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翀
一
给我大(父亲)做老婆,我妈并不是心甘情愿的。
我妈嫁给我大时,是做的填房。她总对这个现实耿耿于怀,阴沉着脸说,我要知道你大原先娶过老婆,就算说得红花绿叶也不会嫁给他,这不是拿鲜花插在牛粪上头?都是上别人的当了。我妈坚称,不是自己面对终身大事草率的荒唐,而是被人瞒哄的过错。显然,她的证据是充分的,当初她只身由豫北逃荒来到豫南的小陈庄,不辨实情就是明证。姚麦子那女人骗人不眨眼!我妈忿忿地说。
姚麦子是我妈的媒人。她比我妈大两岁,长相虽不算十足的美,但前凸后翘的身材相当撩人,与我妈还有花椒婶并称为村子里的“三朵金花”一点儿也不为过。我记事那年,她已年近四十,但风韵犹存,凸凹有致。除去身材好,她的心肠也热,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许诺以后为我介绍老婆了。虽是戏言,我妈却坚决反对,她说,那女人骗完了他妈还要骗他妈的儿子,说得红花绿叶也不行!说得红花绿叶是我妈的口头禅,每遇这几个字出现,就代表毫无回旋的余地、行不通的意思。
出于好奇,我逐渐通过花椒婶了解到了一些隐讳的情况。其实我妈对姚麦子的敌视源自我大与她的关系。或许花椒婶这话真的不是胡诌,有一次我妈说漏嘴了,她说姚麦子那女人年轻的时候,饱满的奶子像马奶子葡萄那样挺拔,皮肤雪团一样,你大个没出息的肯定上了她的身。我嗅出了她语气里吃了葡萄一样酸溜溜的气息。见我惊异,她慌忙笑着掩饰,自责着,看我,怎么跟儿子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她满脸惊慌,目光躲闪着,笑容极不自然,刚巧迎向热辣的太阳,那慌张我看得很清楚。
花椒婶还告诉过我,说我妈的推测主要来自于我大常去姚麦子家磨面。有时想想,我妈的这种推测入情入理,我们村子当时有两家磨坊,除去姚麦子家,满银家也有一口磨。姚麦子家还是盘老旧的磨,回回都得多浪费大半天的工夫;驴也瘦弱,像虫子那样在磨道蠕动。可是我大偏爱选姚麦子家,这样,吊起人的胃口就顺理成章了。一开始,我妈好像并没太在意,让她纳闷的是,我大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扛上麦子去磨坊。接下来,令人奇怪的事就闯进了她的眼帘。按照行规,在磨坊磨一袋麦子,须给主人一升细粉作报酬。可每回我大磨一袋麦子除了付给姚麦子足够的细粉外,还会额外多给她家半升麸皮。细粉人吃,麸皮喂驴。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规矩是用来约束人的,却被我大破坏了。
我妈的心像被姚麦子家的驴踢了一蹄子,火辣辣的疼,心田杂草荒芜,丹藤翠蔓般的蔓延开去。她悄悄打听其他磨面归来的人,看是不是磨坊的行情发生了变化。结果令人沮丧,行情没变,改变行情的是我大。他糟践了半升麸皮给了姚麦子喂驴不说,更令人难以琢磨的是,他磨面时从没见过姚麦子家那头毛驴的影子,因为常常都是我大主动请缨,亲自赤膊上阵拉磨。听人津津有味地说起这些时,我妈悻悻地嘀咕,这不纯粹有病吗!
我妈要亲自上了。
她当然不是去拉磨。我所说的我妈要上,是指她要去把情况弄个究竟。寻个我大再次夜深人静去磨面的晚上(又是夜深人静,你看他选的时间点儿吧),我妈悄然出现在姚麦子的房前。没进院,就听到磨坊传出磨齿咬合发出的声响,细丝细嗓的,很有节奏,很悠长。那时因为穷的缘故,包括我们家在内,全村人的房舍前面都没院墙,所谓的院子事实上就是一个空场子,一场白亮的那种,整个宽宽绰绰的院落就那样无遮无拦一览无余着。姚麦子家也不例外。院子有棵大槐树,出奇的粗大,细碎的叶子疯了一般遮月蔽日的漆黑一团。这晚月色很好,月亮像被擦洗过一样,圆,亮,亮光执拗地穿透繁密的树叶洒在地上,斑驳的阴影诡异万状。
我妈没到磨坊,而是先去了姚麦子的卧房窗子旁。没有院墙也没有窗帘,窗户后面光秃秃的,月光毫无顾忌地透过窗子,放肆地把姚麦子那间卧房泼了半地。恰恰她的木床就顺着后墙摆放在那亮光与阴影的交会处,两口子并身躺在一起,看上去多少有些模糊。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妈的窥探,躺在外侧的姚麦子一条小腿还是迎向月光若隐若现了,白花花的。顺着看过去,就瞅见她那丰满的大腿和肥硕的屁股。一盘屁股在小裤头的包裹下鼓鼓囊囊。再仔细看,就看全了姚麦子四肢朝天的睡姿,整个人豪放地摆放在那儿,那般的飞扬妖冶,热辣辣的。我妈看不下去了,目光漫过姚麦子的身子,就瞭清了她身后蜷缩着的锻磨的。这锻磨的睡相寒碜得很,仿佛配合着躲避姚麦子那盘霸道的屁股,佝偻着拼命后撤,有些卑微、有些猥琐,喉咙里竟然还能发出均匀的鼾声。不像话!我妈愤愤地咕哝一声,锻磨的太不男人了,女人再强悍也是女人,女主外必定坏,干嘛非让她睡在床的外侧啊,并且还摊摆得如此的富有挑逗性。实在不像话!锻磨的其实是马硕的绰号,马硕以前是个踩百家门吃百家饭的锻磨石匠,锻磨手艺很精湛,手握锋利锻刀的时候挺威猛。时间久了人们都不叫他马硕了,都叫他锻磨的。不过这家伙自不量力,一个锻磨的不好好锻磨,有一年愣是跑去给村里骟驴,结果被驴踢断了一条腿。从那以后,他见到驴就恐惧,见到猪也害怕,再后来连见到石磨也哆嗦,就再也没法给人锻磨了。不锻磨的锻磨的就再也威猛不起来了,见到姚麦子就像见到了驴一样蔫巴,一个十足怕老婆的货。
站在姚麦子的窗前,尽管我妈愤愤不平,可内心还是高兴的。毕竟姚麦子那张床上躺着的不是我大,这比什么都好。她那颗提起来的心稳稳地落了地,且慢慢热乎起来。这时又传来了磨齿的咬合声,她这才放心地走近磨坊,倚着方格窗往里看,当即那颗刚刚暖热的心又凉了。只见昏黄的油灯下,我大正光着膀子在磨道里拉磨,魁伟的身躯弯曲着向前,像个拉弯的弓。果真没有驴。一根驴毛都没有。我妈的双腿软了一下,忙将身子贴紧墙壁,眼眶里却像这盛夏潮润的夜晚,挂上了一层浅淡的雾气。她急忙走到磨坊隔壁的驴庵前,那头驴正站在月光下面,耷拉着两只耳朵,见到我妈,似乎还挑衅的眨动了几下毛茸茸的大眼。回去的路上,我妈已不用像来时那样蹑手蹑脚的了,脚步凌乱,跌跌撞撞的步伐引来村子里一串狗叫。
我妈睡不着。躺在床上等我大。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我大扛着面粉、麸皮喘着粗重的气息进了门,接着就是在院子里一通洗涮。这动静自然也引来了一阵狗叫。忙了老半天,当我大躺到床上时,我妈却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这举动很突然,吓得我大打了个寒战。月光洒在床头,笼罩着我大那迷茫的神情。眉目清晰,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困惑。
听人说,姚麦子家的磨不太利索呢。
利索,砍瓜切菜那样!
听人说,姚麦子家的驴腿脚不太好使呢。
好使,拉起磨来跑得跟刮小风那样!
我妈不问了,泄气了。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部(我大是当时的乡主席,相当于现在的乡党委书记)搪塞老百姓太有一套了,太能装正经了,一点儿都不心虚,连怯一下都不。
青涩的我妈忽然变得有了城府,她隐忍着脸颊的灼烫,一件件脱去衣服,身子静静地平躺下来,柔软的铺张开去,尽管那柔软里头带着僵硬。上来吧。她说。
磨完面粉还要做房事,这显然是额外的要求。可是我大无法回绝,只得翻身上去。纸是包不住火的,只一会儿,我妈就切实感受到了他的疲惫,粗重不均的气息拍打在我妈脸上。我妈的脑海里倏然浮现出磨道上匍身的我大,从背影看不算羸弱,但毕竟长期做干部,还是掩盖不住文弱。她有些不忍,把我大推下去,说,明天还得起早到乡政府(人民公社的前身)开会,早点儿睡吧。说这话的时候,我妈是静心静气的。实际上,那晚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十分平静。那时候我妈刚过门不到半年,温婉的性格还没改变。
我大倒是听话,侧过身就传出了鼾声。先前我妈眼里的雾气还没消退,现在顷刻间化作了浓重乌云下的无声飘落的雨点。但很快,她擦干了眼角,看着身旁睡熟的男人提醒自己,范秋水,陈济汉是你的男人呢,你要给我盯紧喽!
