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雨

2014-05-30 10:48詹姆斯·希尔
译林 2014年5期
关键词:飞虫神父托马斯

詹姆斯·希尔

这已经是今年第二次报道类似事件了,信息来自于警方或目击者,叙述方式往往是平铺直叙,不追求轰动效应。报道没有续篇,也不追踪、解释事件发生的原由和经过,就好像媒体或地方当局不愿这么做似的。

报道内容几乎相同:天上下了一场石头雨,毁坏了一个非洲家庭的房屋,但没有人受伤。在第一块石头穿透马库里人不甚结实的茅草屋顶时,里面的人已跑出屋外,眼睁睁地看着拳头大小的石块,雨点般地洒向他们的住所,却无可奈何。

这样的事情大多发生在距离纳库鲁市(位于肯尼亚西南部高原,梅南加伊火山口南麓,裂谷省首府,铁路要站,畜产品、咖啡、茶叶集散中心。——译注)大约20英里的一个地方。随后,房子里的主人带着家小及牲畜,逃离了那个村庄。托马斯神父在《国家日报》上看到了这篇有关石头暴雨的报道,他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卡拉芬神父。卡拉芬神父这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非洲各地度过的。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卡拉芬神父这样说道,“谁也没有把它当回事。这是一个平庸的作者在没有调查研究掌握足够材料的情况下,根据传闻添枝加叶编造出的东西。但还是有很多人乐意相信它是真的。这屋子可能是被龙卷风掀起的瓦砾毁坏的。恰好遭遇到这场石雨的人会认为这是因有人诅咒而对他施的魔法。旧观念还相信魔法的存在,但傲慢的西方人认为这不合理。”

“可这件事得到了警方的证实,至少报道上是这么说的。”托马斯神父说。

“对于旧观念和迷信,即使是警方,也不是一下子就破除得了的。假如这篇报道使你感兴趣,你何不亲自走一遭,到那里看一看呢?正好,有一个丹麦人,名叫安德斯,和我交往颇深,他就住在离那个村子不远的地方。他在那里有一块丘陵地,住在那里多年了。他会乐意陪伴你去一趟,并为你提供食宿。我给他打个电话。”

托马斯神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可以借辆车,自己开车走出这个城市,到南部乡村转转,随便看看。没有当地人的陪同,可以免受他们观点的影响。这样,他就能按照自己亲眼所见,独立思考,做出判断。他喜欢这样亲历探访。此外,他之所以乐于成行还有一个原因:他可以借机躲避无聊的会议,还可把飞回伦敦之前的这段空闲有效地利用起来。这段空闲原本是安排他去一个非洲教区的。很明显,解决贫穷、愚昧、迷信是一项极富挑战性的艰巨工作。他能适应这项工作吗?在这漫长的道路上,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假如他思想开放,乐于听取各种不同意见,那么,肯定会有一种预兆引导他拨开云雾,不断前进。

他驱车前行,慢慢爬上山坡。让他喜出望外的是,这里美丽富饶,郁郁葱葱。在这黑色的土地上,水果满园,蔬菜遍地。已快进入多雨季节,天空中飘着细雨,空气里弥漫着瓜果的香甜。正当他边开车边享受着新鲜的空气和优美的环境,路上突然出现成群结队的肠状物体,蜂拥着向他袭来。这样的情况,卡拉芬神父曾经提醒过他。

飞虫犹如突如其来的暴雨,打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使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尽管下着雨,太阳依然闪闪发光。风不是很大,透过阳光,可以看到雨点在风中旋转,就好像微风中变化万千的云朵。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一道彩虹。仔细看去,这彩虹是由无数只蝗虫一般、扑动着翅膀的昆虫所形成。飞虫撞击汽车,冲击力将大量的虫体碎片洒落在汽车挡风玻璃上,以致清洗剂和雨刮器难以在玻璃上刮出一丝缝来。他小心翼翼地让车在爬满飞虫的路上缓慢前移,大约开了两百米,终于通过了飞虫的领地。

