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德拉布尔
亲爱的,
不曾开始,不曾遇见,
我不知道你最喜欢什么样的语气。
你也不必担心未来的时光将会把你变得怎样,
我将走近你。
你在我心中是多么美妙,
完全不同于这世俗的城镇、桥梁,还有那一路上未知的弯路,
这片土地的神奇力量如同上帝一样让我无从抗拒。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而你却总是在逃避。
哦,原来你就是我心中的花园……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
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不会轻易地乘车去旅行,除非他们觉得那将会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地方。尽管只有出去走走,旅行才可能有新的发现,尽管去另外一个地方也是对心灵的一种洗涤。海伦就是这样的人。她很少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相反她会惊诧于自己强烈的期待。凡是超过30英里的旅程都会让她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想到去欧洲大陆旅行就足以使她满怀期待,甚至仅仅提及某些地方的名字都会让她震颤不已。她痴迷于火车站、机场、港口、高速公路,还有各种旅游指南,所有象征着离开的东西她都会喜欢。小说中的某个词汇就会引发她强烈的欲望。有一次在火车东站看到火车上写着布达佩斯时,她顿时全身酥麻、血脉偾张。海伦一生最大的梦想并非找一个好男人,而是去好的地方旅行。她会梦到露天广场、大理石喷泉,有大尊巴洛克雕像的山脉与梯田,还有绿地上被遗弃的建筑。由于担心这种激情某天会突然逝去,她打了个寒战,从梦中惊醒过来。每一条曲折蜿蜒的道路都会深深地吸引她:小路百转千回,看不到尽头,那蜿蜒的曲线就如蓝天般无穷无尽。她总感觉到大海也许位于这不断上升的一片虚无,有时是大海,但更多时候会是在苏格兰市场或是汉普斯特德的一排排房子。不管那是什么都无关紧要,她所珍视的只是真相未揭露之前那份强烈的期待。
有一回,她与一位旅游经验丰富的老者交流了她的这些奇思异想。老者解释说她会有那样的想法是因为每去一个地方,她都在期待着能有一次艳遇。老者说自己也曾有过这种焦躁不安又满怀期待的心情。海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生活经历是他言语的最好佐证。“我年轻时总是认为,”他说道,“在每一节火车车厢、每一个机场、每一个宾馆总会有一个女人等着我,有谁不这么想呢?飞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事,人也可能会突然死亡。因此,即使遭遇死亡,也有女性同伴相随。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一定程度上,她赞同老者的话,而事实是,她本人是不会在这些短暂逗留处坠入爱河的,因为她不会与陌生人搭话。尽管这本身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她想,或许将来某一天她会与陌生人聊天,也许她一直苦苦追求的便是这种突如其来的交流。有人一次又一次地主动过来和她交谈,但都是话不投机的人,或是唠唠叨叨的妇人、老男人,抑或是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年轻人。有时候会碰到和她志同道合的人,但这类人不会主动过来聊天,当然她也不会主动去找别人。她曾有一次从米兰出发的夜间旅行,车厢里只有一位凑巧和她看同一本书的女孩。她俩对这本书都十分认可,然而并无只言片语的交流。再一次是在一列从爱丁堡出发的火车上,车上旅客摩肩接踵。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人从火车离站始就一直在哭,抽泣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眼泪不停地滑过苍白的脸颊,掉落在绿色毛衣的领子里边。火车到约克时,海伦递给她一支烟,她并没有接过去,这时她已经停止了抽泣。还有一次是在牛津站,一位男士在走廊上亲了她一下。那是一位可爱的男士,她对他有好感,但当时他喝醉了,海伦只好转过头不去看他,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