二
然而,我妈终究无法盯紧我大。这当然不是指她在姚麦子的态度上出现了松动,而是有心无力分身乏术。因为,她最初的精力整个儿都花费到我长顺哥的身上去了。或许,这也正是我妈不待见姚麦子的另一层原因。
这个姚麦子确实罪过不小,差一点儿就能算得上是罪孽深重了。她巧妙地隐瞒掉我大曾经娶过老婆不说,还隐瞒了我大的儿子长顺,居然件件都遮盖得天衣无缝。我妈入过洞房的第三天,当我奶奶把只有四个月大的长顺丢进我妈怀里时,她当即昏了过去,然后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她揩着泪眼,抱起这个孩子满村寻产妇借奶去了。我妈想通了,也认命了,她认为跟我大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先放在一边不提,好歹我大还是个手底下管着一万多人的大干部,人体面,而自己只是个逃荒要饭的侉妮子,还能有什么更高的企图呢?
说起我这个叫长顺的同父异母的哥,实在是让人纠结。他出生时亲妈就难产亡故了,而他身上却衍长着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顽劣和不安分。在我看来,他的人生简直对不起他那个寓意平顺的名字。这个家伙从小就有着与常人天差地别来,总是白天拼命睡,夜晚拼命哭,常常把自己折腾得长出满身的火疖子来。我妈心疼我大工作辛苦,不忍心搅扰他睡觉,就抱起我长顺哥到院子里哄。心里每添堵一次,她就会把火气往姚麦子身上发泄一次,暗骂,姚麦子,你这娘们儿害死人不偿命啊!我妈算是认定姚麦子了,好像一切厄运都是姚麦子给的。骂只图个泄愤,不顶用。我长顺哥该哭还是哭,该闹还是闹,火疖子该长照旧长,长火疖子时哭得更厉害,如此的循环往复,吵扰得满村的狗都不得安生。一个继母面对着前房的儿子,骂不得也打不得;深不得也浅不得,就只有宠着了。尤其是我奶奶,她每天防贼一样的防着我妈,生怕这个后妈活啃了她可怜的孙子,一个后妈怎么可能把别人的孩子疼得那么贴心贴意呢?大家就都加入了娇惯的行列,就都顺着流水般的日子往前走。
照此发展,我长顺哥不跑偏才是怪事。
他第一次跑偏,发生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们班上有个叫焦叶叶的女同学长得很好看,两只黑黑大大的眼睛像清晨带着露水的紫葡萄。因为她的好看,我长顺哥有次趁四下无人,亲了她一口。就这一下子,他险些被学校除名。
但是这件糗事没让他在跑偏的路上及时停下,反而鬼使神差地为他以后的跑偏积累了经验,锻炼了胆量。他上初二那年暑假,居然跑到农场去偷人家的西瓜。结果被人逮了个正着。
场部黑黢黢的办公室里,副场长暴跳如雷的审问,你是哪庄的?
我长顺哥心里虚着,耷拉着眼皮回答,人庄。
副场长愣了一下,附近好像没有人庄这个村子。接着审,你姓甚名谁?
我长顺哥这会儿心不虚了,心和嘴一样硬,仍耷拉着眼皮,姓人,叫人长顺。
人庄,人长顺,怎么有这么个奇怪的姓啊,这个人庄到底在哪儿?副场长迷茫了,跑到隔壁问场长,场长摇头,眉头拧得像麻花。两个场长一起走过来,场长围着我长顺哥转了两圈,又转了两圈,忽然对着副场长大笑起来,说,你被这个小子耍了,听他胡说八道,什么人庄人长顺,他是陈主席的儿子陈长顺。
副场长遭人戏弄还是头一遭,气的肠子都绞在了一起,呼呼喘着粗气,哦,险些被唬弄了,原来是这样啊!正要发怒,得到消息的我妈慌慌张张赶来了,忙不迭的道歉。见是我妈,副场长把火敛住了,尽管那时的干部还不懂得施加影响,可毕竟惊动了主席的老婆,也算得上是惊天动地了,这面子得给。
副场长重新对我长顺哥说话,语气虽严厉,但态度温和了不少,这次看在你还小又是初犯的分上,就原谅你一回,跟你妈回去吧。
在我妈跟前,我长顺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耷头耷脑地说,她不是我妈,是我后妈。
这话锥子一样刺在我妈的心头,流出了殷红的血来。她掉头便走,一路都在心里骂,个白眼狼,个砍头货……
三
就在长顺亲焦叶叶的那一年,我奶奶走完了她的人生。没了我奶奶,少了一个盯防的人按说是件好事,可我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些年我大一直都在忙,一直都在与地富反坏分子作着殊死的斗争。有句话叫做阶级敌人是弹簧,你弱它就强,我大不能弱下去,否则弹簧就会反弹回来。口号有了流行的趋势,全国一盘棋。我大明白这盘棋的概念,知道伟大的领袖们在谋划一盘宏大的棋局。既然揣着明白不能装糊涂,我大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必须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以排山倒海之势勇往直前,不仅要杀得四类分子们片甲不留,自己这过了河的卒子还要披荆斩棘把封资修收拾干净。所以,家庭的重担光荣而沉重地落到了我妈的肩上。有我奶奶在,盯防归盯防,总归也是一把帮手。现在帮手没了,那副担子还在,挑起来少了光荣,却多了沉重,这让我妈怎高兴得起来呢。
红堂堂的炼钢炉起身了,接着就是火热的人民公社。有了大食堂,小灶就得统统消灭。菜刀、铁锅、铝盆,直至墙壁上挂东西的钉子,戒指、手镯,直至女人头上的簪子,只要跟金属搭个边,一个不落收缴去炼钢。这足够我大忙一阵子的了。忙不怕,怕丧失激情,一向信念坚定的我大突然懈怠了,委顿了。他说,粮食不够吃啊!这话说的一点儿都不含混,有顿足捶胸的迫切。
我妈吓了一跳,一肘子把他捅醒,又做梦啦?被你吓死算了!
