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2014-05-29 22:10:53李集彬
阳光 2014年6期
关键词:阿姆小龙阿卡

广场舞

这是县城东南隅一家超市前面的小广场。以前县城东南这一带还不热闹,随着旧城区的老化,行政中心的东移,城东南这一带也逐渐热闹起来了。县政府在县城东南最热闹的这家超市前面修建了这个小广场,就是为了满足市民购物休闲的需要。

休闲,对于城东南这一带的居民来说还是个比较新鲜的词语。这一带以前充其量只能算是城郊接合部,完全算不上真正的城里,只是这两年,一听说县政府要搬迁到这一带来,开发商一下子瞄准了这里的地皮,大肆炒作,于是房价一夜之间暴涨。这样一来,这里的人们倒比城中心那里的居民更有优越感,生活也逐渐讲究起来,也像城里人一样过起了夜生活:年轻人泡酒吧,中年人跳广场舞,老年人散步、打太极拳,这些都成为他们生活的新时尚。

每天夜里都有许多人到这小广场来。有的来散步——上了一天班,吃饱饭不出来走走消消食不行。更多的是来跳舞,广场上有广场舞也有交谊舞。跳广场舞的最多,现在时兴广场舞。是民间自发的,没有谁组织,却有相对固定的领舞者——大概是一个小学舞蹈老师,退休了没事做,这几年到处流行广场舞,她照电脑学,舞蹈老师学起来自然比别人快,起先一个人在那里跳,后来看她跳得好看就有人加入进来,她就在那里教,慢慢的就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逐渐形成现在这规模——一支四五十人的庞大的广场舞队伍。

广场舞并不难学,要求不那么严格,加上这支广场舞队十分特别:来去自由,想跳的进来,不想跳的出去。这些人有的是专门来跳舞的,有的则是去超市购物路过这里,听到醉人的音乐,兴奋起来,也加入进来跳一支,跳完就走,谁也不来干涉,正因为这样,跳的人就更多了,成为这个小广场的一道风景。每个晚上都要围着很多人观看。那些观众看着看着入了迷,也加入进来,队伍就越发庞大了。

阿琼也是这里的舞者。一开始,她是要到超市去购物——她的家就住在城南,离超市不远,儿子小龙读小学,每天晚上要到老师家里去做作业,她要为他准备夜宵,好让他做完作业回来填一下肚子。那天晚上,她从超市一楼生鲜专柜买了一块豆腐和三个鸡蛋,提着从这里经过,那时候广场上正在播放舞曲《爱的思念》:

蓝天有多高,

问一问天上的白云。

河水有多长?

看一看河边的沙。

远方的爱人,

你是否能够听到,

这爱的思念流淌的歌谣?

…… ……

迷蒙的夜色,听到那优美的旋律,听到这歌词,她的心动了一下,不觉停下来,站在队伍后面看大家跳舞,不知不觉入了迷,然后随着音乐跟着大家舞蹈起来,一遍又一遍,直到夜色阑珊。当她醒悟过来,发现自己手里还提着那块豆腐和三个鸡蛋。想起儿子,急匆匆回到家里,发现小龙早已回来,没带钥匙,不能进去,坐在门口昏暗的路灯下,见她从巷口进来,带着哭腔,急急从路灯下奔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阿姆(母亲),您去哪里了?她有点儿歉疚:第一次把儿子晾在门外这么久。可是她不敢说是去跳舞了。

其实,上中学时她就喜欢跳舞,那时她家境好,还跟学校舞蹈老师学过一阵子舞蹈,每次学校举办元旦联欢晚会,她都会有一个节目,跟大家一起上台演出。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感觉还那样好,没学几遍,她就把那曲《爱的思念》学会了。

给儿子做好夜宵,让儿子吃,安顿好儿子洗漱、睡觉,一切都弄好了,回到房里,就要睡觉了,站在床前,她又想起那支广场舞,不知不觉舞动起来,那支舞曲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蓝天有多高,

问一问天上的白云。

河水有多长?

看一看河边的沙。

…… ……

环卫女工

阿琼爱跳舞,她却没有别人的命好:阿琼只是一名普通环卫女工。像其他环卫工人一样,每天早上都要早早起来,煮好饭,安顿好儿子去上学,她出门去扫大街。这是城市里最卑贱的职业了。整天与肮脏的垃圾打交道,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夏天烈日当空,冬天寒风凛冽,她们都要站在大街上,一扫帚一扫帚往前走。有时候刮风下雨,她们就更苦了。她们是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人。

每一天,她和同事阿卡负责清扫从县城北门到县政府那一个路段。两个人,一个人这边,一个人那边,阿卡从北门那里扫过来,她从县政府这边扫过去。有时两个人并行着走。一个人扫这么漫长一条大街毕竟太寂寞,她还是喜欢和阿卡并行着前进:一个人这边,一个人那边,隔着一条大街,偶尔能说说话。阿卡是个乡下来的女子,刚刚加入这支队伍,还有点儿懵懂,有时她便会隔着大街给她提个醒:阿卡,注意车辆。阿卡,顺着风走……

有时阿卡只顾着扫大街,忘记市声渐渐稠密,行人车辆多起来,这时候便要牵动阿琼那颗善良的心,隔着一条大街大声呼喊:阿卡阿卡,注意车,注意车!有时起风了,风改变了行走的方向,阿卡只顾逆着风走,结果好不容易扫起来树叶,风一吹卷起来撒落一大街。阿琼觉得这个阿卡好气又好笑。可是气完了笑完了又不免要牵动她的那颗心,仍然要隔着大街提醒阿卡:阿卡阿卡,顺着风走,顺着风走!看树叶跟着阿卡走了,她才放下心来扫她的大街。

这是个全国文明城市,全国文明城市每年都要复查,每每到了这时候,环卫工人们便十分紧张。首先紧张的不是她们,是她们的头头。她们经理去县政府开会,回来便要召集她们开会。他说,上面说了,复查没通过,你们就别想干了。环卫公司吃的是政府的饭,政府生气了,你就别想混。经理说:县政府不让环卫公司做了你们便要走人。我也一样。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她们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经理仍然不放心,说:我会亲自到每一个街区去督查的,谁没有做好立刻给我滚蛋。环卫公司是私人企业,经理也是受雇于人,没办法。

最让经理放心不下的还是阿琼她们这条街区。你想,这是县政府所在地,上面的人一来肯定进入这个街区,所以经理决定给这条街区加派人手。然而还是不放心,交代阿琼,说:阿琼,这条街区由你来负责,怎么扫、扫到什么程度由你把握,总之要做到不留一片纸屑,不留一片落叶。阿琼见经理那么严肃,便觉得肩上的担子重起来。要把这条大街扫得一尘不染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扫完了纸屑、果皮,行人还要往地上扔。城市是文明了,市民还不那么文明:你刚刚扫完,他们就往地上扔。一次她刚刚扫完,地上垃圾便扔得到处都是:纸屑、果皮、矿泉水瓶、快餐盒连同树叶,扫完地,她累得满头大汗,刚想靠在沿街骑楼柱子上歇口气,一个穿短裙吊带背心一边听耳机一边走路嗑瓜子的女青年,磕完瓜子便“噗”的一声就把瓜子壳往地上吐。她一看急了,想都没想追上去,喊:喂,妹子,你能不能文明点儿!你没看我刚扫完吗?那个女青年一开始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后来终于听见了,停下来,摘下耳机,站住了,叉起腰,把墨镜往下压一压,从墨镜上方瞟了她一眼,说:怎么了怎么了?阿琼说:你不能往地上吐瓜子壳。女青年说:你谁呀?管我往地上吐瓜子壳!阿琼说:你没看我刚扫完吗?女青年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臭扫大街的。我爱吐怎么了,你管得着吗?你个臭扫大街的能管得着我?阿琼气不打一处来,幸好有路人劝住,不然她真想上去扇她的嘴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文明了。

