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一方面叙述了一对男女有血有肉的、充满现实感的爱情故事,另一方面又以议论性的话语一再主观地表明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没有爱情。其实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是有爱情的,张爱玲之所以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爱情与她本人年少时期的经历有关,例如父母不和谐的婚姻生活以及最终的离婚;母亲为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多次长时间离开张爱玲,使她缺乏母爱,造成她的逆反心理;同时张爱玲在香港沦陷时期的所见所闻影响了她对白流苏与范柳原感情与婚姻的看法。
关键词:《倾城之恋》 张爱玲 爱情 白流苏 范柳原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在1943年写的一篇小说,当时正是张爱玲红遍上海滩的时候。这篇小说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出生于落魄家庭的女子白流苏离婚以后寄居在娘家,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华侨富商范柳原,应范柳原的邀请,白流苏两度赴香港,香港沦陷以后白流苏和范柳原结婚了。
实际上,《倾城之恋》讲述的就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但是,许多对于《倾城之恋》的分析研究基本没有超出张爱玲本人在小说中关于白流苏与范柳原的一些表述,而张爱玲是否认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間存在真正的爱情的。例如写到范柳原、白流苏终成眷属时张爱玲调侃道:“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1}许多研究者顺着张爱玲对白流苏和范柳原的评价都把这对男女朝着自私自利的方面去理解,从而忽视了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爱情。例如张爱玲的好友、同为上海滩当红女作家的苏青,作为一位与白流苏一样离过婚的女性,非常赞同张爱玲将白流苏描写成一位不求爱情只求结婚的女性,她说:“我知道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求归宿的心态总比求爱情的心来得更切,这次柳原娶了她,她总算可以安心的了。”{2}苏青认为白流苏“是一个懦怯的女儿,给家人逼急了才干出来的一件冒险的爱情故事,她不会燃起火把泄尽自己胸中的热情,只会跟着生命的胡琴咿咿呀呀如泣如诉的响着”{3}。当代女性主义学者孟悦、戴锦华持同样的观点,她们认为:“《倾城之恋》这部爱情传奇是一次没有爱情的爱情。它是无数古老的谎言、虚构与话语之下的女人的辛酸的命运。”{4}白流苏与范柳原交往是“出自一个残酷的现实:求得‘经济上的安全”,是“为了最狭义的‘生存投向了一个她不爱的、至少是无暇去爱的男人”。{5}
一
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是否真有爱情?这是读这篇小说的一个关键问题,也是一个在文本中表现得模糊、矛盾的问题。一方面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叙述了一对男女有血有肉的、充满现实感的爱情故事,另一方面又以议论性的话语一再主观地表明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没有爱情,一个是为了经济的缘故、为了后半生衣食有着落而只想结婚,一个是不想结婚而只想找情人。
其实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是有爱情的,首先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本来徐太太是把范柳原介绍给白流苏的妹妹宝络的,但是她们的四嫂看中范柳原是一个华侨富商,就想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宝络不愿意四嫂的两个女儿去跟她竞争,就把白流苏拖去作陪,因为她认为姐姐是离过婚的女人,而且快三十岁了,不会有竞争力。结果偏偏是范柳原看上了姐姐而没有看上妹妹。小说没有正面写相亲,而是从侧面从众人回来以后开始写的。宝络觉得很扫兴,去睡觉了。四嫂和三嫂在气愤地讲这件事,因为她们都没有想到白流苏还具有吸引男人的魅力。相亲的大致情形是范柳原把他们全家请到一个舞场里去跳舞,可是白家是一个老派人家,大家都不会跳舞,都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只有白流苏能够跳舞,而且不止跳了一场,跳了两场三场,对此大家都很生气,觉得她很轻佻,抢了妹妹的风头,坏了妹妹的好事。
白流苏是否故意要这样做?“宝络辗转听到四奶奶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不好意思说不要她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6}可见并不是白流苏有意破坏妹妹的好事,而实在是范柳原看上了她而没有看上宝络,这是在她的意料之外的。但是张爱玲在写到白流苏对镜自照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很美的,“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7}这里实际是埋下一个伏笔:白流苏为自己的后半生着想,有意要破坏妹妹的好事,要抓住范柳原。
白流苏与范柳原是否一见钟情?小说里有两个细节可以作对照,都是写她在娘家被刻薄地谩骂的时候。第一次是她的前夫死了,夫家托徐太太来报丧,希望她去夫家奔丧、去做他们家的寡妇: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胸口上,戳在鞋子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8}
