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
火车站的人比搬家的小蚂蚁还多。
妈吃力地拎着两个大提包,她一次又一次回头嘱咐我抓牢她的后衣襟。我兴奋地睁大眼睛找着火车这个大怪物。可惜我个头太矮,眼前晃动着各式各样的屁股,还有就是大腿,有的粗,有的细,有的长,有的短。
车站里的大喇叭呜哩哇啦叫起来,人们都在抻长脖子朝着喇叭的方向看,好像里面坐着一个大美人。喇叭里喊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大概在讲外国话吧。我很想问问妈,我们是不是已经逃到了国外。可妈脸色阴沉沉的,我还是懂得看眼色行事的。
周围的几排木椅子都被旅客占满了,他们有的在打盹儿,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说话。那些人一脸高高在上的表情,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皇上看一群臣民。我们在站里走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空位子,有一个男人站起来想把他的位子让给我们,另一个胖女人飞快地坐了上去。不过妈还是对那个男人感激地笑了笑。我发现妈笑起来挺好看的。
很多人直接坐在地板上,我们只好也找了一小块空地,妈把两个提包并排放在地上,拍平整给我当小板凳坐。
“我去前面买车票,你坐在这里看好包。”
“妈!”我可怜巴巴地叫。
“那么多的人,一人一脚,就能把你像蚂蚁一样踩扁了。”
“妈!”我声音里夹带着哭腔。
“乖乖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妈无奈地看着远处排着长队买票的人群。
我夹紧两腿站着一动不动,我想让妈带着我一起去售票口买车票。火车站里的人太多了,多得让我害怕,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人腿。
“仔细看着东西,不许乱跑!”妈生气了,用力把我摁在提包上。
我极不情愿地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妈。我要是像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就好了,变成根绣花针藏在妈的口袋里,她走到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我小声地哀求妈,领着我一起去吧!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害怕!我以后听你的话。我再也不淘气了。妈没说话,转身向前走了。我不敢再和我妈提要求,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要不我们也不会一大早急慌慌地从村里逃出来。
我不甘心,在后面尖着嗓子拼命喊了一声,妈!又喊一声,妈!我妈迟疑一下折身回来,我心里一阵高兴以为她改变主意要带着我去买票。我是她的亲儿子,她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妈从兜里摸出两块水果糖,坐在这儿乖乖地吃糖,哪儿也不许去。我平时嘴挺馋的,可现在我真的不想吃糖,我害怕,心里怕得要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
我妈变成一条鱼,顶着一块鲜艳的绿头巾朝茫茫无边的人海游去。一转眼的工夫我只能看到一角若隐若现的绿头巾。
我没有看到那只该死的鸡是怎么溜到我家院子的。
我从早上就守着一堆莜麦,我妈出门前说这些麦子是我们全家人的命根子。我手里挥着一根葵花秆,隔一会儿就把飞过来的雀儿赶走。有时也偷懒,让它们抢几粒莜麦去。小雀儿和我算是朋友,妈到地里干活时把我一个人锁在院子里,它们就飞下来陪我玩儿。我从豆角叶子上捉到一只好看的送饭虫,我对着它的头,小声念着咒“送饭虫送饭虫你们家失火了”,虫子相信了我的话,急急忙忙地飞回家救火去了。我还用小木刀杀了两条蚯蚓,蚯蚓果然是妖精变的,它们扭动着身子不一会儿变成四条蚯蚓。雀儿吃饱飞走了,我也有些饿,回屋里只找到一小碗盐水煮毛豆。我把豆子剥出来吃干净,豆荚扔在脚下。一些瞌睡虫在眼前飞来飞去,这是孙悟空放出来的虫子吗?