管不了行人,扫完一遍地,还要再扫一遍。

幸好这一天,政府动员了所有的力量:不仅有政府的人出来站街监督,还有志愿者,戴着红帽子,穿着红马甲,站到街边监督行人,提醒路人别扔垃圾,有时还帮她们捡垃圾。也是年轻人,阿琼想:年轻人和年轻人怎么差别那么大呢?幸好有好的年轻人,不然这个社会将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有这些人在,她们轻省许多。行人管住了,可是有一项管不住,那就是落叶。树往下落树叶,谁能管得住?尤其逢到秋天,刚扫完一遍,马上又飘落一地。

这天,听说全国文明城市复查组要来复查,县文明办主任早早到这条街区来督查,她们经理在后面小心陪着。文明办主任背着手从街上走过去,看了看,说:还可以。又说:要注意,不能留有一片纸屑,不能留有一片落叶。这时候已是秋天,大街两旁种的是密密丛丛的刺桐树。经理说:纸屑好办,就是落叶,您看这天气,秋天了,树叶黄了,风一吹,又落下来……文明办主任说:落下来再扫。看经理为难的样子,文明办主任说:县委书记交代了,复查没过,你这文明办主任别当了。我文明办主任当不成了,你这个环卫公司经理立马给我滚蛋。经理一听这话,一下子矮了,连连说是。立马交代阿琼:你给我盯住了,不能留有一片落叶。阿琼说:说着容易做到难啊,我总不能每时每刻都盯着树上,不让它掉树叶。经理说:至少在上面复查组经过这里的时候。阿琼只好答应了。

这天上午,复查组的人果然来了,一条街区紧张起来:交警站到路口指挥交通——这个路口平时很少见到交警,这天来了许多交警,车辆一下子有序起来,一辆接一辆,十分谨慎地缓缓行进。政府的人前后跑动,传递信息。志愿者盯着行人,谨防哪一个人往地上丢纸屑。环卫工人们盯着每一棵树,哪一棵树上落下一片树叶,她们便要追过去,把那片叶子扫掉,做到万无一失。阿琼虽然不清楚全国文明城市是怎么回事,却知道这是政府的大事,一点儿也不敢怠慢,来回跑动,跑得气喘吁吁,丝毫不敢松懈。一切做得很好,文明办主任来回察看,很满意。

大家站在大街上,等到十一点,还没有见到检查组的车队,大家以为车队不来了——这样的事情经常有:说要来又不来了。大家刚刚松懈下来,突然街口有人喊:车队来了!紧接着,便听见交警的口哨声,指挥车辆行人靠边,让检查组的车队先行通过。地上没有一片落叶,阿琼紧紧盯住树上。车队进来了,一切很有秩序,一切都很好,偏偏这时候,一片树叶从树上剥落,风一吹,缓缓的徐徐地往地上飘落,人们紧张了起来,都盯住了那片落叶,心怦怦地跳。阿琼仰着头,看到那片落叶,心里一惊,摘下斗笠,飞奔过去,举起斗笠,缓缓地把那片即将落到地上的落叶接住。文明办主任看见了,十分满意,朝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就是那次,阿琼被她们经理提拔为街长——环卫公司下属,负责一街道的叫街长,负责一路段的叫段长,负责一区域的叫区长。

虽然做了街长,阿琼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变,她能管的人只有阿卡。

平日,环卫工人的生活寡淡无味。那段时间里,这条街区有一个单位——民政局,引起她的注意。每年国庆节临近,总有许多人到这里来办结婚证。每每扫到那里,看着一对一对年轻人手挽着手,喜气洋洋,脸上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走进那扇大门,她就想起自己的过去。那时候她才十八岁。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可是现在……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内心便有无限的怅惘。无爱的婚姻,给人的不只是痛。她都快要麻木了。现在,她只想把小龙抚养长大。只要小龙有出息,她这一辈子也不算白过。

婚姻生活

阿琼和阿昌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虽然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闽南农村还很保守,还不时兴自由恋爱,婚姻大多由媒人介绍,他们也是这样。

十八岁的阿琼是一个好女子:该鼓起来的地方鼓起来,该凹下去的地方凹下去,身材韵律有致,一张脸五官虽然不是那么完美,然而看上去却很惬意,在小镇里也算得上是中上等的女子了。再加上家里开着食杂店,生意十分兴隆,家住小镇上,阿姆原先是十分骄傲的。阿昌却不一样,阿昌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父母都是土里乞食的农民,无非是他奋发图强,鲤鱼跃龙门,考上地方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小镇中心小学教书,大小算是一名公职人员。媒人介绍的时候就说:人家毕竟有头路,也算是公家人了。阿姆鼻子里哼一声: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可是让阿姆意外的是,阿琼看了却满意,这一点让阿姆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

原来这里面是有缘由的:原先阿琼也想考师范,阿姆早早把她叫回来,说:读啥书?读书有啥用?还不如出来赚钱。在这件事情上,阿姆是有私心的:阿兄读了大学,店里正缺人手,卖货收钱,请个外人不放心,她就把阿琼从学堂里叫回来。一个未实现的理想在那里搁着,多少对阿琼有些影响,潜意识里希望通过另一个人来实现自己这一未实现的理想。这个人见了面: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阿琼竟十分中意。阿姆拗她不过,只好同意,说:你不要后悔!没想到后来她真后悔了。

阿姆是个好强的人,在镇街里凡事都想强出别人一头。亲自操持生意,从到哪里去进货到出货销售,都由她一个人掌管。她像男人一样风风火火,家里一切自然都要由她说了算。阿爸反而退居幕后,勉强帮她打下手,这样一来,说话自然轻了,说话轻了他干脆不说。在阿琼的印象里,阿爸除了干活、吃饭、睡觉,似乎很少听他说过话。在阿琼的婚事上也是这样,阿爸什么都没说,只悄悄塞给阿琼一万块钱,说:阿琼啊,阿爸没本事,帮不了你什么忙,这一万块钱是我偷偷攒下的,也算阿爸的一份心意,你千万别让你阿姆知道了。她不要,阿爸硬塞给她。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阿爸是爱她的。阿姆一直戳在那里,不让别人说话。说实在话,当时如果不是看在吃政府饭这一点儿上,阿姆一点儿也不会看上阿昌。虽然同意了,心里还是看不起他。一个乡下小子,哼!到了最后她总忘不了捎上这么一句话。结了婚,自然少不了人情世故,阿昌一个小学教师,每月那几十块钱经不起铺排,油盐酱醋,落到人情处就所剩无几了。用钱羞涩,表现小气,自然愈加让阿姆看轻,这样一来,就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结婚后,阿琼没有工作待在家里,每天洗衣做饭,也没甚事。新婚燕尔,两口子看上去倒也和和美美。只是阿姆做人太过于强势,一次上门来,看女儿生活不宽裕,忿忿然,二话不说,拉起女儿的手就走,说:这过的是啥日子?我们家阿琼自小没吃过苦头,哪能过这样的日子?阿昌没本事,赚不了大钱,不能让阿琼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心中有愧,自然不敢说什么,低着头,涨红着脸。阿琼说:阿姆,您怎么能这样说呢?阿昌已经尽力了。阿姆说:我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过这样的苦日子!不由分说,拉起阿琼往外就走。阿琼拗不过阿姆,不得不跟她走,一边回头喊:阿昌,等我回来。可是这一去,阿琼再也没有回来。