尽管错失了很多次机会,但她还是从未停止期待过。在一个寒冷的半夜,她孤身去瑞丁火车站赶一趟去伦敦的火车。这次旅行并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有点疯狂。天气很冷,火车晚点半小时,我肚子饿了。我经常听到朋友们对这种情形不停地抱怨,然而我却对此充满了期待。我可以在寒冷的黑夜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外面什么都看不清,唯有印在玻璃窗上自己的面孔,而这个画面我全然不在乎。火车开动时,我坐到了座位上,感觉到我与火车在一起移动。尽管我心里很清楚,我只不过是在回家而已,而家对于我而言只是一栋空荡荡的房子。我身边的窗玻璃上布满了雨水和水蒸气,我就这样看着,这就够了。我是一个坚强的典范,如此枯燥的旅程会让我回想起其他的风景:白雪皑皑的悬崖,阳光明媚的草原,金黄色的大片玉米地,还有在瑞典或天使般的马塞尔短暂逗留时所享受的烛光早餐。我只是个孩子,我喜欢摇滚,还有做梦,我会梦到自己是躺在摇篮里的小宝贝。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火车行驶时各金属零部件摩擦发出的声响。因为闭眼的缘故,她并没注意到一位男士走进了车厢,她也不知道这位男士是否也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更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加入她的行列。她一睁开眼就意识到有人闯入:门打开了,一股冷气涌了进来。一位男士站在门口,脱下外套往行李架上一放,开始整理旁边座位上的书和报纸。他在走廊的另一边找了个最远的座位坐下来,这个座位正好斜对着她,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座位上发生的一切。她立起衣领挡住脸,两腿并拢,打开一本书放在膝盖上。这一刻她似乎忘记了要对陌生人保持警惕,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路上她都是半睁着眼睛,偷偷地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事实上,自从17岁以后,甚至更早以前,她就没有和一个男人在火车上坐得这么近了。17岁那一年,在一趟深夜开往布莱顿的火车上,她与一位男演员坐在同一节车厢。一路上她与男演员聊得火热,男演员给她模仿劳伦斯·奥利弗,还有其他她不认识的名人,这可把她给逗乐了。离别之际,男演员亲吻了她少女所特有的柔软脸颊,并在耳边喃喃道“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仿佛他就是救世主。自此之后,海伦不顾一切地追随着他,在时代频道上搜索他的名字,崇拜他在电视上的身影,紧紧盯着银幕上他饰演的角色。她感觉自己的身心已完全被他占据了,一想到自己与一个也许早已忘记她并且现在也不会认出她的人有过这么一段,她偷偷地乐了。有时她不禁会想,自己对旅行的这种热爱是否源于这次经历。但从时间上来看,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很早以前就已经爱上了旅行。早在年幼的她看到火车活塞上下起伏时,当她捂住耳朵避开海边的火车发出的轰隆隆声响时,她就已经爱上旅行了。
今晚上碰到的这位男士,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半点想通过模仿劳伦斯·奥利弗来逗乐她的意思,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越是偷瞄他,就越发现他坐立不安。他不时从一堆书中拿出一本,过会又换一本,时而看看《新政客》杂志,时而视线又穿过过道,望向漆黑的月台。起初她以为他是在等人,或许在期待有人会与他同行,但后来发现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样。发车时间临近,他并没有表现得更加焦虑,广播上播放说“抱歉晚点,列车将在两分钟后出发”时,他也没有着急。他不像是等人那般紧张地盯着车门和月台。这一切又使她回想起自己的一个相同经历。那时的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车窗外,期待能够在第一时间瞥见那等待已久的人儿出现,长时间保持扭头看车窗外的姿势使得她的脖子异常酸痛。但是这个男人的焦躁不安并没有针对性,而是漫无边际,似乎这种焦虑与别的事情无关,又与所有的事情有关。