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茶馆

2014-05-30 10:48曹军庆
当代小说 2014年7期
关键词:龙镇炮楼大虎

曹军庆

白龙镇。青石街的街面上闪着蓝幽幽的光,一些小坑汪着亮晃晃的水泡子。日本炮楼上的探照灯有规则地扫来扫去,像一把大刀东劈一下,西劈一下。回春茶馆的廊檐上吊着一只纱灯笼。对面,一字儿排开布行、米店、豆腐张和棺材李。它们大多关了门,一眼望过去黑糊糊的。只有棺材店还吊着灯笼,两只,但光线微弱。灯笼上方的挂钩没有固定好,被草草地挂着,挂着的线又细又长。风吹得它们大幅度摆动,摇摇欲坠。黯淡的光线飘摇着,无端生出阴森和鬼气来。

雨下了好长时间。翠姑搬把小凳子坐在门前,门开着。纱灯笼上有回春二字,字为红色。灯笼正好在檐顶,白炽的光温和地照着她。此时,她阴郁地盯着青石街面出神。

在白龙镇,一共有3家茶馆。回春是第4家,近期才开张。与其它茶馆不同的是,回春还有一群姑娘。实际上也可以说这是一家妓院。白龙镇是个小镇子。四面环山。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类地方。如果不是时局的关系,相信回春的生意一定十分火爆,绝不会如此冷清。翠姑也只是在两个月前的某一天才来到白龙镇。她只身前来。当时的目击者后来回忆说。她就像是来走亲戚。可是翠姑却在这里落下了脚。不久,她盘下一家杂货铺的铺面。这家铺子一直经营香蜡纸炮,生意惨淡,朱姓老板心力交瘁之下转手给她。翠姑挂上回春茶馆的招牌。一夜之间,人们忽然发现茶馆里来了一群姑娘。她们花枝招展,啁啁啾啾像鸟一样讲着城里的官话或外地方言。对翠姑的来历,颇费猜疑。有可能这是一个永久的谜。许多人认为她肯定来自遥远的异地,白龙镇出不了这样的女人。但奇怪的是,她偶尔能讲几句半生不熟的白龙镇方言。这又如何解释?

入夜,街上行人寥寥,这都是日本人的缘故。过去,男人们一到晚上就往茶馆里钻。他们在那里喝点小酒,打纸牌,讲故事或探听别人的隐私。而现在,他们很少出门,躲在屋子里看女人占卜,家家户户纸牌哗哗。偶尔,谁在家里殴打女人和孩子,哭声显得突兀而高亢。然后,重又归于一片沉寂。

翠姑坐在门口。通常,这地方是由几个姑娘站着。她们扭动腰肢,拈着手绢,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向街上抛送媚眼。但此时,姑娘们昏昏欲睡地龟缩在屋子里,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翠姑只好自己坐出来。她脸色平和,不像是有什么心事。又是一阵雨,雨总是一阵一阵的。林家轩出现在翠姑的视线里,他从街头走来,可能是喝了一些酒,步子踉踉跄跄。雨水浇着他,他缩着肩头,头发像一蓬野草趴伏着。翠姑拿着斗笠,颠颠地跑到街心,说这位大哥,进去喝杯茶吧。林家轩站定脚步。透过雨水看着这个经常被谈论的女人。翠姑迎着他的目光,大方地一笑,说顺便也好避避雨。

林家轩在喝茶,茶水味道香醇。几个姑娘在他旁边叽叽喳喳。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姑娘们的样子让他的裆部一阵阵发热。他挨个地看着她们,盘算着哪一个更合适。但是考虑到刚喝了一顿酒。口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林家轩不得不沮丧地低下头去。

林家轩很快喝完了杯里的茶。一个姑娘给他续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他。他身上火辣辣的,很想赊下一个姑娘,也就赊欠一个晚上,明日早上准送钱来。但他不懂这地方的规矩,不知道能不能赊欠。按理说。在镇子上,林家轩买什么东西都可以赊欠的,他信誉一向都好。他很想开一下口,碍于情面,他一直拖延着,不停地喝茶。想等喝完了这杯茶再开口吧。

这时,进来了一个日本人。他独自一人,身上的制服淋得精湿。他坐到另一张桌子上,和林家轩正对着。一枝长枪靠在他的两腿间,就像是被搂着。手则搁在桌面,姿势僵硬。茶馆里的气氛因此变得捉摸不定。林家轩很响地吐了一口唾沫,又吐一口。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吐,看上去就像是在咳嗽。翠姑敏锐地看他一跟,然后走到日本人身边。日本人用不太流畅的中国话说,我要杯中国茶。说着,把一枚钱币递到翠姑手上。翠姑脸冷着,不再笑吟吟的,但还是沏了一杯茶。

现在,翠姑在两张桌子间走动着。给两个男人续水。

日本人一进来,林家轩就想冲出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和日本人在一块儿喝茶。和日本人狭路相逢,林家轩的意思是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这样才合乎情理。但他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他要看看日本人和翠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日本人,为什么此时要到这儿来?有什么企图?林家轩被姑娘们挑起的情欲,早已平息了。他冷漠地注视着这边:日本人拘谨地品着茶水,小口小口地喝着。他挺直腰。始终像一截僵尸。但是,日本人的脸,分明显得年轻。在林家轩看来,他简直还是一个学生。这张脸。在茶水的热气里洇染得迷迷蒙蒙。待到翠姑再一次走过来,日本人轻声叫着,琴妹。因了这一声叫唤,日本人的脸竟有几分扭曲。

翠姑厉声呵斥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琴妹。

白龙镇处在崇山峻岭里面,是山与山之间的一片洼地。四周山势险要,奇树苍劲。此地民风剽悍。居民以打猎和农耕为生。男人们好饮酒,且争强好勇,一言不和,即有可能拔刀相向。这种民俗已经沿习了好多年代。所以,这地方的人都喜欢佩刀。刀有各种形状,佩戴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镇子的南边,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外。它是进出山岭的咽喉通道。东西两侧则是壁立的山崖,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奇险门户。日本人占领了城里之后。刚开始并没有在这里派出驻军。因为经常有零星的武装力量袭击日军。袭击完之后就撤进了山里。日军不熟悉山里的地形,对此毫无办法。进过几次山,不仅讨不到半点便宜,还在路上付出了更多代价。后来,日本人和伪军一商量,也有人说是汉奸进的言,就在白龙镇上驻了军。驻军的具体数目不详,只知道有一小队日本兵,还有一队伪军,加起来好像有一二百来人。他们在镇子的南北两头,各修了一座炮楼。上面架了大炮,机关枪和探照灯。这一招十分阴险。它扼住了连接山里山外的通道。山里的武装人员出不来,山外的又进不去。

日本人驻进镇子后,并不了解当地居民的底细。到了第五天,就有一名日本士兵神秘失踪。这人据说是出来抢夺老百姓的自制烟草时失踪的。怎么也找不见他。直到经过军犬搜索,才在一处水田里发现了该士兵的尸首。他的身体被切成了十余块,埋在水田里。日本人把全镇的人都集中起来。扬言如果抓不到凶手。就用机枪扫射,处决所有的人。这时,先后有三条汉子站出来,声称自己就是杀人者。他们供出的杀人经过和时间完全不同,明显有人说了假话。日本人不管这些,照单全收。结果这三名青壮年汉子同时被枪杀了,地点就在水田里。镇上的男女老幼全都在现场,强制观看这次行刑。日本人想以此来杀一儆百。但是事后证明,刺杀日本人的事件仍然时有发生。

林家轩当时也在现场,他亲眼目睹了水田里的行刑。被枪杀的三条汉子都是他认识的男人,过去他们经常在一起。在一起打猎、喝酒和赌钱。自那以后。林家轩暗自发誓,他要为白龙镇的男人复仇。他随时随地都在腰间掖着一把刀子。