煤油灯一跳一跳的跳动,黄不拉唧的闪动着光亮,微弱得像漆黑的海面上那一盏渔火。看不清,一切都那么模糊。我妈端过灯,贴住我大的脸。这下好多了,能看清那张脸了,也能看清眉眼。棱角分明还在,但实在不是个表情,爬满疲惫、萎靡、困顿。这是怎么了?我妈害怕了,怕得要死,一阵紧过一阵,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用力推搡我大,他大,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大没神了。神跑到远处去了。两只眼睛很大,愈发显得空洞。我大不接腔,眼里汪出了水,一滴接着一滴,收不住了,越收越滴。
我妈没心思管这些。这两年天天都能见到人哭,天天都有人哭那些死去的人,哭着哭着,一觉醒来,昨天哭人的人今天又被别人哭。我妈起初陪着哭,贴心连肉的痛,可哭着哭着就哭不出来了,眼睛都变成了干涸的河床。
他大,你这到底是咋弄嘞嘛?我妈拼力晃动着我大的胳膊,焦急得淡忘已久的豫北话都冒出来了。
我大嘴唇翕动一下又闭上了。一旦压抑的闸门被打开,宣泄就成了无法阻挡的洪水,一个大男人毫无羞耻一味的哭。先是木讷地流泪,后来慢慢发出了声响,再后来就变成流泪的小喇叭了,动静大了许多。我妈的屁股像是被钉子戳了,趿拉着鞋跑到房门前面,还好,门闩得很紧,又跑到窗子前,月光贼一样探头探脑的在偷听,我妈见鬼一样的怕,额头上的汗珠往下滚落,一把捂住我大的嘴,焦躁地压低嗓门说,我的亲爹吔,你要想脑袋搬家就叫吧!就是这句话,我大的哭嚎像被套上笼头的马驹似的瞬间停了下来。
我大的脑袋没搬家,但被打发到了二十里开外的县城去了。给县化肥厂当炊事员。就是做厨子。这似乎怪不得别人,物种的进化规律是优胜劣汰,从无法适应的那一天开始,就开启了自我淘汰的大门。对于我大的一举一动,有人注意他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有人向领导打小报告,这个老陈革命思想出现了停顿。思想停顿是什么,就是懈怠,就是敲起了小鼓,开了小差,迷失方向了。领导的批示是坚决的,防微杜渐。其时正当轰轰烈烈的“卫星”放得如火如荼,争论也在交集,信阳农村有些“杂音”也在出现,并且有鼓噪的苗头,甚至有人都想跟上级反映真实情况了,形势是严峻的。所以我大的敲鼓和开小差是危险信号,就像一枚炸弹,不果断排除掉就有引爆的危险,会炸得大家血肉模糊。领导最怕血肉模糊。
主席改做炊事员,反差确实大了一些,不过我大没有丝毫的抱怨,看上去反而轻松多了,像鼓囊囊的气球爆炸以后落地就不飘忽了那样。他倒头大睡了三天,醒来之后就是跟我妈办房事,好久都没这样大办过了,不像以前那样不荤不素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出奇的满足,身体一进一出像拉风箱一般抽送着,有种说不出来的顺畅。然后他把一蓬蒿草样的胡子剃个净光,带着铺盖卷搭上毛驴车进城去了。
我大走了,留下的担子还在。我妈躲在屋角,看着我大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才知道他有多贵重,干涸很久的眼睛潮湿了一下,呛出一泓清泪。
那副担子瓷实、笨重,里面除了装着我长顺哥之外,还装起了我大姐、二姐,它牢牢地压在我妈的肩上,甩不开也扔不掉。
越渴越加盐。躲都躲不开的一九五九年,偏偏又来了我大哥。他可真会挑时候。瘦扁得像个猫娃子,一身的茸毛,又像个瘦猴子。别的孩子落地先哭,他不,张大嘴就等着吃。接生婆咂着嘴,说,这个小东西脑瓜灵光,懂得省气力。
一张讨吃的嘴张动好半天,吮不出半点儿奶水来,我大哥开始哭,委屈得要命。我妈的心被猫抓了,额头又开始沁汗珠,着急原来是这般的滋味,想拆墙、想砸床。谁也没想到,这个像猫又像猴的小东西居然活了下来,瘦是瘦了点儿,细脖子大脑袋的不成个比例,好在还能喘气,还能见奶头就叼,竟然会笑了,接下来就是会走会跑。他第一次走路的时候,我妈却咧嘴哭了,像谁抽了她一鞋底子。我的乖吔!我妈的眼泪像山岩渗出的山泉,啪嗒啪嗒地滴在我大哥的小脸上,把那张小脸清洗得光洁如玉。
我妈又要进城了。把我大哥交给大他六岁的我大姐。这样一来,我大姐的任务就格外艰巨了,小小年纪除了带小自己三岁的我二姐,现在又多了个小屁孩,实在是咬牙也坚持不住。坚持不住也要坚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毫无办法。
每次出门,我妈都是头都不回一下,有种冷漠、狠心、决绝的架势。不这样,她怕自己不忍心迈出门槛。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城了,路线图就刻在脑子里。过柳河桥上正路,沿溜光小路直往东,穿过鬼推磨、裤裆叉,再走五六里,一股淡淡的硝酸味就飘过来了,迎着气味走,不大一会儿就到了,那个时候这气味就浓重了很多。
时间掐算得恰到好处,晚饭刚刚开过。工厂的食堂不像生产队的食堂那样寒酸,真叫个气派,宽绰的饭堂一个能顶生产队的好几个。还记得第一次来时,都被这阵势吓呆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房子,我妈还以为到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心慌得像揣了个兔子,好在被我大及时发现,不然会难堪的。再来,就有了经验,晚饭开过的时候到,没人左一眼右一眼的往奶子上瞄,还能让我大开个小灶。
我妈舍命地吃。次次如此。能塞多少塞多少,饭塞到肚子里就能转化成奶,我大哥就能痛痛快快地大吃好几天。生产队的大食堂不光寒酸,伙食也差,“大食堂的馍,是火柴盒;大食堂的面条,捞不着……”难怪我大哥没奶吃。吃饱喝足后,躺在床上,我妈主动要求跟我大办房事。这事办得格外的敷衍,寡淡无味。做着动作,我妈和我大都在心里想事,我妈想我大哥该饿了,肯定在家哭,不把我大折腾得昏天黑地睡个踏实又脱不了身,这老鬼太耿直,睁着眼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顺走一颗米粒的;我大在想,为什么我妈每次都是趁他睡熟后离开,招呼都不打一个。
这次还算爽利,一办完事我大就翻身睡过去了。我妈惊喜万分,穿衣下地,慢手慢脚来到外屋的粮食堆旁。粮食惹人流口水,大米、白面、玉米应有尽有。怪不得人人都说“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呢,敢情炊事员天天都守着粮食过。放手抓粮食,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心平静得像湖面。不要玉米面,那是粗粮,只要大米白面,一对一下抓,大米放左边的裤管里,白面放右边的裤管里,上面有个裤裆相隔着,混不到一起。做这些的时候,我妈不觉赞赏起自己脑瓜儿活泛来。从这里出去不能带筐,也不能带布袋,那样太显眼,万一被发现麻烦可就大了,用裤子做布袋装粮食,不脱,还穿在身上,只是用麻绳勒紧小腿,神不知鬼不觉,更隐蔽。看来脑袋除了吃饭,还有思考的大用啊!我妈感叹着。差不多了,虽然舍不得放手还是放手了,多了不行的,二十多里路,裤腿勒得紧,不然粮食就撒了,有好多次小腿都勒麻木得不串血了,路都走不好。还有裤带也勒得紧,松了裤管里面的粮食下坠着,裤子会掉下去,腰每回都得勒疼好几天。
绝非一般的经验丰富了,不像第一次,心里打鼓还笨手笨脚。把裤带系紧之后,我妈弓身检查了裤腿,两根绳子分别围住两个脚踝外的裤脚,缠系得很妥当,这才把抓面蹭白的手在一旁的毛巾上搌了搌,探头看一眼熟睡的我大,轻声带上房门走了出去。一切都得心应手,轻松得像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从左边的口袋挪到右边的口袋一样。
一片安静,整个工厂都睡熟了,车间里机器细碎的低吟更让黑夜显得静谧。身后甩掉好几排红砖瓦房,转眼来到厂部大门口,这是通往外面的最后一道屏障了。我妈停下了步子,踌躇着等门前水泥杆上那盏水银路灯熄灭。说是得手了很多次,可还是有点儿紧张,刷着白漆的铁皮大门上面那一排长矛状的尖刺刺,时常会让人手脚冰凉。每回到这个地方总是会心里打鼓两腿发颤呼吸急促,气息通过鼻孔的时候跟拉锯似的,呼呼的响。路灯终于熄了。我妈深吸几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心绪平复了很多,鼻孔也不再拉锯,这才走过去敲大门东侧门岗室的门。
没有响动。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我妈加重了力量,改用手掌拍打,试探着,是王师傅在值班吗?时间一长,她也懂得礼貌用语了,在工厂喊师傅人家高兴。
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呢?口气明显带着不耐烦。不是王师傅,是李师傅。时间久了,我妈都能辨清声音了。
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脚在探鞋。紧接着就亮起了电灯泡的光,白瓦瓦的。我妈身上不带那些东西的时候,特别羡慕这光,比乡下的煤油灯亮堂多了。身上带着东西就开始讨厌了,太刺眼。门打开了,半张半掩的,一道很规则的光亮铺在地上,光柱像一把闪亮的刀子刺出去老远。我妈向暗处撤撤身子,不然人家就很有可能看到自己那两条突然间粗壮起来的腿。
谁呀?李师傅顺着光柱走了出来,稳稳地站在光亮处。
是我呀李师傅,厨房老陈……
哦,小陈同志的爱人啊,我当谁呢。李师傅不太老,眼力还有,我妈的话音还没落就被他认出来了,很热情。这说明谁都不愿得罪厨子。
我妈的心里踏实多了,很高兴,人家竟然管她叫小陈的爱人。城里人就是文明,不像生产队,总爱老婆老婆的叫,难听死了。不过也有遗憾,我大当乡主席的时候,很多人都管他叫老陈,现在听人叫小陈总归还是别扭了一点儿。
李师傅呀,打扰你休息了。小陈生病了我赶过来看看,现在又急着赶回去,家里有个吃奶的孩子,实在让人焦心啊。我妈不由自主的也把老陈改为了小陈。
好哇好哇,这大半夜的又得赶那么远的路……李师傅很体己的样子,忙返身取来钥匙,手握铁门上的大锁时,侧身看我妈一眼,有些迟疑,小陈这身体可真不行,怎么老是生病啊?