她一直盯着他看,不只是因为同情他显而易见的尴尬处境,这种处境要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或许会显得荒唐可笑;的确,倘若不是他那优雅的姿态,以及每次挣扎着动弹一下的可爱角度,遇到尴尬的事情时她会转移视线。他用长而宽阔、有着烟熏指甲的手紧抓眉毛的方式让她乐不可支。他用手掌遮挡住眼睛——很明显这是他在刻意隐藏自己。但还是能看到他手掌下方紧张颤动的嘴唇,似乎在嘀咕着什么,或许是在自言自语,或许在笑,再或者只是一声叹息,她无从得知。每次他有这个动作时,他都会把头微微后仰,然后再向前伸展,这样他那长发就能服帖地散落在手指上。也许是他的发色最牵动她的心弦,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颜色的头发,但她却还从未见过这代表健康和纯洁的暗金色会出现在一个烦恼、憔悴和饱经世事的人身上。他的头发是暗金黄色的,穿插有丝丝银发,这头发软软的,手感很好。
火车开动了,他又坐回到角落里,紧闭着双眼,仿佛那不安的情绪终于把他给惹恼了,似乎他决心就这么安静地坐着。海伦转过脸,看着窗外忽明忽暗渐渐消失的城镇。他的脸印在另一扇车窗上,这又正好落在她视线范围内,她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断定他肯定不会就这么一直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身子再次向前挪动了一下,双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只见他把手插进口袋,从里边掏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然后拿出一根烟点燃。从这一系列熟悉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经常抽烟,但使她惊奇的是,事实上,她能清楚地看出,他神情恍惚,甚至忘却了香烟的抚慰功能。当他吸烟时,她可以看出他似乎松了口气,感激他自己的回忆。香烟抚慰着他,即便一生当中很少吸烟的她也能感受到香烟的抚慰作用:对于海伦来说,每当备受爱情的折磨时,她都能从日常生活的小事中得到安慰,比如洗刷杯子、倒垃圾、整理袜子、赶饭点等诸如此类的事情。现在的她很确定是爱在折磨着这位男士,她深知患上相思病的各种症状。
10分钟后,香烟燃尽了,烟灰散落在地板上和他的裤子上,他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叠信,开始读起来。如果他能向她请教,告诉她自己内心的想法,那就表示他没有病。她观察着他读信时脸上的反应,现在她那么直接地看着他感到有些难为情,尽管她明白他不会知道自己会这么热衷于看他,他也不知道她对他内心的想法了如指掌。她似乎能从他处理信的方式中洞悉一切。他仍然沉浸在刚恋爱时那短暂的销魂时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慢慢地熟悉,彼此相互吸引,但逐渐就会幻灭,腐化,直到最终消失。他手上信的数量证实了她的猜想,也证实了他的专注程度。其实一共也只有五封信,信纸看上去都很新,尽管折痕处由于反复打开和折叠已经被捻碎了。他的出现让海伦感到痛苦,这种痛的感觉也不知为何而起。嫉妒?遗憾?还是欲望?他已经有了丝丝银发和深深的皱纹,上了这个年纪,他必定明白对爱如此投入是多么愚蠢,他也知道悲剧是不可避免的。她为这种与痛苦顽强抵抗的固执所深深打动。纵观自身,海伦对待爱的这种执着信念已经渐行渐远了,也深知浪漫爱情最后悲凉的结局,不禁日日感到痛苦无比,泪流满面。滚烫的泪珠滑过她冰冷的脸颊,即使鼻子酸酸的,眼睛肿痛,泪水还是不住地往外流。只有冰冷的空气才能让热泪冷却下来。“怎么就突然哭了呢?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她心里默念道。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就有如时间本身,人情味十足,可爱,却又冷酷而专注。