白流苏跪在母亲的床前向她求救,其实母亲已经走了,这只是她的一个幻觉,从这里可以看出她非常可怜,非常绝望。可是当白流苏与范柳原跳了舞回来,她的情绪完全变了。同样是娘家人在刻薄地骂她,骂得非常难听,可是她一点都不绝望,不仅不绝望,而且非常镇静。宝络生气不说话,她也不去跟妹妹解释,其实她的心里是充满了久违的喜悦: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点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一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9}
从白流苏不相信范柳原对她所说的话,可见跳舞的时候范柳原对她讲了很多话,范柳原对她一见钟情,她也爱上了范柳原,所以她才会想到要提防他,正如陈思和分析的:“如果她看到他不爱她,她还上什么当?就是因为她爱上他,她才提醒自己别给那个男人骗了。”{10}因为白流苏爱上了范柳原,所以她猜度这个男人到底是真爱她还是假爱她,对她说的话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这里当然有她的自我防卫,因为她是一个没有依靠的人,只能自己保护自己。白流苏紧紧抱着一件自己的衣服,把脸贴在衣服上,眼睛里闪着泪花,这些细节表明范柳原在她的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她真的爱上了范柳原,所以后来徐太太一说要请她到香港去,她马上猜到这是范柳原的主意。但是张爱玲不相信他们之间存在爱情,这时她这样写道:
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11}
范柳原是否爱流苏?范柳原为什么要流苏到香港去?很显然,经过相亲,范柳原已经看出来了白家是一个十分老派的家庭,白公馆“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12}。作为一个接受西方文化长大的人,范柳原对这样的旧式家庭十分反感。而且,范柳原本来是去与妹妹相亲的,结果却爱上了姐姐,而姐姐又是一个离了婚寄居在娘家的人,在大家庭中没有地位。由于这些原因,如果正面去提亲的话,这个老派的大家庭肯定不会同意的。范柳原后来对白流苏说:“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13}这就表明他要白流苏到香港来的原因,他爱她,他要把她从那个家庭里拯救出来,同时为了他们结合的可能,所以他请她离开上海到香港。
到了香港以后,两个人开始了恋爱的过程。白流苏到达香港的当晚,范柳原借故送她回旅馆: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14}
从“她直觉地知道”开始,白流苏关于“野火花”的“红”的想象都象征了她和他此时此地的一种心理,即被爱欲和情欲燃烧的心理。“她仰着脸望上去”,这是一个与白流苏内心的爱欲和情欲对应的动作。风吹着树叶发出叮当的声音,在白流苏听来是“一串小小的音符”,这是由于她的内心充满着对范柳原的爱,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的耳朵里同样产生美妙的音乐。但是,张爱玲将白流苏的感受否定了,说这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实际上将白流苏对范柳原的爱否定了。
第二天,范柳原带白流苏去饭店吃饭,她听到四周一片乡音,很诧异,说:“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范柳原说:“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15}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就喜欢做各种傻事,这是恋爱中的人的正常心理。而且他特意带白流苏到上海馆子吃上海菜,是因为考虑到她可能不习惯西餐,可能想家。这次范柳原对她表白:“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16}这句真话就是头天晚上参加舞会的时候范柳原对她说的:“有些傻话,不但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17}这里其实是范柳原借机对白流苏表白他爱她,但是她当时的回答是“偏有这些废话!”所以范柳原说她没有听出他是真心的。也就是这次,范柳原道出了他为什么要她到香港来。因为第一次见面他就感觉到了他们互相钟情,范柳原不能过分流露自己的感情,白流苏更是由于家人在场而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所以范柳原说白流苏离开了家里那些人也许会自然一点。其实这些都是真情的表白,但是张爱玲认为这是范柳原在非常态下的表现:“他们付了账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18}轻轻一句,将范柳原对流苏的真情告白打入到调情一类。
如果范柳原只是调情,只是把流苏当成情人的话,他就不会在带着白流苏到处玩的日子里,在常常玩到深夜的日子里,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19}。其实范柳原是尊重她,是把她当成一个人看待的,而不仅仅是情欲的对象与工具。在白流苏到达香港的当晚,他们从跳舞场出来碰到了萨黑荑妮,范柳原对白流苏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20},这显然是区别于他对那个所谓的印度公主的态度,与萨黑荑妮是调情,与白流苏是恋爱,把她当成未来的妻子。对于范柳原不与白流苏发生关系,张爱玲不认为是范柳原尊重白流苏,而是“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21}。
