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华
2013年4月12日零点,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在日本统一发售。从11日夜里开始,日本多家书店外就人潮涌动,众多读者排队等待抢购村上新作的时间的到来。文艺春秋出版社对村上新作内容讳莫如深的经营策略,媒体对题目和内容猜想的大肆炒作,以及部分书店店名改成“村上春树堂”的举动,都让读者在日本出版业境况低迷的情况下对村上新作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期待。
生于1949年的村上春树,29岁时开始写作,以处女作《且听风吟》获得日本群像新人奖后,1987年问世的《挪威的森林》日文版销售已经突破1000万册,2009年5月出版的《1Q84(BOOK1)》和《1Q84(BOOK2)》创造了上市12天销售100万册的空前纪录,2010年4月又出版了《1Q84(BOOK3)》。时隔3年后发行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更是在一周内创造了销售100万册的惊人纪录,该作品引发的新一轮村上潮还在持续发酵中。虽然出版社和村上春树这种商业化的运营,以及村上春树年过六旬还创作“青春小说”的话题,受到诸多评论家的批判,但《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能够收获如此大的销售量,拥有如此多的读者,一方面是由于读者时隔3年的期盼以及出版社的运作,一方面也说明该作品有较为丰富的内容。
作品主人公多崎作,在家乡名古屋的高中时代,因志愿者活动结交了同班称得上是最为亲密的两男两女四个朋友:男生赤松庆、青海悦夫和女生白根柚木、黑野惠里。除多崎作外,其余四人的姓氏中都有表示颜色的字。虽然五人性格迥然不同,但他们却像一个正五边形一样,有着完美的亲密关系,组成了一个缺一不可的“五人组”。高中毕业后,从小就喜爱车站的多崎作考进东京的一所大学,学习自己心仪的车站建设专业。不到20岁的多崎作在返回家乡名古屋之际,突然被四位朋友单方面宣布断交,不明所以的多崎作遭受严重打击。由于“缺乏自我色彩和个性,仿佛躯壳一般”,所以他一直以来都不能正视独自来到东京后无依无靠的自我,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死亡冲动。时隔16年后的今天,已经36岁的多崎作就职于东京某铁路公司的车站设计管理部门。自从被四位朋友宣布断交后,多崎作就再也没有和留在名古屋的四人联系过,但对自己为什么被断交,始终不能释怀。因工作关系,多崎作认识了大自己两岁的魅力女性木元沙罗,在这位新女友的劝导和前期安排下,多崎作为弄清多年前被驱逐出“五人组”的真相,开始了其“巡礼”之旅。故事讲述了一个努力克服内心深处幽暗部分中的失落感与孤独感,甚至是对生活和未来绝望的男主人公,通过努力重新掌握自己人生的故事。作品无论在构造、主题,还是在修辞等方面,都有耐人寻味的多样解读。
作品开篇继承了村上文学令人难忘的切入风格:“从大学二年级的7月到第二年1月这段时间,多崎作几乎只是在考虑一件事——死亡。”一下子将读者带入谜团一样的故事之中。看似沉重的话题,却吸引了读者继续读下去的好奇心。接下来,作品讲述了多崎作打不开心结的原因,是因为被高中时代最要好的四位朋友单方面宣布断交带来的打击,而且宣布断交的理由也完全是一个谜。在女友木元沙罗的劝导下,多崎作开始前往名古屋甚至荷兰的海门城堡,逐一拜访四个故友,逐步揭开了16年前的断交之谜。在这个过程中,多崎作得知白根柚木在浜松市被神秘杀害,这又让读者对是否能解开白根柚木被杀的原因产生了极大兴趣。因此,从作品构造来看,这可以说是村上春树推出的第一部“推理小说”。无论是“五人组”高中时代的舞台,还是多崎作现在居住的东京,以及黑野惠里远居荷兰的海门城堡,所有的活动场所都在现实中存在,这让读者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和熟悉感。可以说,整部作品类似于一部基于写实主义的推理小说,其中又偶尔具有幻想小说的特点。读者就是在村上春树这种精心设计的作品结构中,如漩涡一样不由自主地随着作者设计的结构产生一种一口气读到最后的冲动。另外,在村上春树以前的长篇小说中,几乎全是以一对男女为主角设计故事的发展,而这次却出人意料地设定了一个“五人组”,看似和谐的高中“五人组”,不管是因为升学、结婚还是其他原因,总会在某一天失去平衡。这种结构设计,也让人对不可复得的友谊产生了共鸣。引导多崎作踏上旅程的旋律是匈牙利人弗朗茨·李斯特作曲的《巡礼之年》,“第一年之‘瑞士:田园曲”、“第二年之‘意大利:比特拉克十四行诗印象”和“第三年之‘意大利:夏宫的喷泉”等始终恰如其分地随着故事的发展而融入作品,故事也随着音乐的高潮而进入高潮。这种多元构造,体现了作者驾驭作品的能力,也巧妙地支配着读者的神经。
无论是高中时代,还是大学时代,以及16年后为解开断交之谜而开始的“巡礼”之旅,多崎作和“五人组”另四人之间的心理葛藤贯穿作品始终。在东京工作后,多崎作结交了唯一一个同性朋友灰田文绍,在他们之间也发生了一些包括同性恋在内的奇妙故事。因工作关系结交的女友木元沙罗,是推动作品故事发展的重要人物,她不断推动着多崎作面对过去、面对自我,勇于拨开16年前的迷雾。整个故事结构在一条主线下,交织着多种关系,产生着多彩的故事,同时也暗示着多样的主题。作品一开头讲述多崎作近半年的时间只考虑一件事——死亡,但作品本身却在探讨着一个重要主题——生。这种生,既是一种修复过去烦恼的重生,也是在多灾多难的社会中面向未来的一种力量。2011年6月,村上春树在接受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国际奖时,提到了东日本大地震和福岛核电站事故,并提出日本人“应该对核继续说‘不”;而在长篇小说《发条鸟年代记》(1995)中他对“诺门罕战争”进行了批判。这些都表明了村上春树坚持反战反核的明确态度。