他停下车,用破布清除前面挡风玻璃上的虫体碎片。他捡起一只较为完整的飞虫,它的翅膀比蜻蜓还大,身体宽大而怪诞,肉白色,软绵绵的,极为松弛,看着摸着都让人恶心。他知道,这类动物的生命是很短暂的,仅仅能够交配和产卵。为了繁殖,它们残暴地肆意挥霍生命,这有点让人感到恐怖。他擦了擦手掌,心里有一种厌恶感。他继续开车前行,走过一段陡峭的下坡山路,直通长长的峡谷的底部,连续几英里,都是干裂的灌木丛地带。峡谷的另一边,是古代火山岩剧烈运动导致山体扭曲所形成的悬崖峭壁,巨大的怪石悬突于上方。如此奇妙的自然景观,真是鬼斧神工。自然之神所付出的劳作,以及所经受的痛苦,不是生活工作在城市中的人们所能想象的。这种自然景观与人造景观的反差如此之大,似乎在叙述着一个远古的神话,同时也是对现代文明的一种反讽。

最后,车子进入一段尘土飞扬的道路。接着,按照卡拉芬神父标示的路线,车子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径,穿过一片矮树丛。

路旁,托马斯神父看到一小群南非林羚,偶尔也能看到鸵鸟、疣猪、秃鹫和几头瘦得皮包骨头的牛。在那几头牛的旁边,一个男人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又高又瘦,身上裹着一条毛毡,单腿站立,身旁竖着一杆标枪。当托马斯神父走近时,他注意到,这个男人的眼睛始终追随着他。然后,他见那男人一只手突然向上伸向天空,手掌张开直对着他。这个手势并无威胁的意思。在托马斯神父看来,这似乎是这个哨兵的例行之礼,是这个领地的守卫者在向他表明,这里是与他习惯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的分界线,这里是另一片领土。这使他产生一种被严重隔绝和孤立的感觉。

他来到一棵树下,看到钉在树上的一块粗糙的木板上,烙写着安德斯的名字,他这才有些宽慰。接着,他见不远处的洋刺槐树下有一幢宽大的平房,一个高大魁伟、留着胡须的男人走了出来,向他打招呼。

确实,如同卡拉芬神父预料的那样,安德斯热情好客,很乐意陪伴他。安德斯滔滔不绝地介绍他20年来在这灌木丛生的山里的生活,以及他是如何致力于培育一种体形小巧、便于挤奶、又能抵抗疾病和干旱的奶牛的。

傍晚时分,托马斯神父刚刚提起这次来访的主要目的,天已经黑了。

安德斯又喝下一杯啤酒,嘟哝着说:“你问是否真有这么回事?我没有亲眼见过,但那里的人都相信有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没有关于自然方面的解释吗?”托马斯神父接着问道,“比如说龙卷风,或其他什么的?”

“玛巴特莱不这么想——那是他的房子。他说这是那老女人对他的惩罚,因为他偷了人家的牛。”

安德斯停顿了一下,点起了烟斗。“事情是这样的,玛巴特莱赶着他的牛,到纳库鲁的皮革厂去卖。在路上,他把别人家牛群里的几头牛也赶走了。牛的主人指责他时,他自然是矢口否认。牛的主人把这件事捅到了老女人那里。老女人请求神灵示意,确认牛的主人指控属实。牛主人给她付了服务费,她就让神灵下了这石头雨。没有人受伤。现在,玛巴特莱已去了纳鲁库,想办法从皮革厂要回那几头牛,或筹集款项,赔给牛的主人。”

“你相信这些事情都是真的?”神父惊奇地问道。

“既不相信,也不怀疑,”安德斯答道,“他们说什么我都听着,我肯定不会做任何得罪老女人的事情——你又为何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呢?”

“魔法……”托马斯神父解释道,“这个解释让人难以信服,是这样吧?”