由于范柳原是在英国长大的,白流苏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们的文化背景不同,白流苏对范柳原求爱的一些信息无法及时产生共鸣,范柳原故意与萨黑荑妮走得很近,因为他认为“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终于他盼来了流苏的一句话:“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22}“吃醋”,是爱的表现;希望被“吃醋”,是渴望被爱的表现。这是没有文化差异的,白流苏与范柳原终于产生了共鸣。但是张爱玲对此嘲讽道:“他使她吃醋,无非用的是激将法,逼着她自动地投到他的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當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他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地,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23}张爱玲用她的主观意图,用她的不相信爱情,竭力把范柳原和白流苏刻画成精刮老到的人,以此来消解二人之间的爱情。但是故事的发展超出了她的主观意图,范柳原不愿意娶白流苏,这是张爱玲直接说出来的,从故事的发展读不出来。既然白流苏“吃醋”,那就表明她很爱他,所以一天晚上范柳原打电话明确告诉白流苏他爱她,他希望她也明确说出她爱他,因为他认为:“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24}这里很明白地表示了范柳原爱白流苏,他愿意娶她,他不是一个只想找情妇不想结婚的浪荡子。
由于白流苏与范柳原隔壁而住,又同进同出,所以旅馆里的许多人都把他们当作是夫妇,称白流苏为“范太太”,她感到有些尴尬,范柳原却不以为然:
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着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你呢!”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25}
“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这是范柳原向流苏正式提出结婚的暗示,他要她到香港来,不是只要她做情妇的。但是张爱玲借白流苏的反应这样来贬低范柳原:“他有意地当着众人做出亲狎的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26}张爱玲一方面将范柳原塑造成一个浮华浪荡的华侨富商,只想找一个情人,不想承担由婚姻带来的责任;另一方面将白流苏刻画成一个不求感情只求一纸婚姻保障的结婚员、一个老谋深算的上海女人:“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27}张爱玲以虚无的态度讽刺范柳原与白流苏的感情,丑化他们两个人:范柳原拿稳了白流苏跳不出他的手掌心,白流苏爱上范柳原是勾搭,目的是图经济上的安全。而对于他们之所以没有发生关系,张爱玲是这样认为的:“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28}从情节的发展来看,这样的解释很牵强。
如果范柳原只是要找情人的话,就不会与白流苏保持那么干净的关系,也不会在她回上海一段时间之后又发电报给她,要她再度去香港。显然,范柳原从与白流苏的交往中,感受到了以前与众多女子厮混没有过的感情,感觉到了她是一个能够与他天长地久的人,也就是他喜欢说的《诗经》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战争进一步使他们发现互相真爱,互相不可分离。范柳原在炮火纷飞的危险环境下弄了一辆军用卡车来接白流苏,而白流苏一见他就“捉住他的手,紧紧地搂住他的手臂”{29}。在浅水湾躲避的日子里,白流苏“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边,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30}。停战后他们回家去,在路上他们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话,现在走上几十里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31}。从前有说不完的话,是因为他们还不互相了解,需要语言的交流,而经过战争,经过躲难,他们已经加深了了解,而且他们的心境也变了,在战争的考验面前,“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两个人真正感受到他们有将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必要,真正感受到了对方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这个时候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所以不必多言了。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在路上范柳原走得热起来了,把大衣脱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 ‘你怕热,让我给你拿着。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她。”{32}绅士会为情人拿东西,而不会让情人帮他拿东西,这表明范柳原已经不知不觉把白流苏当成了他的妻子。不是白流苏处心积虑、耍尽心机要范柳原娶她为妻,而是两个人经过交往,尤其经过战争,他们发现谁也离不开谁,所以他们结婚了。最后范柳原主动向萨黑荑妮介绍白流苏为范太太,主动提出结婚,这表明范柳原对白流苏一见钟情,他一直就是以找妻子的态度来对待白流苏和他们之间的感情的,他是认真的, 而白流苏也没有玩什么手段,范柳原之所以娶她为妻,是因为她就是范柳原所要找的那个人。
二
