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

2014-05-30 10:48彭兴凯
当代小说 2014年6期
关键词:根儿大志村子

彭兴凯

王大志在山西省朔州市于家岭村煤矿挖了五年煤。

王大志先是坐汽车,再是坐火车。下了火车之后又坐汽车,在折腾了一天零一个晚上后,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生他养他的家。他从一辆破烂烂的中巴车上走下来,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拖拉机路,翻过一个不大的山丫口,就看见了家所在的那个小村子。他站在那里,望着阔别五年的村子,心中荡起一股激动的涟漪,眼里甚至有晶莹的泪花在闪动。五年的时间何其漫长,在那些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家,想着他的亲人,还有他爱着的那位叫水红的姑娘。不知有多少次,他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家中去。

终于,他在离家五年之后回来了!

王大志不仅是平安地回家,而且是满载而归。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登着一双雪亮的皮鞋,手腕上的劳力士表虽然是水货,但同真的一样走时准确,并且发着金灿灿的光。他过去一直是理着光头的,现在留起了长发,并且打着亮亮的发油,鼻梁上还架起了一副茶色墨镜,让人一看就是有钱人的派头。事实上,他真的有钱了。他手里提着的那只大皮包内,就是码得齐整整的人民币,统统是砖头似的百元大钞,整整有三十打。除此之外,他肩上背着的另一个皮包内,则盛着好多礼物,内中有一条金项链,是送给水红的,为此他花掉了整整五千元。还有一副银手镯,那是送给姐姐的。他去打工的五年里,都是姐姐照料着生病的娘。直到给娘送终。他必须给姐姐一份礼物,算是感激与答谢。此外,他还给邻居七叔买了一瓶汾酒,给村头三奶奶买了一条汗巾,给二拴哥买了一支歪嘴子洋烟斗,其他的东西便是些香烟、糖果、瓜子之类,是送给村里四邻或者孩子们的。它们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把个包撑得鼓鼓囊囊的。

现在,他肩背一只包,手提一只包,正大步流星朝村子走。

阔别五年之久的村子啊,尽管偏僻、落后、贫穷,但毕竟是他的故乡热土,是他的根基所在,即便是走遍天涯海角,阅尽人间的繁街闹巷,也不如家乡更适宜他生存。那村口的老槐,那矮矮的老屋,那弯弯的小巷,那鸡鸣与犬吠,以及浓浓的牛粪味,都让他觉得亲切迷恋。回家之后,他是再也不会抛家别舍地外出了。他将在村里建一栋房屋,置办上一应家具,娶来水红,生个孩子,然后耕种着庄稼,养喂着鸡鸭,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下去,一直到把人生的路走到终点。

他加快脚步,渐渐走近了村子。

不过,在走近村子的时候。他并没有迈入那条弯弯的村巷,而是拐了一个小弯儿,沿着另一条小路,朝相反的另一个村子走去。他的爹在五年前就死了,他的娘在他去山西挖煤的时候病故,他这次回家,第一个要见到的人。应该是水红了。而水红,则住在另一个村子里。

王大志一边走,一边就抬起眼睛朝另一个村子望。水红住的那个村,便隐约地出现在他眼中。兴许快做晚饭了,有炊烟从村里袅出来,正与天上的白云相纠结。

王大志的脚步又加快了。

当然。在见水红之前,他还应该先到爹和娘的坟上去看看。

爹和娘的坟。就在村子外的一个小坡岗上。去水红村,正好要从那个坡岗上经过。

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很快他就来到那个坡岗上。五年没有回家,他发现那坡岗上又多了几丘新坟,他明白,那是村里又有谁故去了。至于故去的人是谁,他还无从知道。在这些新坟中,他发现有一座坟特别小、特别新。似乎刚刚筑起来,坟前的供桌上,还供着一个红苹果。在坟的旁边,栽着一棵小柏树。柏树也是刚栽的,看上去蔫蔫的,树冠不大,形状活似一把伞。在坟头上,还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一个招魂幡。王大志知道。如果坟筑得特别小,那就是死者还没有成年,或者还没有成家,如果再插着一个招魂幡。那就是表明死者是死在外面的。插着幡,是要将死者的魂儿招回来。他就想,这个客死他乡的人是谁啊?如此年轻就丢掉了性命,真是不幸啊!他不由为那人感到了深深的悲伤。鼻子里也有些酸酸的。他叹了一口气,从那座小坟冢上收回目光,然后去寻找爹和娘的坟。目光所及,很容易地,他就把爹和娘的坟找到了。他便三步并作五步来到爹和娘的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他先是给爹娘磕了一个头,从包里取出带来的烧纸与香,就将那纸和香点燃了。等纸与香烧完,变成黑色的蝴蝶飞上天之后。他一连又给爹娘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抹去脸上横流着的泪花。带着那两个包离去。

