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蓉萍
我出生的乌鲁木齐市米东区古牧地镇十三户村南头,曾经是一个马厩,位置大概在现在的通汇市场蔬菜交易区附近。当时马厩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印象最深的,是那一颗颗摸着疙里疙瘩的老榆树,树干很粗,一两个人都合抱不住,树冠很大,遮天蔽日,树根凸在外面,盘根错节,酷似蛟龙卧地。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如同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树林里,鸟很多,每天常可以看到在空中飞起的一片片黑压压的麻雀。
这里是我儿时的乐园。少时的我,很淘气,掏鸟蛋成了我生活中的乐趣。鸟窝一般都筑在树的枝丫上,要想掏鸟蛋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想有收获,首先得学会爬树。别看树干很粗,看似容易,其实是有技巧的活计。手抓扶在哪里,脚应该踩蹬在哪个部位,都十分讲究。初次上树的人,十有八九都会中途掉下来。当然,也有天生就是爬树的高手,人家站在树下,先不急着上树,而是围着树看两圈,将树上下打量一番,看准了,心里有底才会上树。
我看人家上树很有意思,心里痒痒的,也尝试着去爬。开始的时候,几次都失败了,可心里却不服气。经过多次爬上去再跌下来之后,我终于爬上了树的主干,可再往上,把手伸向枝丫上的鸟窝时,却发现还有一点儿距离。要顺着枝丫再向前挪几步,就可以触摸到鸟窝了。可就是这几步,我却怎么都不敢迈出去。那枝丫有手腕粗细,我生怕它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万一要是断了,后果一定不堪设想……这样想着,心里一怕,胆子就更小了,两腿渐渐发软,额头逐渐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来,战战兢兢地只好又沿着爬上来的路径溜下树去。当时,我感觉自己很没用,于是心里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站在了一棵老榆树边。当看到那些成功地掏到鸟蛋的孩子时,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佩服极了。
这事后来让爷爷知道了,一直很疼爱我的爷爷,这次却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鸟是人的伴儿,把鸟蛋掏光了,这林子将来就不会有鸟了!”
有时,我玩累了,便随意靠在一棵老树下,安静地细细打量这些树和树体上的洞,它们在我的眼里形成了幅幅不同的画。树洞是怎么形成的,之前没人告诉过我。这里的许多老榆树的根部都有空洞,而这些洞的形状也是形形色色的,每棵树洞内部的机理也各有不同,平滑光亮的有之,发黑如炭的有之,参差不齐的有之。我常常面对这些形态各异的树洞发呆,忽然觉得眼前看到的,不是一个个树洞,而是很形象的某些具体的东西,有的像是一幅人物剪影,有的像一幅木刻的版画,也有的像一方拙朴的印章,甚至像农家用的簸箕,林林总总,极富创意。我把这个感觉告诉了我的一个同伴,她用惊诧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然后用右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不是发烧了吧,怎么这样胡言乱语的,树洞就是树洞,怎么在你眼里变成那些东西?要不然你就是让树精给迷住了,产生了幻觉。”
我看了她一眼,不想再说什么,呆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再次走进了树林里。
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飘起雨来,且越下越大,我只好把自己瘦小的身子藏进了老榆树的树洞里。听着树洞外噼里啪啦很有节奏的雨水声,我仿佛聆听到了一段段抒情的乐章,心情十分惬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多久天就放晴了。雨后的树林像是沐浴过了,枝枝叶叶都亮堂了许多,焕发出一种生命的活力。我们钻出树洞,又开始在林间撒欢嬉戏起来。