其实,镇上的人知道,三个被杀的男人都是无辜者。杀手早就逃进山里去了,有说当了土匪,也有说进了打鬼子的游击队。那三人都是因背黑锅而死,为了救全镇的人他们自愿背这黑锅。即使是他们的家人也不曾说过什么,默默地收尸掩埋。镇上的人敬佩他们,私下为他们烧纸钱,供奉香火。但不久后,镇上也有了一些议论。说日本人算什么东西,才死了一个鬼子,却让我们自己折了三条汉子,太不值了。说来说去,有一个人放出话来:若是我杀了鬼子,杀一个也好,几个也好,我就自己去通知日本人,决不连累别人。这人的血性宣言得到了大多数男人的认可。它因此也成了一个新的规矩:谁都可以去杀日本人。但杀了之后要自己站出来,不要殃及镇上的街坊。并没有谁公开地宣布过这个规矩,而白龙镇所有的男人似乎都已知道,并都能接受。

谁立下的规矩已无从考证。但确实又有两人先后杀了鬼子。杀了鬼子后他们并不立即逃走,而是大叫大嚷。这有点像是江湖做派,当然更符合此地民风。结果他们都被日本人打死了,首级割下来示众多日。那两人是亲兄弟,前后只隔了十来天。他们也姓林。是林家轩的远房族人。而且他们还是家里仅有的两名男丁,没有娶妻生子。所以他们死后。林姓的这一门支脉也就基本上绝后了。

零零星星对日本人的伏击从未断过,都是老百姓自发干的。它甚至算不上伏击,只是谋杀。手无寸铁的人,对武装占领者的谋杀。对鬼子来说。白龙镇是一个凶险无比的地方,死亡的阴影随处可见。鬼子害怕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寻常百姓,随时有可能成为一名袭击者。你防不胜防。他杀死了你之后还会站出来。说这是我干的,要杀要剐你随便。鬼子因此心惊胆寒。这种局面造成了两种结果:日本人很少或基本上不单独外出。一旦要走出炮楼,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全副武装,还牵着军犬。另一种情况是镇里的男人也在不断减少。他们要么因为杀了鬼子而被日本人打死,要么就逃出镇子,进了山里。这地方的男人只要一进到山里,就像鱼游进了大海一样,他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现在要想杀死一个鬼子已经很困难了。他们龟缩在炮楼里,或是一群一群地出来。在外面。他们看见稍许有些可疑的人,随时可以开枪。他们可能得到过命令,所以经常这样干。有许多人死于非命。有一次,他们竟然当街打死了一名老太婆。原因是老太婆看见这群日本人时,竟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日本人怀疑她是要掏出武器来袭击他们。他们在射杀了老太婆之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她倒在菜摊上,她的血流洒在一筐菜里。镇上的人在给她装殓时,发现老太婆的手在怀里握着一只烤熟了的红薯。她当时一定是感到饥饿。想要吃掉这只已经捂了很久的红薯。但是日本人没让她吃,她甚至都没能拿出来。他们给了她一颗子弹。不,是三颗。人们从她的身体里看到了三颗弹孔。镇上人安葬老太婆时,在她的棺材里装了满满一棺材的红薯。她就睡在那些红薯里,那些红薯全都用清水洗净过。

镇子里的气氛紧张诡异。但也并非死水一潭。有一些陌生的面孔渐渐潜入到镇子里来。特别是回春开张后,陌生人更多了一些。林家轩是土生土长的白龙镇人,他当然看得出来谁是本地人,谁是外地人。他们是些游动的小贩,贩卖药材、山货或草鞋。还有打短工的,当店伙计的。有几个进了屠宰铺,做了屠夫。还有乞丐、嫖客。毫无疑问,嫖客都集中在回春茶馆。

这些人中有一些是白龙镇人,他们在出去了很短或很长的时间以后,又回来了。另一些不是白龙镇人。从他们的口音可以分辨出有山里人。也有山外人。对这些人的出现,林家轩曾经有过很隐秘的期待。他相信镇上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这么多人。一定会有不寻常的事即将要发生。可是,过去了几个月,也没有一点消息。鬼子好像更安全了。这些人,他们到白龙镇来干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来糊口,或是寻欢作乐?他们看上去小心翼翼,在街上躲着鬼子走。林家轩简直要瞧不起他们,他们眼皮低垂,遮掩着眼里的目光。根本看不出他们有没有一点血性。

这帮外来人中就有肖富贵。一天,林家轩无意间看到了他杀猪的场面。一头二百来斤的大肥猪,肖富贵不用绳索,不用铁链子,也不要人帮忙。只一个人对付。他两手提着猪耳朵,提到空中,猪嚎叫着。四蹄乱蹬。剧烈扭摆。肖富贵左悠一下,右甩一下,不一会儿就把肥猪摁到一块门板上。他腾出一只手来。拿住叼在嘴上的长刀,身体斜倚着压住猪肚子,让它不能动弹。然后,一刀捅进猪脖子。血冲出来,流进一只大木盆里。嚎叫声在减弱,变成了哼哼声,接着慢慢咽气。几个打下手的,悠闲地站在一边吸烟。杀完猪,肖富贵不喘一口气。说褪毛吧。那几个人这才围上来,各忙各的事。早就烧好了开水,浸泡着死猪。几个人用石块铁皮刮着猪毛。呼呼的刮刮声响成一片。这时站在一边悠闲地吸着烟的是肖富贵。他看也不看站在院墙外的林家轩。

肖富贵是白龙镇人。不过,他很早就出去了,大约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吧。直到去年年底,他才回来。有关这些年他在外面的事情,猜测的说法很多。归纳起来无外乎以下几种:做土匪呀,跑生意呀,或是跟着某一位高人学武艺呀。而他自己对此讳莫如深,很少有人能从他这儿探听到一丝口风。实在问得急了,他就说全忘啦,都不记得。回来后不久,肖富贵进了一家屠宰铺做屠夫。他离开白龙镇的时候还是孩童,人们记得他是个孤儿。他的父亲死于一场族姓间的仇杀。母亲则死于疾病。没人记得他的父亲或更上一辈的男人中有做过屠夫的。肖家好像没有做过屠宰这方面的营生。而肖富贵却成了屠夫。他的屠宰手艺大胆、娴熟。

一个孤儿,在乱世里漂泊了好多年,又回来了。就这么回事。正是在肖富贵回来一个多月后。翠姑也来到了白龙镇。她盘下一间铺面,经营着回春茶馆。随后,又来了一些别的女人。都是些风尘女子。花枝招展。回春成了白龙镇上的一家妓馆。表面上看翠姑是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她单枪匹马地干。但时间长了,人们发现翠姑实际上是肖富贵的女人。经常在夜里,已是很晚的时候。几乎快到凌晨了,她会来到肖富贵这里。撞见过这事的不止一人两人。消息传开。所有的人一下子恍然大悟。哦!难怪这个女人要跑到白龙镇来。也难怪她能说一点似是而非的白龙镇方言。

翠姑跑到肖富贵这里往往是快到早晨。而肖富贵为了赶早市卖肉,也要很早就赶到屠宰铺去。从时间上看,他们在一起相会的时间不可能很长。有几次人们看到翠姑来到这里时,肖富贵刚好要出门,他们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但翠姑并没有回去,她独自留在肖富贵的房里。这说明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至少是在来到白龙镇以前,他们就已经很熟。那么,他们回到白龙镇,又是以这种方式回到白龙镇就应该是有目的的。只是人们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显得若即若离?还有,肖富贵为什么要让翠姑去于那种勾当?也许她以前就是做这个的?或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只是她比较固定的一个嫖客?他们仅仅在夜间很短的时间里才会在一起,白天则互不相干。他们的关系像是相好,或是单纯的嫖宿。总之,不像夫妻。正如肖富贵的过去无人知晓一样,对这件事,人们也只能限于猜测:大概有了肖富贵这么一个当地人的照应,翠姑才敢来到这里。