下了小坡岗,水红的村子就在眼前了。想起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姑娘。他刚才的悲伤早一扫而光。

王大志与水红是同学,两人一同在镇上读了三年高中。高中毕业之后,两人都参加了高考,但都在高考中名落孙山。两人就都回到村里来。

回到村里之后。乡亲们才都知道两人好上了,就要成两口子了。只是消息传到水红爹那里时,却遇到了点小麻烦。水红爹倒是挺喜欢王大志这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却提出个条件来,要王大志必须盖上三间大瓦房,另外还要拿出五万元彩礼。这个条件,其实并不过分,对于村里别的人家来说,勒勒裤带都能办得到。可是,对于王大志家来说,那就要另当别论了。在王大志读初一的时候。他的爹在县城建筑队打工,不当心掉下脚手架。摔死了。不但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连三万元的医疗费都是借别人的。爹死之后,就是娘撑着这个家。谁知过了没多久,娘又生了重病,家里的日子就艰难起来。等王大志与水红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家早成了村里第一贫困户。

那天,王大志与水红相会在村外小河畔的树林里,水红眼里含着泪水只是哭,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王大志并不消沉,说,水红,你别担心,我一定要把你娶过来!

水红说,我爹那里怎么办?

王大志说,他的条件我一定要办到!

水红说,可你哪里有钱啊?

王大志说,我到外面打工去!

王大志家住的地方远离城镇,交通闭塞。没有多少致富门路,惟一的收成就是靠山吃山。山又是很瘠薄的山,除了石头就是茅草,苦劳苦作一年,勉强维持生计而已。要想挣更多的钱,只有外出打工。实际上,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地方的青壮劳力。都纷纷地跑到外面打起了工,有到广州上海的,有到北京天津的,也有到省城或周边城市的。一般是过了春节就走人,到了年底再回来。有一部分人在外面苦挣苦作了一年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甚至丢掉了性命,但是大多数人,还是都挣到些票子带了回来。这些票子,就给山里人的生活添增了不少的支持。因此。外出打工的山里人总是如过江之鲫。

王大志要娶水红,打工是他的惟一出路。

不过,王大志外出打工,却有一个更高远的目标。那就是要挣更多些的钱,一举将他家的穷帽子甩掉,也只有这样,才能风风光光地将水红娶进门。

挣更多些钱的地方自然也有,那就是去山西挖煤。只是去下井挖煤,安全问题是不能保障的。干那个行当,无异于踩着阎王鼻子爬墙,稍不留神就会送命。但是。对于王大志这个没有背景靠山的农家子弟来说,舍此已没有别的选择。下定了决心后。王大志就准备上路了。临动身的前一天,他去找水红告别。

他来到了水红村旁的小河畔。

水红村旁的小河畔,是一片密麻麻的树林子。春天里青葱一片。纷披的枝叶遮挡了头顶上的天,也遮住了村里人的眼,是两人相会的好去处。每次来找水红,他总是爬到树林子中的一棵钻天杨上,骑在一个树权间,冲着村子学布谷鸟叫。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他只要按照这个频率叫下去,连着叫三声,水红就知道他来了,就会丢下手里的活计,避开爹和娘来会他。

王大志学着布谷鸟叫起来。

王大志叫完第三声,就将嘴闭上了,然后耐着心在那里等起来。很灵,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一阵沙沙的脚步响,树林中的小路上,就闪出水红的身影。水红显然是特地打扮了一番的,上身是件水红色的半袖衫,下身是条浅灰色的直筒裤,头发梳得齐整整的、顺溜溜的,别了一枚绿色的发卡,一只马尾巴丢在脑后,黑色的火焰似的跳荡着。身上还有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儿。两人相见之后,就双双闪入旁边的棉槐丛中了。

刚在棉槐丛中站定,王大志就开了腔,水红,知道我来见你干什么吗?

水红说,大志。你真的要去打工啊?