我梦到我爸,爸从大同开着火车接我们进城去。
我们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我有一个在大同当工人的爸爸。爸在村里是有大本事的能人,公家月月给发钱发衣服还发白面大米。奶奶拿着我爸孝敬的桃酥坐在院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吃。奶奶的桃酥吃得很排场,一块桃酥能吃小半天。不是牙口不好,她是故意的,奶奶就是要村里所有人都看到她在吃桃酥,那可是她儿子从大同城买回的桃酥。
在羊村里人眼里,天下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北京,另一个就是大同。而我爸爸就在大同上班。大同有汽车,有火车,有电视,有楼房。可惜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大同城。可妈说我早去过了,我就是在大同医院里出生的,在大同住了三个月,过了百天才回的村。证据就是一张我百天时的照片。白白胖胖的我光屁股躺在一块洒满大花的毯子上,小雀雀儿翘得老高正欢快地撒尿。我妈向邻居们炫耀,这是在大同的口泉街照的,口泉街就是大同的小北京,那里卖什么的都有。我一直想把那张相片偷偷藏起来,我六岁了,懂是害羞。邻居的婶婶来家里串门子,常拿这个取笑我。她们说,我的雀儿比别的孩子大。
我已经大半年没见过爸爸,本来说好八月十五回村过节的。我妈欢天喜地地准备了肉准备了鱼准备了鸡,爸又写信回来说单位保勤谁都不能请假,请假一年的奖金就没了。自从接到爸的信,我妈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我在家里简直就是她的出气筒,事情做得对也骂,错了更骂。骂着骂着手伸过来。她打人又凶又狠,拧着一块肉皮半天不撒手,想跑也跑不掉。我有时想离家出走到大同找我爸爸,可我不敢一个人坐火车。
中秋节过得冷冷清清。妈把准备好的肉和鱼腌起来,等爸回来再吃。红糖和月饼也进了小罐里,等爸回来吃。我们全家只吃了一顿饺子,其实家里只有我和妈两个人。
爸把火车停在家门口,外面围了一群村里的小孩子,他们都是来看火车的。我打开爸拿回来的兜子,把里面的糖块拿出来分给他们。平时和我关系好,我就多给几块。不好只给两块。爸搂着我的脖子说,来,拔个萝卜。我说,拔个萝卜!爸拔一下,我的个子往高蹿一截。
爸回来,妈乐成了一朵花,出来进去地唱,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晚上天还没黑,他们就催我上炕睡觉。我假装闭上眼,邻居的婶婶说,爸回来是给妈的肚子里装小人。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小弟弟,这样挨打的时候,他就能帮我分担些。不过要是妈偏心眼,那我以后的日子更惨了。我听到他们的嘴吧唧吧唧地响,他们一定背着我偷吃啥好东西呢……
芦花那天的运气特别不好,它又被主人赶出了家门。
芦花是一只生蛋的小母鸡,它非常勤奋,隔一天就趴在草窝子里生一只红皮蛋。芦花每生下一枚蛋就涨红着脸扯着嗓子大声地喊,个个大,个个大!女主人一点儿也不惊喜,出来把蛋收回去,顺手在地上撒一把谷皮。芦花不喜欢吃谷糠,它要吃新鲜的麦麸,沾着白花花面粉的麸皮一片一片含在嘴里,舌尖上全是粮食的香味。为了表示不满,芦花继续大声叫着,个个大!个个大!个个个个大!芦花没完没了的叫声吵得主人心烦,她操起一把大扫帚就把它轰出院子。
人是最不讲理的东西。既不给芦花吃饱吃好,又想让它多下蛋。芦花叽哩咕噜小声地争辩。中午的太阳毒辣辣的,芦花蹒跚着走过熟悉的小巷子,它的一条腿瘸了,前天偷嘴吃时,被村里王六的女人用烧火棍打的。那个女人下手又狠又准,当时幸亏它跑得飞快,要不小命就丢了。
芦花闻到了一阵阵麦子的香味儿,里面有无数只手,抓着它空空的肚子。它平时做事一向小心谨慎,先围着院子转了两圈,张着小耳朵听听周围的动静。机灵地从木栅栏探进头四处张望,果然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很安静,不过它还是有些不放心,拐着腿吃力地蹬上一段矮墙头,站在高处再侦察一番,才展开翅膀飞进院子里。
糟糕!芦花看到一个小孩子垂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它急忙藏到篱笆后,村里的小孩们都有几把弹弓,他们拿着弹弓打鸟也打鸡打鸭子玩儿。它很怕小孩的弹弓,有一回被打中头,差点儿晕过去。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睡着了,它才从篱笆后闪身而出,蹑手蹑脚地直奔莜麦堆。
饱满的莜麦粒粒都闪闪发光。芦花高兴地一头扎进麦堆里,飞快地啄着莜麦,莜麦的香气让它来不及咀嚼,一粒粒整吞进肚子里。人们说鸡嘴里没有长牙。其实鸡有牙没牙只有鸡自己知道,那些自作聪明的人懂得什么?