这话让我妈一哆嗦。真是疏忽了,每次找人开门好像都是这个借口,也不知道换一个,这回人家一定是生疑了。
是呀……是呀……这次我托人给他开了一大包药,应该能管一阵子的。我妈表面平稳的说话,心却像兔子那样的蹦跳。
门到底还是开了,宽大的铁皮门中间套着的那扇小门,吱扭一声豁开一道口子。我妈抬脚迈出去,双腿发沉,感觉还是有点儿笨拙。就在这时,被忽略了的那盏路灯忽然亮起来了,顺着刚开的这道口子,愣小子走路不回头般的闯了过来。紧跟着是一阵高亢而刺耳的锅炉排气的鸣响,彻心彻肺地撕扯着夜空。
确实不是个时候,我妈有些慌乱,忙躲往暗处,把两条笨重的腿掩蔽起来。
小陈同志的爱人,你快点儿走吧,还得赶半天的路。说着,李师傅关上了门。
自己吓自己呢,人家李师傅什么也没看到。我妈重重地拍着胸口安慰自己一番,匆匆向黑夜扑去。
回去刚好与来时相反,告别硝酸的气味,走出五六里,穿过裤裆叉、鬼推磨,一直往西,过柳河桥就到家了。没风,也没星星,天黑得死气沉沉的,我妈像条被扔进锅里盖上锅盖的鱼,见不到光,也透不着气。有点儿热,与天气闷和身上重量有关,也与多穿一条裤子有关。里面那条裤子做衬里,米面放在两条裤子中间就不摩擦肉了,还卫生。第一次没经验,也没想到下手,只想大吃一顿,结果直接把米面塞进裤筒里去了,面没事,米却把另一条腿磨得冒血,米粒子都被染成红色的了。
我妈把脚步放缓下来。要是汗冒多了汗透里面那层裤子,大米还能淘洗,白面可就白白糟践掉了。也真够活见鬼的,没风没星星,也没丁点儿声响,怎么连虫子也都哑巴了,黑夜愈发的寂静与黏稠。好不容易过了裤裆叉,眼前就是鬼推磨,离家又近了一步。可让人头疼的事来了,不声不响的。怕,每到这个地方我妈都会胆战心惊的害怕。听听这个古怪的地名吧——鬼推磨。事实上也是王舍地的别称,自古就是埋人的乱坟岗,充斥着大的小的密密匝匝的坟头。更深人静的时候,还会传出石磨转动的声音,很多人都说阎王爷在这设了磨坊,专为阴间磨面。这几年饿死的人也大都弄到这里来了,开始还埋在地下,后来埋不起了,就索性平放在那儿。饿死的人面相差不多,眼球黯淡,颧骨凸耸,嘴巴敞张,看一眼头皮就会发麻。又看见那张脸了,以前磨坊满银的老婆。死相太难看了,薄薄的嘴唇像咬住了紫葡萄,眼珠子凸涨着,要跳出来一样。我妈一个激灵,想解小手,小肚子胀胀的,这才想起提前忘上厕所了。
大妮子,别走那么快,等等妈呀——
我妈又开始为自己壮胆了。其实她的大妮子今年才七岁,现正在家里干着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事,当妈一样带着我二姐和我大哥。这不是自欺欺人,这种时候,我妈喊上两句会胆大一些,好像真有个人离自己不远,就在前面。
大妮子……
天边骤然被一道闪电撕裂了个晶亮的口子,泣鬼惊魂的闷雷咔嚓一声在头顶炸开,拖着尾巴蹿到远处,掩盖住了我妈恐惧的呼喊。
刮起了风,很大,呼呼啦啦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路边的大树、庄稼尖声的吼叫。我妈只顾埋头走,不敢往两边看,怕看到那暗夜里大大小小的坟头。
一道道闪电在头顶一明一暗着,身后啪啪的像有人在追赶,我妈不敢回头,生怕满银的老婆就在后面。咬牙忍着吧,小手没法解,满银的老婆就在后面。
大妮子,别走那么快,等等妈呀!
终于过了柳河桥,终于进了生产队。我们家的门没闩,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每次我大姐都这样给我妈留着门。摸索着点亮灯,我大哥没哭,睡得很熟。我妈一把抹去了眼角的潮湿。的确不是哭的时候,几个孩子还没吃晚饭呢,她得赶紧取出裤筒里的粮食;赶紧从床底下拽出那口隐藏起来的铁锅;赶紧用砖头支上把饭做熟,然后痛痛快快上一趟厕所。
四
这次回来,我妈进行了深入的总结,得出了两条结论:一是以后天阴不进城,一雷一闪的实在是吓死人;再就是裤管放进粮食之前,必须先解个手,裤管里面带着东西,裤带松下来容易,可一蹲下去粮食会撒出来,认着憋死也只有硬撑,确实憋得难受。
总结的很切合实际,但是已派不上用场了。第三天的傍晚,我大搭毛驴车回家来了,灰头土脸的夹着当初带走的铺盖卷,腾出手第一件事就是揍我妈。劈头盖脸地揍,一边揍一边骂,丧门星,败家货,给我不带香味儿光带臊,就把我这脸夹进你的裤裆里吧!
把脸夹进裤裆里?怎么那么吓人哪,这事严重了,我妈疑惑得不知所以然。万分的危急了。但凡要把脸夹进女人裤裆里过日子的男人,说明他老婆一定是做了不道德的事了,比如跟人搞了破鞋之类。其实即便跟人搞破鞋也只是作风问题,本应该与道德无关,可在那个动辄就上纲上线的年代,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够与道德品质扯到一起。这也正是我妈误会的地方,她以为我大要把脸夹进她的裤裆里去,就一定是自己作了大孽,犯了大罪过了,没想到穷到偷粮食也在不道德之列。
我妈被揍得一头雾水,他大,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大没意思,还在执着地打老婆。雨点般的,开枝开桠般的。偷、偷、偷!我大打起老婆很辛苦,粗声喘息,口齿不再清晰,把偷字说成头了。
不过这个不甚清楚的发音,还是被我妈听进去了。此刻她心比石块都坚硬。起初她还在躲我大的拳脚,狂风骤雨似的落到身上到处都在疼,实在分不出个轻重来。现在不躲避了,结结实实地迎上去,硬挺挺地说,你的脸丢了,换回了你儿子的命!
我大噌的一下停住了,抱头蹲在院子中央,哼哼唧唧的哭出了声。亲娘吔,我连个厨子都做不成……
大……大……
是我大哥,走路不稳当,叉腿小鸭子一样来到我大的跟前。我大抬起头,猛然抱住这个让人揪心的小东西,哭声呕喽一声急速的上蹿。
我妈身体倚在堂屋的门框上,看着惨淡月色下的这一老一小,心寒得抽搐。
这下整个儿露馅了。自我大去化肥厂的那天起,他去做炊事员这事一直被我妈隐瞒着,见人就说到县里工作去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她懂树大招风、曲高和寡的烦恼。一个连刀都拿不好的干部做了厨子,就像凤凰被拔光毛成了鸡一样的倒塌,说出去还不被人笑话死?现在倒好,掩都掩不紧盖都盖不严,倒被他自个儿嚷叫出去了。唉!我妈叹了一口气,这等于是主动脱光衣裳的淫荡女人一丝不挂地把自己敞露在了野汉子面前。
晚上躺在床上,我妈哄我大。伸手去摸他的脸,不算瘦,短胡子,硬碴碴的扎手。我大不动弹,任凭那几根手指在自己脸上游走。我妈悄声问,想上来吗?我大摇摇头。接着都在心里想事,居然想到了一处上了:事情是怎么败露的。我大认为不公平,自己做人都踏实成这样了,怎么还会有人暗地里使绊子呢;我妈认为李师傅人热心,就算看出什么也不会揭发的。想想回来也好,多了个帮手,长顺正缺人管教。除此再不能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是满脑子的懊恼了,自己怎么能这样粗心大意呢,一次疏漏就断了全家的后路,今后吃饭更是个烦愁的事。还有,他好不容易跟那姚麦子疏远了一点儿,刚刚让人省点儿心,这下好,放下去的心又得提起来了。唉,回来终归是弊大于利呀!
想归想,事实就摆在眼前,十几岁就开始革命的我大从乡主席变成炊事员,两年后又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公社社员。做厨子之前好歹还惊动了个县驻乡工作组组长谈话,这次竟是个食堂的司务长给他安排的归宿。司务长比他小很多,站在厂篮球场上,两条腿叉得跟撒尿一样开,一只手恰似摸鸡鸡那样插在裤兜里,说,小陈啊,勾结家属行窃等同于监守自盗,组织上胸怀宽大也就不再追究了,回去吧,农业生产队更适合你。
那小子一副吊儿郎当的姿势严不严肃无所谓,就这称呼让人不舒服,一个毛头小子找个老革命没头没脑地叫小陈,我大说他这辈子一想起这事就堵得慌。
第二天,关于我大的消息就传遍了生产队。谢天谢地我大把那个偷字说得含糊,不然非传个透彻不可。姚麦子很关心,愣是在我妈的眼皮子底下说来就来了,那样的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她用胳膊肘子拱了一下我大的胳膊,因为身体晃动,她那高耸的双乳紧跟着也颤晃了一下,柔声细语地说,让一个主席去掌勺,本来就是开天大的玩笑,不受那份罪也好。很利索,来去一阵风,说完转身冲我妈浅浅一笑算作招呼过了,两瓣硕大的屁股蛋子一前一后滚动着走掉了,那份性感嚣张得让人牙痒。我妈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胸脯,自卑感来得浑然不觉,恨恨地想,逮机会看不收拾死你!