王大志说,对,明天一大早就走。

水红说,你要去哪打工啊?广州还是北京?

王大志说,不是广州,也不是北京,是去山西挖煤!

水红叫起来,大志,你难道不知道,那可不是人干的活啊!那是过鬼门关啊!

王大志说,我不怕!只要能挣到大钱,我什么也不怕。

水红说,不!你不怕,俺怕,俺不让你去!

王大志望着水红着急的样子。心里热乎乎的、甜丝丝的。他知道,水红越是阻止自己去山西挖煤,就是越在乎自己、越爱着自己,他呢,就应该越是要去。他说,水红,我知道挖煤有危险,但只要时刻注意,不会出事的。

水红说,那俺也不同意!

王大志说,水红,你还记得咱们一起看的《天下无贼》那个电影吗?那小伙子叫傻根,俺的小名也叫傻根,俺和他一样,天生命好,遇事都能逢凶化吉呢!

兴许水红想起那个电影来,锁了锁眉头就不吱声了。

王大志便道,水红,你在家一定要等着我!

水红说,大志,你放心,俺是你的,谁也娶不走俺!

王大志望着水红,望着她黑幽幽亮闪闪的眼睛,就放心了,随后他同她又说了些什么,看看天已不早,转身就走。快要走出树林子时,他突然又立住了脚,他听到水红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望着水红说,水红,还有什么事?

水红向他走过来,站在了他面前,把眼望向他。

王大志觉得水红的表情很奇怪,说,水红,你要干啥?

水红说,俺要把俺的身子先给你。

水红说着,细眉羞羞地一飞,就解起衣扣来,一粒一粒,眨眼的当儿,就将那件水红衫儿的纽扣解掉了。解开纽扣,里面只有一件月牙色小背心。水红将小背心向上一掀,那鼓胀着的胸脯上,一对小白鸽子就活灵灵地蹦跳了出来,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王大志喜欢水红,首先喜欢的就是她的胸脯,那个总是鼓鼓的、胀胀的部位啊,对王大志来说,不知藏着多少美妙与诱惑呢!现在,里面的宝藏全部向他袒露出来了,他望着,便呆住了,浑身似通了电流,一阵阵酥麻。水红挑着细眉看了他一眼,莞尔地一笑,向他凑近了一步。王大志越发不能自持。他差不多就要扑上去。将她紧紧地抱住了,但是,临了,他竟然站在那里没有动,嘴里说,我要留到从山西回来的那一天!

水红说,为啥?

王大志说,那时我才有资格要你!

王大志说着转身就走,如同战士走向战场,走得英勇豪壮、义无反顾。

他果然就去了山西,一去就是整整五年的时间。

那五年下井挖煤的日月啊,漫长而又充满了凶险。那种经历和滋味,非是言语所能表达的。幸亏是苍天有眼,最终还是让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而且一没有少胳膊,二没有少腿。重要的是,他还如愿以偿,挣足了三十万。三十沓新崭崭的票子,他装了满满一大皮包。本来,他可以把钱打到卡上的,但他没有这么干。他学习《天下无贼》上的那个傻根,将现金悉数地带在了身上。乘汽车,坐火车,再乘汽车,一路旅途,一路风尘,一路辗转,有时他就将那包在过道上一丢,自己则闭上眼睛呼呼睡去。一觉醒来时,那包总是安然无恙。现在,那票子依旧装在皮包内,三十万分文不少。提在手中,都有一种沉甸甸的快感。他早做好了打算,等见到水红时,就将那包在地上一放,哧啦一声拉开拉链,让水红过目。

沿着小路,王大志就来到水红村旁的小河畔。

五年后的水红村,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五年后的那片树林子,也还是原来的树林子。他想,五年后的水红,应该还是原来的水红。她一定还在家中等着他,让他把她娶回家。他将肩上的包和手里的包放下。寻找到那棵钻天杨,向树顶爬去。他如同一只灵捷的猴子,一会儿就站在了高高的树杈上。他嘟起嘴,开始学布谷鸟叫,将水红从家里唤出来。他骑在树杈上刚要发声,一抬眼时,竟然看见不远处的小河里,有个女人在洗衣裳,那女人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短袖衫。似一朵鲜灵灵的花。他一下子就认出来,是水红。

水红!他不由大叫了一声,刺溜几下从树上跳下,跑到水红面前。

那个洗衣的女人果然是水红。是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水红。惟一的不同是,水红比五年前更漂亮了些,更丰腴了些。那黑葡萄似的眼睛更幽深了,那美妙的胸脯。越发的蓬勃鼓胀,越发的蓄满了逼人的诱惑。

水红听到喊声抬起了头。

水红抬起头来看到了他。

水红看到他之后认出了他。

水红认出他之后有些惊慌,大声叫了起来,大志,你是王大志?