风儿吹着口哨从它身边擦身而过。芦花吓了一跳,眯缝着眼看清楚是风这只小妖精,尖声骂着,骚货!风儿扭一扭小腰,咯咯地笑着跑走了。
芦花本来想吃几口就溜走。万一小孩子醒了,一定不会轻饶它。可它饿了好几天,肚子扁扁的,吃一口,再吃一口,再吃一口!新莜麦太香了,它管不住自己的嘴,也管不了自己的脚。
芦花吃饱正准备溜走时,我醒了。偷人贼!真不要脸。最让我生气的是,偷吃完还胡糟蹋东西,不光把麦子刨了一地,还在上面拉了一摊稀屎。不要脸的偷人贼!这是我妈辛苦一年收的莜麦,我还等着妈用新麦面给我蒸面鱼吃。爷还没吃一口,你这只瘟鸡倒先吃了个肚圆。我怒从心头起,操起烧火棍子学着打虎英雄把偷嘴吃的芦花堵在栅栏边的角落里。也怪芦花贪吃,它的肚子像怀孕的大肚女人怎么逃也跑不快,我几棍子把它打倒在地。我一手里拎着棍子,一手叉着腰威风凛凛地站在芦花面前,想等它站起来逃跑时再打。芦花躺在地下两条腿抽搐几下,挣扎一会儿,眼白一翻,竟然死了。
我认出来这是邻居王鲜花家的母鸡。坏了,这只鸡可是王鲜花的宝贝,家里的油盐酱醋全靠芦花隔一天下一个蛋。王鲜花和我妈的关系不好,我们两家因为院里的一棵果树打了好几次架。
风把芦花身上的羽毛吹得一浮一浮地动,我以为芦花装死,蹲下去翻开芦花的眼皮,从它的小眼睛里我看到我又小又尖的脸。人死了是要变成鬼的,鸡死了大概也要变成鬼。我有点儿害怕,一松手,鸡眼皮又合起了。它真的死了!小风旋来旋去,我觉得芦花的鬼魂儿在小院里到处游荡。我把家门关紧,用被子蒙着头。哆哆嗦嗦请求芦花不要抓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打死它。院子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脚步声穿过院子,向屋子走来。我的小心肝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这时我听见我妈喊,人到哪儿耍去了?莜麦都让雀儿吃光了。我赶紧从屋里出来,我说渴了,回屋喝口水。
妈黑红的脸庞挂满汗珠子,她舀了一瓢凉水倒进盆,洗了洗脸。又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进肚子里,然后喊我抱柴生火做晚饭。我磨磨蹭蹭地进屋换了条厚点儿的裤子,又拼命挤出两滴眼泪。我知道今天挨打是肯定的。我们家要拿出很多钱赔王鲜花的鸡。钱是我妈的命根子,花一分钱都能要了她的命。
我抱着芦花对我妈说,我把王鲜花家的鸡打死了。
妈的脸色一下变了,一把从我手里夺过芦花,抬了抬耷拉的鸡脑袋,芦花的身体已经僵硬。妈嘴里一个劲儿地骂,小祖宗你给我惹下天大麻烦了!