这年立秋,生产队的大食堂到底塌了台,告别一场梦魇,社员们流泪含笑着把以前被消灭的灶台重新垒砌起来,幻想一觉过后好日子就会到来。然而希望像断线的风筝,就在眼前飘着。大食堂倒了,凭工分吃饭的年月悠长,经过人祸大于天灾的三年大饥荒,中国农村尤其是影响最为深远的信阳农村像一个极度体虚衰弱的病人,康复起来岂是十年八年就可以做得到的?在我们家,除我长顺哥以外,随着我们这六个同父同母的孩子一人带着一张嘴一个接着一个来到这个世界,按照女女男女男男的排列方式凑齐以后,因人口过多、负担过重,似乎往贫穷的泥淖越陷越深。
我长顺哥不管这些。穷人家的孩子长出个少爷郎的任性、跋扈,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模样。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整日跟那些小媳妇、小寡妇混在一起,不光睡女人、赌钱,还打架,天天在模仿水泊梁山上那个脑子缺根弦的李逵。这不,刚说到打字,他就动开拳脚了。在打双全。并没什么抹不开的事,就因为双全的名字。他边打边喊,你他妈的也配这俩字,文你大字不识一斗,武你手无缚鸡之力,双全你妈了巴子。
陈主席,你家长顺打人了!
双全他哥文武沿路埂七拐八绕扑进我家门前,叫了一声想想不对头,住口了。陈主席早就不是主席了,连厨子都不是,忙改口,陈济汉,你家长顺打人了!
我大正蹲在堂屋,涣散而萎靡地抽烟,一听这话扔掉烟头就冲了出去。
老远就看见了挤挤挨挨的人群。没人敢上前拉架,文武双全他们的老子也不敢,只能长吁短叹地站在一旁。见到我大,人群刷地闪出一条路来,仿佛都立等着有人前来大义灭亲。
让你打人!让你打人!
我大揍起儿子跟揍老婆一样执着。想起文武刚才叫的那声陈主席,揍起来就更加执着了。我长顺哥不跑也不躲,杵在那儿一声不吭任由揍。这让揍他的人很没面子。这摆明就是不满嘛。后来被人分开的时候,我长顺哥还不忘怒火鼓胀着瞪文武一眼,还有你,再不改名小心割你鸡巴头儿,老子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想活着回去!吓得文武捂住裤裆,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溜得比兔子都快。
整个儿无可救药了,完全变成了脱缰的野马了。原先我妈不敢管,现在我大管不住,是该想想办法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大哥弄碎了一只碗,我妈烦躁的给了他头顶一巴掌。我妈对着我大说,把他交到部队去,听说那里专整调皮捣蛋的,灵验着呢。
你说的那是劳改队。我大乜斜她一眼。
不送到部队改造,他下一站就是那地方。我妈说着,顺手将一团饭塞进了我二哥的嘴里,噎得他翻了个白眼儿。
当兵那么大的事,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行,别以为部队是你家开的,就他恐怕连名都报不上。我大刚端起的碗又放下了。
全当撞一回大运。我妈说。
真就撞上了。就这种掰瞎鬼眼的人,居然验上兵了。按说凭他干过的那些事,身体健硕能通过体检,政审那关应该被毙掉才对。可没有,一切顺风顺水。因为他是我们十里八村仅有的一个初中毕业生。穷日子穷过,谁家的孩子舍得像他这样在那些破书烂本上浪费钱呢,所以一听说肚子有墨水的长顺去当兵,别人纷纷退缩了,全大队就这一个独苗报名参军,自然就没个筛选,只能是他了。
部队严格归严格,但毕竟不是劳改队,去当兵绝对是件无尚光荣的事。我长顺哥虽然顽劣,行为放纵,却也崇尚光荣。军装发下来的那几天,他穿上绿湛湛的军装有模有样地围绕生产队转了好几圈。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思想境界突飞猛进,到处给人挑水、打柴,见到自己曾经欺负过的人就敬礼、握手,表达着诚挚的歉意。再过两天就是去部队的日子了,回望生养自己的小陈庄,不觉百感交集,突生一丝眷恋,他决定邀治军一起趁着夜色到池塘去抓鱼,然后搞一场轰轰烈烈的与村民们的告别宴。
月亮到了树梢,我妈把我二哥抱起来撒完尿正准备躺下,突然一阵狗叫声。今晚的狗叫得出奇的邪门,好似刮旋风,拔高之后又倏然落地,紧接着一路往这边狂奔。汪汪汪,胶着的就是一锅粥。
婶子,婶子!
那奔跑的声音忽然停在我妈的卧房窗下不挪窝了。汪汪汪的狗叫像被人扔进了瓮子里面,瓮声瓮气的。狗不会说话,是人在喊。一喊完也像被人扔进了瓮子里去了。
婶子,婶子!
声音又从瓮子里头探出头来了。我妈侧起耳朵仔细听,没听出是谁,又使劲侧侧,总算听出来了,是治军。像狼羔子饿急了带个哭腔。
他不是跟长顺抓鱼去了吗?怎么领一群狗跑到这儿了?我妈另一只鞋子不知是不是被老鼠叼跑了,反正只摸到一只,趿上就去开门。
治军正黑咕隆咚的一堆蹲在窗下,好像冷得在发抖。一群狗叫得疲乏了,摆动着长长的舌头蹲在一旁。
婶子,不好了,捕鱼器漏电,长顺被电打死了。
你胡说什么!他呢?他人呢?
在北塘埂,婶子你跟我来。
治军手扶窗沿站了起来。狗也站了起来,并且又开始叫了。我妈跟在治军后边,在一群狗鬼喊鬼叫的簇拥下来到了北塘埂。远处正前方的月光下有个黑影,湿淋淋的趴在地上,我妈上前低头一看,只一眼,就稀泥一样瘫在那里。
五
咯咯咯,一只急着交配的红毛泛黑花的大公鸡过来了,踮着剔透的黄爪子,昂首挺胸地紧跟在我们家那只雪白的老母鸡后面,地钻进了屋檐下的鸡笼。我妈拿着事先预备好的木板,扑上去把笼门堵了个严实。雪凌子真是个好诱饵啊,能隔三差五地给我们勾引来多情的大公鸡。雪凌子就是那只白母鸡,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当天中午,我们家的厨房照旧升腾起了浓郁的香气。我妈看着锅旁边大瞪着馋眼的我,不忘放过谆谆善诱的良机,说,记住喽,红颜祸水!公鸡贪色的下场是变成人的口食,男人贪色的下场知道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被这香味折磨得口水一股接着一股往外冒,咽都咽不完。我只想吃肉,其他全是鬼扯。
午饭后,也照旧会传出我妈的骂街声。
妈那×,你偷吃我的鸡,昨天数十八,我今天数十七。
在生产队后面的渠埂上,一帮在跟我玩儿用烟盒纸折叠成三角板的小伙伴们停住了,姚麦子的小儿子马小硕推我一把,迷糊着眼睛很纳闷,你家的鸡丢了,你妈在骂呢。我靠,你们家怎么鸡巴老是丢鸡呀?
