿时欢跳起来,啊,竟然是爸爸在喊他!
“爸,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邝志正答应着,疯狂地向爸爸奔去。
爸爸背着大包,拄着拐杖,踩着厚厚的雪,咯吱咯吱地向这边跑来。两串深深的脚印越来越近了,近了……快到护城河时,爸爸歇下脚喊道:“正儿,你信上说给人家看学校,我把城里大大小小的学校都寻遍了,从中午一直寻到现在,你咋在这里呢?”
在雪中飞奔的邝志正,听到爸爸这样问他,猛然觉得满眼的雪全部融化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