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桥上的人

2014-05-30 04:50郗村
当代小说 2014年7期
关键词:诺诺苏苏方方

郗村

舜玉路上的那座桥,没有名字,也很不起眼,如果不是走在人行道上。走到了桥上。发现了路边油漆斑驳的金属护栏,根本就看不出桥的模样。但是,站在护栏边往下看,感觉就不大一样了。桥很高,河道很深,深得有点儿吓人,有点儿让人眩晕。准确点儿说,那不是河而是一条顺水沟。济南这个城市南高北洼,下雨时,水从南部的山上顺坡而下,狂奔而来,天长日久便有了很多这样的沟,从南往北在这个城市里纵向排开。

我上班的地方就在那座桥的附近。我不走那边。但上班下班的。很多同事却要从那儿经过。有时候我们出去办事、吃午饭,也要从那儿经过。当然,平时我们经过那座桥,经过也就经过了,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我们对那座桥,那条沟,又是熟悉的,一旦那里有了点什么变化,我们都会是最先发现的那些人。比如夏天,来水了,大了或者小了,比如有什么东西从上游给冲了下来,如果冲下来的是一条狗,一只猫,办公室里都会有人提起来,如果提起来的正好是个女孩子,就会一惊一乍的。

最早在办公室提到那个小伙子的是方方。那是小伙子站在桥上的第二天。方方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中性,但事实上,人却是个很婉约、苏杭味很浓的女孩子。方方的话是对苏苏说的。苏苏也是一个女孩子。平时她们就喜欢把头抵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早上就要到了上班的点了。方方移动着小碎步。急匆匆地踏进办公室,然后看着向她拧着身子扭过头来的苏苏嫣然一笑,有点儿神秘,说,我又在桥上看到那个人了。苏苏也冲她笑了一下。是吗?苏苏说,有意思。

她俩的对话无疑向大家传递了这样一些信息——之前她俩就已经在某个桥上看到并注意到某个人了。那个人是一个小伙子,而且,那个小伙子还让她俩觉得很有意思,甚至是不可思议!于是大家便朝她俩扭过头来。睁大眼盯住了她们。

方方看着大家。噗嗤笑了一下,连忙用手遮挡了一下嘴巴,又挪开了,笑着朝大家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方方说,就是一个小伙子,就是旁边那个桥,昨天下班我和苏苏过去的时候就看见他在桥上站着。我刚才来的时候,又在那看见他了。

方方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不是海涛问了一句,什么样的小伙子啊?大家差不多已经把头扭回去了。海涛一问,大家就又把耳朵竖了起来。

就是个一般的小伙子,方方说。这时候方方已经在自己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一边把一张湿巾拧掉水很仔细地抹着桌上的尘土,一边继续说,看着不大,二十五六岁吧。就是觉得奇怪,昨天我和苏苏看见他的时候,他就那样站着,靠在栏杆上,望着对面发呆,很不开心的模样。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还是那个模样,好像他一晚上都站在那里似的。

失恋了吧!海涛紧跟着回了一句。

也许吧,方方也说。不知所以地摇了下头。

于是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办公室里的议论。方向便是好玩、搞笑。再严肃的事情往往也是在嬉笑中结束。好像这样一来,大家的心情便会变得轻松和愉快起来。这个上午事情当然也是这样的。笑过了,大家也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该干嘛干嘛去了。但是中午几个人结伴去吃饭,快走到桥上的时候,不知是谁又把这事儿给想了起来,说了句,那人不会还在那里吧。于是大家便把目光远远地投向了那座桥。于是那个小伙子也就远远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那确实是个很普通的小伙子,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牛仔裤,一件满大街都是的浅色上衣,属于丢人堆里就找不到了的那种。

也确实像方方所说的那样,站在那里,靠在栏杆上。仰着头。他的对面,除了桥下顺水沟的下游,就是桥头两侧沿路的居民楼了。但他那样头有点向上仰着,目光的焦点显然不会是对面的沟和房子,也只能是远处的天空了。可那天上除了有点儿雾蒙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当然他目光的余光会落在哪里,就没有人知道了。

我估计他是爱上对面楼上谁家的小媳妇了吧。丁丁突然打趣道。丁丁的话,让几个女孩子相互拉扯着笑成了一团。三个女人一台戏,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吧,一屁大点儿的事情也能被她们弄出老大的动静来。别闹了!海涛虚张声势地冲她们喊了一声,然后他自己也笑起来。笑完又说,别让人家听见了啊。

其实这时候大家已经快走到桥上了,即便海涛不说,也没人再好意思笑了。或者还是大家都看到了这个人之后,这事儿也的确没什么好笑的了。总之在大家经过小伙子面前的时候没人再笑出声来。大家经过的时候,小伙子仍然那样仰着头,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有人从他的面前经过似的。他脸上的表情确实是很不开心的样子。或者还不仅仅是不开心,而是有着很重的心事,那重,是能明显感觉到的。

吃饭的时候大家又胡乱议论了几句。一个是好奇,一个是多少有点儿替他担心。他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他站在那里干什么?要不要过去问问,劝劝他。但是大家又觉得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严重。大家要么从那个年龄过来的,要么正处在那个年龄段。这个年龄段的人偶尔有点儿多愁善感,有点儿小忧伤。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议论了几句,也就没有了下文。吃完饭。女孩子们要结伴去逛街,我和海涛两个人一起往回走,走到桥上又看到了他,还是那样站着。

过来之后。海涛叹息着。这兄弟肯定有事!