我去告诉王鲜花,鸡是我失手打死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是芦花偷嘴吃。
嘁,人家根本就不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她一定以为是我教你这么说的。
王鲜花这时已经发现芦花鸡不见了,她在村子里“咯咕咕,咯咕咕”地叫着芦花。我们都听到了王鲜花的叫声,妈伸手捂紧我的嘴巴。王鲜花沿着村子找了五趟,天黑透了,她从村东头骂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骂回村东头。哪个不要脸货偷了我的芦花鸡哟!谁偷了我的鸡生下孩子没屁眼;谁偷了我的鸡他们家断子绝孙;谁偷了我的鸡他们全家人死绝……
王鲜花绵绵不绝的骂声让我妈临时改了主意,她笑眯眯地问我,想不想吃肉?我当然想吃了。我们家很久没有动过荤腥了。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把芦花拔毛开膛,收拾干净剁成栗子大小的小块煮了一锅。那天夜里我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美味。吃完鸡肉,妈让我把嘴擦干净,闭死嘴,吃鸡肉的事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
趁着夜色我们把鸡毛鸡骨头一起埋进了菜园子,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会沤成肥料。芦花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羊村失踪了。我妈觉得这事做得天衣无缝,谁知家里的大黄狗把我们出卖了。它挖地三尺把那些鸡毛鸡骨头刨了出来。也可能是芦花觉得自己死得太冤,它的魂儿引诱着家里的大黄狗来到菜园子。危险从天而降时,我们都睡得死沉。妈这几天一个人收莜麦累坏了。
王鲜花拎着从大黄狗嘴里抢下的一撮鸡毛,踹开院门,抬手就打了我妈两个耳光。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心肠坏透了,你和我有怨气直接冲我来,怎么连一只鸡都不放过。那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呀。我妈被王鲜花当众揭穿偷鸡吃,羞红了脸,她一把揪住王鲜花两个人撕扯在一起。王鲜花打架经验丰富,使得巧劲儿,她薅住我妈的头发,把头摁在地下,踢了好几脚。我在旁边不能闲着,我得帮我妈呀,我从后面抱住王鲜花的腿,咬她的大腿,我妈趁机把王鲜花推倒在地。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呀,我被人欺负得没法活下去了。我不活了,我没脸活了!王鲜花坐在地上拍在大腿一边哭一边骂。看热闹的邻居们从墙头探过身子看一眼,又缩了回去。王鲜花是村里有名的厉害人,再加上她有个哥哥在乡里当干部,大家平时都不敢招惹她。王鲜花哭得地动山摇,哭着哭着头往后一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她的样子把我妈吓坏了,赶紧抱起王鲜花掐她鼻子下面的人中穴。旁边当观众的邻居喊,冷水,用冷水喷!我回去端了一碗水,妈把水洒在王鲜花的脸上。她慢慢醒过来,朝我妈脸上啐了一口,爬起来就走,边走边让我妈等着,这事没完。我妈明白她这是搬救兵去了。对了,王鲜花有五个姐妹嫁在周围的几个村里,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妈虽然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她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五张嘴十只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妈麻利地收拾了一下,领着我从小路逃出了村子。我们一开始准备到我姥姥家躲几天,又怕王鲜花找到和她算账。最后我妈决定带我到大同去。大同有我爸,爸是她的靠山。
我坐在提包上,悄悄看一眼周围人,看上去他们都像拐卖小孩子的坏人。有两个人一边看我,还一边小声说话,他们一定在商量怎么把我弄到手卖掉。我赶紧低头,我手里攥着一颗尖尖的钉子,他们如果敢过来,我就把这颗钉子扎入他们的眼睛。钉子是爸爸留下来的,妈在家给他洗衣服时,从兜里掉出来。我看见便拾了起来。村里的大孩子常欺负我,爸爸不在家,我也没有一个可以帮我打架的哥哥。关键时候只能靠自己。
钉子在我手里攥得热乎乎的,现在这颗钉子就是我全部的胆子。喇叭里又响起一阵外国话,那两个人提起东西走了。看来他们也怕我拿钉子和他们拼命。
也不知我妈买到票没有?时间过得真慢。我无聊地数着地下的鞋子。一二三,一二三……我反反复复地数,我只知道这三个数。
皮鞋布鞋胶鞋男人的女人的,大鞋小鞋,红色的黑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鞋,这些鞋像被仙家施了法术,自己在地上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跑过去。我们村里有一个顶仙的三奶奶,三奶奶的道行深,能让筷子直直站在桌子上,她嘴里念上一段别人听不懂的咒语,筷子听话地迈开腿走起来。三奶奶从筷子走过的痕迹上,掐着指头算那家人的流年运势。一算一个准,说得算卦的人心服口服。