王大志说,水红,对,我是王大志呢!

水红说。大志。你怎么回来了?你是人还是鬼啊?

王大志笑起来,说,水红,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是人,怎么是鬼呢?

水红说。可是,大志。你不是死了吗?煤窑冒顶,给砸死了吗?

王大志在怔了一下之后说。怎么可能呢?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水红说,奇怪了,你们村里人都说你死了,尸首都没有找到,只好给你埋了个衣冠冢。昨天,俺还跑到你的坟前烧过纸。送给你一个大苹果呢!

王大志听罢,不相信地把眼瞪大了。他怔了怔,忽然大笑起来,都把腰笑弯了。

王大志所在的于家岭煤矿,是家黑矿,藏在一座大山的最深处。王大志来这儿挖煤时,煤老板早已腰缠万贯了,死在他煤井里的矿工也有上百口子之多。只是不管死多少人,矿还是照旧地开,煤还是照旧地挖,老板的财也照旧地发。有人也曾告发过他,无奈他县里市里都有人,半根毫毛都没动着。王大志在这里挖煤的五年里,就透过水、冒过顶,也发生过瓦斯爆炸。有一次,他还差点让掉下来的一块石头活活砸死,在头上留下一个大大的疤。他之所以留了长发,便是为了遮住那个疤。虽然历经了数次生死,他却和电影上那个傻根一样,不但平安地回到了家,还挣回来三十万人民币。

想起那笔巨款,王大志收住了笑,他想打开那皮包,将那钱亮出来让水红看。取包时,才发现忘在那棵钻天杨树下了,他便急忙返回去取。到了树下,那包还在,一把拎起来,再次站在了水红面前。他先是冲着水红用力拍了拍那皮包,然后便在地上一放,捏住拉链,哧啦一声就将那包打开了。这当儿虽然已是下午。太阳西斜,斜来的阳光还是照到了那包内,照在了那满满的百元大钞上。

瞧,水红,这是什么?王大志自豪地挺着胸脯说。

水红先是看那钱,接着看王大志。许久之后她才开腔,大志,你真的还活着?

王大志说,当然!

水红说,大志,你真的回来了?

王大志说,当然!

水红说,你回来了,有了钱,当真要娶俺?

王大志说,当然!

水红还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嘴唇动了动,鼻子抖了抖,忽然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哭得山呼海啸、穿云裂石。王大志站在那里就呆住了,不明白水红为什么哭。王大志说,水红,你哭个什么啊?

水红哭着说,大志啊,俺听说你死了,早就嫁人了啊!

王大志说。什么什么?水红你说什么?

水红说,俺以为你死了,就嫁人了,如今孩子都有了啊!

王大志说,什么什么?水红你说什么?

水红说,大志,俺成别人的媳妇了啊!你瞧,俺洗的就是孩子的尿布啊!

王大志这才向水红的诜衣盆里望。他看到的是一块一块的柿子,和一件一件小孩子的衣服。王大志惊呆了,眼瞪成了牛的眼,说,水红,你真的嫁人了?

水红说。村里人都说你死了。坟子都给你埋了啊!

王大志在山西挖煤时,还真是死过一回。有几个外地人坏了心肠,他们为了从煤老板那里诈几个钱,见他年龄小,身子单,又憨憨的,就在他身上打鬼主意。一天。他们悄悄地将他骗到一个废弃的坑道内,冷不防用块石头将他砸死了。接着,他们伪装了冒顶现场,然后上井去敲诈那煤老板。不承想,王大志命硬,并没有死掉,他活了过来。他在被封死的坑道里乱爬,爬呀爬,不知过了多少天,竟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哪知,就是这么一次死里逃生,却让他失去了水红。让水红成了别人的媳妇。还将孩子也生出来了。王大志呆在了那里,肝肠像裂了一般,登时一阵阵绞疼。

痛苦和绝望终于让他承受不住。轰然跌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是黄昏,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头顶上到处飞翔着归巢的雀鸟。水红依旧站在他身边,还是穿着那件水红色的短袖衫。不同的是,她不哭了,非但不哭了,脸上还漾出灿烂的笑。

王大志眨眨眼睛说,水红,我刚才怎么了?

