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末日

2014-05-30 10:48
译林 2014年6期
关键词:费迪南霍夫曼斯塔

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储费迪南大公以皇家军队总指挥官的身份,携夫人苏菲,赴萨拉热窝进行正式官访。两人刚下火车,便遭手榴弹袭击,好在幸免于难。不愿中断行程的费迪南无视危险,按计划去了市政厅。未料,在随后前往医院看望军官的途中,遭塞尔维亚极端民族主义组织“黑手”刺客暗算。在安保措施极差的街上,那个混迹于人群,名叫普林西普的杀手突袭费迪南夫妇的御车,在仅两米之外开了枪,费迪南夫妇双双因此丧生。萨拉热窝事件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直接的导火索,随后四年,人类疯狂彼此残杀,1700万士兵和平民因战火而命赴黄泉。

费迪南赴萨拉热窝前,住在离维也纳百余公里处的阿特施德腾城堡(Schloss Artstetten)。这座位于多瑙河岸,建于中世纪的城堡,早在1823年就被哈布斯堡皇族买下,成为家族代代相传的继承品。1889年,卡尔·路德维希大公将之传承给他的儿子弗朗茨·费迪南,还斥资扩建,将原本为四角对称的建筑左右添翼,建成拥有七个洋葱式塔顶的瑰丽城堡。费迪南夫妇遇刺后,城堡被改造为费迪南博物馆,常年展出19世纪末20世纪初哈布斯堡王朝的文献、照片和各类物件,描述王朝在寿终正寝前夕曾经的历史风云。

之于奥匈帝国,一战的确宣布了它的死期。费迪南大公夫妇遇刺后,王储卡尔被钦定为皇位继承人。1916年,弗朗茨·约瑟夫皇帝驾崩,卡尔大帝继位,当了两年的皇帝。今年,阿特施德腾城堡为纪念一战百年,在费迪南博物馆举办特展,题为“统治,失利”,介绍卡尔大帝。这位奥匈帝国的末代皇帝登基时,年方29岁,却重任在肩。他的双元帝国人口5000万,正处于战争最残酷的时期。而他,准备好了吗?我很疑惑。在馆内,我读到了卡尔当年写给弗朗茨·约瑟夫的亲笔信,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位性情柔顺、不善争强好胜的男子方有的心思。但既然天降重任于斯,当了皇帝,卡尔必须坚强起来,戎装上阵,为帝国的荣誉而战。应该说,卡尔还是尽心尽力的。而且,这位皇帝在内务上殚思竭虑,努力进行政改,只盼得到百姓们的理解和支持。可是,帝国内忧外患,面临严重的饥荒和枯竭的资源,以及各国的民族独立呼声,卡尔大帝最终回天乏术,统治失利。1918年,一战结束,民主压倒了帝制,奥地利第一共和国成立,堂堂奥匈帝国的大厦,在卡尔面前轰然倒塌。被废黜的卡尔大帝举家流亡瑞士、匈牙利和葡萄牙等地。最后,在葡萄牙的马德拉岛上,卡尔身染肺炎而死,享年仅35岁。

今年恰逢一战爆发100周年,欧洲诸多国家政要彼此走动,德、法、荷、意等国纷纷举办各类纪念活动,回顾萨拉热窝血案,追悼百年前战死的亡灵。这些活动无法绕过对当年令人费解的武器战和肉搏战的思考,大家相互表白,握手言和时,都在希望人类永擎和平之炬,不要再血脉偾张,利用科技的发达,以现代武器自相残杀。

关于现代战争,波兰和平主义者扬·布洛赫早在1899年,便写下了一段精辟预言:“战争,因武器制造技术的迅猛发展,射击的高度精准化,及其不可思议的杀伤力,越发变得面目可憎。下一场大型战争将是一次巨型的死亡约会。”在距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有15个春秋的日子里,波罗克已经闻到了战争浓烈的硝烟味,和那不幸被言中的惨烈阵亡。