那几年,小镇建新街,很多人搬到新街去了,老街里的生意不尽如人意,而且日渐显出衰颓的气势。看店里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小镇里有人办理出口劳务,阿姆就着人安排把阿琼送到毛里求斯打工去,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阿琼从毛里求斯回来了,和阿昌见面,两个人竟十分陌生。本来阿昌准备去机场接阿琼的,可是去到丈母娘家,阿琼已经回来了。后来才知道,阿姆怕他去接机,故意不告诉他确切时间。这一点阿琼一直很不解,毕竟他们是夫妻啊!阿琼想,他们婚姻失败,很大程度在阿姆身上,她知道都是因为自己太过于迁就阿姆。这次去毛里求斯,她赚了八万元——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八万可是不小的数目。可是她只给阿昌两万,其余的都被阿姆拿走了。这一点她没敢跟阿昌说。可是阿昌后来还是知道了。他说:她凭什么拿你的钱?她说:阿姆说,当时押金三万元是她出的。阿昌说:三万还给她,不还有三万吗?阿琼说:就算我欠你的行不?可是阿昌不依不饶。这件事让阿姆知道了,她勃然大怒,说:这乡下小子,还得理不饶人了?他娶我们家阿琼,拢共才花多少钱?现在白得了两万还嫌不够?摊上我们家阿琼算他福气了,还想怎么样?阿琼夹在两个人中间,自然受气,可是她还是偏向阿昌: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总觉得自己亏欠他的,所以凡事迁就着他。

可是阿昌已经不是以前的阿昌了。

阿 昌

还得从当年阿琼要去毛里求斯那时候说起。准备要出国,手续都办好了,阿琼跟阿姆说:阿姆,我得回去一趟。阿姆说:回去?回去干什么?阿琼说:那是我的家呀?阿姆说:什么家?我叫你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阿琼说:我至少得跟他说一声吧,他是我的丈夫啊?阿姆说:就他!阿琼不想跟阿姆吵架,就暗中托人去告诉了阿昌。阿昌知道了,十分惊讶,可是出国手续都办好了,能有什么办法?一个人急匆匆跑到丈母娘家,可是丈母娘千方百计阻挠,不让他见,就是最后出国,他们也没有见上面。这对他打击太大了。他毕竟是一个人啊,是一个有知识有思想的人。这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这件事情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他开始怀疑自己,变得自卑。他开始嗜酒,有事没事跟人家出去喝酒,有时候也在家里喝,反正一个人,谁也不来管他。后来无聊了,就学会了打麻将。

小镇里不少这样的人:镇政府里的公务员、学校里的教师、开店铺的妇人,下班了,放学了,店铺关门了,没什么事情做,就聚在一起打牌,这里一桌,那里一桌,形成一种风气。镇街里哪一天没有听到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人们反而感到不习惯。因为建了新街,一条喧闹的老街一时荒芜下来,原先吵吵闹闹,现在倒有一种迷惘和无所适从。起先偶尔玩玩,纯粹为了消遣:因为还有很多精力没有消耗掉,无法入睡,后来渐渐就有些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就像吃了鸦片烟一样一日都离不开它了。阿昌也是这样。第一次是因为喝了酒,回到家无事可做——那个家越来越冷清了,除了他一个人就是冰冷的家具。原先两个人,还是个家,现在一个人,另一个人的气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在空气里消散。有时候他想: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结过婚,也许自己本来就是孤身一人。有时他觉得家里太安静了,一个人被巨大的寂寞包围、压迫,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就打开电视,然而电视里的人说话的声音、汽车呼啸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那种压迫就更加严重了。只有喝酒能让他兴奋,享受到微薄的快乐。可是这快乐也是短暂的,酒醒了就又消失了。

只是他所从事的职业不允许他这样。好几次他喝了酒去上课,有家长反映到学校,校长找他谈话了。校长说:庄老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们一直都认为你是一位很好的老师啊?阿昌说:我也不想这样。校长说:庄老师啊,我也理解你,多少听说了你的情况。凡事想开点儿,有问题要想办法解决,不能靠喝酒,一来对身体不好,二来也会影响到学生。阿昌说:我知道。校长看他神情落寞,把话说到了,不想太刺激他,也就不说了,告辞离去。可是第二次他又这样,后来又有第三次,后来又有第四次。校长找他谈过几次话,看看无效,也就不说了。后来他就被调到郊区小学去,幸好离家不是很远。

调到郊区小学去也好,他自由了,省得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也想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同事们都知道他的情况,在同事们的眼里他一直都是被压迫者,背后难免议论,看他的时候眼神便夹杂着几分同情。他受不了那种眼神,正好,没有申请学校就把他调出去了,一切正中他的下怀。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抵抗,这更让同事们觉得他是弱者,就更加同情他了。那天他去学校搬东西,同事们就都围过来帮他收拾,都说校长的不是,说怎么能不尊重别人的意愿就把人调出去呢?……他逃一样从学校跑出来,逃到大街上,才喘一口气。他似乎要逃离这个世界,逃离那充满同情的目光的压迫。他需要恢复他的尊严。

到郊区小学去,情况似乎好一点儿。但每逢周末,他还要回来。那时候,他无处可逃,只有去喝酒。喝完酒无事可做,他就去打牌。

小镇里的牌局鱼龙混杂,经常男女混在一起打牌。小镇不大,都是街坊邻居,彼此都是认识的人,也就不太介意这一点。只是偶尔会插入一两个外人——阿雯就是这样的人。阿雯不是他们街区的人,阿雯住在单向街。那天,阿昌原本是在一旁看牌的,四个人之中一个人有事要离开,三缺一了,朋友阿义就把他拉下水。四个人:他,朋友阿义,阿雯,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阿雯他认识,在单向街开一家十字绣店铺。单向街是大街的一条支巷,很短,走着走着就到头了,很少有人进去,生意相对冷清,所以阿雯经常把店门关了到这里来打牌。她不缺钱,丈夫走外轮,一年几十万,也不需要她去赚钱。她之所以开这个店铺,纯粹是因为无聊,纯粹是为了玩儿,为了消遣,打发时间,这跟打牌一样。

这天阿昌手气很好,一下子赢了五百。阿雯却输惨了,手头的钱全都输光了,还欠三百元。阿义说:阿昌你赢得多,先替阿雯垫一下。阿昌说:行。后来阿雯又输了,阿昌就替她垫了五百元。牌局散了,阿雯说:阿昌,走,跟我到店里去拿钱。阿昌说:不用了,什么时候再还,我又不急着用钱。阿雯说:怕我吃了呀?阿昌赶紧说:不是不是,主要是太晚了。阿雯说:我不喜欢欠人家钱,这样会影响财气。没办法,阿昌只好跟她走。阿雯走在前面,阿昌走在后面。阿雯因为没有生过孩子,身材很好,屁股翘翘的,走起路来十分动人。阿昌看着看着,一颗心怦怦跳起来。他不敢看了,就假装去看路边的行人。单向街确实冷清,外边大街上还十分热闹,里面的店铺已全都关了门,走进去脚步十分空旷,连喘息的声音似乎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里面路灯昏暗,朦朦胧胧的,那种氛围,让人觉得像是在梦里。到了十字绣店铺,阿雯开了门,走进去。没有开灯,屋子里黑乎乎的。阿昌站在外头等她拿钱。阿雯说:进来吧。阿昌说:不了。阿雯骂一句:胆小鬼。阿昌踌躇了一下,跨进门去,冷不防,撞到一个柔软的身体,呼吸一下子重起来。阿昌喊:阿雯。阿雯喊:阿昌。阿昌说:你在哪儿?阿雯说:你找找。阿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门关上了。阿昌胆大起来,四处摸去。突然,手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血一下子凝住,颤颤地喊:阿雯。阿雯“哦”一声。阿昌只觉得身上的血呼的一下往上涌,扑过去,搂住那个柔软的身体。两个人滚倒在地上。