起初我比马小硕还纳闷。吃了别人家的鸡我妈怎么反倒骂开街了?后来再听到我妈骂就习以为常了,再后来我慢慢搞懂了这里面的玄机,所谓倒打一耙的意思,提前转移视线,以免丢鸡的人怀疑到我们家人的头上。
我抬腿对准马小硕瘦干的屁股就是一脚,说,瞎嚷嚷你大个头鬼啊,给老子说话文明点儿。他被我那一脚镇住了,没敢吱声。
其实刚才那一幕只是我的幻觉。我挪了挪脚,根本就没有踢他。
我淡定地一摇头,说,我们家的鸡好色。
马小硕的迷糊眼就更迷糊了,看上去整个人都迷糊起来,一副傻逼样儿。
其实不光鸡,从我记事的那天起,见到别人菜园的梅豆、番茄、辣椒、倭瓜,还有门口晒的玉米棒子,一不留神就被我妈顺手牵羊弄到了我们家。也不知道我妈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她早就忘了当年的主席太太应当具有的精神气质和高贵品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社会好风气算是被她破坏干净了。不过我妈下手不是饥不择食,而是很有分寸,从不沾染满银、文武双全那些穷人家的东西,专偷生产队长钱仓(看这名字就不像好人)、会计有顺和民兵排长水根他们。虽然钱仓他们也算个头头脑脑,可都穷的时候也没什么可腐败的,也都在为肚子纠结,丢了东西跟丢了命没两样,自然也会歇斯底里地骂,生产队每天都有骂声缭绕。
这天后半晌,又传来了我妈的叫骂,妈那×,你偷吃我家的鸡,烂屁眼子……
马小硕他们对这已见怪不怪了,充耳不闻的催促我快点儿拍三角。我直起身子,认真的侧过耳朵,第一次傻逼一样犯起了迷糊。今天中午我没吃鸡肉啊,我妈怎么又在骂呀,会不会是她背着我把鸡偷吃了啊?我没心思玩儿了,我佯装肚子疼,捂着肚子往家跑,我得问问我妈她为什么背着我把鸡肉偷吃了。
远远就看见我妈一蹦三尺高的动作。我突然想笑,心想,我说妈呀,你就适可而止得了,偷吃了别人的鸡连你九岁的小儿子都瞒,我今天可是一块鸡骨头都没见到啊,你还好意思在那儿演戏。已经离渠埂很远了,马小硕他们早看不见我了,我放开捂住肚子的双手,停下来,拼命伸长脖子听。有点儿不对劲了,今天这骂声不正常,平时都是气定神闲的骂,不温不火的,四平八稳的,像背古诗一样押韵。现在不是,不押韵,声嘶力竭,还带着哭腔,像脖子上架着刀子。
妈那×(发bei音),你偷吃我的雪凌子,我的雪凌子……
真的不对劲了!我妈骂的时候,豫北的口音都冒出来了,这就意味着万分紧急了。尤其是提到雪凌子,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撒腿往家里跑去。
雪凌子不见了。鸡窝、家里、屋外,连稻场都找遍了也没有。找鸡回来的路上,我妈用手掌摩挲一下我的头顶,刚开口声音就哽了,儿啊,以后再想吃鸡可就难了!
大骂三天之后,我妈做出了个惊人的决定,搭院墙。等等,院墙应该是垒,或者是砌,怎么说成搭了?其实不是我用词不当,垒是用砖块,砌是用石头,而我们家的(也包括当时所有的农家)院墙是用不起砖块或石头的,只能用泥土,为求结实里面兑上适度的麦秸屑,掺水和成稠稠的泥巴,用泥叉一层一层的堆码、筑牢,最后墙顶铺放一层防雨的出檐秸草压脊,就大功告成了。因此叫做搭墙。
我大不主张搭。一听搭院墙,翻身给了我妈一个脊梁。他说,穷得比秃子那脑袋瓜子都干净,费这事干嘛?他的嘴让被角遮住了,听上去有呜呜的杂音,嘴里像含个小喇叭那样嘘嘘的响。
我大遭受挫折以后,总是困顿而颓唐,毫无气力。这不免令人想起了不握锻磨刀的锻磨的来。看来在男人身上,精气神这三样最不能缺的就是“神”了,缺了,男人就没了立身的骨骼。
我大压根儿都不了解我妈的心思。做贼的人,更怕贼惦记。从雪凌子失踪那天开始,她就有了空前的紧迫感。以前自己偷别人不用急,现在别人偷自己就不一样了,俗话说贼不走空路,再穷被瞄上了你也只有受损失的份儿。厨房尽管缺油少盐,不过还有两口铁锅,丢了还得花钱买,再这样没阻没拦的下去觉都没法睡了。
我妈说,还是搭吧。
我大含着小喇叭又开音了,有闲力气也没那闲钱。
我妈就知道会是这样,也没想指望他。说,钱你别管,负责拉土就成。
没几天,一道墙真就竖起来了。乡里人厚道,我大刚一动车拉土,就来了好多人,就连有顺、水根也过来帮忙了,我妈感到很对不起他俩,赶紧散烟。
不过,说顺利也有费周折的地方,比如院门。
人们对动土都比较慎重,例如掐算吉日、大门立向等。我大执意只留一个朝南的正门,我妈却坚持在堂屋檐下再留一处朝东的后门,说是旁边临近出村的小桥,进出方便。为此,我妈专门请来了会看风水的刘一仙。路上我妈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刘一仙,刘一仙蹙起了眉头,我妈连忙把半包“白鹅”烟塞进了他的衣兜里。刘一仙点点头,说,东为上,设后门没妨碍。
墙搭好,接下来该是门了。有墙没门等于白搭,一切都敞开着一样。这时却犯了难。没木料,也没漆,更没钱。我妈连着两夜睡不着,腮帮子肿胀老高,牙开始疼。疼痛有时也是一剂良药,现在正在医治我妈犯愁的心病。牙一疼,她就阴差阳错地想起了后李庄的李大楼来。李大楼不是房子,是人,有牙疼的毛病,疼起来哭爹叫娘的。我妈这个节骨眼上想起他来绝没有同病相怜的意思,我妈没那闲工夫。
天一亮我妈就出了门,半晌午带着李大楼回来,我这才知道李大楼是个木匠。他扯起胶尺把那两个门洞子量了量,说现在空,装上门就漂亮了。我妈有些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这很不符合她的性格。李大楼一笑,说,妹子,别作难了,我门口那棵大油桐放倒就成了,油漆有我兄弟二楼,齐活了。
李大楼做事干净利落,第三天就跟李二楼用架子车把做好的门拉了过来。安装、油漆,整整花去了一天时间。整个生产队第一家搭院墙就够显眼的了,又装上了两道门,漆得亮堂堂的,一下吸引来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夸这油桐木纹理细密,料好,也夸李二楼的漆技娴熟、着色恰当,色泽明澈得都能当镜子照人了。
忙了一天,李大楼他们连晚饭也不肯留下来吃,硬是踏黑回去了。我妈追赶着,一只手插进衣兜里一直往外掏,可直到返回也没见掏出东西来。我猜想她一定是在掏钱。回来经过大门时,她愤怒地对我脑门戳了一指头,这肯定是对我刚才摸灰的脏手触碰到了门板的处罚。她弯下腰,一面小心地用手掌去擦拭那块污渍,一面回头对我呵斥,你给我竖直耳朵听清楚,以后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要是把人家对咱家的情意忘掉了,看我不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我妈的眼里燃起两团火焰,闪烁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
这天晚上,我知道了三件事:一是李大楼兄弟俩的阶级成分是富农。有人原本是想给他们划成地主的,因为他们祖上给他们留下三间前出檐的房子,当时身为乡主席的我大没同意,我大不同意就是组织不同意。这不是徇私舞弊,按照政策,认定是不是地主首先要看他家是不是拥有土地,而他们是没有土地的;二是我妈那只插进手的口袋里面根本就没有一分钱;最后一件也是最蹊跷的一件,我妈藏着个秘密,她有一个褐红色的胶皮本子。追赶李大楼回来,我妈悄悄走进卧房从床席子底下取出那个本子,然后写写画画。一开始我并没在意,还在为她刚刚给我的那一指头感到郁闷。是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的。她竟然关上了房门。站在窗外,我探头探脑的看过去,发现她写画完,又神秘地把它掖进床席子底下。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始惦记着那上面会是些什么。
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家里只剩我和我大两个人。别人干什么去了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妈干什么去了。这几乎成了规律,自从门前筑起牢固的院墙以后,虽不再通透,但我妈内心有了难得的踏实,总会趁这时间去生产队的庄稼地里设法鼓捣点儿名堂,而我大则心甘情愿地担起了厨子的角色。我蹑手蹑脚来到我妈的卧房,摸索着掀开了她床上那层铺盖,伸手从床席子下面抽出那个胶皮本子,赶忙翻开。就见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的字快记了一整本。最前面记载的东西已十分久远,笔迹都有些模糊了,依照时间推算,我还没出生。
××年××月××日 欠钱仓家玉米五穗。
××年××月××日 欠有顺家鸭子一只。
…… ……
我妈从前只读过一年私塾,本子上面的字体歪斜难辨,难度稍微大一点儿的字都是用错别字代替。例如,玉米五穗的“穗”就写成了一岁两岁的“岁”,鸭子的鸭写成了“压”。起初我并不明白她这是拿错别字代替,而是觉得乱七八糟,狗屁不通,还是后来思考研究才搞懂的。
什么嘛,怎么欠了有顺家压子一只呢,压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话说回来了,怎么满篇都是欠别人的,怎么没一处是别人欠咱们的啊?我心里嘀咕着,又怕突然有人进来,慌忙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
××年××月××日 后李庄李大楼、李二楼做院门两处(大、小门各一处,油漆另算,工时两人共一天)。
我揣摩不透,又悄悄把它放了回去。
六
我妈又要下地了。夏末的季节,无边无际的绿色,大豆跟芝麻挤在一起,密匝匝的透不过一丝风。玉米秧就不同了,闲散有序的排列着,气度不凡,也很高贵,有种居高临下的霸气,枝干疼人的粗壮着,很蓬勃,叶片有说不出的苍翠,宽宽大大的,样子呆头呆脑,很憨厚,在阳光下闪动着光泽。玉米穗就结实地长在半腰处,饱满得很,看上去亲切的能要了人的命。
我妈沿着小路,筐四下观望着,转身就消失在了玉米林里。一下子闷热了很多,像掉进蒸笼里。远看玉米秧松散,淹没身子以后就不同了,热气顺裤管涌上来,裤管热起来,我妈就又想起来了当年去化肥厂的事。事实上,她从没忘掉过那些事。想起来就后悔,要是自己再小心一点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辛苦。钱仓他们天天都在抓人,说不准哪天就突然从庄稼地里蹦出来,就得扣工分。尤其是扛着枪的水根,一副六亲不认的人头猪脸相,每回见到他腿就发软。
不好了!好像真的有动静,窸窸窣窣传出一阵声响。我妈赶快蹲下去,一副解小手的架势,屏息凝神观察。脑袋嗡的一声。就看见姚麦子个竹筐顺着玉米地的墒沟向旁边的土埂走去,身后跟着钱仓,大约离有十步远。因为迎面过来,我妈看得很真切,姚麦子用不筐的手紧紧护着前胸,洁白的肌肤隐现着;神情怪怪的,样子卑微得很,昔日的高傲不见了,一点儿影子都找不到。
这里面有文章。她们穿越玉米林的时候,我妈站了起来,一眼就看到姚麦子竹筐里那半筐玉米穗。哼,要命不要屁股!心里这样想着,我妈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抢先走到土埂上。不用害怕了,钱仓在玉米地里跟姚麦子搞不道德的事,他们在搞男女关系呢,这小辫子攥在手里就牢稳了。她没给姚麦子让路,姚麦子只得侧身挤过去,头低得都不像个人了,像个披头散发的鬼。钱仓过去的时候更狼狈,没敢走土埂,下到地里七拐八弯地躲进了玉米地里去。我妈故意咳嗽一声。就是让你看着,老娘偷玉米来了,老娘往后再不用躲躲藏藏的了。我妈伸手摘下一穂最大的玉米。
在村口截住锻磨的,天色已晚。我妈说,锻磨的,你给老娘说说,在你那儿命重要还是屁股重要?
