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常勇
最近老是做一个梦:自己爬着长长的石梯。
醒来,就会想起十八梯,淡淡的惆怅就盈满胸腔。
周作人说,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
十八梯就是我的故乡,在这里住过多年的我,种下了对重庆“母城”的记忆,也种下了我的乡愁。
那时,每天我都要从一条轻轨走向另一条“轻轨”。一条轻轨叫2号线,另一条“轻轨”叫十八梯。
两条“轻轨”将我的两种生活系在一起,快三拍的2号线代表着职场,慢三拍的十八梯意味着居家。
选择租住十八梯,是因为我喜欢用传统方式过现代生活:在历史中现代才最现代——在重庆,你还能找到将现代与传统对接得如此熨帖的地方吗?
十八梯是重庆的一个符号。外地朋友来,我总喜欢带他去十八梯享受一下。十八梯没有所谓的名人,但并不妨碍它成为重庆的地标。
它是重庆城三千年历史的缩影,是真正活色生香的民间。
沿着满是凹印的青石板走下去,你便可以走进昨日的时光。
石阶两旁铺排而下的吊脚楼和捆绑房里,有很多茶馆,里面放着搞笑剧和枪战片。如果你不腻烦,一元钱可以换一个悠闲的下午。
卖高粱酒的路边摊,是大爷们海侃国家大事和坊间传说的据点。下午2点开始,可以一直“吹”到晚上的豆豆酒,通常只需要一盘花生米、两块豆腐干。
掏耳朵的、修脚的、做木工的、做裁缝的、卖烧饼的、卖针线的……散布在这片泛黄旧照片一样的景观里。
十八梯的一切,似乎和时间没有关系,不紧不慢,悠哉游哉,庸常生活被沧桑岁月一发酵,就膨胀为活色生香的传奇。
入口处的“老街十八梯茶楼”,是一壶隐藏着的千年陈酿。
它立在那里,就如古老石梯与现代轻轨缠在一起,让你有时光错乱的感觉。
在此歇过脚的外地人说,这是重庆最像茶馆的茶馆。楼老得颤颤巍巍,光线浑浑噩噩,每一处装饰都按百年前的平民风格打理。
临窗坐下,尘世的感觉全没了,江水从脚下淌过,你发现自己喝的已不是一壶茶,而是一条江。
清代,這里是供脚夫饮歇的地方。而今,却是白领光顾的场所。
经营着云马设计公司的余智磊说,他喜欢把国外同行领到这里,古书、老报、旧照片,四处书香,同样一壶清茶,但感觉却是别处没法比的。
这个跟平民消费不搭调的“白领”地盘,偏偏就躲在最地道的平民堆里,但谁也不觉得它唐突。
有好茶、好壶、好艺,但品茶已不是要事。在这里,品的是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又或者如茶楼老板所说:品的是人生。
这是个将老重庆的传统与新重庆的现代粘合得天衣无缝的地方。
十八梯是较场口轻轨的根,较场口轻轨是十八梯的延伸。轻轨因十八梯而愈显清新灵动,十八梯因轻轨而愈显沧桑古朴。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种迥然相异的生活,在这里和谐共生,水乳交融。
每一座城市都有灵魂,它存在于这座城市的气韵中。十八梯代表着老重庆,它的灵魂叫“爬坡上坎”;轻轨代表着新重庆,它的灵魂叫“继往开来”。
但这么一个美好的地方,如今一不小心就会撞见一个大大的“拆”字。
所以我惆怅,我怕那些镌刻在骨子里的记忆,眨眼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地名。
你一定有着和我一样的惆怅。
每个人都有一段乡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八梯”。
乡愁之于你,也许是那棵伴你从婴童走向成年的古树,也许是那方你儿时游戏莲叶的池塘,也许是那间盈满你童年记忆的祠堂……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根脉、灵魂和风韵,每个地方的人也有着与之相随的乡愁。
这种乡愁,会像蝎子般蛰伏在你内心最柔软处,在某天某个时辰,它会蓦然苏醒,用尾针狠狠扎你一下,扎得你涕泪四流。
所以才有李白的“低头思故乡”,才有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才有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在时间长河里,每个人都在流浪。而乡愁,便是那艘可以把我们带回最初的船。
遗憾的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故乡,成了我们回不去的异乡——面对那些在往事遗址上屹立起来的立交桥、广告牌、高楼大厦,我们像失忆症患者一样茫然。
那些熟悉的地标都已消失不见,你有一种敲错邻家门的尴尬。
我们的根没有了,我们曾经热爱的故乡,变成了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每个人的故乡,都应是两个吧:一个是传统的,一个是现代的——共同构成了它的梦和它的醒,它们唇齿相依,在相互搀扶中增添着各自的魅力。
失去任何一个,都会打碎这种平衡,都会令另一个失重和倾斜。
建设一座城市,首先要知道如何保卫这座城市。城镇的规划者和建设者,听听我们的乡愁吧——让城市真正成为人的城市,成为人的家,成为乡愁的载体。
让每个人的乡愁都找到归路,让每个人都有回得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