阿昌知道,阿雯并不是坏女人。他们都太寂寞了。她喜欢他,他喜欢她,这就够了。阿琼去毛里求斯的最后一年,他们整天在一起,除了去上课,他整天往她店里跑。这已经成为小镇里的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他无所谓,也不怕别人议论,只要她对他好就行了。只有在阿雯身上,他才能找到自信。阿雯关心他,体贴他,疼惜他,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阿雯对他最好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小 龙

阿琼从毛里求斯回来了,阿昌不得不回到那个家去,可是他已经找不回过去的感觉了。虽然阿琼比以前对他更好了,然而丈母娘拿走阿琼的钱,这件事情让他忿忿不平。虽然这件事情不是阿琼的错,可是他心中已有了明显的裂痕。

他的心早被阿雯掳走了。这一点阿琼后来才觉察出来。有时候,吃完晚饭,阿琼把自己洗了早早上床,阿昌却拖拖拉拉,弄到很晚才上到床上去,上到床上去却给她一个冰冷的后背。后来她就听说了那个传闻。起初她不信。她只是发觉阿昌变了,变得爱喝酒,喝完酒喜欢去打麻将,至于说和别的女人,阿昌还没能让阿琼想到那一层去。直到那一次,阿昌到外面去喝酒,回来的时候已经醉醺醺的了。阿琼早已上床睡觉了。阿昌敲门,她去开门。那时候她光着膀子,只穿一件短裤和吊带背心,阿昌看见,眼睛一下子直了,二话没说就把她抱到床上去。她觉得他从来没有那样英勇过。正当她甜蜜地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听阿昌喊:阿雯,阿雯。阿琼呆住了,终于相信那个传闻是真的,眼泪“刷”地下来了。

酒醒后,她问他,他承认了。第二天,她搬离了那个家。本来她想回娘家去住,可是怎么去和阿姆说,还有阿兄和那些亲戚们。她在外头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幸好有阿爸给她的一万块钱。可是那一万块钱早晚是会花光的。幸好她什么苦都能吃——到国外务工并不是去享乐,反而是炼狱,是要吃尽千般苦头的,这一切练就了她顽强的生存能力。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家乡好,从国外回来,她不想再离开这个小镇了。不管怎样,这个平凡的小镇还是让她感到温暖。可是一个小镇里能找到什么活儿?

她先是在小镇卫生院里找到一个做杂工的活儿。小镇卫生院并不大,只有两排石头房子,和其他闽南建筑一般模样:用石头堆砌,显得坚固稳定,优雅大方。这两排石头房子,前排门诊部,后排住院部。在这小镇医院里,一切并不那么严谨,往往医生和病人是极熟悉的人了,先看病,看完要开药了,再去挂号。如果医生号了脉,看看舌苔,说:没啥大毛病,多休息,多喝水就好了。就连挂号都免了。阿琼早上负责打扫门诊部走廊,下午就到住院部去帮忙拆洗棉被。很快和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混熟了。

阿琼怀孕是内科张小如主任发现的。那几天,阿琼老觉得心慌气短,没做多少事就气喘吁吁,吃饭时老觉得恶心。趁早上打扫门诊部走廊的时候,阿琼让内科门诊张小如主任给她号号脉。张小如主任号了脉,看看阿琼,笑了。阿琼见她笑得蹊跷,不解,问:张主任,我到底啥毛病?张小如主任说:你什么毛病都没有。阿琼就更疑惑了。看她那副可笑的样子,张小如主任说:阿琼,你要做妈妈了。阿琼听她这句话,霎时一张脸涨得通红。她还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难道那一次?……真是造孽呀!想到这里,她的眼泪下来了。张小如主任见她这样子,以为她是因为高兴,说:好好注意身体吧,别太劳累了。她似乎听见,又似乎没听见,从里面出来,恍恍惚惚的:这是一个不该来的孩子,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她似乎能预见这个孩子未来的命运。

阿姆听说阿琼怀了阿昌的孩子,怒气冲冲跑过来,要她把孩子做掉。起先她还因为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而感到生气,一想到要把这个孩子做掉,阿琼不忍心了:她已经能够感觉到小生命的跳动,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啊!那是她的孩子,怎么能说做掉就做掉呢?这一点决不允许。她下定了决心:任何人都别想打她孩子的主意。无论阿姆怎么骂,怎么劝,软硬兼施,她都不动摇。见她这样又臭又硬,阿姆骂骂咧咧地走了,再也不来看她了。

生下孩子的时候已是冬天,没有任何人来看望她,倒是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没有嫌弃她,把她当成她们的同事,围绕着她,呵护着她,给她端饭、送水、洗衣、擦汗,直到孩子呱呱落地。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小护士们轮流抱着这个孩子,叽叽喳喳议论。一个护士说:快想想,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另一个护士说:名字还是让他妈妈来取吧。大家表示赞同,都把目光放到阿琼身上。阿琼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大家,说:就叫小龙吧。护士们说:也好,小龙好听也好记,就叫小龙吧。又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小龙,小龙。哄他,逗他。这一切,让阿琼感受到冬天里的温暖。

出院了,回到出租屋,阿姆因为阿琼不听她的话生气不来看她了,倒是阿兄嫂子经常过来探望她,看她和她的孩子。嫂子帮她洗尿布,阿兄陪她说话。阿兄说:阿琼啊,你这样下去也不行,现在又有了这个孩子,母子俩没个依靠这日子怎么过下去?这事情你要早做打算,不行离婚再嫁……离婚?分居这么久了,说起来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事,然而也许她还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现在突然提起这个词,让她心里难受。别人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她不能让她的孩子没有爸爸,那样太残酷。因为心里存着这份念想,以致后来阿昌听说她生了他的孩子,提着礼物过来探望,她也没有拒绝,任由他在家里走进走出,忙里忙外:扫地,洗衣服,买菜,做饭,就是不和他说话。她知道他还和阿雯来往,甚至几乎天天和阿雯在一起。她对他,没有恨。她知道这个人是没有办法再回到自己身边来了,他只是在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也就任由他去。

这样畸形的婚恋,一直维持了三年,直到有一天,小龙学会了叫爸爸——阿琼等的就是这一天,她要让她的孩子知道自己有爸爸,然后再做决断。

非正常离婚

阿昌终于提出离婚。这天,他过来,说:我们离婚吧。她说:怎么离?两个人语气都很平淡,似乎这件事他们早已想好了。他说:我要孩子。她说:这不可能。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是那样坚决。他说: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受她那样的教育。她知道他说的“她”指谁,就是阿姆——他还在对阿姆耿耿于怀。她没有作声。他说:你考虑考虑。她说:没啥好考虑的。这一点我决不会同意!