从以上对《倾城之恋》文本的细读,我们可以读出范柳原与白流苏之间是存在着真正的爱情的,不难发现从范柳原第一次看到白流苏,他就一直是想结婚,想找一个妻子的,但是张爱玲认为以前的一切都是范柳原跟流苏闹着玩的,他们以前的言语交流都是调情,借范柳原的话说是:“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功夫恋爱?”{33}武断地否定了他们之前的交往、交流是一个爱情的发生、发展过程,然后她继续调侃道:“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34}当然,张爱玲也不认为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结婚是他们通过交流达到共鸣的自然结果,认为白流苏之所以能够做范柳原的妻子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战争使她捡到了一个便宜。用苏青的话说就是白流苏简直太幸运了,连得两个意外的收获:“不料柳原却看中了她,更不料其时香港适起变乱,幸运竟使她正式成了他的妻子,从‘婚姻的保障而得到‘经济上的安全,流苏从此便可‘笑吟吟的暂时把生命告个段落了。”{35}孟悦、戴锦华也认为是“历史的灾难成全了这段故事。……战祸救一个女人于疯狂与毁灭之中”{36}。可以说,张爱玲对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爱情的解构,影响了《倾城之恋》问世以来的不少读者。
那么,张爱玲为什么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爱情呢?其实综观张爱玲的小说,我们可以发现在她的笔下没有美好纯洁神圣的爱情,即使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结婚了,那也不是因为爱情,而是有着功利的目的。例如《留情》中的敦凤,嫁给了大她二十三岁的丈夫,这本是婚姻中的传奇,但是敦凤“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的姿态,暴露出这是没有爱情的婚姻。而有的女人则可以为了金钱不要爱情,《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对姜家老三姜季泽渴念了半辈子,不知有多少次“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甚至一度幻想自己是“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才嫁到姜家的,可是当她明白姜季泽来找他是想弄她的钱时,便竭力遏制自己的情欲将季泽打骂了出去。从张爱玲的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她不相信爱情,她有意识地反爱情。
张爱玲总是以爱情的世俗性解构爱情的神圣性和纯洁性,这表现出她对人生的虚无态度,而这种态度与她年少时期的生活经历有关。张爱玲生长在一个破落的旧官僚家庭,她的父亲张廷重是一个典型的满清遗少:懂点艺术、有旧文學修养、抽鸦片、逛妓院、养姨太太、坐吃山空;而母亲黄逸梵则是一个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新女性,喜欢读“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张廷重的遗少作风让渴望自由独立的黄逸梵不能忍受,1924年她借口陪小姑子到英国留学以逃避不幸的婚姻生活,当时张爱玲还只有四岁。后来张廷重因吸食过多鸦片和打了过量吗啡面临死亡,写信要求妻子回国,保证自己不抽鸦片、不逛妓院、不养姨太太,黄逸梵这才于1928年回国,并且将丈夫送进医院治病。但是张廷重在病好之后就反悔了,不拿钱出来养家,想逼光妻子的钱让她以后不能再离开家庭,为此夫妻二人经常发生剧烈的争吵。黄逸梵对丈夫彻底绝望,她坚决要求离婚,二人终于在1930年离婚。离婚之后的黄逸梵于1932年再度赴欧洲,直到四年之后张爱玲中学毕业才回来。由于张爱玲心向母亲,父亲在后母的挑唆下痛打了张爱玲一顿,而且将她关闭了半年之久,最后张爱玲自己逃了出来,此后就与母亲和姑姑住在一起。三年之后黄逸梵去新加坡,1946年回国。1948年黄逸梵再次离开中国,直到1957年在英国病逝一直没有回国,张爱玲也从1948年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母亲。
从张爱玲年少时期的经历可以看出她的家庭生活是很不幸的,不幸的家庭生活使她从小就积累了对人生、对社会的否定性情绪,对人性中的恶,她特别敏感。从小就目睹父母不和谐的婚姻生活以及父母最终的离婚使张爱玲不相信人间有真爱情,不相信有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只有为了自身世俗功利目的的婚姻。张爱玲认为“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的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归在这一项下”{37}。她认为白流苏就是一个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所以在《倾城之恋》里借范柳原之口说白流苏“以为婚姻就是长期地卖淫”{38}。张爱玲并不认为父母的离婚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她说:“他们的离婚,虽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39}
张爱玲与母亲的关系也使她极力解构爱情。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是一位漂亮、活泼、浪漫、勇敢的新女性,她一直想按照新女性的模式将张爱玲培养成一个淑女,但是她的努力最终宣告失败。张爱玲回忆母亲对她的淑女教育“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40}。“思想失去均衡”即意味着张爱玲在精神上受到了母亲的压抑,她说:“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暌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41}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母亲的淑女教育使张爱玲发现自己在现实的社会里等于一个废物,她的自信心受到严重的打击,所以张爱玲对母亲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五四”新女性精神是抱着非常冷漠的眼光来看待的,而且有意背离母亲的人生追求。母亲是一个受到“五四”思潮影响的新女性,追求西方的生活方式,张爱玲偏爱陈旧的生活方式和传统的生活趣味,连衣着她也偏爱前清的服饰。母亲追随“五四”新文化的崇高理想,追求自由理想的爱情与婚姻,张爱玲从不相信理想主义,在她的小说中没有追求新思想的新女性,只有恪守旧思想的旧女性。在张爱玲的作品里,没有战争,没有革命,没有理想,没有追求,只有平凡的人物和世俗的生活。