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多崎作是一个车站建设者,而车站在现代日本人印象中有着不可磨灭的阴影,因为1995年春天在东京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地铁沙林事件。多崎作凝视着东京新宿站熙熙攘攘的乘客,想到的是“如果异常拥挤的车站和列车,成为极端宗教组织恐怖主义者攻击的靶子,无疑会带来致命的事件。……而这种噩梦在1995年春天就在东京实际发生过”。1995年春天的日本既发生了天灾——阪神大地震,又发生了人祸——东京地铁沙林事件,而16年后的2011年春天,发生了破坏力空前的东日本9级地震和福岛核泄露事故。作品故事中的16年和日本两次大灾之间的16年无疑是一种隐喻,是作者精心设计的16年,是值得日本反省的16年。除此之外,“性”描写在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中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多崎作结识了木元沙罗,而后者对前者的影响是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一环。其间,多崎作还和自己在东京交往的唯一一个知心男性朋友保持着同性恋关系,在梦中始终贯穿着和高中时代“五人组”中两位女性的性梦。这些描写,也暗示着日本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复杂的性关系。从文学性来说,该作品对“性”描写的主题和“生”的主题一样,同样都是耐人寻味的伦理主题。
作品开头就提出了一个沉重的话题——死亡,而且多次出现了“感受到死的印象”的不安和危机感。这种对“死亡”的不安和危机感,是因为“和谐的亲密共同体”的破灭。这种破灭,是否也象征着日本上世纪90年代经济高速发展停滞后人际关系的破灭呢?这种对“死亡”的不安和危机感,是否象征着从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和东京地铁沙林事件,到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人们不断体验着日本社会的各种天灾人祸的不安和危机呢?但生活还要继续,虽然“乐园是不知何时就会失去的东西”,但“人们用各自不同的速度成长,前进的方向也不一样”。无论怎样,多崎作觉得还是要靠自信和勇气来继续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因为如果没有车站,电车就不能停在那里,而且也不能迎接重要的人。如果发现车站有一些故障的话,根据需要可以以后修补。”
名言警句贯穿作品始终也是这部作品的显著特点。木元沙罗虽然是一个旅行公司的普通职员,但她在鼓励多崎作解开16年前谜团的时候说道:“即使能够隐藏记忆,也不能改变历史。”这何尝不是批判日本政府不能面对过去侵略历史,甚至否认侵略历史的丑恶做法和心态呢?另外,作品中出现的“正确的语言为什么总是来得很晚”“人心与人心不是仅靠调和连结的,倒不如说是靠伤痕和伤痕而深深连接的”“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有活下来的人必须尽的义务”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或者说生活感受,无不让人对社会和人生进行着省察。
在村上春树所经营的文字中,总是渗透出一种非日本主流的独特气息,甚至让人感觉来自西方:西餐、葡萄酒、西方音乐……《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也巧妙地将这些气息隐藏在故事之中:木元沙罗从事旅游业,去过很多国家,她介绍的饭店自然大多是西餐;李斯特的《巡礼之年》不但用到了作品题目当中,还贯穿故事的始终;富于哲理的对白让人读起来有一种顿悟感;作品中出现的悲哀、孤独、虚无甚至是情欲等,也不自觉地引起以城市读者群为主的读者的同感;主人公的口头禅、思维方式甚至是说话节奏,更是让读者对作品主人公的特点时刻浮现在脑海。当然,这些文学特点,不但让日本读者感到新鲜,让中国读者、韩国读者,抑或是欧洲读者读起来都既充满好奇又没有太多的陌生感。敏锐的语言感觉和生活趣味,可能也是使村上文学风靡世界的一个原因吧。整部作品中,多崎作总感觉自己像个空壳,没有“色彩”,也没有太多面对现实的自信,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名字里有个“多”字。这个“多”,既象征着多崎作生活经验的积淀,使自己逐渐成熟,并敢于拿出信心和勇气面对生活,面对现实,也象征着自己能容下痛心之后的体谅和释怀,还可能意味着更多的意思。
村上的新作,无论在文体、表现力还是内容方面,都创造了一种充满想象力的空间,也使不同的读者有着不同的感受和解读。当然作品中对于性描写的扭曲感,特别是作品中混乱的爱,不同的读者需要不同的甄别;主人公多崎作赴荷兰海门城堡向黑野惠里询问被四人断交真相的情景描写和会话,占了整部作品篇幅的四分之一,略显拖泥带水。当然,作品所隐含的各种解读,所批判的日本社会的阴暗面,以及鼓励人们积极面对人生的主题都值得肯定,可以说,整部作品是借用“青春小说”体裁,暴露日本社会问题的小说。
村上在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引起福岛核泄漏事故后,明确了自己反核反战的态度;2012年日本挑起钓鱼岛事件后,村上春树在9月份写给《朝日新闻》的随笔《不可阻塞灵魂的往来之路》中,批评日本政客煽动日本国民关注领土问题,甚至将其转移到“国民情感”上来,“这就如同人醉于廉价劣质的酒水一般,几杯劣酒下肚,人烂醉而充血上头,言语聒噪而行为粗鄙,逻辑简单而又以自我为中心。”他警告人们,“政治家仅凭漂亮话就煽动人心,但实际上受伤的却是身陷其中的每一个人。”但愿日本的读者能够从《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读出其中的隐喻,以能引起人们对战争和核的反思和警醒,其他国家的读者能够通过这部作品更加深入地了解日本社会的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