孩子三岁,她的积蓄全都花光了,不得不出去找工作。医院那边早已有人接手,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她在县城环卫公司找到一个工作。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落难,阿姆又来把孩子抱走。这件事情起先阿琼不同意,她说: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阿姆骂道:没良心的家伙!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女儿。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了阿琼的心头,让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既有对阿姆的埋怨,也有一种温暖和感激。把孩子放在家里没人照看也不行,最后她还是同意了。

阿昌是离不开阿雯了,他深深陷在情爱的泥潭里不可自拔。阿雯大阿昌一岁,整三十。这样的年龄正是充满激情的时候。他们每天晚上在店铺里做爱:在床上做爱,在沙发上做爱,在铺满十字绣的地板上做爱。他们似乎要把过去丢失的东西找回来。她很懂得体贴,也显得很有经验,总是能很好地引导他走向高潮。从她身上,他似乎又找回了男人的尊严。

他终于正式提出离婚。收到离婚协议书的时候,阿琼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阿昌“争取抚养权”那一行字让她觉得触目惊心。她觉得那似乎是一把刀子,要把她身上的肉割去。她的心坚硬起来,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这,不,可,能!

她变得紧张起来,每一次抱孩子都要把孩子抱得紧紧的,似乎怕谁把他抢去。

阿昌已经做好了上法庭的准备。他知道,协议离婚是行不通的,阿琼决不可能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只有通过法庭,他才可能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他决定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阿昌终于来到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法院工作人员要他提供结婚证、身份证和户口本。一切早已准备好了,他从包里拿出证件,一一慎重地放在工作人员的面前。工作人员一一比对,突然说:你是不是拿错了证件?他一愣,说:拿错了什么?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都是我的。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你自己看看。工作人员说着,把证件退还给他。他拿起证件,一一看过,说:是我的呀?工作人员说:看看名字!一一看了名字,他吓了一跳,结婚证从他手中脱落,语无伦次,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原来他的结婚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而身份证和户口本上写的是他弟弟的名字。

一切还得从头说起。他有一个孪生弟弟。那是念初中的时候,那年初三,他因为中考报考师范差十分没考上,父母决定让他复读一年,可是复读生报考师范要扣二十分,扣二十分可能就会再一次名落孙山。怎么办?有人替他想出一个办法:他的弟弟刚好退学。改名字,用他弟弟的名字去报考。这是一个好办法:不仅可以免扣二十分,考上了名声还是他们家的,不会落入外人手里。他的父亲四处托人找关系,终于把他弟弟的户口迁出去,而原来的户口保留着,把户口和名字让给他用。他就用他弟弟的名字报考师范,后来果真考上了。在师范里,他叫庄秉昌,其实他叫庄秉义,庄秉昌是他弟弟的名字。师范毕业后,他一直用庄秉昌这个名字。每一次填履历,他都写庄秉昌这个名字。可是到了结婚的时候,他的小家子气毛病就犯了:工作办事,用弟弟的名字可以,要结婚了,想到要把这个名字和自己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他就犯踌躇了。犹豫再三,还是写上自己原来的名字:庄秉义。阿琼也知道这件事。

那一年,户口整顿,帮他们办事的户籍民警找上门来了,说:你有两个户口,这是违法的事,赶紧想想,注销掉一个——他也不想负这个责任。权衡再三:庄秉昌那个名字是注销不了了,他的所有履历上都写庄秉昌,只好注销庄秉义这个名字了。谁也没有想到,现在要离婚!他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发现原来一直都在替弟弟那个名字活着,而原来那个自己消失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结婚证和身份证、户口本上的名字对不上,这让他哭笑不得。不只是他,就连见多识广的法院工作人员也觉得离奇了。

婚是离不了了。阿昌又到处咨询:到法院去,到律师事务所去。有人替他想出办法:登报声明女方死了,他就可以再婚,也可以取得孩子的抚养权。这太缺德,不是他能做的事。也有人给他想出办法:因为三证对不上,可以当成非法同居,申请做DNA鉴定,争取孩子的抚养权。这也显得很荒唐:结婚了,小镇里没有人不知道,现在变成非法同居,这不太荒唐吗?

婚是暂时离不成了,阿琼似乎松了一口气。对于这桩婚事,她早已不存希望,也不幻想着他能回到自己身边来。他已经被另一个女人占据,即使想回来她也不愿意。可是她却害怕提“离婚”这两个字。在这件事情上面,连阿卡都觉得她不可理喻。阿卡说:要是我,早就离了。她说:你不懂。阿卡问:是不是因为孩子?她叹一口气,说:也许是吧。其实是还是不是,她自己也说不准: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继续跳舞

生活里虽然有那么多烦人的事,可是终将继续。每一天,阿琼还是像以前一样和阿卡准时去扫大街,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在扫大街这件事情上,阿卡已经能够做得很好,反过来还能提醒阿琼哪里做得不够好。因为离婚的事情,阿琼最近经常精神恍惚,恍惚了就容易把哪个角落漏扫了。

这条大街上,每天仍然有很多人到民政局,有的是来办结婚证,有的是来办离婚证,办结婚证的与办离婚证的不难分辨:办结婚证的是手挽着手出来的,满脸幸福;办离婚证的出来了,一个向东走,一个向西走,脸上看不到半点儿表情。然而不管是哪一种人,看到了似乎都要触痛到她的神经,所以每次扫到民政局门口,她就要加快速度。

孩子已经长大,上了幼儿园,最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每次去接他,也许看到别人有爸爸接吧,老吵着要爸爸。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就生气了,生气了就拧他一下,拧疼了他就哭,一哭家长们就都往这边看,弄得她很尴尬。后来再闹,她就说:你爸爸不要我们了。一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几年来忍辱负重就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家庭的印象,现在自己把那个蛋壳打破了。其实这件事情如何能瞒得住?孩子早晚要知道。连阿卡都骂她,说:阿琼姐,我看你也是死脑筋,这样的婚姻你还想维持下去?他都告到法庭了!别看我是农村人,这一点上看得比你开,现在不同于以前了,离个婚,没啥稀罕,再找一个,说不定比他好几倍几十倍。再说在这件事情上面你又没有错,有错也是他的错。这样的话不只阿卡说过,很多人都说过,她也开始动摇了,可是再找一个,能对小龙好吗?生活能宛然如旧吗?想到这里,她的心中便有千百个结缠绕在一起。有时候她想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它:能过一天算一天,生活这么劳累!可是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还是要去想它,想它就又愁肠百结。

反复折腾,把自己弄得很疲惫,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决定从那种情绪里解脱出来。可是怎么解脱呢?她想到了广场舞。在广场上,那么多人,歌声响起来了,一举手,一投足,一跨步,一转身,都要符合音乐的节奏和韵律,注意力集中了,舞动了起来,就什么都不会去想了。

这天晚上,她特地来到小广场。广场上人比以前更多了。那个广场舞队伍还像以前那样,爱跳跳,不爱跳走人,来去自由,谁也不来管你,谁也不来限制你,谁也不会来管你是谁,谁也不会来问你的人生,谁也不会触及你的悲伤,这样很好。

她的舞步越来越娴熟,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准确地踩在节拍上,这样的感觉很好。内心放开了,她的动作开始变得稍微有些夸张,然而这样更有艺术意味了。她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舞者。音乐播放的是《醉月亮》:

一波相思情,荡漾在湖面上,

水中月亮,是你迷人的脸庞,

美丽的姑娘,给我太多幻想,

她似水的柔情,弥漫了我的心房。

姑娘啊姑娘,醉美的月亮,

每晚我都守望,美美的把你欣赏,

多么希望,你能给我一对船桨,

让我陪你劈波斩浪,划进爱的梦乡……

舞着舞着,她沉醉了。

刺 青

南方不像北方有公共浴场,但是在一些城市的边缘,也有一些公共浴室提供租用。阿琼她们那个小区都是老式房子,就是不带浴室的。夏天的时候,每天都要洗澡,男人都好解决:提一桶水到房顶去冲洗;女人就没有那么大胆了,只能打一桶水到卧室里去,把窗户关严,拉上窗帘,把衣服脱去,将就着擦一擦。可是这样怎么洗也洗不清爽,何况他们干的是体力活儿,整天出汗。