“你看,”安德斯说,“这里的人几乎都是阿巴鲁伊哈人,他们基本上都是基督徒,正是这件事中的魔幻色彩对他们很有吸引力。”

托马斯神父显得有些震惊。

“当然,”安德斯说,“燃烧着的灌木丛中的说话声,在水面上行走,使死人站立,就是这些特异现象让人们诚服。背地里,老女人和她的同伙,每天都在从事魔法交易。这之间有什么区别吗?对于人们来说,这些魔法就和老女人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老女人——她是部落巫医吗?”托马斯神父问道。

“实际上,人们并不这样称呼她。她集医生、心理咨询师、婚姻调解员和地方法官等多种身份于一身。”安德斯解释说,“假如你要见见她,我明天带你去那个村庄。”

“你信上帝吗?”托马斯神父踌躇地问道。

安德斯咧着嘴笑了,然后叹息道:“在这里,雨就是上帝。下雨了,这是主的仁慈;如果不下雨,表示主对我们不满意,或者说造物主对自己的作品很冷漠。如果说这是信仰……”

他起身打开收音机。“是聆听他预言的时候了——气象学家播报。”

老女人消瘦干瘪,皮肤皱巴巴的。她蹲坐在火堆旁边,松弛萎蔫的乳房向下垂落,几乎碰着火堆的余烬。她对安德斯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但当她注意到托马斯神父时,她的眼神却显得很冷漠。

“或许,你不应戴着这‘狗项圈(指托马斯神父戴的颈圈式胶领。——译注)。”安德斯低声说道。

老女人轻声哼唱着什么,嗓音低沉沙哑。瘦骨伶仃的手指,不停地把玩着一些小玩意儿。她身旁的地席上,堆放着一些骨制品和雕刻而成的小玩意儿。

“有什么需要我向她请教的吗?”安德斯问道。

“那石头雨,”托马斯神父答道,“能不能让她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德斯和那女人用斯瓦西里语交谈了一会儿。老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在腰间的小布袋内摸索。她从布袋里摸出些东西来,捏在手掌里,她的两眼像鹰一样睁得很大很大,以一种敬畏的神态,用手指轻轻掸拂着它们。最后,她把手伸过来,让安德斯和托马斯神父看。她手里是五块小卵石,隐隐显现出一种暗淡的玻璃似的光泽。托马斯一眼认出,这是一种黑曜岩石,质地坚硬、透明,源自火山岩,经过长期的腐蚀磨损,成珠子状。

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照例低声吟唱一会儿后,她把这些珠子似的岩石放入布袋,两眼仍紧紧地盯着托马斯神父。她的眼睛如同那岩石一般乌黑。

“她刚才是在和神灵沟通。”安德斯终于开口了,“她代表神灵同上帝协商,再通过她手中的魔石显灵。当出现罪恶或不公正的事情时,上帝就可能以他的意志介入。在这个世界上,共存着软雨和硬雨,但只有上帝有权力使它们相互转换。是上帝让火山中喷出黑色的、沸腾的水,变成石块般的黑色冰雹。所以,也就有了这次针对玛巴特莱的软雨变成硬雨,并洒落到他的头上的事情。你听明白了吗?”

托马斯神父摇摇头。“我们不应将物理学中的自然法则置之不顾。当然,它是上帝的意思,但也应该给予合理的解释。”

“我觉得你们相信奇迹的存在。”安德斯嘟哝着。

“在信徒的掌控下,有些事情会大不相同。这是魔法,或粗俗的模仿。”托马斯神父断言。

那老女人好像在问安德斯什么问题,但她仍然盯着托马斯神父,眼神里带有一种邪恶的好奇心。安德斯简短地回答了她。

“她感觉你在生她的气。”安德斯解释说,“但她是在保证正义得到伸张,邪恶得到惩罚,这难道不正是上帝的愿望吗?再说也没有人受到伤害。”

“这让我感到惊恐,”托马斯神父说,“迷信能掌控这种邪恶的力量。”

“这还会比宗教裁判更可怕吗?”安德斯生硬地问道,“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和她说的吗?”

托马斯神父静静地考虑了一会儿。

“感谢她告诉我这么多事情。”他最后说道,“请转告她,这不是上帝的行为方式。首先,她自己不要被蒙骗,同时,也不要去欺骗他人。对她说,我将为她祈祷。”

在开车回那幢平房的路上,托马斯神父沉默不语。

“你觉得这位老女人怎么样?”安德斯问道。

“她总是两眼瞪着我,脸上充满邪恶。”托马斯神父回答说。

“是敌意,”安德斯纠正道,“不是邪恶。这是一个女人信誉受到质疑时的本能反应。”

“但你是受过教育的,是个科学家!”托马斯神父神情激动地说,“你一定不会相信她这套荒谬的说词吧?”