一二三,三双大小不一样的鞋移到我身边停下来,我抬头看到三个人,不对,应该是四个人,男人女人小女孩儿,女人挺着的大肚子里面还藏着一个小人儿。我看到她肚子里是个小男孩儿。我们村里怀孕的女人常让小孩子猜她们肚子里装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们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明亮,能看穿一切。女孩子比我高一点儿,穿着一条印着蓝苹果的裤子,脚上一双红灯芯绒鞋。苹果还有蓝色的?真是稀罕!他们当然也没有找到坐的位子,男人在地上铺了两张报纸又把一件旧衣服铺在上面,让女人孩子坐在上面休息。男人告诉她们在这里等着,他到前边买车票。这个男人一定是女孩子的爸爸。我心里不由得妒忌那个女孩子,她的爸爸陪着他们坐火车,还帮他们买火车票。
我想我爸了。可我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儿。我老记不住爸的样子,他在家住的日子太少了。有时候三天,有时五天,我刚把“爸爸”这两个字叫顺嘴,他就要回大同上班去。在家里我想他时,就跑进屋里爬上凳子,看一会儿墙上的相框。里面有一张爸爸的相片。爸爸和一群人坐在一起。爸爸很小很小,只有一颗豆子大小。妈从这颗豆子上能看出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方框形的脸。妈说,我和爸长得一模一样,爸的相貌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现在没有照片,我只能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找一找爸爸的影子。爸爸的个子比他高,爸爸比他瘦些,但是很强壮,爸爸的牙很白比他笑得好看,爸爸花钱大手大脚,如果现在在身边准会给我买雪糕和汽水。
女人很爱说话,一手抚着大肚子,一手搭在腰上,她问我,孩子,你叫啥名字?
我把头转到另一边,假装没听到。
“你和谁一起来的?你家大人呢?”女人掏出一把豆子给我,我把两只手藏在背后。女人很热情地说,拿着呀,吃吧,又酥又脆。看我不伸手接着,女人想把豆子装进我兜里,我赶紧把兜死死捂住。我妈经常讲,邻村的一个小孩子因为嘴馋,被外面的叫花子用一块儿糖拍走了。
小女孩子拿出一个纸飞机,她说我们一起玩飞机吧。我没理她,哼!看你们还有啥花招,我就不搭理你,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我把妈妈留下的糖剥开,这糖有些日子了,糖纸都粘在上面。我放在嘴里把纸濡湿了,用舌尖把糖纸小心地剥干净。水果糖甜甜的真好吃。这糖一定是爸爸从大同拿回来的。我妈平时老爱藏东西,等我生了病不肯打针吃药时再拿出来。我嘴里含着糖心情好多了,时间好像也过得快了一些。
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面包、饼干、瓜子、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煮鸡蛋,他们把吃过的瓜子皮鸡蛋皮包装纸丢在脚下。我瞟了一眼,面包的包装纸上画着一串大香蕉。这种香蕉面包我以前吃过,是我爸拿回来的,吃到嘴里有一股香蕉味,却找不到一点香蕉的影子。
一个穿蓝衣服的女人把地上的垃圾扫到簸箕里,边扫边骂我们这些人不爱干净,不懂得讲卫生,垃圾应该扔到垃圾箱。人们似乎没听懂她说什么,照旧把瓜子皮吐得到处都是。
时间过去很久,我妈怎么还不回来?我想撒尿,我试着想把两个大提包提起来带到厕所去,可我根本就拎不动。我来回地扭着身子,把裤裆夹得紧紧的。尿意越来越浓。旁边的那个小女孩真讨厌,抱着水瓶子不停地喝水。她每喝下一口水我的肚子就抽得疼一下。如果在村里,我随便找个角落就能解决问题,可我是大孩子了,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尿吧。小肚子涨得圆鼓鼓的,一动似乎就会挤出几滴尿来。
我妈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我终于没憋住,我尿裤子了,热乎乎的尿水顺着裤腿流下来,先积满了两只鞋壳。又从鞋里流到地上。多嘴多舌小女孩先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指着地上大声地说,你尿裤子了,尿裤子了!又转回头向她妈报告,妈,那个孩子尿在裤子上了。他这么大还尿裤子。我羞红着脸把两手叉开放在裤裆处,想把那块湿遮起来。可是小女孩子不肯放过我,转着圈地骂,尿炕猴,尿炕猴,羞!羞!羞!边说边用手指刮着她的脸蛋。我恼羞成怒,用力推了她一把,小女孩摔个屁蹲儿坐在地上哭。女人把小女孩拉起来,她并没有骂我,她说,小孩子尿就尿了,不丢人。她还问我要不要换一条干净的裤子。边说边瞅了一眼我屁股下面的提包。我心里很紧张,害怕她把提包拿走。如果她真来抢的话,我该怎么办?我肯定抢不过女人。
女人低下头皱着眉又问我,
孩子,你家大人呢?