屠宰铺是个大院子,四周的矮墙齐腰深。顶上,搭着茅草棚子,用几根树桩子顶着。林家轩站在墙外。这是一个雨天。雨水敲打着棚顶,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此时,肖富贵若有所思地在喝着一大海碗水。看那些人给已褪完猪毛的死猪开膛破肚。破开肚膛的猪露出鲜红色的猪肉,呈扇形被挂上一只大铁钩子。地上,污水横流,杂陈着一摊一摊的猪毛和猪下水。

林家轩看着肖富贵,突然心有所动。他听说过很多有关这个人的传说。小时候他们并不认识,或者说并不太熟。因为林家轩要年长肖富贵好几岁。加上他们又分别在镇子的两端,并不相邻。可是现在,林家轩很有些英雄相惜的意思。他走进院子,拍着肖富贵的肩说,兄弟我请你喝酒。

肖富贵迅疾地转过身来,动作之快让人猝不及防。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但却友好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还说要请他喝酒。肖富贵点了点头,说好吧,我跟你去。他居然没有问一下理由。

进了一间黑洞洞的酒馆,一人先喝下一碗烧酒垫底。然后拿眼睛长久地打量着对方。这是一种奇特的交流方式,可能只有他们自己才会明白其中的分量。目光的对峙,持续了差不多袋把烟的工夫。林家轩要了一罐炖蛇肉,肖富贵则叫了·盘爆炒猪心。林家轩对猪心不以为然,他说猪的心包有一股土腥味。肖富贵坚持说他就喜欢这东西。他还透露说,之所以选择杀猪这个行当,就是为了留下那些心脏。他把它们炒着吃,腌着吃,酱着吃,怎么也吃不够。

两人都是海量,已经不知道喝了几碗。天黑了,雨还在下着。借着酒劲,林家轩问道,你好身手,也好刀法。可是,你杀人吗?

我不杀人。

我是说杀过吗?

我说过,我不杀人。

为什么?

我只杀猪,或者杀狗,杀猫杀牛也行。总之,我只杀畜生。

那么,连畜生都不如,那样的人你也不杀?

林家轩做了一个手势,他明显地指向驻有日本人的方向。那是镇子的南头,鬼子在那里建有一个炮楼,扼守着进出山里的那条羊肠小道。

这种场面很尴尬,肖富贵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杀人。

为什么?总会有原因吧?

我曾经跟一个人发过誓,再也不杀人了。那是一个女人,我在她面前发誓说,再也不杀人。虽然这是先前的事了,可我还得信守誓言。

说出这些话,肖富贵非常痛苦。他的脸有些扭曲。

林家轩冷笑着,你是说翠姑,那个老鸨?

肖富贵猛一下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桌子没有发出大的响声,也不曾晃动。但桌面兀自裂开了一道缝,木纹清晰可见。我告诉你,你不要那么说她。

林家轩也站起来,从腰间抽出刀来。只一下,不偏不倚正扎在桌面的缝隙处。说妈的,算我看错人了,杀你的猪去吧。

肖富贵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家轩留在酒馆里,又独自喝了两碗。他不停地骂着粗话。酒也喝得苍凉、孤独。愤怒使他流下了泪水,他非常失望。他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又有力量又志趣相投的人,没想到却是一个懦夫,一个烂种。喝完酒,林家轩冒雨走出了酒馆大门。他是准备回家去的,可是不知怎么却走到了青石街。那是回春茶馆所在的地方。他走得很慢,身上被淋得精湿。当翠姑请他进去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要看看这个女人,这个传说中的女人。林家轩在这个夜晚有一种要见到她的冲动。没想到,他第一次来到回春,就和一个日本人不期而遇。

自从见到翠姑后,日本人就被她迷住了。他经常光顾这里,坐在固定的位置上。他肢体僵直,好像身躯是用一些干硬的肉棍拼接而成。但是,坐一会儿,喝下一杯茶,他会略微活泛一些。并称呼翠姑为琴妹。翠姑反复强调,她不是琴妹。但他还是要叫她琴妹。

龟田是一名文职军官,在日本驻军中好像还有些地位。要不然,他不可能获准单独外出。镇子里这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出现过杀日本人的事。鬼子虽然还是保持着很高的警戒心,但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龟田出来时,本来还有另一个日本人跟着,却被他劝回去了。他说我没事,我不过是去喝一喝中国茶。那人说,龟田君,你要是想要女人,可以抓一两个回来,就在炮楼里干。龟田摇了摇头,说不用,我马上就回。

有关琴妹的故事,是由日本人断断续续讲述出来的。他的中文不是太好,勉强能让人听懂。琴妹是一个长得酷似翠姑的另一个女人。生在中国,长在日本。她美丽,聪慧,是这场战争最早的牺牲者。龟田说,尽管并非被子弹或刺刀击中,他还是认为琴妹是死于战争而不是车轮。

琴妹和龟田青梅竹马,又是大学同学。多年来,一直倾心相恋。这样一段恋情发生在那个时期显然不合时宜。战争的阴云密布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也笼罩在人们心上。没完没了的游行,集会。报纸电台的煸动和叫嚣。大批的学生被迫成为军人,准备开赴前线。龟田很快也将穿上军服。对琴妹的思恋难舍,以及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让龟田彻夜难眠。但是,他们什么也不能做,他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他们只是被裹挟着。龟田想。琴妹为什么是中国人?她为什么就不能是日本人呢?或者相反,他为什么要是日本人?这一疑问在那时候反复纠缠着他。如果琴妹不是中国人,至少她不会死得那么早。如果她是日本人,至少她不会对去中国打仗那么痛苦不堪。以至于要以死抗争。这是一个有关身份的问题。身份在战时意味着,一个人一生下来就被注定了。龟田其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两人像往常一样漫步在铁路边。这儿,是他们经常散步的地方。路基上散落着碎卵石和煤渣。

龟田说,琴妹,我就要去支那,啊不,就要去中国了。

他望着琴妹的脸,神情忧郁。

龟田君。

琴妹叫了一声。她泪流满面,全身颤栗。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琴妹。我必须去。

琴妹不再答应,也不再哭泣。她望着远方。

我想,我会回来的。

琴妹还是不说话,她凄凉地笑了一下。

一列火车飞驰而来。琴妹哀怨地看他一眼,突然飞身轮下。火车轰然开过,琴妹的鲜血飞溅而出,把一小截铁轨浸润得温热,还有几根枕木。那是一列满载着军人的火车。从车窗里飘出来的是军歌声。那列火车并没有因为撞死了一名中国女孩而停下来,它飞驰而去。

半个月后,龟田乘坐另一列火车,碾过琴妹已经干涸的血迹,在隆隆的炮火声中来到中国。又过了几个月,他到了白龙镇。在这里,他见到了翠姑。翠姑和琴妹长得一模一样,她几乎就是另一个琴妹。琴妹在白龙镇复活了。或者说日本死去的不是琴妹,而是另一个翠姑,

日本人断断续续的讲述,被翠姑拼接成了这个故事。龟田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回春。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这是一个奇迹。一张相同女人的脸,可以呈现在不同的世界里。在日本,在校园里,现在是白龙镇,龟田再次认出了这张脸。

茶馆里的气温显得温暖。沏开的茶水热气腾腾。

林家轩的脸色非常难看。这个日本人,还有这个女人,他们当着他的面粘粘糊糊。这一切让他厌恶、鄙夷和仇恨。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天赐的好机会。‘这个木头似的日本人也太胆大了吧?他竟敢在白龙镇独自一个人跑出来。而且又是这么坏的天气,下着冷雨。他不是找死么?林家轩庆幸被自己捡到了这个便宜。他终于也可以干掉一个日本人了。

他思考着,如何一下子就要了这个日本人的命?惟一的障碍是他档间的那杆枪。他为什么不要把枪支在墙边?或是靠在身旁的桌子上?林家轩一直在想这件事,他眼睛的余光有意无意地瞟到枪上去。枪,那可是好东西。

翠姑肯定知道他的心事。她不希望这个夜晚有什么事情发生。按计划,午夜之后会有一次行动。潜伏在镇里的那些人将袭击炮楼。忙碌了几个月,就是为了今天夜里。当然,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秘密计划。林家轩不可能知道,也不会让他知道。翠姑不愿意节外生枝。这样才不会惊动鬼子。要让鬼子觉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这也是她从街上把林家轩拉到茶馆里来的原因。谁都知道林家轩,这个莽汉。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杀日本人。而且每遇到一个粗壮的男人,他都会请人喝酒,并游说对方和他一起干。所以,她把林家轩请到了茶馆里。要让他在这里消磨掉一个夜晚,或至少大半个夜晚。请他喝茶,如果他想,还可以给他女人。按翠姑的想法,这个镇上只要稳住了林家轩,就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可是,她没想到,这个可恶的日本人居然也来到了茶馆。平时他来都是天气好的时候,而今天可是在下雨啊。他真是让人生气,他来干什么?