我应着,应该是吧。

但我们也就是这样嘀咕了两句,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还真就有事了。下午上班前,几个女孩子逛街回来快走到桥上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从马路对面冲过来,冲到小伙子跟前,抬腿就给了他一脚。那一脚刚好踢在小伙子的肚子上。小伙子当时便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可中年男人还是不肯罢手,又亮起巴掌,左右开弓。把小伙的头扇得摇来晃去,直到小伙子蜷在地上,缩成了一团,才愤愤地回到马路对面去了。

几个女孩子当时便被吓住了,等中年男人退到马路对面之后,胆子稍微还大点的丁丁才想起来打了110报警。然后她们才跑到小伙子跟前,想把他扶起来,看看他怎么样了。可是小伙子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们几个一起也没能把他拉起来。问他,也没有任何回应,还以为他伤得不轻呢,可是后来,警笛声一响起来。他便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的血丝,又靠去了栏杆上。等警察到了时,他已经像原来一样靠在那里了。警察问他什么他都只有一句,没事。但警察还是把他带走了。

几个女孩子七嘴八舌地跟警察说了半天,当然是抱打不平的模样。回到办公室还在为这事儿愤愤不平——一个是针对那个小伙子的,怒其不争。就那么任由人拳打脚踢,不要说还手,最起码也该躲一躲吧。一个当然还是针对那个打人的中年男人。也太狠了吧,,那样打人家,要是人家还手,那么年轻,你未必就l是人家的对手。

可是大家也只是这样说说,也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好在无论怎样,小伙子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有问题总会得到解决的。

谁都没有想到,当然,也许是谁都没有去想。第三天早上。小伙子竟然再次出现在了那座桥上,还是站在那里,靠在栏杆上,几乎连位置都没有什么变化。早上,先是苏苏从桥上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他。苏苏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甚至还把抬着的头略微低下来一点,冲苏苏笑了笑。虽然那笑里并无开心的模样,却有些感激的味道。显然,头天的事情他是记住了苏苏的。苏苏也冲他笑了笑。甚至脸还红了一下,意思当然是不用客气。苏苏还想跟他说点什么的,安慰安慰他。可是苏苏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有时候就是这样,无论在熟人堆里多么放得开,生人面前还是会非常拘谨。何况苏苏原本就是个有点儿拘谨的女孩子。因此苏苏也就是那么想了想,冲他笑了笑,便从他面前走了过来。

然后是方方。方方的情形跟苏苏差不多。方方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他也低下头冲方方笑了笑,也是那种略带感激的模样。或许方方也想跟他说句什么的,可结果跟苏苏一样,也只是冲他笑了笑,便从他跟前走了过来。

丁丁是搭诺诺的车和诺诺一起从他面前的马路上过来的。因为有雾,他们到了桥上的时候才突然从车里看到了他,但也只是一个瞬间,车子便从他面前跑了过来。他也就重新隐进雾气里。诺诺是一个初三女孩的妈妈,也是个心肠柔软的女人,后来车已经停在院子里了她还在和丁丁商量着。要不要过去看看。

可是后来,她们下了车,突然就没了过去看看的动力。好像是,已经发生了昨天那样的事情,警察也参与其中了。如果警察都没能解决的问题,她们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因此她们也就是那么说了说,下车后又愣了愣,便进了办公楼。

接下来大家对这件事的讨论便有了点儿不着边际。比如婚恋、比如家庭,比如人生和事业命运与未来。总之充满了办公室里的小资情调,象牙塔里的虚无缥缈。中午,因为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大家抱怨了一会儿当下的天气,不愿跑出去吃饭,便打电话,要了外卖。只有诺诺是避不开的,诺诺的女儿就要中考了,她得回去给女儿做午饭。监督她休息。

诺诺开车从桥上经过的时候,小伙子当然还站在那里。也许是出于习惯,诺诺示意般地朝他鸣了喇叭,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然后车子便从桥上开了过去。可是就在车子开过去不久,诺诺朝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就是那一眼里,诺诺看到。原本背靠护栏的小伙子竟然转过身去,趴在护栏上,然后。直接便从护栏上栽了下去。

诺诺颤颤巍巍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的时候,大家全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正在吃着的饭也含在了嘴里。一时间,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从话筒里传来的诺诺的声音。