这天,天气很热,干完一天的活儿,阿卡说:阿琼姐,晚上我们破个费,去洗洗。阿琼想想说:行。确实,不洗不行,身上汗水浸渍,都快发馊了。

下了班,她们到家煮好饭,带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公共淋浴房。这样的淋浴房在县城东南片区有三四家。大门进去是柜台,在那里交了钱,换上拖鞋。左边进去男浴室,右边进去女浴室。走进女浴室,里面又分小间,标上①号②号③号④号。因为时间还早,没有人来洗。阿琼选了①号,阿卡选了②号。进去,有浴池,有淋浴喷头,可以躺着洗,也可以站着洗。阿卡说,我要站着洗。阿琼说,我要躺着洗。阿琼进去,锁上门,脱去衣服,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她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体:身材依然很好,皮肤光滑有弹性,该凹的凹,该凸的凸。这样好的身体,为什么没有人来怜惜?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儿委屈,鼻子一酸竟落下泪。阿卡在隔壁,早已脱去衣服洗开了,也许很久没有这么爽快了,欢喜得嗷嗷叫。又喊:阿琼姐,你洗了没有?阿琼赶紧抹去眼泪,说:要洗了。给浴池里放满水,躺进去,一个人被清凉的水所包裹,浑身放松,说不出的舒服。她想,以后自己要是有新房子,一定要建一个大大的浴池,冬天泡热水澡,夏天泡冷水澡,这对于一个整天干体力活儿的环卫工人来说太重要了。每天这样泡一下,皮肤一定也会好很多。环卫工人也有爱美的权利。

在里面畅畅快快洗完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出来了,阿卡还很兴奋,一张脸红扑扑的,说:太爽了,每天能这样洗一下多好!阿琼笑笑,说:是啊是啊。阿琼穿着背心短裤,平日都被又脏又难看的衣服包裹着,阿卡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阿琼的身体,赞叹道:阿琼姐,原来你身材这么好!阿琼的脸红了一下。正在这时候,突然阿卡喊:阿琼姐……阿琼说: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阿卡说:你站住,你肩上有一只蝴蝶,一边说着一边拱起一只手,瞄准了,往那只蝴蝶罩去。罩住了,小心翼翼张开手,却发现是一块刺青,她呆呆地说:阿琼姐,你身上怎么会有刺青?阿琼一愣,身体哆嗦一下,赶紧披上外衣,二没说话,一个人走出门去,任凭阿卡在身后喊:阿琼姐!阿琼姐!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阿琼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块刺青,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没想到被阿卡发现了。那是她在最为孤独的时候,最为伤心的时候,忍着剧痛,一针一针刺下的。她想让自己的身体化为一只蝴蝶:没有疼痛,没有爱,没有恨。她知道这样很难,可是在那样的时候,她只好这样。

最美环卫工人

最悲惨的命运也会转身。

阿琼一直都是沉默者。她从小就不爱笑。不是她不爱笑,是她觉得生活里没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小时候在家里,长大后嫁给阿昌,都是。然而这一次,命运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奖赏,好像是从天上抛一个绣球给她,她都躲闪开了,还是没躲过。

这天,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和阿卡早早地去扫大街。最近,她每天晚上都要去跳广场舞。飘洒的舞步,似乎可以释放掉一些心中的压抑和忧伤,她的脚步没有那么沉重了,变得轻快起来,眉头也不再锁得那么紧了,稍稍有些放松。这一点连阿卡都感觉到了,说:阿琼姐,你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喜事了?阿琼说:哪来什么喜事?扫你的大街。可是这样一说,阿卡反而更加不依不饶了,说:别骗我,阿琼姐,快说,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阿琼见她越说越离谱,说:别胡搅蛮缠了,哪有这样的事?我想都没想过。

很快扫到民政局门口那一段,阿琼习惯性地加快了脚步,左一扫帚,右一扫帚,把门前的垃圾清理得干干净净,又把垃圾拢作一堆,铲到垃圾车上,都弄好,就要走了,这时候,“哐啷”一声,不知是谁又扔下一个易拉罐。她想走,习惯性的又走过去,把那个易拉罐捡起来,放进车斗里。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做。这个全国文明城市,市民的素质还有待于提高:刚刚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又丢上纸屑、果皮、矿泉水瓶子和易拉罐。这样的现象她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每次碰到这样的现象,阿卡总是很生气,要和人家吵架。阿琼劝她,说:阿卡,如果你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和人家吵架,那你每天都会有无尽的烦恼。再说每天那么多人这样做,你吵架吵得过来吗?又说:我一开始也像你这样,想和人家吵架,后来就不这样做了:也许你宽容了他们,他们醒悟过来,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对,向你道歉也说不定。阿卡说:阿琼姐,你就天真吧,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可是这话就让阿琼说中了,这天,真有这么一个人走过来,向阿琼说对不起。这个人是个报社记者。这个报社记者姓张,是市晚报名记,为了采访离婚的事情,这天早早来到民政局,到附近店铺里买了一瓶罐装八宝粥,随便吃一下当做早饭。记者的生活经常这样,一日三餐没个定准,这样随便糊弄一下肚子是常有的事。因为民政局还有没开门,他蹲在门口,把八宝粥喝完,随手把易拉罐往前一扔。起先他也没在意,可是这易拉罐“哐啷哐啷”往前一滚,竟然滚到街心上去。快到上班时间,正是街上行人最多的时候,万一被谁踩到摔倒了……他站起来正想去捡。这个时候,一个清洁女工走过去,把那个易拉罐捡起来,放进垃圾车里。那种动作,做得那么自然,没有半点儿造作。那个清洁女工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完全可以当做没看见走人。作为记者,四处奔走,见惯了自私和冷漠,眼前的情景让他的内心温热了一下,他走过去,说一声:大姐,对不起!刚才那个易拉罐是我扔的。那个清洁工就是阿琼。她说:没关系。张记者说:大姐,您住哪里?我忙完事情来找你。阿琼一愣,问:什么事?张记者说:想采访您。阿琼说:我又没做什么好事。张记者想再说什么,阿琼已经拉起垃圾车走了。

这么一件小事,阿琼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晚上张记者还是来了。

晚上,吃完晚饭,收拾好家里,安排好儿子去做作业,听到广场那边音乐响起来了,阿琼正准备出门去跳广场舞,张记者和环卫公司经理就进来了。

张记者到小城来,是想就离婚的专题做一些采访。现在这个社会,离婚率越来越高了,人们不像以前那样,把这件事情看得有多严重,似乎是想开了,把这样的事看得很普通。这种观念的改变,究竟有什么内因?将引起怎样的社会影响?他想深入采访,做一个专题,也算一个社会问题的探究,这毕竟影响到千千万万家庭,是个大问题。只是这个问题牵涉到许多部门:有民政局,有法院,还有学校——因为涉及到离婚家庭的孩子问题——还有社会,也要做一些抽样调查。这样一些事情,够他忙一天了。