张爱玲的母亲多次长时间地为了追求自己的自由独立而离开张爱玲,这在张爱玲看来就是母亲多次抛弃她,使她从小缺乏正常的充分的母爱,她曾经这样说道:“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42}缺乏母爱使张爱玲渐渐地对母亲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她说:“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面去。”{43}张愛玲从来就直言不讳地谈她爱钱,坚称自己是拜金主义者,以爱钱为标准与象征着“五四”新女性的母亲划清界限。以这种心态进行创作,她的小说中从来没有追求理想、追求独立、追求自由的新女性,有的只是寻求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活得更好的女人,对金钱极度迷恋的女性,极少出现爱情的理想主义者。葛薇龙为了享乐与金钱而背叛了破落世家的传统道德;曹七巧为了金钱,压抑自己性的本能,那种被金钱的枷锁沉重压迫下的人性挣扎达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
与母亲作对,导致张爱玲对女性持一种否定性的看法,即使对古今中外的女性神话,张爱玲都一一消解其严肃、崇高、神圣的意义:“‘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44}对于女神她都如此解构,刻薄的言辞里透露出她近乎病态的审丑倾向,对于普通女性张爱玲就解构得更加彻底。张爱玲从来不在她的小说中张扬女性精神的伟大崇高,从来不显示女人的强大力量,相反是处处揭露女人卑微的琐碎的面目,邱玉清、葛薇龙、白流苏、敦凤,虽然她们的故事各不相同,但是骨子里却是相似的,她们都明白自身的处境,都善于使用心计而获得她们想获得的男人。张爱玲有一段话表明了她对女性的虚无态度:“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人一下,那不过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45}
在张爱玲成长过程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经历是香港的陷落。1939年张爱玲进入香港大学学习,1941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香港沦陷。香港的陷落使张爱玲感到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46}本来张爱玲对自己的人生是充满计划的,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要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47}1938年她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获得第一名,后来由于伦敦的沦陷张爱玲只好改入香港大学。在香港大学她刻苦学习,成绩优异,获得两项奖学金,毕业之后很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留学。但是战争的爆发,再次打破了她去英国的梦想。战争的残酷让张爱玲感觉人生是非常虚无的,她说:“战争来了,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罢?在那边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许还是偷空的游山玩水,看人,谈天,而当时总是被逼迫着,心里很不情愿的,认为是糟蹋时间。我一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近两年来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我应当有数。”{48}既然所有的都要被打翻,怎么可能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呢?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写的一个关于香港的故事,沦陷时期的所见所闻影响到张爱玲对白流苏与范柳原感情与婚姻的看法。张爱玲发现沦陷时期许多人因为缺乏工作与消遣,忍受不了“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49}因此结婚了。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张爱玲给白流苏和范柳原安排了一个结婚的结局,尽管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但是张爱玲仍然把这个结局归为战争的结果。由于战争爆发,香港大学停课了,学生们困在学校里没有事情可做,成天就只买菜,烧菜,调情。眼见的这一切使张爱玲相信人性“去掉了一切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50}。几千年来人们努力要跳出兽性生活的圈子,最终发现不过是枉费精神而已。所以,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大多坚定地把自身的生存作为第一需要和最高的目标,当“饮食”受到威胁时,甚至“男女”之事都是不屑一顾的,因而她们是功利的、庸俗的。正如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反驳傅雷对她的批评:“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51}