爷爷告诉我,在他年轻的时候,这里的树林,一眼望去,就像一片绿色的海子。即使在黄昏时分,要想穿越树林也会心惊肉跳的。因为周围一片黑,无法分清从哪里进去,然后从哪里走出来。如果是夜里从树林里经过,是相当危险的,因为这里常有狼、野猪等动物出没,时有袭人的事发生。因此,那时这里人烟稀少,若是没有太大的事,没有多少人选择穿越老林子这条路。
有了爷爷的告诫,我不再去掏鸟蛋了,我想,其他的孩子也会这样。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一起猎杀麻雀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一年深秋,我放学后正在村里的巷道里和一些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忽然听到几声“砰———砰———砰”的响声,声音来自马厩方向。是爆炸了?好像不是,那是什么声音?伙伴们胡乱猜测着:“走,我们去看看吧!”不知是谁提议的,大伙便应声一同向马厩方向蜂拥而去。过了麦场就到马厩了,我们跑到麦场边时,就看到树林边停了几辆自行车,树林里有好几个人影在晃动,有两个人手里分别拿着一根长长的类似木棍的东西。
“嗨,你们在干啥?”一个跑在前面大点的男孩喊着。
那几个人看到我们只是一些孩子的时候,开始弯腰在地上捡东西,然后慌慌张张地骑上自行车向东而去。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树林一看,地下七零八散地散落着已经断了气的麻雀。
我站在那里立刻傻了,一动不动。
同伴们捡起麻雀的尸体堆在了一起,我们数了数,一共有二十多只。
“狗×的,一定是用沙枪打的,不然不会死这么多的!”
“这些王八蛋,馋疯了,连麻雀也不放过。”
“下次再看到这伙人,一定打断他们的腿!”
伙伴们议论纷纷。
看到这么多麻雀顷刻之间没了生命,像是父母失去孩子一般,愤怒和悲痛随即笼罩了我的心。待我心绪稍微平静后,我想应该把这些麻雀安葬了才是。于是,我在一棵老榆树旁,开始用手刨土,同伴们都围过来帮忙。树下的土层很松软,一会儿几十厘米的坑就刨好了,同伴们将麻雀的尸体放进坑里,而后用土填平。我们沉默了许久,大家才各自回了家。
后来,包产到户,马厩一带分给了农户们盖房,许多树因此被人砍了,或卖钱或烧柴,只有我家新盖的院子旁和斜对面的邻居家各留了一棵老榆树。
1983年春天,我家里翻新房子时,就是否留下这颗老榆树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的说这树正好在大门口,家里的卡车出入不方便,砍了算了;有的说,这树夏天乘凉多好,还是不砍地好。最终,在多数人的坚持下,老榆树还是留下了。
1988年奶奶病危住院,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可钱还是凑不够。正在家里人焦急万分时,一位收购木材的小贩说,他愿意出500元买下这棵老榆树。说实话,当时的500元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况且手头又急等钱用呢!爷爷怎么也不肯卖榆树,说这树长了几百年,不能在我的手上给败了,那样的话,老祖宗会惩罚他的。
家门前的老榆树一高一矮,高的似S状,矮的似Y状,它们好似一对历经沧海的夫妇,彼此间相互凝视、守望,在时光里站成了永恒。有一年,天上打雷,把高个的老榆树上方三分之一多给击断了,家里人无不惋惜。说来也怪,这年,这棵矮的古榆就长得没有往年茂盛,还差点儿死了,爷爷又是施肥,又是找园艺师上门会诊,忙了好一阵子。只要有空儿,爷爷就会靠在老榆树下,自言自语说着什么,有时索性一言不发,不知不觉就靠着老榆树睡着了。也许,老榆树被爷爷的深情打动了,渐渐地,叶子一天天又舒展起来,恢复了往年的模样。看来,老榆树也通人性哩!
现在,那两棵老榆树仍然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它们仰视蓝天的时候,看上去很孤独,却依然以一副雍容典雅的样子,坐看着眼前这座城市一路走来的变迁和岁月的律动……
离老屋不足二三十米处,正在开发一个高端小区,老屋也面临着被拆迁的命运。那两棵老榆树,不知道将来命运如何,真的希望它们能够继续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