张记者十分敬业,忙完一天的事情,吃完晚饭,就想起那个环卫女工,便打电话联系到环卫公司,然后很快找到阿琼。这种事情在一名记者那里再小不过。

张记者和环卫公司经理来到城东南片区。这时候,城中心大街上已是灯火通明,人们吃过晚饭,出来散步,街上开始热闹起来,而城东南这一带,还是灯火暗淡:一来这一带是城郊接合部,本身说不上繁华;二来这里要开发了,旧房要拆迁,很多人领到租金补贴,就到城中心租房子去了,等待着这里旧房拆掉,新房子盖起来,他们好搬回来,这样一来,住的人自然少了。

有环卫公司经理带路,找到阿琼自然容易。进了门,小龙还在做作业。小龙上小学了,和阿昌一模一样,只是瘦弱,看上去就像一棵稻草。经理摸摸小龙的头,说:小龙长这么大了。掏出一包奶糖,递给他。小龙不敢接,看着他妈妈。经理说:怕什么?伯伯的东西,给你就给你,尽管拿去。阿琼笑笑,说:那你就接下吧。小龙这才伸手接下。经理看他这样子,笑了,说:小龙真乖!又说,小龙,你进里屋去写作业吧,我和张记者找你妈妈谈点儿事。小龙懂事地把作业搬到里屋去写了。坐下来,张记者掏出记事本,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阿琼笑说:我一个普普通通扫大街的,有什么好采访的?张记者说:现在不是流行“最美”嘛:“最美教师”“最美护士”“最美村官”,我早想搞一个“最美环卫工人”专题采访,正想着去找谁采访呢,没想到就碰到你了。阿琼说:你应该去采访别人,比我做得好的环卫工人多了去。经理见她这样推脱,说:阿琼,张记者找你自然是发现你有不同于别人的闪光点,你就别推脱了。阿琼说:可是经理……经理说:阿琼,一来我们环卫工人是城市的美容师,本身值得宣传,二来你平日的表现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最美,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发现而已。阿琼还想推辞,经理似乎生气了,说:阿琼,这样你就不对了,采访你不仅是对你工作的肯定,也是对我们环卫工人工作的肯定,不仅是你的荣誉,也是我们环卫工人的荣誉。见经理这样说,阿琼只好同意接受采访。

第三天,采访稿就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了,题目叫:《最美环卫工人阿琼》,配上一张阿琼扫大街的大幅照片。照片上,阿琼正在扫地,忽然回眸,镜头就在那里定格了。同事们都说阿琼这张照片拍得好看。阿琼也觉得这张照片拍得好看。报纸首先介绍了阿琼的家境,说阿琼离了婚,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孩子,很不容易,又专职扫大街,作为环卫工人尽忠职守,这种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又复述了那天的细节,赞誉她是“我市最美的环卫工人”。

阿卡拿着这份报纸到处宣传,比她自己得到奖赏还高兴。

经理在公司大会上大大地表扬了阿琼,提倡大家向阿琼学习,奖励给阿琼一千块钱,并且当场宣布,任命阿琼为区长。大家都对阿琼表示祝贺。阿卡说:阿琼姐,你这是中了头彩。阿琼说:可是到现在我仍然反应不过来,好像这一切和我无关。又有人说:报纸上写的就是你的事情,那张照片拍的就是你。阿卡说:阿琼姐,你真傻,这叫命运的恩赐。厮缠着阿琼说:阿琼姐,你今天得请客。

当晚,阿卡到阿琼家去。阿琼买了许多菜,顺便又到市场给儿子买了一身衣服,给自己买了一套舞蹈服。她已经想了很久,希望能有一套专业的舞蹈服装。炒了菜,阿卡来了,三个人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这个黯淡的小屋,第一次有了欢声笑语。

舞蹁跹

阿琼被命名为“最美环卫工人”的事上了报纸,这件事情马上在这个小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很快,县委书记、县长亲自上门来看她,给她送上锦旗和慰问金。不久,她被评为县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第二年,又被选为县政协委员。一个个光圈戴在阿琼头上。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荣誉,阿琼很不适应。在她们公司里,干上区长,就不用那么辛苦去扫大街了,每天只要巡查一下自己负责的区域里的卫生情况就可以了,可是阿琼很不习惯,她找到经理,说:经理,我还是想去扫大街。经理说:阿琼啊,你的荣誉也是我们环卫公司的荣誉,一个劳动模范、政协委员,我怎么敢叫你去扫大街?上面领导怪罪下来我怎么说?阿琼说:劳动模范不劳动还叫劳动模范吗?经理被她缠得没办法,说:阿琼啊,你这人也是吃苦的命。只好分给她一小段,让她去扫县政府门口那一段。阿卡知道了,骂她,说:阿琼姐,你这人真傻!人家是想跳出去,可你倒好……阿琼说:我总觉得不踏实。

每一天早上,阿琼还像以前那样和阿卡一起去扫大街,扫得那样仔细,扫得那么专注。扫完大街,再骑上自行车去检查一下各街、段。

很久没有见到阿昌了,这天,不知怎么阿昌找到县城来了。那天早晨,她正在扫大街,阿卡喊:阿琼姐,有人找。她回过头来,是阿昌。阿昌看上去比以前瘦,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阿琼问:你有事?阿昌把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说:怎么,都成名人了还扫大街?阿琼说:这和你没关系。阿昌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老婆。阿琼说:你不觉得说这样的话很可笑吗?阿昌说:我们的婚事怎么办?阿琼说:我同意离婚,只是小龙不能给你。阿昌说:只要能离婚,随便你。经过这些年的折腾,阿昌累了,选择了放弃。阿琼说:这样最好。事情终于结束了。看着阿昌一步一步远去的瘦小身影,阿琼不知怎么很伤感,竟然流了泪。阿卡看她失神的样子,问她:阿琼姐,是不是又舍不得离开他了?阿琼抹一下泪,说:不是。这个时候她的内心异常复杂,不知怎么,总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每一天晚上,阿琼都要去跳舞,这已经成了她的生活习惯。这天晚上,阿琼穿上那套新买的舞蹈服,来到小广场。那个广场舞队,依然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来去自由,谁也不会介意你的存在,谁也不来打听你是谁。广场上的灯不是很亮,月亮上来了,月光流满大理石地面,如水一般。这么一群人,随着音乐的节拍舞动起来,就像在湖中舞蹈。对于未来,阿琼并不明确,望着远处的天空,晚上的月亮那样好,她踩着音乐的节拍舞动起来。那支舞曲是《月光下的凤尾竹》:

我,

就像一粒灰尘,

被风吹起,

也曾豪情万丈,

憧憬着未来而吟唱着美好的诗篇。

也曾经努力奋战。

但是我,

只是一粒随风而起的灰尘,

在无所依凭的空间,

一阵轻风,

也足以将我吹向遥远的天涯……

一举手,一投足,一跨步,一转身,略带夸张,舞起来,舞起来。

小龙死了

阿雯和她的丈夫离了婚。这是早晚的事,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以前阿昌觉得不安心,现在好了,他可以放心地和阿雯在一起了。阿琼同意了离婚,接下来只要办一下离婚证,他和阿雯便可以公开在一起了。他们不再去赌博,他们决定好好过日子:他每天去学校上课,她把十字绣店铺整修一下重新开张。

夜里,激情过后两个人躺在床上,阿昌说:墙壁粉刷的事情我来做。阿雯说:不差那一点儿钱,还是请个师傅来做吧。阿昌说:能省一点儿就省一点儿,接下来还要过日子呢。阿雯似乎受到他的感染,说:十字绣我可以领过来让小镇里的女人做,我也可以自己做。以前她可是从来没有动过手的。他们好像有了新的憧憬,心里涌动着激情。