维也纳郊外的阿特施德腾城堡

这种惨烈,被奥地利历史图片研究机构(IHBF)以图文并茂的书籍形式,展示于世人眼前。这本名叫《图片里的1914-1918》的方块书,翻印了346张历史老照片,张张揪住人心。褪色的黑白照片上,定格着哈布斯堡奥匈帝国皇家海陆空三军曾经的瞬间。那扉页上灿烂而天真的笑容,即将在战场上付之一炬!翻阅之,当年战事扑面而来,人类的痛楚,人性的乖张,赤裸裸地曝光!早已年迈的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佝偻着颤巍巍的身子骨,百般无奈地下达军令;皇家士兵操戈整队,表示誓死捍卫帝国;后方,战时的媒体宣传品五花八门,蛊惑人心;前线,战场上尸骨累累,不计其数;近俄国边境处,几万名“叛国巫贼”被吊死示众;东部战场几十万伤亡士兵来不及被医治、被收尸;维也纳的战时总指挥部门前,寻找死伤亲人名单的人群浩浩荡荡;意大利北部,阿尔卑斯山区冰天雪地里的烈士浴血奋战……当年的奥匈帝国军队除了前往包括意大利、俄国、巴尔干半岛和希腊等欧洲战场,还远征亚洲,如中国青岛,以及中东战场,如伊朗德黑兰、伊拉克和阿拉伯沙漠及其圣地,甚至随德军打到了东非。

之于一战,无人不晓的一个事实是,此战好比万钧雷霆,结束了一个时代,又开辟了一个时代。在这个新时代里,战壕、机关枪、持续的猛烈炮火和坦克等替代了传统而古旧的作战法。但另一个现象,人们是否也意识到它的来势凶猛?那是一战时期的媒体宣传,史无前例,如火如荼。人类首次将战地记者全副武装,为国家机器制造舆论、鼓舞士气。奥匈帝国早在1914年夏季,便设立了“战时新闻办公室”,并说服文学艺术大家,诸如史蒂芬·茨威格、弗朗茨·莫勒纳、艾贡·艾尔文·基希、莱纳·玛丽亚·里尔克和胡格·冯·霍夫曼斯塔等人,参与战时宣传画和媒体文章的工作。

上面提及的作家群里,最后那位霍夫曼斯塔先生(Hugo von Hoffmannsthal,1874-1929)毕业于维也纳著名中学AKG,是我儿子的前辈校友。这位奥匈帝国时期的知名作家,其名著包括自1920年迄今,每年作为“萨尔茨堡音乐节”标志性的开幕剧《普通人》(Jedermann,1911)。学法律出生的才子霍夫曼斯塔精通哲学和诗学,同时是高调的爱国主义者。一战刚刚爆发,他便入伍,上过前线,并踊跃为当时的名报《新维也纳日报》大量撰稿,以表精忠报国之心。此外,他还通过出版社,编撰了多册介绍奥匈帝国历史文化和思想领域的书籍。这些工作使他成为奥匈帝国的文化代言人。一战期间,他以文化政治使者身份,屡次被邀,出席在克拉科夫、布鲁塞尔和柏林等地举办的论坛和讲座等活动,竭力打造奥匈帝国作为文化大国的良好形象。

但这位霍夫曼斯塔先生,在奥地利著名作家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1874-1936)的眼里,与其他御用文人一样,不过是个被人利用,丧失了知识分子良知和判断力的政治话筒。

与霍夫曼斯塔一样,卡尔·克劳斯生于犹太家庭,大学主攻法律,后又钻研哲学和语言学等。他也同样对时事政治深感兴趣,但极具批判精神。克劳斯于1899年独立创办《火炬》杂志,文章大多抨击时弊,如喻世警言般,观照社会阴暗面。这份杂志起初还接受他人投稿,但从1912年起,直至克劳斯去世的几个月前,它完全成为克劳斯的独有媒体,好比现在时髦的“自媒体”。克劳斯自掏腰包,自己既是出版人、发行商,又是杂志唯一的撰稿者。《火炬》杂志印刷了922期,2万多页,克劳斯乐此不疲,将毕生精力投注在它上面。