张爱玲年少时期的经历使她以否定性的态度来看待人生的一切,“倾国倾城”的本来意义是说女子具有极美的容颜,《倾城之恋》从名字上看应该讲述的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但是在张爱玲的笔下颠覆了“倾城”的本来意义。白流苏并没有惊人的美貌,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实现了她梦寐以求的结婚愿望,这就是张爱玲写的“倾城之恋”,借此揶揄讽刺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感情。“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52},张爱玲向所有在香港沦陷时期里结婚的人是否有爱情提出疑问与否定。
按照白流苏与范柳原的性格与行为他们之间是存在真正的爱情的,他们的结婚是爱情自然而然发展的结果,只不过是战争提前促成了他们的婚姻。但是由于张爱玲不相信爱情,所以她在描述这个爱情故事的过程中不断加入自己主观的评论性话语,极力否定他们之间存在真正的爱情。张爱玲在谈到自己如何写《倾城之恋》时说:“我的情节向来是归它自己发展,只有处理方面是由我支配的。”{53}情节是自己发展的,所以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交往是有真正爱情的,正是处理方面由作者支配,而她又是不相信爱情的,所以在情节之外她又一再解构他们之间的爱情,这就造成了《倾城之恋》的矛盾:作家的主观意图与局限同人物自身性格与行为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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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8}{9}{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8}{52} 張爱玲:《倾城之恋》,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7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第55页,第53页,第50页,第57页,第59页,第52页,第69页,第65页,第68页,第69页,第62页,第69页,第69页,第64页,第75页,第71页,第71—72页,第73页,第74页,第74页,第74页,第77页,第81页,第82页,第83页,第83页,第86页,第86—87页,第73页,第87页。
{2}{3}{35} 苏青:《读〈倾城之恋〉》,见子通、亦清主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版,第109页,第110页,第109页。
{4}{5}{36}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页,第246页,第247页。
{10}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55页。
{37}{44} 张爱玲:《谈女人》,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页,第66页。
{39}{47} 张爱玲:《私语》,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页,第109页。
{40}{41} 张爱玲;《天才梦》,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4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页,第63—64页。
{42} 张爱玲:《谈跳舞》,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页。
{43} 张爱玲:《童言无忌》,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45} 张爱玲:《再版自序》,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6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44页。
{46}{49}{50} 张爱玲:《烬余录》,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26—27页,第26—27页,第32—33页。
{48} 张爱玲:《我看苏青》,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4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页。
{51}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见子通、亦清主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版,第72—73页。
{53} 张爱玲:《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见《张爱玲典藏全集》(第5册),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122页。
基金项目:湖南省“十二五”重点建设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科(学科代码050108)资助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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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刘人锋,文学博士,湖南女子学院妇女/性别研究与女性教育中心副教授。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