他反复阅读那些信后,再一次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从一叠纸中撕下一张开始写起来。他写得很慢,才写了三个字就若有所思地停下来,似乎他写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意义,似乎意义本身就在于写的整个过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是干什么的,那个女人又是怎样,她真的值得他此般关爱?”她好奇而又不无妒忌地想着。写信花了他15分钟,写完之后他就把信半掩着。她在想他是不是没有准备信封,事实证明他准备了一个牛皮纸商务信封。他把信折起来,塞进信封,然后密封起来。她在等着他把收信地址写上去,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上那个牛皮纸小信封。此时此刻直觉告诉她,他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他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了。注意到这一点后,她开始怀疑自己怎么会得到这些似有似无的暗示,她并不相信这种微妙暗示的存在。于是,她断定这只是因为他突然的沉默让他从坐立不安中找到一丝宁静,他现在缓过神来了,也就自然会注意到就坐在对面的她。海伦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他的关注,她耐心地等待着,等了足足有五分多钟,他才主动开口。
当他开口和她说话时,她假装自己正在看书。“我想……我想请你帮个忙。”他说道。她抬起头,撞上了他的目光,发现他已经在冲自己微笑,笑容中带着一种特别复杂的羞怯和虚幻感。准备和她说话前他感到十分紧张,那五分钟的沉默即是证明。而同时他也估量出她的好奇心,她已经彻底为他的行为所深深吸引:他知道她希望他能够与她说上几句,她也明白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他说话的语气使她着了迷,和她的语气神似:冷酷,焦虑,却又让人无法拒绝。她知道,他与她一样,也不常与陌生人说话。
“那就要看是什么事情了。”她带着和他同样味道的笑容说。
“很简单的一件事,”他说,“绝对不会连累到你,至少不会让你牵连进来。”
“那意思是这件事让你来办就会连累你了?”她问。
“那当然。所以我现在就在请你帮忙。”
“那到底是什么事?”她又问道。
“我想请问你能否帮我把这地址写在信封上。”他回答说。
“好,没问题。这不是一件难事,我会帮你写上去的。”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他说,“如果我不确信这点,我就不会过来问你了。我不想听到别人的拒绝。”
她接着问:“那我想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会帮你?这个问题或许会有点尴尬。”
“不,不,不,”他边回答边起身走过去,手里拿着那个信封,“当然不会觉得尴尬,我这么肯定是因为你所看的书,所穿的鞋,还有你的发型。我也看过这本书,也很喜欢它。”
他挑了她旁边的座位坐下,顺手把信封递给她,说:“瞧,我会把地址先写给你看,然后你照抄上去就行了,边听边写会比较难,是吧?”
他把名字和地址写在了另一张纸上,内容如下:
地址:伦敦维多利亚广场24号
邮编:NW1
收件人:H.史密森女士
海伦照着抄在了牛皮纸信封上,然后递给了他。
“但愿我的字迹和你的不一样。”她说。
“我也正在想呢,乍一看确实差不太多,但仔细看还是不一样的。”
说完这句,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只是仍然坐在她身旁。或许她希望他不要坐在她身边,因为他坐在她身旁,她就没法看清他的一举一动,也没法偷看他。她也没什么想跟他说的,她本想说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一阵沉默过后,他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里边翻出一大张4便士面值的邮票,撕了一张下来贴在信封上。她很喜欢看着他那双手和手上的动作。贴完邮票,他举起信封,问道:“你住哪呢?”
听到这句问话她愣了一下,他紧接着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知道你的邮政编码。”
“那我明白了,我的邮政编码是SW7,你想要我帮你寄信吗?”她问。
“那你能帮我吗?”
“好的,我会帮你的。”她答应了。
“你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图了。”他说。说完他朝远处看去,不好意思再正式地表达谢意。
“我想先弄明白这回事情。”她说。
“在我看来,你是不会拒绝我的求助的。”他回答道。
“你若知道我介意的话,就不会过来问我了。告诉我,你真的相信我会记得把它寄出去吗?”