“我相不相信无关紧要,”安德斯说,“在这个老女人面前,我接受她所说的,是出于礼貌。她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我保留自己的观点,尽管我不表述出来。这样,我就能和她,还有她的同伴和睦相处。”

次日,在返程途中,回想所见所闻,托马斯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老女人的那张脸,她的那种不屑一顾的傲慢、嘲讽的神情,如今在他看来已不再那么充满敌意了。

路上,慢慢地终于有了来往的汽车,路边也出现了高压电线架。看到这些文明的标志,明白易懂的系统,他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上帝呀!你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个老女人以及她的同伙,真的有那种让天空暴雨般地洒下石块,惩罚有罪之人的神力?把软雨转化成硬雨,把水变成石块——真是荒谬!是哗众取宠,神秘主义!这种无稽之谈我是不能接受的。可是直到现在,她的那张阴暗的脸,还潜伏在柏油马路上方忽隐忽现的海市蜃楼之中。

蓦然间,他发现前方又出现了一群肠状飞虫。他让汽车放慢速度,打开雨刮器,准备刮除虫体碎片。可是事违人愿。汽车像遭到猎枪射击一般,不知什么东西猛击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他身体像被猛推了一把,直立向前。挡风玻璃没有破碎垮塌,但玻璃上面很快形成一道道裂痕,像结了一层霜似的,他已经无法看见前方。不仅如此,车身也发出巨响。他猛踩制动,汽车慢慢驶向软路肩,掉进一条小沟里。

好多飞虫通过开着的车窗飞了进来。他慌忙用手拍打飞虫,试图保护脸部。他拍打到的虫体并不是如他想象中那样松弛柔软,而是硬如燧石。他发疯似的关上车窗玻璃,发现手上道道裂口,鲜血直流。他极度恐惧,吓得瘫坐在座位上,双手捂着眼睛。撞击车子的声音愈来愈激烈,形成一个高潮。然后,撞击声逐渐变弱,慢慢消失,但他仍然不敢睁开眼睛。

听到有人拼命敲打车门,他睁开了眼睛,发现几个黑人朝里面张望。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有人用斯瓦西里语问道:“你没事吧,先生?”他这才从惊恐中醒过神来。

几辆过路车停了下来,走出几个男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让他很受感动。这几个肌肉发达、身体强健的人,很快把他的车搬回到路上。他们性情开朗,乐于助人,为他提供无私的帮助,发自内心地关心他的安全。其中一位,捡起一块石头,帮助他砸掉前面破裂的挡风玻璃。托马斯神父衷心地向他们道谢。但在他告诉他们有关飞虫的事情时,他们开怀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人指给他看,这里找不到一个虫体,却堆积了很多松动的花岗岩的屑片,正是这些散落的花岗岩屑片,导致了刚才事故的发生。

托马斯神父发动并检查了车子,并向他们保证自己镇静片刻便可继续上路,这几个人才驾车离去。

在这些前来帮助他的人中间,每一个人都有一种自给自足、十分幸福的神情。在这个时候,有关那个老女人的所有记忆逐渐消失。这当然是合乎逻辑,合乎情理的。他很可能是处于一种混乱的、易受暗示的精神状态——一种感情脆弱而导致的错觉和混乱。

点根烟,也许可以更好地放松下来——这是他的一个小小的嗜好,虽然他曾经试图戒掉。他伸手到车内存放手套的分隔间取出烟盒时,触及到两小块硬东西。他踌躇了一番,把它们拿了起来。

是两颗暗淡光滑的珠子,和他在老女人手中看到的那种相似,和她深邃的眼睛一样暗黑。当受到光线照射时,珠子似乎也隐隐约约地发出一种带有嘲讽意味的微弱光亮。

这是他一直在寻求的神迹。万能的主啊!这便是预兆吗?

猜你喜欢
飞虫神父托马斯
“收拾”家中常见小飞虫
托马斯·杨的光干涉实验
飞虫
画与理
摔跟头
托马斯送电器
祈祷
托马斯的一天
飞虫的一分钟生命
小飞虫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