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生
那是妈妈去世的第三天夜晚,悲痛的我守在妈妈的房里,坐在妈妈的床前,心里默默地喊着妈妈,直到凌晨两点,实在困了,倒在妈妈的床上,枕着妈妈的枕头。一股熟悉的味道悠然而至,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有妈妈老年放牛缓缓而归的疲惫和青草的味道;有妈妈刚烧熟饭菜的笑容和厨房的味道;有妈妈背着经书袋从庙里出来的庄重和香草的味道;有妈妈临死前的安详和身体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我跳了起来,彻底回到现实,房间没有妈妈,再扑下去闻闻枕头,是枕头上有妈妈的味道。
我如获至宝,痛苦的心灵得到了妈妈的慰藉。我们商定,一年之内不动妈妈房间的物品,保持妈妈的味道。
妈妈从嫁给父亲起,便离开了那生意兴隆的集镇和娘家的铺面,成了一名农妇,直到有了孙子才住进城区。在大集体的年代,我们家家大口阔,父亲是个教书先生,长年在离家很远的中学。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只有妈妈和姐姐在生产队拼命地挣工分。给弟弟喂奶的那个夏季,妈妈凌晨起床,中午回家,丢下农具,边进大门边解帽带,抓过两把小椅子和刚刚一岁的弟弟对坐,解开上衣扣子,用湿透了的前襟擦拭乳头,饿了大半天的弟弟便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贪婪地吸吮。妈妈仍是大汗淋漓,我双手挥动大蒲扇扇风,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晰嗅到了妈妈身上的味道,那淡淡的汗味像门前池塘的清水,纯洁干净;也像是小麦油菜的芬芳,充满绿色。田畈里特有的味道,糅合进奶香,好有味,我情不自禁地吞下口水,吞下了妈妈的味道。那味道,永远凝固在我的心田。
妈妈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做姑娘时在私塾旁听,居然偷学到了几句《三字经》、《女儿经》,略知儒家道理,土改时还作为积极分子参加了运动,自认为领悟了“读得书好胜大丘”的真谛,嫁给了教书的父亲。出得厅堂,进得厨房,纺纱织布,绣花做鞋,女儿活样样出众;缝补浆洗,做菜煮饭,孝上惠下,主妇事宜面面俱到。妈妈还有一手绝活———“牵布”,选一块空地当筒摇车间,把棉纱牵成经线,再上土布机头。前后三个村湾,每年都有人请妈当“牵布”师傅。这师傅味道可不一般,吃的菜农家味口,又辣又咸;喝的水茶叶加红糖,苦中有甜;说起话来尖锐犀利,入木三分,高人一筹,也是当家做主的味道。
妈妈一生以父亲为重,以儿女为重,以读书为重。浩劫之年,担任中学校长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戴高帽子,挨批受斗。那是我们家最黑暗的岁月,妈妈常常在夜里暗自流泪。父亲去鄂西北“三线”建设两年,妈妈起早贪黑,少言寡语,像男劳力那样在生产队里干脏活苦活。无论多么拮据,多么艰难,顶着闲言,遭受白眼,咬紧牙关,不让儿女受委屈,不许儿女不上学。父亲临死前说,这个家多亏有你妈!是啊,妈妈在最困难的时候撑起一片天,颇有男子汉的味道,不乏男子汉的智慧和刚烈。
到晚年,妈妈十分注重自己的味道,衣服床单勤洗勤换,注意房间开窗通风,地板不仅自己扫,还要儿子拖洗。妈妈悉心地在院子里种上了栀子花、一串红、太阳红。栀子花开的时节,妈妈经常用杯子插几朵放在客厅,放在房间,满屋馨香。妈妈拒绝一切香料香水,除偶尔用点香皂和花露水之外,灭蚊虫的药也不要太香的。那年冬天,气温降到零度以下。我下班回家,妈妈告诉我,她烧了水,要洗澡。我吃了一惊,那怎么行?家里又没有暖气设备,八十多岁冻病了怎么办?再说又没有劳动,又没有出汗,没有洗澡的必要。妈妈没有吭声,我知道妈定了的事,无法更改,只有帮助弄好取暖器。第二天,妈妈的房间来了一屋子客人,在北京、上海、南京、武汉上大学的里孙外孙都回了,妈妈问:“奶奶房里有什么味道?”孙子们很夸张地吸了口气:“没什么味”“不香,是很干净的味”“有点像我妈妈的味”,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妈妈的脸色在变化,从严肃变成了轻松,从忐忑变成了微笑。我终于知道了昨天妈妈坚持洗澡的秘密,妻子偷偷地告诉我,妈妈担心身上有味———用农村的话说“做老气”,生怕影响孙子们的情绪。
我亲爱的妈妈啊,您应该有了奶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