翠姑让日本人走,她说你走吧,雨刚停,等会儿雨还要下的。

日本人不走,龟田说我今天没事,有时间。

有时间也得走。待会儿再下雨,路上会变得泥泞,到处是泥浆子。你会很难走,弄不好你走不回炮楼。说着,翠姑看了看林家轩。

龟田说,我不走。

日本人也看了看林家轩。

那么,你走吧,大哥。

林家轩没理她。他的眼睛血红,里面就像要喷出血来。他还在想着鬼子裆间的那杆长枪。除了长枪。他还看到鬼子的腰里同时别着一把短枪。

翠姑一使眼色,立马上来了两个姑娘。她们一左一右抱住了林家轩的两只肩头,唱歌似的说,大哥,进去玩玩吧。

林家轩端坐着,一抖腰身,就像是哆嗦了一下,两个姑娘就被弹飞开去。她们踉跄着,倒退了有三五步远。

他说,不玩,我没钱。

大哥可以记帐的,翠姑说。

哼!林家轩冷笑着,一甩袖子离开了茶馆。就让这个鬼子多活一会儿吧。他已经盘算好了,他要躲进路边的谷草垛子里。等鬼子路过时,再杀死他。

龟田一看到这个中国人,就知道林家轩想杀死他。他来到中国。就是为了杀死陌生的中国人,或是被中国人杀死。前一句话是琴妹说的,后一句是龟田自己说的。这就是战争的逻辑。按照上司的命令,龟田可以向林家轩开枪,因为此人对他明显抱有敌意,并面露杀机。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想在另一个琴妹面前杀死一个中国人。琴妹在看着他。

火车,火车的汽笛声,煤的气味。坐在火车上,龟田就像坐在受刑和被拷问的电椅上。每颠簸一下,都像是车轮在轧过琴妹的身体。他亲眼看见琴妹的身体被火车碾过。现在他自己也坐上了火车。毫无疑问。正是他乘坐的火车碾死了琴妹。他还在火车上面加上了他自己的重量。他和火车一起撞上了琴妹脆弱的身体。他看见鲜血进溅而出,洒落在车轮、铁轨和枕木上。他碾过了琴妹的血迹。满满一车厢军人,在一名军官的指挥下唱着军歌。龟田也在唱。他看到一列火车飞驰而去,从车窗里飘出军歌声。而一名中国女孩正被车轮卷飞,站在她身边的同学其实正坐在这列火车上。

龟田来到中国,始终带着火车的记忆。火车对他而言不仅仅是运输工具。它构成了龟田记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中国,在这么一个偏僻凶险的山区白龙镇,翠姑成了一个符号,她激活了琴妹。她是不是真的像琴妹已经不再重要。关键是龟田把她当成了琴妹。

但这只是日本人一厢情愿的事情。林家轩离开了。翠姑也想让龟田离开。按照惯例,如果龟田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去,先是炮楼里的探照灯打出有规则的信号,然后就会有一群日本士兵出来搜寻。翠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她要支走日本人。

翠姑带着日本人进到里面去。里面被分成若干个小间,每个小间有一张木床,挂着布蚊帐。一个姑娘进来点燃菜油灯。翠姑焦虑不安地走动着。说还是回避一下好,你没注意到刚才走了的那个人吗?没看见他的脸色吗?他早晚要杀掉你的。

我知道,龟田说。他一动不动木桩似的站着。

也不清楚他走远了没有?还会不会再回来?翠姑搓着手。

日本人突然欣喜若狂地捉住翠姑的双肩,喊着琴妹。他拚命摇晃着她,说你在担心我,是吧琴妹?你害怕我会被人杀死。

翠姑一下甩脱了他。冷冷地说,担心你?我是担心你。可我并不是怕你死了。你死不死的跟我没关系。老实说。你们跑到中国来杀人,被中国人杀死也是应该的。我不过是怕你死在我这儿。怕你死在我的茶馆里。真要这样的话,我这群姑娘也会为你送命。

日本人沮丧地垂下头去,这件事他好像已经想了很久。他说我知道,来到中国我就知道了。你们每个人都想杀我,你也想。如果一定要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死在你手里。毕竟,你长得像我的琴妹。不,不对,你就是我的琴妹。

说着,日本人从皮带上拔出一把小刀,递给翠姑。

翠姑接过小刀,刀尖对准龟田的咽喉。他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翠姑。只要用力扎下去,翠姑就可以亲手杀死这个日本鬼子。

琴妹,动手吧。在你的国土上被你杀死,这是我的梦想。

可是翠姑没有动手,小刀从她手上掉了下去。

琴妹,日本人又叫着。

不是,翠姑大声吼道,我不是琴妹。

你是。

不,我只是一个妓女。

那也是。

翠姑很早就做了妓女。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好像,她就是在城里的翠红院长大的。她的身世是个谜。有人说她是翠红院的老鸨捡回来的。她认同这一说法,也一直管这个老女人叫妈。大约在十四岁时,她第一次开始了接客生涯。十九岁,翠姑被一个阔绰的男人赎了身。老鸨抱着她哭了一场,说你现在好了,算是跳出了火坑,从此要过上好日子。她也这么想,阔绰的男人多好啊。他带她下最好的馆子吃饭,还送她从没见过的珠宝首饰。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突然有一天潘大虎把她带回了白龙山里的一座山寨。原来潘大虎不是富商,而是一个江洋大盗,山寨里的土匪头子。他给翠姑赎身就是要她来做压寨夫人。他有的是女人,但他需要一个老婆。

婚礼庆典在山上足足持续了5天。男人们天天刀枪入库,醉生梦死。在白龙山的山腰处,有一座破败的尼姑庵。潘大虎专门请庵里的住持老尼做了他的证婚人。对土匪而言,这是一场相对正式的婚礼。经历了多年的腥风血雨之后,潘大虎已暗自有了退隐的意思。他打算隐姓埋名。待安置好了弟兄们,或是找到了一名合适的接班人,他就带着翠姑悄然离开。这些年的打家劫舍,让他积蓄了一大笔金钱。他在城里已置下了一处房产。翠姑是他心仪的女人,乱世之中,他要和这个女人安享后半生。在山上,在石头垒成的洞房里。醉意朦胧的潘大虎把他的想法全都告诉了翠姑。翠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浑身上下冒着酒气的男人。他的粗鲁,柔情,以及他传说中的凶残(听说他杀人如麻),都让她着迷。还有他的心计,他对未来的安排,都合翠姑的心意。她从幼年时起就渴望能过上这种生活。到那时候,潘大虎就不再是土匪,谁也不知道他曾做过土匪。他转而变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商人,或寓公。而翠姑则是他的娘子。老爷和太太。他们可以开铺子,甚至可以开钱庄。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就做一个单纯的有钱人,整天忙于应酬。那样的日子多好啊。她要把翠红院的老鸨接过来,好好侍候她住上一个月,让她也享受享受。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翠姑最幸福的一个时期。请老尼证婚,是潘大虎和肖富贵(他的跟班)一起去的。他们一共去了3次。尼姑庵和山寨处在同一座山上,相隔不过5里。多年来,潘大虎约束他的弟兄从不曾滋扰过这里。所以庵虽破败,但香火从未断过。因了这层缘故,潘大虎以为老尼一定会买他的面子。爽快答应。可是第一次老尼断然拒绝,任潘大虎怎么说也不肯去。