“当然,我当然相信,”他说,“人们是不会拒绝帮助陌生人寄信的。”
事实确实如他所说,她再一次沉默了。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火车开到了帕丁顿。他们一同走下月台。“谢谢你,再见。”他说。
“再见。”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捏着那封信,到了她的住宅小区范围后,她把信投入到邮筒里。她沿着地下室的阶梯走向自己那昏暗的住所。她记得自己亲手写上去的姓名和地址,更奇怪的是,那些字已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中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会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事情。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幻想而已。她确实又在思考别的事情,比如说工作、朋友、母亲、晚餐吃什么、周三晚上是否去电影院等等。但是相比而言,思考H.史密森女士和那位无名男士的关系以及自己和他之间的插曲,更让她来得疯狂、不切实际和情不自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反感那个小插曲的,因为它证实了她满脑子都是疯狂的憧憬和对暗示的愚昧信任。她相信自己是心智正常的人,而那些信念都是愚昧的。她也曾怀疑那所谓的暗示只是胡乱猜测和引诱而已。如果执意于此,那她就会无力再做其他事,从此与现实生活脱轨,就如奥德修斯被女妖塞壬引诱那般。与此同时,她心里明白,她的另一个自我还在想着那位无名男士,尽管这念想毫无理由。她在伦敦大街上寻找他的身影,她没办法骗自己说不是为他而来。她在猜测史密森女士的相貌和身份,也给史密森起了很多基督教名。这种猜测一直维持到她记起“H”可能是丈夫的姓,而不是史密森女士本人的姓才停止。同时,海伦也在寻思着那位被自己另一半欺骗的丈夫是何许人也。尽管海伦身边的朋友大部分已结婚生子了,她仍然很难承认或许“H.史密森”只是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女士”这个称呼无疑说明她已为人母,与她自己的母亲相差无几。她多次认为那些看起来是母亲的人实际上可能早已是祖母了。她看着一群年轻的女孩在周六早晨一个个手推着婴儿车,在公交车上逗着刚学步的小孩玩。事实上,她们已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已经身为人母。史密森女士,史密森女士,她想象不出史密森女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圣诞节的前一个星期,她决定去会会这位史密森女士。这一想法是她在一次商业圣诞聚会上突然冒出来的。那天她喝得过多,吃得太少,与往常一样,总是在吃自助餐时把握不住自己。她就那样站着,听着自己倾慕多年的那位帅气迷人的男士对自家的中央供暖系统侃侃而谈。也正是在那时,她突然决定要去看史密森女士。“毕竟,”她自言自语道,“我并不带任何恶意,而且这件事也容易探测出来。”我只需上前敲她家的门,然后随便说找个人,比如说找艾丽丝,然后我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并不清楚我究竟想知道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会弄清楚这一切。面对眼前那位侃侃而谈的先生,海伦只是微笑以对,他又给她的杯子倒满酒水。等他一说完,她立马礼貌性地说她朋友家的暖气毁了家里所有古老的家具,连房子里价格不菲、年代久远的地板都开裂了。话还在嘴边挂着,海伦的心却早已飞到史密森女士家去了。她不得不向这个焦躁、复杂、痛苦的世界投降,这个世界仿佛在召唤着她逃离现实生活中无尽的苦难,去一个让她觉得风景、土地尽管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地方找回自己的激情。她总相信这样的地方一直在那,只是暂时藏匿起来了。一方面她觉得这地方有如神话或寓言般存在,但让人失望的是,现实告诉她这源自内心的想法是如何虚幻。那儿只能算一个地方,而不是现实世界,也许在她看来真的可能存在。那块土地无论怎么看都万分美丽,生机勃勃,人们不能随意踏入那片土地,只能偶然因为被诱惑而无心闯入。她渐渐发觉,身边的许多人一生都被禁锢在所谓的边界范围内,被法律束缚着。就比如说那位老者,他曾是位诗人,是他最初指出海伦期待的本质。