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君臣分治”思想考析

2014-05-30 16:22雷静
学理论·上 2014年7期

雷静

摘 要:明季东林党人提出的“君臣分治”主张,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重要议题,研究者们认为,刘宗周是东林“君臣分治”主张的代表,然而,对刘宗周政治思想的研究较少,更缺乏对刘宗周奏疏等政治文献的第一手材料的考察。这就有必要回到刘宗周的奏疏,以文献为依据,考析其君臣分治思想的脉络,厘清其分治理念提出的时间与表述方式,以及其将分治理念上升为政治纲领的具体内容。

关键词:刘宗周;君臣分治;明季;东林党

中图分类号:B24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4)19-0057-02

以东林党人为代表的明季儒家提出了“君臣分治”的主张,这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重要论题,日本的研究者沟口雄三与小野和子,都将刘宗周作为东林人士的理论代表之一,其中,沟口雄三以刘宗周为“分治”思想的主要提供者[1]432-439,小野和子所作《明季党社考》中,以刘蕺山为“东林党领袖”[2]790-291。然而,对于刘宗周政治思想的研究,并不多见,对于其分治思想,则重描述而少分析,缺乏系统的理论探讨。这需要回到刘宗周的奏疏中,考察其分治理念的提出、乃至将分治理念作为政治纲领的情况。

一、君臣分治理念的提出

刘宗周在崇祯十五年,应召赴京途中,五月底,行至淮安时所上,①给崇祯皇帝上了一道奏疏,即《微臣不能身报主敬竭报主之心终致主于尧舜疏》,在这封奏疏中,刘宗周提出了他的著名的关于“分治”的理念:“以天下之聪明为大聪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

回顾刘宗周以往的奏疏,这一理念,是一直贯穿其政见大旨始终的,表述虽有不同,但都表明了分治的君臣关系与施政实效。最初表述分治为舍己用贤,如在崇祯二年,他初任崇祯帝政府的京兆尹一职时,就开始向皇帝提出“夫天下可以一人而理乎?”的质诘,要求崇祯帝“舍己以用天下之贤”[3]66。

继而表述为君如心、臣如腹,分治即是君主慎独而任贤,从而达到“八真”的实效。如在崇祯九年,虽在工部左侍郎任上未实就职就被遣斥,但还是反复向崇祯帝强调君臣分治的关系,正如“君臣一德之交,亦一身之腹心也”,并从施政实效来论证:首先在崇祯帝当时最关心的人才问题上,分治,其实就是君主从慎独出发的任贤,君心公正、信任,自然就能贤人得任,贤士大夫各就其职,君主也不猜疑掣肘,治得且逸;相反,君主猜忌在先,带着成见去选择人才,事实上造成了人事决策的失误,牵连各项政事职守,治不得且劳。这就是刘宗周所说的“夫在在而择人,至劳也;慎独而求治,至逸也。在在求人,宜贤者遍朝堂,而实而按之,无一贤之可任;慎独求治,宜治之难致,而举而措之,实有效之可据。一劳一逸之间,皇上亦可以览其大概矣。”因之,皇帝慎独,方是真皇极,而有此真皇极,才能保证真开言路,从善如流,言路的畅通,反映了皇帝以客观的社会效应来调适自己的行为,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下,才能保证出自公正和信任的选择、任用人才,人才方是真人才,真人才各就其职,才保证了与君主共理天下的“良有司”,君臣分治的良性格局方能形成,也就是真吏治。真吏治得到确保,地方行政、社会控制力、国防安全和后勤才能得到保障,也就是次第实现了真抚字、真城守、真积贮、真武备,从全局来看,天下也就臻于大治:真风俗、真人心、真纪纲法度。蕺山的这一真皇极、真言路、真人才、真吏治、真抚字、真积贮、真守备、真纲纪等从君心到民心、从中央决策到地方行政、国防安全与后勤的施政大要系统,其宗旨,无不是围绕君主慎独从而君臣“分治”,并阐发其步骤与预期实效:

今诚欲反前日之文具、虚声,而一一归之实者,请自庙堂之上始。我皇上圣明天纵,仁昭义立,未尝不以尧、舜自期,唐、虞为效,而至于渊涓囿密之地,所谓人心、道心之辩,精一、执中之功,容或有所未继也。敢遂谓无欲可以行王道乎?且欲不必声色、货利也,即一念偏倚,偏倚不已而流为乖戾;一念执着,执着不已而滋为纷扰;或聪明之太露,或■笑之轻假,皆欲也。有一于此,皆足为仁义之累,而于此毫厘,于彼千里,尚能推而准、动而化乎?夫以尧、舜之圣也,犹曰:“罔达道以干百姓之誉,罔拂百姓以从己之欲。”则仁义易袭而欲心之难化可知。臣愿皇上即殷忧以启圣,穆然深念,反求出治之本,日从事于湛然无欲之地而保任之,以明天下之真皇极[4]168。