她说施主两手通红,还是洗洗手再来吧。

潘大虎不明就里,以为是老尼的怪癖。果真返回去洗净了双手。待他第二次前来,老尼还是不应。老尼说看来施主的手是洗不净了。比先前更红。一眼望去,还在往下滴血呢。潘大虎这才明白,老尼是说他杀人太多。

站在一边的肖富贵早就不耐烦了,手按在刀把子上厉声呵叱道,你这老尼也太不识抬举了。再不去,别怪我不客气。

老尼看他一眼,说这位施主和你一样,也要洗手啊。说着,双手合十,径自诵经去了。

潘大虎回到山寨想了一夜。又第三次来尼姑庵。这一次。他直接跟老尼说。请她在庵里举行一个仪式。他要和肖富贵一起金盆洗手,起誓不再杀人。

这是一次秘密的金盆洗手仪式。仪式古老而神秘,有着复杂而繁琐的程序。老尼严格地按照预定的程序来做。最终,潘大虎和肖富贵在一只大木盆里洗了手。木盆里盛着大半盆红水,里面混杂着呛鼻的药材和染料。红水寓示着血。两人从盆里提起血淋淋的手,在老尼面前发了毒誓:从今以后,决不杀人,否则必遭天谴。

仪式后,肖富贵憋红了脖子问老尼说,我不杀人,可以杀牲口吗?

老尼看了看他说。也还是少杀生为妙。

肖富贵想了一会儿。还嘴道,少杀终究还是可以杀。

本来肖富贵不想金盆洗手。是潘大虎逼着他洗的。潘大虎说。你总不能在山上呆一辈子吧,等到了时候,我也要带你下山的,迟洗不如早洗。潘大虎是肖富贵的救命恩人,又是大哥,在他面前说一不二,他说怎么着,肖富贵就会怎么着。

山寨里的人都不知道金盆洗手这回子事。5天的婚庆狂欢,让男人们疲惫不堪。他们的手心痒痒的,盼着能下山去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

林家轩悻悻地走出回春茶馆。他在不住地冷笑。这个婊子!哼。真不要脸啊,她竟然还会让鬼子去嫖她。嘿嘿!肖富贵空有一身好肉,不过是个软骨头。而这个女人,却是个贱货。嫖吧,就让他们嫖上一会儿吧。我会收拾你的,鬼子!谁让我逮着了这么好的机会呢,我要是不弄死你鬼子,全白龙镇的人都会笑话我。

翠姑心里焦急,她想要尽快摆脱龟田的纠缠,让日本人回去。只有他回去了,炮楼里的鬼子才会按正常的作息时间休息。他不能留在这儿。今天晚上,他必须回去,而且必须安全地回去。现在需要他活着。他活着是为了能打更多的日本人。

你走吧,翠姑急切地说。

我就想和你一起多呆一会儿,琴妹。

呆一会儿,呆一会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琴妹。你的琴妹早就被你害死了,被你们日本人害死了。你还在这儿假惺惺地装什么呀装?

龟田的眼睛发亮,你骂吧,琴妹,我听着呢。

你滚吧,别在我这儿。你要知道我是做买卖的,我得指靠着做这一行糊口吃饭呢。你木头桩子似的往这一站,一戳,谁还敢来呀?看看你这制服,穿在身上跟僵尸似的,还有这枪,谁来呀?人家要么就不进来,要么就想杀死你。我的生意都给你搅黄了。看看刚才那个人,你要是不来。我兴许就做成了一笔生意呢。现在倒好,连他也走了。再这么下去,我还活不活呀?算我求求你好不好?你走吧。我们能活着就不容易了,总还想有一点生路啊。

翠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她想。我怎么会在鬼子面前掉泪呢,可她就是掉了。

我不是故意要搅你的生意。

故意不故意的。结果都会是这样。你无非是把我当成琴妹,想和我泡在一块儿。可是你是谁?你是鬼子啊。你一进来,无数个人都在暗处盯着呢。还好。你不过是喝喝茶说些傻话,没要别的。就算我这里是妓馆又怎么样?莫说是我,就连我手下的姑娘也不会让你嫖。谁要是让你一嫖,谁就成汉奸了,那还不得给骂上一辈子。

日本人耷拉着脑袋,那我走了,他说。

要不然你明天来吧,你明天来我愿意当你的琴妹。

翠姑知道这个日本人多半是没有明天的。可她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就想安慰他一下。她觉得安慰一下他不算是罪过,更重要的是能哄着他快点离开。

这可是你说的啊。

日本人也走了。这个夜晚从回春茶馆走出的最后一个男人是龟田。他腰间别着一把短枪,肩挎着一杆长枪,像个黑影一样融进了夜色里。

翠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满怀心事地望着门外的青石街。

金盆洗手后的潘大虎越来越优柔寡断。寨子里的大部分事务都由二当家刘二虎打理。刘二虎在大当家的照应下。很快就熟套了。成天带着一帮子弟兄打打杀杀。潘大虎渐渐地放心了,有将寨子完全交到他手上的意思。不管寨子里的事,潘大虎轻松多了,他沉浸在翠姑的温柔乡里。

这天,潘大虎带着肖富贵去城里。这是他最后一次去城里。城里他熟悉。他要多带一些药品回来储存在山寨里,以备弟兄们疗伤之用。捎带着也给翠姑弄一些香脂头油回来。他大概也只能以这种方式为弟兄们做点事了,他跟翠姑说他打算年关时就下山去。可是这一回,潘大虎并没有带回药品。他自己也是被肖富贵背回山上来的。还在肖富贵的背上,潘大虎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肖富贵背着背着就知道了。他一路上哭着。他的哭声像是野兽的低吠。

大当家潘大虎是被日本人打死的。日本人打到城里来了,大家就知道这回事。那时山里头还算安全。后来日本人竟然占了白龙镇。潘大虎正是被这股日本人打死的。据肖富贵讲,他们在进山的路上。遇到了一队日本兵。一看见日本兵,他们撒腿就跑。鬼子叽里哇啦地吆喝了一通,他们什么也没听懂,继续跑。接着,他们听见了一个中国人的声音,那肯定是汉奸。汉奸喊道,站住!你们背的是什么?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潘大虎说。别管他,跑!

他们猫着腰,嗖嗖地往山上蹿。这时枪声响起来了。潘大虎跑在前面,肖富贵在后面,可还是有一颗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追上了潘大虎。射穿了他的肚子。肖富贵反复地叨叨着,他为什么就没能挡住这颗子弹呢?他哭着说,我也有肚子啊,为什么不射中我的肚子?

肖富贵背着潘大虎往山上爬。开始的时候,潘大虎还抱着那些药品。可是那些药品慢慢地散落,尽数掉在草丛里。

翠姑守着潘大虎的尸体哭了3天3夜。这个男人没有带回给弟兄们的药品,却带回了翠姑的香脂头油。在给他清洗伤口时,人们从他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看到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染上了他的血水。翠姑哭得死去活来。躺在她旁边的这具尸体,曾毫不吝啬地给她描绘了美好的幸福生活。但这幸福生活还没到来,就被一颗子弹结束了。这颗子弹是鬼子射出来的。肖富贵说,它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追上了正在山上奔跑着的潘大虎。那是翠姑的潘大虎。

山上的弟兄厚葬了潘大虎。刘二虎正式接手做了寨主。众人起誓要为潘大虎报仇。

过了段日子。翠姑为潘大虎烧完了三七。刘二虎找到翠姑,对她说,嫂子,大哥去世,你已烧完三七,算是尽到了妇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翠姑知道新寨主要对她有个说法了。她说。我听大当家的。

刘二虎劝她还是下山,回城里去。或是躲到哪个村里去。一个妇道人家,兵荒马乱的。混在山寨里的一群男人中间总不是长远之计。他说,看在死去大哥的份上,他会做主多给翠姑一些钱,让她的后半生能有个着落。