卡尔·史劳斯五幕悲剧《人类的末日》剧照

对于一战的发生,克劳斯深恶痛绝,以一部震撼人心的剧作《人类的末日》(Die letzten Tage der Menschheit, 1915-1922),对人类大战猛烈炮击。《人类的末日》首次面世,并非以一本书的形式,而是在七年内不断登载于《火炬》杂志的一系列文章。作为剧本,这出逾200个场景的五幕现实讽刺剧,内容超过800页,人物众多,上至达官贵人,下及贩夫走卒;剧中对话鲜活而生动,涉及各种方言口音。《人类的末日》以各色人等对战争的反应,白描一战前后的人间万象。剧本内容的三分之二基于克劳斯亲耳在街头巷尾、各类场合听来的对话,实属第一手资料,外加三分之一截取于报刊的时评或时事新闻。在那人心纷乱、硝烟弥漫的岁月里,克劳斯既紧随形势,又冷眼相对,用他那支犀利无比的笔,借《火炬》杂志(当时在知识分子圈里发行甚广),恣意批评、嘲弄、讽刺人类战争的无稽。

对于戎装上阵的文人霍夫曼斯塔,克劳斯曾于1916年4月在《火炬》上撰文,调侃霍夫曼斯塔作为战时文化使者的工作。这篇题为《问候巴尔和霍夫曼斯塔》的文章,针对一位名叫海尔曼·巴尔的德国武官在1914年写给作家霍夫曼斯塔的一封信,嘲弄无知者无畏,并让无辜者成为同谋的军人嘴脸。当年,那位巴尔先生通过报纸给霍夫曼斯塔发的公开信中,“快乐地”声称本来“不足与谋”的两个人,因志趣不投而分道扬镳20载,却因“神圣的(战争)时期”,重新合二为一。因为不管前线还是后方,人们一旦穿上军装,就是自家人。而先前那些彼此冷漠的岁月,在这样“圣洁的瞬间”突然显得苍白无力,不值一提。针对这番言论,克劳斯压抑沉默了两年,之后大发雷霆,在文中指出自己当初无奈,一言不发,是不愿惹怒刚刚开战时无知民众们的幼稚激情。如今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时机成熟,他无权继续沉默。克劳斯指责战争的可恶,竟然将本是谦谦君子的儒雅文人,变成杀人机器的一个零部件;而知识分子的可悲,是心甘情愿地放弃自身安康,不计后果、忘记廉耻地为所谓的国家利益而献身,简直违忤天道。文中,克劳斯嘲讽了霍夫曼斯塔中尉“手握武器”的形象。不过仔细推敲,感觉他虽措辞激烈,却依旧对霍夫曼斯塔心存恻隐。或许,毕竟同为文人,难免恨其不争,哀其不幸?

愤世嫉俗的克劳斯在1914年11月19日,应邀发表了一段很著名的演讲。此篇题为《在这个伟大的时代》(In dieser grossen Zeit)的开首语如是说:“这个伟大的时代,我谙熟她曾经的微不足道;若你们还活着,亦将见她回归微不足道。在这个时代,人类无法实现自身有机组织的突变,却热衷于摆弄臃肿而沉重的日子;在这个时代,人类无法想象世道已然发生的巨变,更不可想象世道必然还要发生的巨变。但凡人类尚能操控,那巨变怎会发生!面对可能的苦海无边,这个严肃的时代要死要活,放声大笑,被自己的悲剧弄得大惊失色,却还在将之扩散,到处寻觅新鲜惨事,尽管自觉残局已很难收拾。这个喧闹的时代,既威慑于被挑起的事端,还搔首弄姿,演奏着交响乐,报告着新闻,那些幕后被操纵的新闻。在这个时代,你不要奢望听到我真实的话语……”

我们当然听到了克劳斯真实的话语。克劳斯就是克劳斯,无法闭口,不再抗争。他洋洋洒洒地写完这篇东西,并宣之于众,或许有悖于他对“沉默是金”的渴望,却忠实地成为战争的见证人、记录员和批评家。他不仅继续呐喊,还在新闻体裁上予以创新,以新闻加评论的社论式文体,写出了一篇又一篇视角独特的反战小品文。他的名著《人类的末日》里面,也随处可见他树立的新式文风。他将耳闻目睹的新闻加以整理、综述,浇铸作品里的诸多人物,使其对话既梳理大量信息,又对问题进行角度不同的深度剖析。

这部推陈出新、离经叛道的作品按克劳斯的意见,是不适合搬上舞台的。毕竟,人物太多,场景太繁,若演出全剧,非得六天方能完成。由是,克劳斯建议将此剧作为朗诵会,分段呈现给听众。果不其然,此剧自见天日以来,一直成功地以朗诵会形式上演。克劳斯在世期间,亲自上阵的朗诵会便高达700多场,赚来的钱他全部捐给了反战组织。由于此剧人物讲着奥匈帝国时期维也纳种种拗口的方言,被成功模仿绝非易事,克劳斯去世后,它成了跃跃欲试的朗诵者表现口才的绝佳试金石。前不久,我一位热爱表演的奥地利朋友,借了一个小剧场,用十个晚上将这部剧恣意潇洒地尽情发挥,朗诵完毕,可谓过了把瘾。