皇极立于上,而天下之治可次第举矣。乃其大端在于开言路。臣愿皇上亟远佞人、旌狂直,以开天下之真言路。由是而推之用人。臣愿皇上亟进君子、退小人,以用天下之真人才。至人主所与共理天下者,惟二三良有司耳。吏治之坏也,筑城、蕊濠、制器、增兵、修政、立教,百万责备,总成故事,而第一义尤在催科。乃至参罚之令行,而贤者以备克取能声,不肖者以渔猎为本计,胥天下而为苍鹰、乳虎矣。况钱粮之完欠,抚、按自有举劾,考成自有殿最,奈何朝廷亲吏治,以一参一复,纷纷异政体乎?至于镌及数十级,绝于本官之品级无当;罚出各衙门,又于铨部之升迁无碍,法玩人偷,莫此为甚。臣愿皇上极罢参罚,以明天下之真吏治。吏治得而生民安,无奈加派一事,日有新而月有异也。臣愿皇上亟停加派,以明天下之真抚字。民生安而教化随之。臣愿皇上敕天下有司,通行乡约、保甲,以明天下之真城守。于是招天下之流亡以归农。臣愿皇上亟重民事,仿古人井田之意,以明天下之真积贮。于是聚天下之农以寓兵。而臣以为欲畿辅之民尽化而为兵,则非寓兵于农不可。至于九边之地,在在皆以是推之,则人自为战,家自为守,尤安壤御侮之长策也。臣愿皇上亟仿古兵制,以明天下之真武备。至于近日时事之最亟者,如大内隹兵,必酿将来之衅;中官纷遣,终掣当事之肘。大臣典衣以市廉,而组诈之智长;小臣握敬以交际,而廉耻之道丧。惩贪,而廉吏以强项戎;禁钻刺,而贤方岳以株连遣;警官邪,而词臣以莫须有之案长系。以门户伤善类,而辅臣停身后之恤;以私交趾公法,而封疆宽失事之诛。则皆已巳以来,上下相蒙之积弊,牢不可破者。臣愿皇上一一更弦,并敕当国大臣温体仁等痛洗肺肠,以明天下之真人心、真风俗、真纪纲法度。审如是也,自朝廷以及天下,由一念之微以及于万事万化,无往非真精神之运量[5]169-172。

二、君臣分治纲领的形成

崇祯十四年起,刘宗周又获起用,出任左都御史,正是在此任上,宗周于崇祯十五年的《微臣不能身报主敬竭报主之心终致主于尧舜疏》中,提出了分治的著名理念。也是在同一奏疏中,宗周接着崇祯九年那八个“真”字,就八“真”所指涉的国家大政系统,将分治理念最终提升到了政治纲领的高度:

其一曰:明圣学以端治本。臣闻天下无无本之治。本一端而万化出焉,则人主之心是也。……夫陛下而不求之吾儒则已,苟求之吾儒之正也,臣请陛下先反而求之吾心,当其清明在躬,独知之地迥然而不昧者,得好恶相近之几,此正所谓道心也。致此之知,即是惟精;诚此之知,即是惟一。精且一,则中矣。随吾喜、怒、哀、乐之所发,无往非未发之中,而中其节矣。此慎独之说也,而陛下已一日而尧、舜矣[5]180-182。

其二曰:躬圣学以建治要。臣闻天下大矣,而以一人理,非徒以一人理天下也,有要焉,此又本计中所为提纲挈领,以其至简而御天下之至繁,即以其至静以宰天下之至动者也。故曰:“君职要,臣职详。”不于其要而泛焉以图,必至以侵官溺职,此正虞廷所以诫丛脞也。……故舜摄位,首以四目、四聪彻壅蔽之门,而其法在先能舍己。舍一己之聪明,以尽天下之聪明。则虽迩言有所必察,恶言有所务隐,以为用中之地,乃称大智焉。此知人之学也,而即“精一执中”之实用力地也。然则人主之聪明果不可恃乎?人之贤不肖,未可以耳目尽也。上用耳,而天下遁于声矣;上用目,而天下遁于形矣。耳目既穷于形声,而吾尤察察焉务致其详,则神明之地愈受其疑矣。语曰:“明不至则疑生。”以疑为明,何啻千里!故君子舍其耳目而不用,专求之道心之微。不见之中,而独见晓焉,所以名目也;不闻之中,而独闻出焉,所以达聪也。此明哲作则之至也[5]183-184。