翠姑说她不,她要留在山上。和弟兄们一起杀日本人。潘大虎可不能白死。

既是这样,他沉吟着,这事儿刘二虎显然已经想了很久。他说,山上的弟兄又多,个个如狼似虎,不能因了你一个女人而生出事来。不如将你给了哪个弟兄,也好让别人死心。

翠姑沉默着,不说话。她能说什么呢?一个风尘女子,到压寨夫人。再到现在,等着随便给到哪个男人手上。这些人过去都是潘大虎的手下。可是不给吧,又不行。刘二虎说得对,一个无依无靠又无主的女人。迟早会让弟兄们争风吃醋,说不定还会拿刀弄枪。

那么,给谁呢?按规矩,新任寨主理当继承旧寨主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可刘二虎是个不近女色的男人,他从不近女色。不近女色是他凶悍的另一面。想来想去,最后他决定,把翠姑给了肖富贵。这件事刘二虎一直在说,就像翠姑只是一件东西而已。

潘大虎过去的跟班肖富贵得到了他恩人的遗孀翠姑,世事无常,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结果。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一起。在他们心里,他们惟一想做的事就是去杀日本人。

正是打死潘大虎的那队日本兵占据了白龙镇。他们在进入白龙镇的第一天,就在半路上遭遇并打死了白龙山寨的寨主。后来他们在镇子的南头修建了一座炮楼。那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建筑。镇子的北头驻扎着一队伪军,他们相对熟悉当地的地形。自从有了日本人的炮楼,那条连接山里山外的通道就被切断了。在山外打游击的那些人,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打一通日本人就躲到山里来,休整一阵子。山里的抵抗组织也出不去。得不到山外的支持。没有药品和武器补给。白龙镇成了鬼子的据点。鬼子过一段时间,就会从城里增派一支兵力,对山里进行清剿。

山里多支武装组织联合到了一起。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它的构成十分复杂:有土匪,逃荒(或逃难)的,有被打散了的小股士兵,有猎人,刚放下农具的农民。还有秘密抵抗组织的联络员,和几名戴着眼镜的读书人。他们当中,其实也纠缠着许多往日的恩怨。但眼下,他们拧成了一股绳。他们推举出了新首领刘二虎。

这支队伍的组建,就是要端掉白龙镇上的鬼子炮楼。这一设想得到了山外抵抗组织的赞同和响应。他们答应在白龙镇上起事时,从外面强攻,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摧毁镇上的鬼子。他妈的鬼子!每个人都想要像拧断鸡脖子似的拧掉他们的脑袋。

刘二虎派出了一部分人,悄悄潜入到镇子里去。要靠他们,摸清炮楼里鬼子的情况。这些日子,镇上袭击日本人的事减少了,鬼子的戒心也有所放松。正是趁这机会,刘二虎的人在镇上立住了脚。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白龙镇本地人,容易融入当地。另一些人,像翠姑,虽是说着城里的官话,却也能讲几句,白龙镇方言。至于翠姑手下的那些姑娘,她们稀奇古怪的外地方言,正好合乎她们的身份。她们大多是城里翠红院的姑娘,有的还是翠姑以前的姐妹。翠姑通过可靠的内线,把她们请到了白龙镇。正如大家所想,一群妓女不会引起鬼子的过分担心。妓女们带来的是脂粉气,淫乱。这些东西至少能在表面上维持一种平静,或虚假的浮华。

那些男人们,也都从事着各种不同的,职业。肖富贵做了屠夫。刘二虎则装扮成—÷名破破烂烂的乞丐,昼伏夜出。他们也都在监视着日本人的动静。

所有这些行动,都是为了干掉镇子南头的鬼子,把他们的炮楼夷为平地。最先获取有价值情报的,恰恰就是回春茶馆的翠姑。一个鬼子偶然在街上遇到了翠姑后,竟一直尾随她来到了回春。他就是龟田。这之后,龟田隔三岔五就会泡在茶馆里。他叫翠姑琴妹,勉强能讲中国话。这可能是他在日本时跟琴妹学的。在这些日子里,他唠唠叨叨地讲述琴妹的事情。正是和龟田的交谈。翠姑用她机巧的语言,慢慢套出她想知,道的情报:炮楼的内部构造。鬼子的作息时间'和武器配备。

它们是翠姑一点一点套出来,然后又一点一点重新拼接而成的。这些情报通过屠夫肖富贵,秘密地传递到乞丐刘二虎那里。

经过周密的计划和部署,他们要在今夜发起行动。这个夜晚正好在下雨。他们要等到鬼子们按时入睡二十分钟后,也就是大门口的岗哨已换岗三十五分钟时,派出身手敏捷的人突然扑上去,摸掉鬼子的哨兵。这时候应该是探照灯已扫过去了。这一面正好处在黑暗中。最好不要让炮楼顶上的鬼子啃兵察觉到,下面的异常。退一步说,即使发现了也无所谓。那意味着行动已经开始了。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炸开炮楼大门。趁己入睡的鬼子忙乱之机,迅速发动攻击。

刘二虎制定的这一计划几乎无可挑剔。它的要害是,必须赢取时间。要让鬼子不知不觉,像平时一样按既定作息睡觉。要让他们脱掉衣服,把枪竖在墙边。睡到铺上去。只要我们的人进入到了炮楼的内部,那么,主动权就自然到了我们手上。

所有的人都潜伏到了自己的位置。时间一到,行动就会立即展开。通往炮楼的道路两旁。水沟里,篱笆墙的后面,全都隐藏着一簇一簇趴伏着的人。

夜色浓重,浑厚。白龙镇的夜,从来也不曾这样黑过。它像织出的黑布一样密密实实。这就是白龙镇现在的夜。那些雨水,凉凉地打在脸上,打进眼睛里。只有在有光的时候。雨水才会发亮。如果没有光,雨水也是黑色。黑色的雨水一定要比有光的雨水更凉一些。到处都是黑色。偶尔会有几声狗吠,应和着远处山上的狼嗥。

只有日本人的探照灯是例外,它嘶嘶啦啦地过来了,又嘶嘶啦啦地过去。等它过后,重新弥合在一块儿的夜色显得更黑。

在青石街的拐角处,有一个谷草垛子。这儿距回春茶馆不远。从青石街里出来,一定要走这里。青石街的另一端,也就是它的北面,直接连着白龙山的山麓。所以林家轩选择这个谷草垛子是有道理的。他钻进去。干草里弥漫着热烘烘的霉味和潮气。嗅着这种气息,就像进了一间酒窖。

林家轩枕着一把刀子,舒舒服服地蜷在谷草里面。这是日本人回炮楼去将要经过的地方。听着一成不变的雨声。在温暖的谷草里,酒意渐渐地泛上来,林家轩竟睡着了。他睡得很死,还做了一个梦。这是一个淫秽的让人幸福的梦。在梦中,林家轩挨着个儿地把回春茶馆的姑娘们一个一个睡过去。睡到最后,他甚至还睡了回春的女掌柜翠姑。翠姑欢叫着,两条腿举得高高的。这时,一只野狗,也或者是一只野猫,用鼻头拱醒了林家轩。林家轩摸到了毛茸茸的皮毛,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总之是一只动物。他想,一定又是醉得呕吐了。它们来吃呕吐出来的秽物。吃着吃着就把他弄醒了。他果真听到了细微的咀嚼声。过去也经常有过这种时候。林家轩完全清醒了。醒来后的林家轩,还在回味梦中的情景。他抚摸着自己,那些姑娘历历在目。

走路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青石街那边传来。从声音上听,应该是一个人。林家轩猛地想起了他躲在这里的目的。他一激灵,握住刀,紧贴在地皮上,眼睛注视着前面。