锻磨的终归是踩过百家门吃过百家饭的人,一点就破。二话不说就回去了,接着就是满生产队的狗叫。你说说,是命重要还是屁股重要?
锻磨的边揍边嚎,比鬼叫都难听。简直刺耳死了。他这些年的窝囊和委屈像破了堤的洪水,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把怒火统统都发泄到了姚麦子的身上。姚麦子瘫在地上任他揍,不哭,也不躲,傻呆呆的,松垮垮的。
你给我说说,是命重要还是屁股重要?除了这句,他好像就说不好人话了。
傻逼!当然是命重要了!屁股能当肉啃吗?锻磨的只能是锻磨的,像耗子成不了大象一样,喊叫也不知道含混一点儿,搞得满生产队都知道了。还是当过干部的人素质高,揍人时知道不让发音那么清爽。我妈想起我大的好来,有些感伤,嫁给锻磨的终究委屈了姚麦子。这完全超出了我妈的预期,教训归教训,没想到锻磨的把事搞得这么砸锅,姚麦子还能仰着脸出门吗?她倒愤愤不平起来了。
有问题。仔细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妈就跑到玉米地去了,眼前是一片倒伏的玉米秧,场面凌乱,横七竖八的。我妈在脑子里又放了一遍电影,看见姚麦子用手护住的前胸了。她要是自愿的话,扣子怎么会撕扯掉了呢?
我妈一把捂住脸,然后揪扯头发。她在稻场找到了钱仓,他正蹲在草垛旁抽烟。我妈说,钱仓,以后给老娘我离她远点儿!生硬的扔下这句话扭头就走。
再也没法下地了。我妈触及到了人家的利益底线,钱仓天天盯着她,下手就抓。只能去别处想办法。我妈就到了罗山县。隔一条淮河竟是两重天下,一过河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潮湿润泽的气候产出了红薯,我妈竟一夜往返六十里给我们弄回半袋红薯来。在她的支配下,我们吃了好几天。很久没见大米白面了,搭配玉米、荞面还有麸皮,做成喷香的红薯糊糊吃。到了这个节点,麸皮不再是喂驴的东西,人能吃到已足够奢侈了。
没想到,居然还吃到了蒸红薯。那天我实在躺不住了,起特别早。饿!最近我妈总是让我们没事就躺着别动,她说人是一盘磨,躺倒就不饿。她肯定骗了我,我怎么感觉还是饿呢?
是红薯的香气唤我起床的。我头发蓬乱着跑到厨房,看见灶台上冒出的蒸汽,讨厌的口水就又开始往外冒了,咽不及。我妈望着我抖动的喉结说,一会儿先喝粥,红薯一人就一个,你饿狼样的别一口吞下去,那可就品不到红薯味儿了。
看来还是我妈对我好,这话她没讲给别人听,我大哥他们把红薯狼吞下去后就嚷嚷没品到味道。有粥垫上底子后,我开始慢条斯理吃红薯,不剥皮,皮舍不得扔。其他人嚷完就走了,厨房就剩我跟我妈两个人,她不抢我的,看着我吃。就这一个,舍不得大口,可刚吃一半马小硕个讨厌虫蹦出来了,不吱一声的靠在门框上,身子前倾,喉结一抖一抖的望着我。我下意识地看我妈一眼,我怕她多管闲事。怕鬼就有鬼。谁知道我妈也在看我。我哆嗦一下,接着就是急忙张大嘴巴,只有吃到肚子里才不会有人打它的歪主意。
但是,还是迟了。我妈下手夺过去,还瞪了我一眼,你是学生,社会主义人人有饭吃,你不懂吗?
我不懂。也懒得去懂。我很委屈,眼巴巴看着马小硕吃,这又是什么鬼主义?
马小硕显然没吃过瘾,伸头往锅里瞟。只有一口空锅。我不满地瞥他一眼。就听见我妈说,小硕,明天来呀,婶子给你吃红薯。
我以为她在骗人,谁知第二天果真蒸了红薯。说明我妈连夜又去了河那边。一群人都等在那儿,我妈不让揭锅盖,都知道她是在等马小硕。可是奇怪,紧等慢等不见人影,那个讨厌虫倒稳得住气了。突然间传来几声短促的炮响。我们很纳闷,这不年不节的,是撑傻了还是饿疯了啊,拿放炮来浪费钱。就在这时,马小硕来了,用红红的眼睛看着我妈说,婶子,我想吃红薯。
我妈没注意到马小硕的眼睛,揭盖从热腾腾的锅里取出一个,撩起马小硕的衣襟裹住了,说,慢点儿,烫。
真是烫,马小硕没法下口,泪珠子往下滚,一滴滴砸在抱着的红薯上。终于能吃了,他啃了几口,也哭出声来。我妈很困惑,问,小硕怎么了?告诉婶子。
他又啃了几口,有了力气这才说话,我妈不要我了。
不要你了?她要干什么去?