仰惟陛下躬先圣学,法尧、舜之明目达聪,而推本于舍己,亟舍其聪明而归之暗。非徒舍聪明,并舍喜怒、舍好恶、舍是非。至于是非可舍,而后天下之是非为真是非,斯以天下之聪明为大聪明。广开言路,合众论之同,建用中之极。即馋说殄行,亦不至震惊朕师,为众正之扼。由是以天下才任天下事,首得人以处政本,随得人以处六曹之地,下及百执事,无不得人。乃慎守祖宗法度,次第布之有位,仍不至以聪明乱旧章。自此陛下端拱无为,而天下治矣。自一相而下,递有知人之责,则递有知人之学。虽所学未尝不同,而人綦众而且详,职綦分而加变,有未可以一端尽者。夫惟合天下人讲知人之学,而事事皆得其要领,下至一卒之微,亦无有不称任使者矣。此今日救世第一义矣。臣所谓“躬圣学以建治要”者此也,统祈圣明采择[5]186。

其三曰:崇圣学以需治化。臣谨按,《大学》所谓“明德”,至终篇始指出“仁”字,盖天地以生物为心,而人即得之以为心,则曰“仁”。……王者仁育天下,而义以正之,莫非仁也。

化天下自廷臣始。自先朝学禁以来,士大夫不知有本心久矣。陛下复用重典以趣之,益习为苟免之计,因而心术愈坏。今诚欲使天下皆回心而向道,莫若先以手足腹心之谊养天下之元气,不特宽之以文网,而且树之以风猷,令天下争自见其本心焉。恻隐之心胜,而君父之戴坚矣;羞恶之心胜,而身家之计夺矣;辞让之心胜,而进退取予之介审矣;是非之心胜,而成败利钝睹矣。合此四者,可以事君矣。而仁其大端也,未有上好仁下不好义者也。乃者陛下隆三五之业,不难进股肱大臣,降以殊礼,一时风动中外,计无不洒然易虑者。士可杀不可辱,仍愿陛下推敬礼大臣之心以及群臣,与厂卫一体并罢。还天下礼、义、廉、耻之坊,礼、义、廉、耻之坊设,而恻隐之良愈著矣[5]188。

由是化群臣以化兆民。化兆民遂以化四夷[5]189。

王道无近功,至治非小补。若规小利、图近功,不旋踵而害已随之。臣愿陛下从事慎独之学,先去其欲速见小之私,而日就月将,以卜化成[5]190。

崇祯九年的“八真”,虽然已经说到分治内容及其次第,但主要还是从慎独立意,所以最终的表述归结到“自朝廷以及天下,由一念之微以及于万事万化,无往非真精神之运量”,这主要还是在解说慎独之治本。上面这封奏疏,则是明确地提出了“以天下之聪明为大聪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的分治理念,并且,再次强调了慎独之君心作为“治本”之后,进一步提出,“以天下之聪明为大聪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就是“治要”的实质内容,什么是治要呢?治要就是“君职要,臣职详”的君臣分治:

臣闻天下大矣,而以一人理,非徒以一人理天下也,有要焉,此又本计中所为提纲挈领,以其至简而御天下之至繁,即以其至静以宰天下之至动者也。故曰:“君职要,臣职详”。治天下之“要”,就是由治本所出的根本性政治纲领,所谓的“有要焉,此又本计中所为提纲挈领”,明白言之,即是“君职要,臣职详”。

什么是“君职要,臣职详”?刘宗周从反面的情形出发,说明了君主、臣属之间的分治界限,尤其是君主,不应该越过这一界限:

不于其要而泛焉以图,必至以侵官溺职,此正虞廷所以诫丛脞也。

接着,刘宗周说明,分治的实质内容就是“以天下之聪明为大聪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

故舜摄位,首以四目、四聪彻壅蔽之门,而其法在先能舍己。舍一己之聪明,以尽天下之聪明。……此知人之学也,而即“精一执中”之实用力地也。

仰惟陛下躬先圣学,法尧、舜之明目达聪,而推本于舍己,亟舍其聪明而归之暗。非徒舍聪明,并舍喜怒、舍好恶、舍是非。至于是非可舍,而后天下之是非为真是非,斯以天下之聪明为大聪明。……由是以天下才任天下事,……

“以天下之聪明为大聪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正是君职要的法门,所以说“故舜摄位,首以四目、四聪彻壅蔽之门,而其法在先能舍己。舍一己之聪明,以尽天下之聪明”,而这一法门,正是治本的功夫实地:“此知人之学也,而即‘精一执中之实用力地也”。因此,刘宗周劝谏崇祯帝以之为治要,以之为根本性的政治纲领:“仰惟陛下躬先圣学,法尧、舜之明目达聪,而推本于舍己,亟舍其聪明而归之暗”、“斯以天下之聪明为大聪明。……由是以天下才任天下事”。

参考文献:

[1]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刘宗周.面恩陈谢预矢责难之义以致君尧舜疏[G]//刘宗周全集:第3册(上).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筹备所”,1997.

[4]刘宗周.微臣再伸去国之忱敢陈今日善后实着以济时艰疏[G]//刘宗周全集:第3册(上).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筹备所”,1997.

[5]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3册(上)[M].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筹备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