水红笑着说,你刚才昏过去了。

王大志说,我怎么昏过去了呢?

水红说,你听说我嫁给了别人。还有了别人的孩子,你就昏过去了。

王大志说。水红。你怎么能随便嫁人呢?你可是答应等着我的啊?

水红没说话。

王大志说。水红,你知道吗?在山西控煤的这五年里,我可时时想着你,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呢!

水红还是没说话。

王大志说,水红,你知道吗?我在那里挖煤。干的可是要命的活呢!好多人挣了钱,不是跑到馆子里吃喝,便是下窑子玩女人呢。

水红仍旧没说话。

王大志说,水红啊,我为了你,五年来,从来没有进过馆子!那些女人一次次地来找我,一次次都让我骂跑了呢!

水红这时说话了,道,大志,你说的是真的?

王大志说,当然是真的!骗你天诛地灭!

水红忽然嘎嘎地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笑着,她说,大志,俺刚才那是骗你玩的哩。俺还是那个水红,俺还等着你呢!

王大志的眼睛刷地就亮了。

水红望着王大志,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拿亮晶晶的眼睛来望他。那眼光啊,是那么柔情与勾人。王大志望着,心中就涌出了蜜,终于忍不住蹿上去,将她紧紧地抱住了,接着捧起她的脸蛋儿,将她红嘟嘟、鲜艳艳的唇给吻住了。他还是平生第一次和女人亲嘴呢,是那么香、那么甜、那么让人迷醉。他用唇牢牢地吻着她,拼命地吮吸,仿佛要将她身上的一切都吸入胸腔里去。吮吸了许久许久。他差不多要窒息了,要晕眩了,幸福得发出啊啊的大叫。水红似乎也窒息了,也晕眩了,也大叫起来。她一面大叫着,一面解起纽扣来。她的胸脯就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望着那一对诱人的鸽子探头探脑、呼之欲出,猛地就扑了上去。就把她放倒在细柔柔的沙滩上。他准备在这静静的黄昏,一举将她占领,实现他忍了七八年、朝思暮想的夙愿。可是。他已经将她身上的衣物除去了。就要进入她身上那片迷人的世界了,临了,他却犹豫了、收手了,并且一横心将她推开了。

水红一脸的不解说。大志,你怎么不动了?

王大志说,我要到娶你的那一天。

水红说,为啥一定要到娶俺的那天呢?

王大志说,我要让那天变成我们永远难忘的日子!

水红说,那日子何时到来啊?

王大志说,等俺将新房盖起来,那一天就到了!

水红说,嗯,俺就等着那一天。

水红说着甜甜地闭上了眼睛,再次冲他呶起了艳丽如花的嘴巴。

王大志将她的脸蛋捧起来,在她的花朵上深深地吻了吻,将那金项链从包中取出,挂到她天鹅似的脖颈上,然后拎着那两个包,返上了回村的路。

此时,夜雾已经将四野笼罩,天上星光点点,一弯月牙从一团黑云中露了出来,似笑非笑,清清淡淡。王大志就踏着淡淡的月光回村子。穿过一片田野,再穿过一片树林子,就到了那个小坡岗。过了小坡岗。就是村子了。虽然爹娘去世了。但姐姐就嫁在本村。老屋自然也还在。娶水红的新房,在老屋的基础上盖起来就可以了。他一面走,一面谋划着。他想,明天他就可以着手盖房了。现在是春天,正是建房的好季节,如果一切顺利,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就可以将水红娶进门了。他想象起和水红成亲那天的情景:想象起两人结婚之后幸福而又甜蜜的生活,那是多么多么让他向往的啊!那一定是糖里拌蜜的!这么想着。他须臾就登上那个小坡岗。

可能是夜色的缘故,登上小坡岗。他并没有看到村里人的坟,也没有看到爹娘的坟,那个新埋的小坟冢,他自然也没有看到。他先是看到一片墨样的黑,接着是一股阴冷冷的风,阴风刮过,黑色遁去,眼前突然灯火灿亮,竟然有个小宅院赫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望着那个小宅院,感到非常奇怪。记得白天他从这里走过时,除了一些坟子堆之外,并没有见什么宅子的。凭空里怎么会有宅子出现呢?当然,他也只是奇怪了一下就释然了,毕竟自己离家五年了,这五年里,一定有人在这儿建起了房屋,刚才从这儿走过时,一时没有看到罢了。如此想着。他就到了那宅院前。

回家之后见到了水红,他第二个要见的人。应该是姐姐了。他想从那宅院旁快快走过,去村里见姐姐。但是,就在他走近那个宅院时,那宅院门却忽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好像早就知道他要来,上前一步将他拦住了。两个老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根儿啊。你可回家了啊!