果然是日本人。日本人像一块阴影,向着这边蠕动。之后又停下了。但林家轩还是能分辨出来。他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或者说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日本人站的位置色块更深一些,就像在夜的底色上,又摞了一小块补丁。那儿,鼓突出了一个更深些的黑块,那就是鬼子。日本人站着,是在试探有没有危险。他在想吗?还是在看?或是用鼻头像狗一样在嗅?他不能嗅出什么呢?他在继续往前走。但速度依然很慢,每走一步都很小心。

终于靠近了,林家轩一跃而起。日本人惊愕得毫无反应。大概他刚才已确认,那里只是草垛上掉下的一捆谷草,或卧着的一段木头。所以,当谷草或木头飞起来时,日本人一时慌了手脚。林家轩一挺身,刀子噗的一声进去了。

林家轩摘下尸体上的两把枪。把它们拖进草垛里。他拖着枪,枪体上的冰凉贴着他的体温。他打算把长枪就藏在这儿,没准谁会得到它呢。然后他要手提短枪。大声叫喊,是他杀死了这个鬼子。对,是他杀的。他,林家轩。他还要对着鬼子的炮楼开枪。能再打死一个鬼子更好,打不死拉倒,总可以示一下威嘛。这就是林家轩接下来要做的事,他都想好了。他不会逃避,也没想过要逃避。他不能连累镇上任何一个人。他要当一回好汉站着死去。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够本了,他杀了一个日本人。镇上的人马上就会知道,他林家轩也是英雄。

龟田仍然躺在原地,林家轩并没有挪动他。雨水淋着他。他的尸骨在变硬。现在林家轩还想再好好睡上一觉,特别是,他希望能再重新做一下上面的梦。那个淫秽的梦,他还想再次进入。和那些姑娘们依次再风流一番。

林家轩的嘴里咬嚼着一根谷草。他的嘴角含着笑意。他在等着,等着哪一次鬼子的探照灯再次打过来时,他要迎着灯光大喊大叫。到时候,所有的人都会被他的叫声吵醒。鬼子们将会对着他开枪,那又怎样呢?他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当然,如果在他梦中所展示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更好啦。他记得翠姑可真够淫荡,那才够味啊。

鬼子的炮楼从外面看呈圆形。带点椭圆。是一座坚固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炮楼顶端的平台上,建有四处岗亭。白天有八名哨兵,夜里减至四名,另有两人分别掌管两架探照灯。四小时轮岗一次。顶上架有几尊重炮。炮楼的墙壁上,也都密布着枪炮射击孔。下面,炮楼的底层装有两扇大铁门。铁门将近两寸来厚,装着滑轮。开启或关闭铁门时,会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门外,在夜里,站有两名哨兵,相对而立。为了方便哨兵出入,在一扇铁门上又另掏抠出一孔小门。门上挂着灯。

本来,在炮楼旁边,还有一排共六间平房。那是日本人的活动场所。可是,鬼子为了安全起见,一到夜间就都睡到炮楼里去了。平房只在白天才会使用,夜里全都上了锁。

炮楼的一层和二层。睡的都是鬼子。他们的衣服挂在头顶这边的墙壁上,枪则一律竖靠在脚对面的墙边。一层二层直到顶层,都有宽敞的楼梯连接。

这些情报都是翠姑提供的,是她从龟田那儿得到的,从情报上分析,如果能出其不意地攻入炮楼。在混乱中夺取鬼子的枪向鬼子射击,或是展开近身肉搏,那么,胜利就一定在我们这边。所以在刘二虎设计的方案里,最关键的环节是轰开炮楼的大门。先派出两人摸掉门外的哨兵,再迅速通过小门进入直接打开大门,埋伏在外的大队人马汹涌而入。这是较为理想的一种结果。假设不能从小门进去,就用炸药炸。打前阵的两个人携带有捆扎在一起的集束炸药。总之,他们两个不得和哨兵有过多纠缠。要迅速解决对方。他们惟一的任务是打开大门。这一环,刘二虎打算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一旦镇子里面响起枪声,山外的抵抗组织就会向炮楼发起进攻,以吸引鬼子的火力。但他们只是佯攻。这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肖富贵的腰间别着一把杀猪用的尖刀。他也是被刘二虎指定的两人中一个。此时。他和另一个人一块儿趴在地上。他们都身着黑衣,脚蹬软鞋。在夜间纵跳行走,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从这里到炮楼边哨兵的位置,用他们的速度不到三分钟就能抵达。

按翠姑的情报,距鬼子的休息时间大约只差个把小时。

这时。鬼子的探照灯不再像以前那样扫来扫去,而是固定地对着镇子的方向,打出有节奏的信号。刘二虎当下心头一紧。情知要出事了。日本人打出这种信号是因为还有鬼子没有回到炮楼。让他(或他们)赶紧回去,若再不回去,就会有一队鬼子出来查找。这种有节奏的信号,白龙镇人都知道它的意思。它在白龙镇已出现了好多次。通常它一出现,就有鬼子被杀了。刘二虎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有哪个鬼子被杀。他妈的鬼子快回去吧。

可是,鬼子的探照灯还在打信号。持续的时间也更长。另一架探照灯也转了过来。突然一个人出现在探照灯的强光里。他是林家轩。林家轩大声叫喊着,闪什么鬼火,闪!鬼子回不去了,是我杀的,我杀死了他。喊着,他还掏出龟田用过的短枪,对着炮楼胡乱射击。仅仅停顿了几秒钟的样子,就有一阵弹雨从炮楼里泼了过来。

在那阵弹雨到还未到之际,有一个人飞身而起,扑倒了林家轩。肖富贵用他准备扑鬼子哨兵的动作扑倒了林家轩,把他死死压在身下。而他自己的身体顷刻间就成了筛子眼。

炮楼的大门轰隆隆地拉开了,全副武装的鬼子冲了出来。摩托车、军车也都相继打开大灯。一道道强光纵横交错,织成了光网。白龙镇一下子变得像白昼一样明朗。刘二虎他们全都暴露了自己的身影。他们被迫还击。

1939年深秋,发生在白龙镇的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异常惨烈。严格地说,它不是战斗,只能算是一次意外。刘二虎和他的手下加起来也不过八十来条枪,而且好多还是破枪。人数倒有两百多号人,更多人手上拿着刀和叉,还有人扛着农具。他们打算去炮楼里和鬼子肉搏。凭现有的条件,他们不可能强攻炮楼。可是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了。林家轩因为杀死了一名日本人,让刘二虎所有的策划都泡汤了。

情况出现在鬼子们还没有休息以前,他们很容易集结。几乎所有能够用来照明的灯光都打开了。那些车辆大灯小灯一齐打开。引擎轰鸣。灯光照射着白龙镇。更可怕的是那些灯光还能移动。还能追赶。鬼子武器精良,他们对着每一个发现的身影射击。

雨还在下着,在灯光里显得白惨惨的。刘二虎只能带着他的手下且战且退。这不是他们擅长的战斗。他们无法和鬼子贴身。他们猫着腰,从街上、小巷子里,向着山上的方向奔跑。鬼子在他们的身后开枪。镇子北头的伪军也向这边进击夹攻。他们只能分散开来,往山上撤。

很多人被打死了。他们怀着和日本人肉搏手刃鬼子的梦想倒在雨水里。刘二虎看着他们倒下,却无能为力。最后,他也被打死了,他一头栽倒在地。

这不是战斗。不是!鬼子开枪的对象是一些没有武器还击的人。一次周密策划的行动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流产了。它变成了鬼子的又一次屠杀。

林家轩是这场屠杀的幸存者。他被肖富贵压在身下。只是伤及到了大腿。他逃进山里,后来成了一支游击队的首领。

翠姑也活下来了,她嫁给烟灯村的一个猎人,在深山老林里终老一生。

对肖富贵的死,翠姑不知道怎么想。他救下了林家轩,自己却死了。刘二虎做主,把她给了肖富贵。可她和肖富贵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在那些日子里,肖富贵从来也没有碰过她。即使睡在一张床上,翠姑赤裸着身体,肖富贵也不碰。当初,刘二虎做出决定时,肖富贵就很为难。要了翠姑吧,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老大和恩人潘大虎,那是万万不行的。不要吧,又违拗了新寨主刘二虑,弄不好要掉脑袋。左思右想,肖富贵答应了刘二虎。可他只和翠姑做一对名义上的夫妻。翠姑曾经以为肖富贵坚持不了多久,她试着在床上百般挑逗他,但肖富贵就是隐忍着,不为所动。他的牙关咬得格巴格巴响,要不就提一桶凉水浇淋在自己身上。