诺诺说,我真是后悔死了,我为什么要冲他按那声喇叭啊,我怀疑正是因为我按了那声喇叭,把他叫醒了,他才从那里跳下去的。

诺诺说,我真是后悔死了。

诺诺已经快哭出来了。

诺诺是报警之后,才又把电话打到办公室的。诺诺的声里。方方在慌乱中把饭盒弄到了地上,然后身体便缩在了椅子上,惊恐又茫然地看着大家。她显然被吓到了。苏苏和丁丁跑到了方方跟前,三个人搂在一起。电话是海涛接的,这时候海涛把话筒举在眼前,讪笑着看着大家。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儿,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直到我拉开门往外走了,他才慌忙把电话放了,跟了出来。

我们一出办公室的门,警笛声便远远地传了起来。外面雾差不多已经完全散了,阳光的下面竟然显得格外清亮。我们快步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警车已经停在了桥头上。桥上站满了围观的人。诺诺的车子就停在桥头过去一些的路边上,车头冲着路边,车尾还甩在路上,斜斜地停在那里。我们到了桥上的时候,已经有人下到桥下去了,各种吆喝和喊叫声乱作一团。我们绕过人群一直跑到了诺诺的车子跟前。诺诺是瘫在座位上的。

后来,等我们三个再到了桥头上的时候。警察已经把那个小伙子从下边的泥水里抬了起来。雨季还没有真正到来。因此桥下的水真的不大,一些地方甚至都是干的,只有靠近桥墩的地方,汪着一摊水,淹没了一小截桥墩。看样子,小伙子正好掉进了那摊水里。看样子那水应该不会对人造成太大的危害。

两个警察把小伙子从水里抬出来。两个警察。一个抱着小伙子的上半身。另一个抱着小伙子的腿。情况好像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乐观。小伙子的身体在两个警察的怀里。没有抱住的地方全都向下垂着,软得像面条一样。

救护车也在桥头上停了下来。医护人员从车上拿下了担架,摆在了河边的空地上。两个警察在大家的协助下把小伙子一抬上来,便放在了上面,拿着各种器械的医护人员迅速把担架围住了,但他们也就是忙活了那么几下,便把他抬上了救护车。

小伙子竟然死了。下午,诺诺接到旁边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让她去一趟。说是要做个笔录,签个字。我和丁丁一起陪她去的。在派出所,接待我们的正是中午下去捞人的两个警察当中的一个。他竟然告诉我们,小伙子死了,淹死的。关于这点他自己好像也觉得有点儿蹊跷,不可思议。他说。要说摔死的还有点儿靠谱,从上边到沟底少说也有十几米,水又那么浅。根本起不到多大的缓冲作用。但是,竟然是淹死的。说着他还使劲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说,看来这小子真的是不想活了。

因为什么呢?可是我们却没有听到回答。他突然便把嘴巴闭紧了。好像是,如果没有人问,他还真愿意跟谁叨叨几句,说说他心中的迷惑。但是,有人一问,他便意识到不该对我们说这样一些事情。

这样。事情差不多也就过去了。后来在办公室里也几乎没人再提起来。好像是,一个人如此这般的死去了,如果只是道听途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一般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是。如果几乎目睹了这个人死去的前前后后,那感觉真的就不大一样了,是不太容易能让人当作谈资的。

又因为,毕竟不是一件跟大家有多大关系的事,不聊,没人提起来,慢慢地,也就差不多真的淡忘了。

转过年来的清明。几个同事约好了去给一位刚退休便去世的老同事上坟。老先生还上着班的时候,跟我们这些小辈都相处得很好,对我们特别关照。没想到刚办完退休手续才一年人便没了。那天,我们已经给老先生上完了坟。往陵园外走的路上。坠在后边的诺诺却突然把我们叫住了。她有些惊讶的。指着旁边的一个墓碑让我们看。没想到,那坟竟然是那个小伙子的。墓碑上镶着照片,虽然照片上的人看上去要比那个小伙子小那么几岁,高中生或者大学生的模样,但是一眼便可以看出来他们是同一个人。

还是后来,诺诺说,真是怪了,我一走到那里,突然便激灵了一下,结果一扭头就看到了墓碑上的照片。诺诺说,真的,跟有神明似的。而当时,诺诺看着我们,说,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给他上坟,小孩真是怪可怜的。说着,眼窝便湿了。后来到了大门口,也许是看到了卖花的,诺诺就又站住了,买了一束,说是要去小伙子坟上站一站。大家当然不好意思落下她自己。也就陪着她一起走了回去。

没想到,我们再回到小伙子坟上的时候。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了。一个中年男人。显然他是在我们出去的空当儿里来的。只是过道上人来人往。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时他正一个人面向墓碑站着,默默地,很僵硬的样子。我们便站在了他旁边。放下花,还又站了会儿,算是默哀吧,然后才离开。但直到我们离开,他也没有看我们一眼。

往外走的路上,是丁丁突然说了一句。这不就是那天打人的那个人吗!丁丁的话里大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回过头,远远地望了过去。

远远地,他还是那样站着,还是僵硬得跟一截木头一样。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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