她还知道这样一些人,他们打破常规,实行逆转,跨过了神秘而又传统的大门。这些人当中有诗人、喝醉酒的法国人,她还记得其中的一位女孩曾说“我要去巴格达”。这女孩也确实如愿以偿去了那儿。海伦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样一些面孔和名字,他们头上戴着不知名植物编织成的花冠。她看到伊夫手里提着大龙虾穿梭在马赛市,埃丝特身穿皮草、头戴钻石皇冠出现在纽约的一家书店里,她与一位阿拉伯人同居在马拉喀什。伊夫去了爱尔兰岛,他在那里开始经营一个龙虾养殖场。哦,这些画面都是在国外,看到这些确实让人感到不安。海伦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这已经是第四杯了。她看了下手表,已经5点03分了,于是她对那位大谈暖气的男士说自己得先走了。
她一路直奔维多利亚广场,偶尔会迷茫地在红绿灯前停下来,错综复杂的人行道使她不知道该走哪一条,双手在肮脏的扶栏边随意地摆动。天虽很冷,但她并不觉得冷,她的脸在燃烧。其实她知道该怎么走,因为一个月前,就在她寄信的第二天,她曾经在《伦敦A—Z指南》中查找过这个地方。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因为当时她还假装自己并不是在查找那个地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与眼睛在搜索什么。现在她清楚地记得只是当时自己不愿意承认自己所做的事。她恍恍惚惚地走到了那里,尽管长时间的步行已经让她清醒了许多,空腹喝了太多的酒仍然使她处在神情恍惚之中。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肯定是疯了”。就快要走到史密森女士家门前时,她开始感到有些紧张不安起来:她猜想自己不敢去敲门;她认为,或许等在她面前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不悦情绪;她能做的只不过是将脑海里的完美形象驱逐出去。
她发现根本就不需要去敲门。走到那里时,她发现维多利亚广场只是连排房屋中间的一条主干道,这些连排房屋有的是新修过的,有的如此精巧,永不过时。24号门牌被照亮了,在一片黑暗中极为耀眼。她慢慢地走近24号房屋,意识到即便不敲门她也能将一切尽收眼底,因为机缘巧合,房子外面恰好就是一个公交车站,她可以顺理成章地站在那里等着,不必担心自己被人察觉。她在等公交车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身去。下面的两层楼亮着灯,她可以直接看到地下室,与她所住的地方并无二致。乍看上去,这个房间里挤满了人,由于活动太多,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情况:那里有两个女人,四个孩子,不,是五个孩子,因为蓝色地毯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婴儿。大点的孩子在装饰着圣诞树,一个女人在收拾茶几,另一个则背靠着窗,一只手肘放在壁炉架上,似乎是在大声地朗读书上的一篇文章。这是一个大而明亮的房间,房间里有绿色的地毯,白色的墙壁和刷了红漆的木家具,就连桌子也涂成了红色。一间小儿童房,房间里灯光闪烁,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可以移动的金鱼玩具,地毯上撒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和华丽的圣诞装饰品。桌上的盘子是蓝白相间的,银色的餐具泛着亮光,壁炉架上放着两个多面雕花玻璃杯和一瓶打开的酒。两个小孩有着金黄色的头发,另外三个小孩的头发是黑色的,摆放餐具的女人头发是红色的,她把头发盘了起来,但是有一绺头发没有盘上,向下垂在脖子后边,只要一动,那绺头发就垂到脸部。她忙个没完没了,焦躁不安又充满活力,从袋子中拿出面包,又把面包切成片,将黑醋栗果汁倒入大口杯中,而后又转身听读书声。突然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在壁炉架旁读书的那个女人也跟着笑了,消瘦的肩膀因为发笑而颤抖着。孩子们被妈妈的笑声挑拨得更加兴奋了,他们围着她转啊抓呀,尖叫着,直到红发女人给他们吃面包片和黄油,他们才停下来。但是孩子们并不吃这些东西,而是将它们丢在地板上。她又拿着冰冷的面包追赶孩子们,一边追赶一边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但似乎不是在对孩子们说,而是一刻不停地跟另外一个女人说。她专注于一些观点,一些不容错过的逸闻趣事。孩子们嚼着面包,她把撕碎的面包屑汇集起来,带着微笑,满怀温情地喂到旁边的婴儿嘴里。她的微笑是如此温柔、如此愉快、如此地充满关怀,看到这一切,海伦的心被完全征服了。