为此。翠姑怨恨过肖富贵,却也不得不敬佩他。敬他是一条重情重义的汉子。肖富贵粗鲁、凶悍、莽撞,但也顺从。他以前听潘大虎的,现在听刘二虎的。翠姑慢慢也习惯了。她只能把肖富贵当成一个兄弟。在山寨,在那些漫长的不眠之夜里。两人缠裹在同一张床单里彻夜长谈。翠姑讲她在翠红院的经历,讲她的身世,讲她想像中从没见过面的父母,讲潘大虎对他的承诺。她讲了一遍又一遍。潘大虎对她的承诺差点就要实现了。如果不是日本人打来了,他们早已隐姓埋名住进了城里。肖富贵只是倾听,他讲得少。实在要他讲了,他就会提到潘大虎的死。因为没能保住潘大虎的命,甚至替他去死,肖富贵一直满怀愧疚。他说,真不该听那个死老尼的,搞什么金盆洗手。那天,他和潘大虎去城里,两人都没有带枪,只是带着一把刀子护身。若是带了枪,就算打不死个把鬼子,至少也能压制一下鬼子的火力,掩护他走。怎么着也不至于被人当成活靶子追着打。

金盆洗手?

翠姑还没听说过这回事。山寨里的兄弟们好像也不知道。

就是为了让老尼给你们证婚啊。

肖富贵详细讲述了那天的情景。潘大虎去请老尼证婚,老尼提出的条件是要潘大虎金盆洗手,永不杀人。潘大虎可能早有退隐之意,也就答应了她。他洗了,肖富贵也随着一起洗了。肖富贵本不想洗的,可是潘大虎发话了,他只能洗。老尼举行了一个神秘而繁复的仪式,他们都起了毒誓:再不杀人!那是一个可怕的魔咒。

老尼的意思当然是要他们向善,放下屠刀。可是,日本人打进来了。要是知道鬼子会来。潘大虎是绝不会金盆洗手的。肖富贵也不会。

有关这次行动,下山潜入到镇子里去,由刘二虑统一安排。翠姑还做她的老本行。她熟悉这个。肖富贵去做屠夫。下山之前,肖富贵去了一趟尼姑庵。他要老尼为他解除魔咒,他要破戒,痛杀鬼子。到了庵里,却没见到老尼。老尼的弟子告诉他,老尼去世了。在日本人打进白龙镇的那一天,老尼在佛像前坐化了。肖富贵望着庵里的一帮女尼,气得嗷嗷大叫。他记得正是在老尼坐化的那一天,他们打死了潘大虎。

我才不管它呢。

肖富贵对翠姑说,该杀我还杀,杀的就是鬼子。翠姑相信他的话。所以当刘二虎派他去摸鬼子的哨兵时,他二话不说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若是不出意外,他肯定会第一个捅死鬼子。可意外还是发生了。林家轩站在探照灯的灯光里大喊大叫,惊动了鬼子。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在子弹射向林家轩的一瞬间,肖富贵扑了上去。他没能救下潘大虎,但这一次,他的身体罩住了林家轩。

当林家轩邀约肖富贵去杀日本人时,遭到了他的拒绝。他说他曾对一个女人发誓,不再杀人。林家轩以为他说的女人是翠姑,实际上不是,她是老尼。老尼也已死去。现在看来,他当时的拒绝,不过是借口,是在隐藏他自己。不管那个魔咒存不存在,翠姑明白,肖富贵舍下性命也要救林家轩,确实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定希望林家轩能杀掉更多的日本鬼子。事实上正是这个人,两年以后彻底消灭了镇上的鬼子。林家轩逃往山里后,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对自己的鲁莽他非常后悔,恨不得一枪结果自己了事。但是没有,他重新收拾整合了各股力量,休养生息慢慢壮大。并于1941年卷土重来。收复了白龙镇。收复当天,林家轩当众祭拜刘二虎和肖富贵。

另一个谜是龟田。在战争爆发前,龟田和琴妹之间有过多次激烈的争吵。回想起来,那些恋人间的争吵多么苍白、可笑。又有什么用呢?战争还是爆发了。琴妹最后一次没有和他吵。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飞身奔向铁轨。

龟田一直认为是他乘坐的火车撞死了琴妹。他就是这样来到中国的。在白龙镇,翠姑的出现让他重新看到了琴妹。他一次又一次来到回春茶馆,这里吸引着他。他对翠姑说过,为此,他曾屡遭上司责骂和惩罚。他被关过几次禁闭。上司点着他的鼻尖骂,你这么散漫,早晚会被中国人杀死的。但他不思悔改,仍要来。他对琴妹的痴情,夹杂着很复杂的东西。不光有爱,还有仇恨、忏悔,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和向往。琴妹在死亡的那一边,那也是他想去的地方。

翠姑不是琴妹,她无非是把他当做了一个搜集情报的对象。那天夜里,在她赶他走的时候,她的责任是不要让龟田出事,要让他安全地回到炮楼里去。

其实,龟田是日军士兵中的厌战者。他不仅厌战。还反战,有很强的厌世情绪。翠姑能够从他那里得到情报,应该是太容易了。现在想想,确实值得怀疑。他对翠姑一点也不设防,仅仅因为她长得像他故去的恋人,也太牵强了吧。几乎不要翠姑怎么用心去旁敲侧击,他自己闪闪烁烁就都讲出来了。要知道,他所讲的可都是军事机密啊。他为什么要告诉翠姑?翠姑后来回忆往事,所有的迹象都能证实,那些情报,都是龟田故意透露出来的。他就连炮楼里的一些细枝末节也讲得那么清楚。他之所以这么做,似乎是把翠姑当成了某一个秘密组织的联络员。他没有简单地把翠姑看做妓女。也不是只把她当做琴妹。更重要的是,他把翠姑当成了一个披着伪装的敌方人员,一个可以与之透露情报的敌方人员。

因为有强烈的厌世情绪,龟田渴望死在中国。对琴妹和中国人来说,他是有罪的。现在他把军事情报透露给了翠姑,对日本人来说,他也是有罪的。他想死。但他不想自杀。他希望能被中国人杀死。被中国人杀死。起码可以让他获得战死的假象。他的目的达到了。是林家轩杀死了他。那天,当龟田走出青石街时。他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走走停停,他的犹豫不是害怕遇到袭击。恰恰相反,他实际上期待着袭击能够马上发生。他看到了谷草垛子边上的黑影。和林家轩想的完全不同。他不愿意那只是一捆谷草或木头,而是心中指望能是一个卧着的人。

但是,是否还有另外的可能呢?翠姑的晚年变得越来越澄明,她没有老糊涂,相反变得更睿智。有没有可能龟田没那么简单,说不定他是一个类似于双面间谍那样的人。龟田早死了,早已化为尘土,死无对证。可是他太容易透露情报了。他在透露所谓情报的同时,是否也在搜集这边的情报?他是日本人的一张牌吗?或者他了解多少?他是否事先察觉到了我们的计划?如果是,那么在那天夜里他独自来到回春茶馆,则是有目的的行动。他故意让林家轩杀死他,为炮楼里的日本人赢得了时间,也让刘二虎的行动提前败露。

翠姑因此在她的晚年得出结论,杀死肖富贵的凶手便是龟田。

责任编辑:王方晨

猜你喜欢
龙镇炮楼大虎
老水车
方向作品
老水车
仙来古炮楼
提高鸣龙镇蚕茧质量的措施探讨
表年件事大虎路
多少往事炮楼中
下狠手
漏网鱼
父子PK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