你跟谁来的火车站?
你是不是和家里人走丢了?
我打定主意她问什么我都不说。她问了一串问题终于住嘴了,啧啧,这孩子原来是个小哑巴。挺可怜的。
小女孩听她妈妈这样讲,蹲在我旁边说,你原来不会说话呀!我很想骂她,你才是哑巴。不过我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妈就回来了。
男人回来了,他买到了车票。小女孩指着我对她爸爸说,爸爸,这个小哑巴真可怜!喇叭里响起外国话时,他们一家人收拾收拾东西走了。临走小女孩回头对我又说一句,真可怜!
一批人走了,又有一批人来了。那些陌生人在我周围坐下来,喝水吃面包吃煮鸡蛋嗑瓜子咳嗽吐痰。
时间过去很久很久,我妈好像已经走了一年。妈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她把我一个人丢在火车站自己回了家。这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时,我终于坐不住了。我们村里的女人生下小孩子,如果家里有好几个孩子,就把小孩儿丢在镇上的火车站。我不听妈的话,还老给她惹麻烦,她肯定不想要我了。我从此成了没妈的孩子!我越想越怕,越想越伤心,咧开大嘴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大概是我的哭声太刺耳,有一个大人找来穿制服的女人,让他们给广播一下找人通知。
这个阿姨穿的衣服像警察,警察都是好人,我决定说话了。阿姨开始讲外国话,我听不懂,她只好又换了一种话,这回我听懂了。
你妈妈叫啥?她问我,
三女。
爸爸叫啥名字?
大孩。
你父母在哪儿上班呢?
大同。
大同哪个地方的?
大同就是大同。你们还有脸当大人呢,这么大的人连个大同都不认识。
正在这时我妈回来了,她看到一群人围着我,以为我又闯了什么祸。伸手就要打我。穿制服的女人批评我妈,怎么能把孩子一个人留下。太危险了,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我们在大同下了火车,先坐汽车去矿务局,从矿务局再坐车到五矿。爸上班没在宿舍,一个叔叔领我们去食堂吃饭。吃完饭,他带着我们去爸上班的地方等他。我高兴坏了,爸和我说过,他们那里有电影院有商店。他天天都能看电影。叔叔把我们带到一个黑乎乎的半圆形的大门洞。他说,在这里等着,李哥下班就会从里面出来。我和妈呆呆地站在那里,半边鞋子都埋在煤灰里。过了很长时间看到一群穿黑衣服的人走出来,那些人似乎累极了,走路都有些摇晃。我看到一个黑脸黑手浑身黑乎乎的怪物向我们走过来,他还露出一排白牙冲着妈妈笑。妈愣了一下,跑过去对着那个怪物又是哭又是笑,然后拉过我来让我叫那个黑怪物“爸爸”。爸爸?爸爸怎么像孙悟空总是变来变去的,我爸不是这样的,他回村时穿着体面的衣服,拎着黑亮的人造革皮包,里面装着城里的点心糖果。
你真是我爸爸?
嗯……
你怎么不洗脸?
你怎么不洗衣服?
你怎么不洗澡?
你怎么这么脏?
你怎么和要饭的一样又脏又臭!
…… ……
说谎,你根本不是我爸爸,你一定是妖怪变的。我爸爸在大同城开火车!我把攥在手里的铁钉子恶狠狠地扎向他的大腿。
陈 年:女,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2007年开始写小说,在《天涯》《山花》《作品》《阳光》《黄河文学》《山西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并收入《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和《阳光》文学奖。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