她站在寒风中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渐渐地变得僵硬了,由于专注,呼吸都停止了:这一幕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幅美丽动人的景象,美得让人无法描述。她来到这里的初衷命运般地显示出了神秘的意义:她感觉一切都有因果联系,一切事务都有其自身的发展逻辑,纯粹的偶然使她得以领悟其中的深意:那两个女人,她们的孩子,火车上的那个男人,没有拉下窗帘的明亮房间,无边黑暗中的这片光亮,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难以言喻的具有象征意味的东西。其中充盈着幸福、希望、光明、温暖和欢庆。她凝视着那房间,那房间充满着温情,犹如深水般深不可测。这会儿,红色头发的女人正跪在绿色的地毯上,用抹布的一角擦拭着地毯上的黄油污渍。同时她抬起头来,像是在听着什么,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让人恼怒的孩子们,她自己淡淡的苦恼情绪以及由于有另一个女人的陪伴而产生的欣喜交织在一起。另一个女人稍微转了下身,这样海伦就可以透过窗户看清楚她的脸了,她正在捣鼓着手里一条亮闪闪的红色和银色交织的丝织品,说话间还不时从丝织品中拔出一两根切丝。看到这些,海伦想到了伦敦范围内的其他一些地方,那里的房间又冷又昏暗,充满着孤独,房间里冰冷凄凉的电视摇曳着蓝光,那里有哭泣的孩子、沉默的母亲和未婚的少女。她思忖:是不是所有的欢乐都积聚在了同一个地方?抑或,这些窗户与她看到的那些不尽相同,她透过窗户看到的是一个真实、宽敞、充满欢乐的世界。这样来看待这一切是可行的,因为海伦并不熟悉这栋房子,也不认识房间里的女人,不知道她们的名字,更不知道引发她到这里来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据她所知,一首充满灵感的诗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充满着未知的,象征意义之间的关联极难描绘。她甚至不知道这中间的哪一个女人是她想要见到的H.史密森女士。因为她们中的一个负责摆餐具,另一个负责餐后清理桌子,似乎在家里的地位是平等的。她不知道任何事情,也因此相信所有事情。她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使得她充满信心,正如她对不熟悉的城市充满信心一样:她看到满怀激情的这一幕中,人们亲密无间,正是这种亲密无间将她打败了;就像华兹华斯从他自己的生活中转身,一头扎进到他的回忆中,叶芝则让自己专注于雄狮、塔和鹰。
当其中的一个小孩被叫去拉窗帘时,海伦已经冻僵了,脸色发白。她转身准备离开。那个深色直发的小女孩表情变得严肃,因为对她来说拉窗帘是如此艰巨的任务。她开始费劲地拉着这个垂到地面的沉重帘子,一寸一寸地将一切挡在了海伦的视线之外:那光线反射的多彩角落、圣诞树、悬空挂着的飞鱼、那一片翠绿的地毯、小天使般单纯的脸庞、亮闪闪的水晶球,以及那两个神情疲惫的女人。当海伦转身时,她发觉这一年的第一场雪花正轻轻地飘落在身上,抬头一看,便发现暗蓝色的天空满是雪花。她又回头看了看,看孩子们是否也看到了这般景象。但是帘子已经拉上了,除了玻璃窗上自己那苍白的影子外,她什么也看不到了。于是她开始沿着街道走,离开那座房子,离开那个车站。但她还没走出十步,一辆车开了过来,刚好停在她旁边不足一码的地方,车缓缓减速直至完全停了下来,里面坐着的正是火车上的那个男人,他正看着她。她停了下来,他打开车门,但没有离开座位。他们就一直这么僵持着,然后他开口说:“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你太脆弱了,我的话可能会伤害到你。”她冲他笑了起来,那笑容很平静也让人很迷惑。他至于她,或者她至于他,都有如神秘的幽灵,记忆中某个若隐若现的意象。她转身离开了,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冰雪覆盖的黑暗中。他从车里出来,走进了房子。
她小心地走着,因为她的踝关节一着凉就很脆弱,她害怕一不小心摔跤的话,关节会摔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