王大志怔住了,这两个老人是谁啊?怎么管自己叫根儿啊?管自己叫根儿的,只有死了的爹和娘啊?他不由拿眼去打量。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灿灿的灯光下,他一下子认出来,两个老人竟然就是爹和娘。他奇怪得差点叫起来,爹和娘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他以为认错了人,揉揉眼睛仔细去看,一点也不错。正是生他养他的爹和娘。他一时都糊涂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今天遇到鬼了?可他是高中生,有文化,懂科学,知道世上是没有鬼的。如果不是鬼,那么,面前这两位长得与爹娘一模一样的老人又是什么人呢?难道爹和娘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在他的记忆中。爹和娘的死,只是他做的一个噩梦?有可能!他从小就爱做梦,有时做美梦,有时也做噩梦。

他所做的噩梦,大多数都是亲人的死。

意识到爹和娘还活着,王大志兴奋得不得了。在那些噩梦中,无论是爹的死,还是娘的死,他都十分悲伤,痛不欲生地流过许多泪。因为他清楚,人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属于你。人世间的所有美好、所有温暖、所有收获也不再属于你了,就连那些阳光与绿叶、鲜花与轻风。也与你无缘了。死,是人生最大的悲!现在好了,爹和娘的死,原来都是自己的噩梦。噩梦醒来,爹和娘还好好地活着,这对于他这个儿子来说。实在是一件最最高兴、最最幸福的事情。他想,自己就要成家立业了,该是苦劳苦作一辈子的爹娘享福的时候了,等和水红结了婚之后,他一定要好好孝敬老人,把他们接到家中,同自己一起生活。让他们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享受人生、享受天伦。

他想到这里时,爹和娘又开腔了,说,根儿啊,你怎么不认得爹和娘了啊?

王大志忙说,认得。怎么不认得啊?说着急忙叫了一声爹和娘,

爹和娘高兴地答应了。就见娘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道,根儿啊,你去山西挖煤,可把娘担心死了啊!

王大志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啊?

爹说,回来了就好啊,你娘老念叨你呢!

王大志说,爹、娘,你们可好?

爹和娘说,好!好!

王大志又问,爹、娘,咱们家怎么住在这儿啊?

爹与娘说,村子都砸了,都搬到山顶上来了呢!

王大志明白了,他还想问问爹和娘。为什么只看到自己家的宅院,没有看到村里别的人家的宅院。就在这时候,爹开了腔,根儿啊,别在门口站着了,快来看看爹和娘住的房子吧。

娘却瞪了爹一眼说,老头子,咱的屋窄着呢,坐不下咱根儿呢!天这么晚了,咱根儿又大老远回来,早累了。让咱儿子回自己的屋睡觉吧。

爹说,嗯。

爹应着,就带着王大志朝他自己的屋子走。

王大志去山西前,在家里是有自己一间屋子的,里面有一张床,还有一张破桌子。那屋子就在爹娘住的老屋旁。他跟着爹娘走,一会儿,就到了自己的屋门前。夜光下,王大志发现,他的屋虽然很小,却是新建的,院子里还有一棵小柏树。小柏树也是新栽的,树冠不大,很像一把伞,房顶上还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个什么,正在风中呼啦啦地飘。天太黑,他没有看出来。他瞪大眼睛想仔细去看,这时候就见屋门自动地打开了,娘说,根儿啊,这就是给你盖的新屋呢,别嫌小,你就住在里面吧。

王大志说了声嗯,就朝屋里迈。进门时,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那东西骨碌碌地滚开了,他弯腰捡起来,原来不知是谁丢在这里的一个红苹果。

他拿着苹果进了屋。

屋里窄窄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小小的床。兴许是他早累了,就在那床上平平地躺下来,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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