文艺界人士在今年一战百年纪念的日子里,显然对此剧也情有独钟。举世闻名的“萨尔茨堡音乐节”与“维也纳国家剧院”合作,于今夏把《人类的末日》搬上了话剧舞台。四个小时的紧凑表演,“维也纳国家剧院”的高手们声势浩大地在台上纵横驰骋,一展百年前的帝都风云。当初,克劳斯坦言这出悲剧的舞台灯光、声响和布景转换等,皆因技术含量太高而不可攀及,但如今的高科技,显然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这个障碍。只是作为观众,人们或许更多地失望于情绪高潮的姗姗来迟。虽然从总体上看,演出接近尾声时,该要传达的信息都如期传达,但四个小时的舞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情节进展蜗牛般滞缓,令观众如坐针毡。或许,编导希望观众不仅直视战争的惨烈之相,还要反观它百无聊赖时酝酿的憎恶和仇恨。

写到战争的惨烈、憎恶和仇恨,我不禁想起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当欧洲人通过政治和文化等渠道隆重纪念一战百年之时,有几人了解当时一群旅法华人的命运?岂止一群,那是14万正值青壮年的中国劳工!他们在一战期间的经历,被人淡化、忽略、遗弃,仿佛来无踪去无影的一场幻梦。

1916年11月的山东威海港,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一字儿排开,等待英法等国“招工人员”的选拔。这些前来应聘的中国农民们,天真地相信宣传机器所言,认为自己若“有幸”被选聘,则可去西方挣大钱。何况,目的地还是令人艳羡的高贵国度法国。这些农民们一边接受全面体检,一边被询问是否身怀武功或绝技。最后,身高180厘米以上,年龄在20至40岁之间,并有些功夫的青壮年统统入选。

入选的华人们上了驶往法国的海船,方知自己要去的地方竟然在打仗,而他们,果然被派往了前线战场!事出有因:一战期间,英法两国士兵伤亡惨重,阵亡者数字高达18万多,故急需后援。而当时的中国国民政府愿意以提供劳工的方式(并非士兵,而是劳工。这一点是当时双方政府签约时特别敲定的),出口人力资源。可惜,这些华工一上贼船,就全然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他们被逼上前线,护送军火,运输伤员,清理战场。有一回,德国人发射过来一枚鱼雷,旋即炸死500名海上作业的华工。之后,因炸弹、流弹或瘟疫等造成的类似惨剧不断发生。一战结束后,西方政府报出的华工死亡人数为3000。但几年前,中国媒体给出的调查结果却是,死亡人数高达2万。

当初的国民政府一方面不愿意与英法沆瀣一气,另一方面又为之输送大量华工,造成了十几万旅法华人的一战悲剧。他们多年被政府遗忘,被世界遗忘,被历史遗忘。面对战争中的无辜亡魂,人类该如何计算和平的代价?一战已过百年,华工孤魂,哪里去觅,何处可寻?同样,欧洲无数的战争亡灵,或遭遇战场抛尸,或葬于无名墓园,从此不认归途。

一战百年,不知当年那位波兰和平主义者扬·布洛赫,是否在地下还能继续预言,继续闻到阴魂不散的硝烟味儿?人类在纪念一战的时刻,无奈地面对着的,是21世纪纷纷扰扰的区域性战事,而恐怖活动的卑劣残忍,更让人类文明脚步踉跄,前景坎坷艰难。记得“萨尔茨堡音乐节”上演的卡尔·克劳斯作品《人类的末日》,编导在结束前几分钟,以一出砍头戏震惊全场。如此剧终,克劳斯是否苟同,无人能晓。但若凭他的性情,此剧或被遥无止境地演下去,因为人类,还在无止境地重蹈覆辙。落幕前,观众听到的结束语余音绕梁:“我们不能泄气!昂起头来!”这话似曾相识: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谨以此文,哀悼逝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千万亡灵!

2014年8月26日,完成于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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