阿琼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白天去扫大街,晚上去跳广场舞,没有什么新的变化。也许日子就要这么长久地平淡地延续下去。只是这小龙,越大越变得忧郁。老师经常向阿琼反映:这孩子越来越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了,越来越不爱说话:上课不喜欢发言,下了课,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和别人说话。平日在家里她已经习惯,没觉得怎样,经老师一提醒,她才发现:小龙确实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老师说:就是担心孩子有些自闭,希望能好好引导。孩子已经十一岁,还是一直和她睡。那天晚上,睡到半夜,突然爬起来,迷迷糊糊就往外走,阿琼问:你要去哪里?小龙说:找爸爸。阿琼的心钝痛了一下。劝说了很久,这才回去睡。这孩子恐怕是真得了自闭症。阿琼忧愁起来。

这天早上,阿琼向老师请了假,正想带小龙去医院检查一下,突然阿昌闯进来了,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阿琼有点儿反应不过来,问:你有什么事?阿昌一脸绝望,“噗通”一声跪下去,说:阿琼,救救我!救救我!他可从来没有过这样。阿琼心里一慌,问:到底什么事?阿昌语无伦次,说:阿……琼,救救我!救救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天阿昌和阿琼办好离婚手续,阿雯决定庆祝一下。阿雯去烟酒专卖店买了两瓶红酒,阿昌到街上饭店去叫了几个菜,关上店门,两个人在里面喝酒。阿雯从来不喝酒,喝了几杯酒,灯光下,一张脸桃花一般娇艳,看得阿昌心旌摇动。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儿高了,洗了澡,上了床,又来那事,两个人都有点儿兴奋,沉浸在爱河里,有点儿忘我,很快走向高潮。这样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儿忘乎所以,不知怎么,阿昌掐住阿雯的脖子,这时候就出事了。完了事,阿昌醉醺醺地睡过去。醒来之后喊阿雯,只见阿雯面带微笑,幸福地酣睡着。阿昌推她一下,却发现阿雯浑身冰凉。

阿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只记得给阿雯盖好被子,出了门,沿着僻静的街巷出了小镇,翻山越岭,沿着小路,穿越田野,跑了一夜,才到县城。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是感到绝望,只顾往前奔跑。他也不知道要去找谁,只是感到无助,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来了。

听了阿昌断断续续的陈述,阿琼知道出什么事了,顿时头脑里一片空白,这该怎么办呢?……她说:

你还是去自首吧。

他说:不,我不想去坐牢!

她说: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说:不是故意的也得坐牢!哭丧着脸说:阿琼,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要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她说:我怎么救你?

他说:只要你不说出去。

她说:早晚也要被发现。

他说:只要你肯帮助我……

她茫然无措。

小龙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们出神。

这时候,门外警笛声响,阿昌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扑过来,跪下去,抱住阿琼的双腿,哭叫道:阿琼,快,救救我!阿琼默默地推开他的手。一阵声响,门开了,门外围满警察。阿昌绝望地望着阿琼。一位警察取出手铐,说:阿昌,你被捕了。向他走来。阿琼不敢看这一切,闭上了双眼。突然,阿昌扑过去,拎起一把菜刀,挟持了小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小龙惊恐地叫妈妈。阿琼哭喊道:阿昌你不能这样,他是你的儿子啊!阿昌说:我也是没有办法。警察喊:放下刀,别伤了孩子!阿昌喊:你们退出去!小龙被阿昌挟住,挣脱不开,惊惶地望着阿琼,想喊又喊不出来,一张口奇怪地张开着。阿琼哭喊道:阿昌,快放下孩子!阿昌,别吓着孩子!阿昌一张脸扭曲着叫道:阿琼,我也是没有办法!

警察退出去,又靠上来,试图靠近阿昌。阿昌警觉地后退,喊道:别上来!把小龙挟得更紧。阿琼哭喊道:你别伤了孩子!想过去又不敢过去,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哭泣。警察喊道:庄炳昌,放了孩子,你还有机会。阿昌叫道:别想骗我,你们退出去!

这样对峙着,反复较量好几次,没有办法,警察们退出去商量对策。这时候,县公安局长来了,研究了情况,当即决定:一边继续和阿昌周旋,一边安排狙击手,以防万一。

这个时候,阿昌的情绪非常紧张,刀就架在孩子的脖子上,脖子上已经渗出了血。他的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四周,似乎四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阿琼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一味绝望地哭着。一位警官走过来,问她:你是孩子的妈妈吧?她点点头。警官说:我是县公安局长,我们商量过了,如果有必要,我们将采取特殊措施。阿琼不知道这特殊的含义,然而她好像预感到什么,哭喊道:不要……不要……局长转身离开了。

谈判毫无进展,阿昌的情绪已经紧张到危险的边缘,某个暗处,枪已经架起来了。警察最后一次喊话,没有效果。稍微一动,阿昌就紧张起来,把孩子挟持得更紧,局长下令开枪。

四围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儿声音,阿昌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四周。小龙已经哭不出声音。狙击手瞄准阿昌的眉心,公安局长一挥手,狙击手扣动扳机。

只听一声锐利的啸叫,一颗闪亮的子弹远远朝阿昌飞去,阿昌心里一惊,竟然松开了手。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只见小龙从阿昌的怀里挣脱出来,一耸身,挡住了飞来的子弹。血“呼”的一下往外飞,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不!阿琼嘶声叫喊,死命朝里面扑去。阿昌站在那里,愣怔了很久,这才惊醒过来,扑过去,抱起小龙,喊道:小龙,我的儿子!儿子,我的小龙!……一张脸错愕着,似乎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血呼呼往外冒,怎么堵也堵不住。阿琼已经哭成了泪人。小龙气息微弱,艰难地睁开双眼,看一眼阿琼,看一眼阿昌,叫一声妈妈,又叫一声爸爸,说:不要你们离婚……阿琼一颗心一下子被撕裂。

尾 声

阿昌被逮捕了,小龙死了,阿琼的生活一下子空了。她变得神思恍惚,做什么事情总是丢三落四。每天去扫大街,阿卡总是护着她,不让她扫,让她就坐在一旁看她做事。她坐在那里,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切似乎跟她有关,又似乎跟她无关。她想起小龙,街上似乎到处都是他的身影。他似乎还站在那里对着她笑,叫她妈妈,她不觉笑了起来。

感觉阿琼精神受到刺激,有点儿不大对头,公司干脆让她休假。她每天坐在家里,更是思念自己的儿子,似乎他就在自己的身旁跑来跑去,似乎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做作业。她每天唯有自责:自己太自私了,每天想的无不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工作,从未想起更重要的事情——自己的儿子,现在想起来了,他已经走了。想到这里她的心就针扎一般疼痛。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这时候,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尸检报告出来了,结论令人咋舌,阿雯并不是被阿昌掐死的,而是死于心肌梗塞。说是因为她当时喝酒太多,又因为兴奋的缘故。阿昌被宣布无罪释放。听到这一消息,阿琼一张口张开着,哑哑无声,哽咽许久,终于放声痛哭。她觉得似乎有无尽的委屈,她觉得似乎有无尽的悲伤,她要畅畅快快地哭出来,她的哭声嘶哑悲怆。

李集彬:1973年生,福建泉港人。鲁迅文学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结业,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文学界》《青年作家》《山花》《中国散文》等杂志,有作品被《儿童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福建省第22届优秀文学作品奖二等奖、福建青年散文奖第二名、福建省政府第六届百花文艺奖二等奖、第十八届全国孙犁散文奖单篇散文一等奖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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