我们都愣住了,想起刚才的炮声。我妈的心慌乱了,手脚也慌乱了,跑到堂屋,又跑到她的卧房,伸手扯起那张白色的床单,刺啦撕下一块系到马小硕的头上。马小硕身上光光的,连个孝也没戴。
姚麦子是服安眠药死的,样子不像满银他老婆那般狰狞,睡着了一样安详。我妈赶去时,锻磨的他们正在往姚麦子身上裹草苫子,身上还穿着那件掉了扣子的褂子。那时候做不起棺材,死了人都用草苫子包裹着埋。我妈闯过去,一把推开锻磨的,我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这样喊叫着,我妈跑回家,打开床头旁边的红漆箱子,取出她那件只有赶集才舍得穿的印花上衣,又喊叫着跑过去。把衣服穿到姚麦子的身上,她看她的脸,看她的眼睛。没有怨,没有恨,一点儿影子都没有。我妈又开始慌乱了,从心到手,不由分说就抱住了姚麦子。
姚麦子,你不能这样就走了,你不能这样不长不短的就走了,你不能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走了……
抱着喊着,就变成摇晃了,就变成了纠缠了。边哭边喊,边揪扯,怎么也不撒手,怎么也不肯撒手,最后还是一帮人七手八脚才把她和姚麦子分开。
埋葬姚麦子的那块地,在土地包产到户时分归了我们家。每次去地里锄草,我妈都会将她坟上的草锄干净,她讲究,乱七八糟的杂草她肯定厌烦。
这话我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们说。我们取笑她,说,一个坟头被你弄得跟秃子的脑门一样干净,难看死了。她也哧哧地笑,想想也是,就将坟上种满了向日葵。再下地干活,远远就能看见绿色簇拥着一片明朗的葵花在风中起舞。我妈说,你们看,那最高最漂亮的一棵就是姚麦子。
我能觉察到她的怅然若失。
七
我妈那个胶皮本子不见了。自从那天我把它放回原处以后,就再也没见到它的踪影,像蒸发了。好不容易又见到它,已是一九八三年。
这一年开春,在中央落实“冤假错案”的政策中我大得到了平反,这是政府还他的一个公正的评价,说明他当年反对浮夸风,为民表达“粮食不够吃”的呼声是完全正确的。他手握红头文件,蹲在院子里嚎啕痛哭,那情景我永远也无法忘掉,我唯一一次看他哭的那样大胆,那样畅快。哭过之后,五十八岁的我大骑上卖掉两架子车粮食买回来的那辆自行车到县百货公司上班去了。那天我妈把他送出很远,后来又在村口伫立半天。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妈老了。我就站在当年我妈目送我大搭毛驴车进城做炊事员时站的我们家屋角后面那个位置,我发现我妈老了,晨风拂动着她那满头的白发。
三年后,我二哥当兵去了部队。临走之前,我妈让他把当兵的消息跟我长顺哥去说一声。我妈喃喃着,他是个命苦的孩子,要不是电线漏电,他也去了部队……我们两个跪在我长顺哥的坟前烧纸钱,我二哥想说,哥,明天我要去部队了,张家口的兵。可他只喊了一声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回来的路上他说,小弟,咱长顺哥一定高兴着呢,刚才纸钱灰飞得老高。我说不出来话,眼圈湿淋淋的,使劲点头。
我大在只有两年的工作时间里干得很踏实。他再不用担心因我妈偷拿而再次被人赶回家了。日子好了,我妈不用去干那些事了。事实上从这一年起,她甚至在做另外一件事。一天深夜,东偏房里我妈同我大的说话声把我吵醒,我妈说,他大,你这第一年的工资我花到哪儿去你别管好吗?我大说,钱都交在你手里了,随你。我妈小声地笑,有些喜不自禁的味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乱花的,一定让它们到该去的地方去。
后来的一天,我们村里炸开了锅。好多人都在议论一件怪事,说最近有人顺着门缝往不少人家里塞了钱,有三十,二十,也有几块钱的,很繁杂。我跑回家找我妈,我想问问她我们家是不是也收到了钱。从后门进去,家里没人,大门敞开着。我去敞开的大门外面找,她果然在那儿,正蹲在垃圾堆旁边烧东西。
就这样我又见到了那个失踪多年的胶皮本子。它就在我妈的手里,那个我无法忘掉的褐红色。我躲到一旁,等我妈走后,我跑了过去。那个本子不见了,地上一片灰烬,还在腾着烟雾,只剩一个皱缩一团的褐红色的胶皮,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煳气味。我跑进家里,我妈正在盆架前面洗手,转身看着慌慌张张的我说,怎么了儿子,别佝偻着走路,看上去像个小偷似的。
她跟我笑,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我一下呆住了,感觉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是眼泪。我恍然明白了一切。本子上写的是“欠”字,而不是“偷”,因为偷是不需要去归还的。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用那个胶皮本子提醒着自己去归还。村子里发生的怪事就不怪了,是我妈把她欠下的全部还了回去。
二○一二年。八十二岁高龄的我妈患上了严重的脑萎缩,已经两年不曾下地了。那天她轻松的样子也已过去了好多年,但一点儿也没走远,就在我的眼前。
我前段时间回老家,又遇到来串门的花椒婶。花椒婶也老了,但身板还硬朗。她说,硬朗什么呀,年轻的时候去河里游泳,回回都落在你妈的后头。我不由得拿眼睛去看病体缠身的我妈,眼圈一下湿湿的,我说,都因为过去我们家太穷了,我妈这病是吃苦太多造成的。
花椒婶说,穷也是自找的!
这话像把冰冷的锤子,把我的脑壳敲得有点儿发蒙。我没说话,怔怔地看着她。
花椒婶说,别人都是一处院门,你家两处,窟窿多了能不跑风漏财吗?
我被她逗笑了,说,花椒婶,封建迷信思想要不得,两处门有两处门的好处,你看进出多方便。再说了,当初也请刘一仙看过了啊,他说东为上,设后门没妨碍。
她撇撇嘴,刘一仙是托儿,你妈把人家收买了,半包烟就堵住了他的嘴。说着,她起身从屋里到院子,冲我招了招手,看上去神秘兮兮的。
我知道她这是想避开我妈,尽管我妈已经病得听不清也说不好话了,可花椒婶还是想避开她,我预感到这里肯定有隐情。
我抬脚走了出去。
花椒婶对着我家的大门下颌一挑,说,你到门外面向西南角看。
花椒婶的样子怪怪的,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眼。按照她的交代,我走到门外,向村子的西南角愣怔怔地眺望,就看到了马小硕家那座白色的二层小楼。
返回院,我说,我看到了马小硕的房子。
她点了点头,说,以前姚麦子就住在那里。
她又带着我来到后门,抬手指着西北方向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寻找,满眼的房子,结果什么也看不到,满银他儿子的房子就堵在最前面。
花椒婶急了,举的手指颤抖着,宛若大风来临前的枯草那样晃动。她说,傻小子,使劲看!
我使劲看了,又揉了揉眼睛,满银他儿子的房子横在前面,还是什么也没看到。花椒婶泄气了,伸出的手指蜷缩了,整个手臂也垂了下去,嗔怪地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问,满银他儿子的房子没盖之前,那就是一块空地你还记得吗?
经她一说,我马上想起来了。满银他儿子没盖房子之前那儿的确是块空地,光溜溜的,开阔的一片,上面长着一棵粗大的枣树,我小时候和马小硕经常爬树摘枣吃,有一次还被马蜂蜇了屁股,我咧嘴哭了老半天,他却笑着放了两个屁。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忘。后来,空地上拴满了牛,老远看去好像一不小心跑进了牛行。空地不远处就是花椒婶那三间土坯房子。
对了,满银他儿子那房子后面不就是你的家吗?你怎么连自己的家都忘了?心想花椒婶老糊涂了,我讷讷地说。
花椒婶笑了笑说,你现在知道你妈当初留两处院门的意思了吧?
我脑子不缺弦儿,但是犯起了迷糊,我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还是迷糊,干脆摇头。
花椒婶倒笑了起来,下巴颏一抖一抖的,脸上起满了褶子,笑容里塞满了少女般的羞涩。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昔日漂亮的影子。
她说,我就明说了吧。
我赶快伸着脖子点头,我早就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她说,有了两处门,你妈站在门口,不挪窝就能看到你大是不是去了姚麦子家和我家。
原来是为了监视啊!我纳闷得不知所以然,心想我妈防范我大与这院门真有关系吗,不会是躺着也中枪吧?话又说回来了,我大跟姚麦子已经有点儿不清不楚了,这种时候你又捎带着把自己也扯进来蹚浑水添乱子,这不是吃饱撑的就是有病!
花椒婶顾不上我的疑惑,兀自说道,都是你妈疑神疑鬼,其实她误会了我和姚麦子了,你大不是个花心的男人。
我的脑壳好像又被锤子敲击了一下,突然变得清爽过来,急急地问,既然我大跟姚麦子是清白的,那他为什么喜欢去她家磨面,还总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并且多给她家半升麸皮?
花椒婶看着我审视的眼神,沉吟道,傻小子,那是你大在帮姚麦子,因为锻磨的给村里骟驴是你大让他去的。你大善良,是在悄悄还锻磨的良心债……
我如坠五里雾中,翕动的嘴唇紧紧合上了,直到花椒婶的身影消失,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心底突然浮出两个大大的问号:按照花椒婶的说法,我们家的院门除了基本的功能外,真的还有监视的用途吗?如果花椒婶这话不是瞎编,那么面对婚姻,我妈坚守属于她的那份幸福,奔波在生计的路上,身心会不会多出更多的疲惫?
说来挺奇怪,自从我听了花椒婶那些话,再见到我们家那两座院门,感觉就好像是我妈在黑夜窥视的两只眼睛。
陈 翀:男,1970年生,河南息县人。在《中国作家》《长江文艺》《莽原》等刊物发表小说多部(篇)。出版有中篇小说集《西风醉步》等。中篇小说《又见秋色》《炊烟掠过窗外》曾获第四届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2004年度《莽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河南省作协会员,信阳市小说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