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荣
1
我一定不是她亲生的。她说,你是我用两个馒头从村口的女叫花子手里换来的。一瞬间,我的天空阴霾密布———我不是她亲生的,我是女叫花子的儿子。
以至于某一天,我实在无法忍受她对我的苛刻和严厉,趁她下田劳作的间隙,轻而易举地躲开了祖母的“看管”,选择了离家出走———我要去找我亲妈,我要去找那个生了我却把我抛弃了的女叫花子的妈问明白———为什么生了我,却又把我抛弃?
天黑下来的时候,村子里乱作了一团,哭声,喊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我知道,她们一定是在找我。隐隐约约中,我听见有人在村子里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我的乳名,可我就是不愿起来,也不想起来,我躺在一片油菜花地的海洋里,任谁唤也不应声。那时候,我心想,谁叫你平日里对我不好呢,急死你!
成片的油菜花把我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进菜地,任谁也发现不了里面藏着我这么一个小人儿。透过油菜花秸秆的缝隙,我清楚地看见她着急地在门前通往村子外面的那条小径上来回跑着,我能想象得到,平日里一脸严肃的她此刻的脸上显现出来的一定是无限的着急和无奈。
就这样,我屏住呼吸蜷缩在油菜地里,直到村子恢复了平日的寂静,我才发现油菜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皎洁的月光洒在路边的梧桐树上,风吹树叶,叶子发出了沙沙沙的口号声;小溪深处,几只青蛙此起彼伏地叫喊着,这时,我猛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凉,似乎,四周正有无数双我看不见的眼睛在紧紧地盯着我;一瞬间,我害怕极了,这时候,我忽然很想她。心想,倘若她在我身边,该多好!
继而,我顾不得油菜花的美丽和清香了,“哇”的一声开始大哭,哭声在寂静的田野里显得万般地刺耳,成片的油菜花叶子也似乎被我的哭声惊吓了一般,竖起了耳朵,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我心想,难道,难道她真的不要我了吗?
越是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越是伤心,我委屈和恐惧的哭声盖住了小溪里的蛙叫,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醒来时,温暖挟裹,我躺在她宽大的怀抱里,她红肿的眼睛里泪水正止不住地往下流着,那一刻,我猛然发现,其实,她是爱我的,而且很爱,很爱,比任何人都爱。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陈谷子烂糜子了,等我长大后,每每想起那段童年往事,心中不免为自己那次离家出走而愧疚。其实,在那个饥荒的年月里,她每天能变着戏法似的让我吃到白面馒头,已经是一件相当不易的事情了。当时,村落里家家户户都很穷,我每天能吃到白面馒头,在乡亲们眼里,已经是她的“掌上明珠”了,村里的大多孩子,就连玉米面饼饼,也是吃不到的;穿衣服,就更不用说了,不是补丁摞补丁,就是别人穿过的“长袍大褂”,而母亲,她每天总把我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像个小姑娘似的,以至于我到镇里上学那会儿,街道里几家小卖部的阿姨都说我不像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倒像是城里来的。
然而,我的童年和“小时候”那些贫穷却又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一不小心,我就长大了。我无知地认为,长大后,她就不爱我了,我也不需要她的爱了。心里也一直想着,大人,只有爱孩子的份,哪有大人爱大人的理由,却不知,在母亲眼里,儿子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的母亲如此,天下所有的母亲也如此。
2
自从病了后,我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有时,会把身旁的东西砸坏;有时,会打翻她端过来的药碗;有时,因为她的一句话我便好几天不吃饭。
每每这时,她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悄悄地立在一旁,不说话,等我发泄完了,她便唯唯诺诺地向我走来,然后,在我的腿上敷上了热毛巾,以缓解我的疼痛。周末,她极尽可能地找来很多村里的伙伴陪我耍,为的是大家伙在一起,可以多多少少排解一下我内心的压抑和无助。
有时忙完农活,我心想,这下便可以歇息歇息了,劳累了一天了,可她老是闲不住,只要有空闲,便到村子里或者邻村托人打听医治我这种病的偏方,更有甚者,她为了我能早日好起来,竟背着我偷偷地爬了五十多里山路去“寻神问卦”。后来,我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不但不为她为了我千方百计地操劳而感动,反而毫不留情地说她是老封建,老迷信。每次我说她,或者向她发脾气,她总是不说话,静静地或坐在炕边上,或立在门框边,低着头。有时候,我明明知道是我的错,反而无理取闹。看她默默地承受着、忍着,说着说着,我也就于心不忍了,这么多年,为了我,她忍受了多大的苦难,承受了多少委屈啊?
那阵子,我不光情绪失控,就连生活,也过得毫无秩序,毫无规律。早晨,我和同学们待在学校里上课,中午和下午的时候,便得骑自行车去县城的小诊所———针灸。
而我的这种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医学界称,风湿关节炎———不死的癌症。这种病,看不见,摸不着,却带给人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煎熬和折磨。
我每天去县城针灸回来,天已经擦黑了,三十多公里的路程,放在平时,并不算远,几十分钟车程就到了,可这腿一病,行走的速度明显地放慢了很多,来回的路上,就耽误了好几个小时。
等回去的时候,远远地,我便看见出租屋的拐弯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用怀疑,一定是她,我那个啰啰唆唆的母亲。我能想象得到,她一定又是在忙完地里的农活,然后顾不得歇息,做好饭菜步行了十几里路给我送来的。自打我病了之后,她每天如此,几个月如一日。
近了,近了。我看见她时,她也看见了我。看见我下车,她满脸微笑地迎了上来,可我,并没有理她,身上的病痛加上一路上蹬车的艰难和辛苦,内心万般地气恼,似乎,我身上的这病,全是拜她所赐;似乎,我这病,便是从她身上给我剪切而来的。
我在前面推着车子气恼地走着,她跟在我的身后,不说话,手上饭盒里的饭香四散,顿时,“饱”了一天的肚子瞬时咕咕大叫。
停好车子,打开门,我把自己一屁股丢进沙发里,内心充满了抱怨和忧愁。也不看她,她怯怯懦懦地,在屋子里忙着给我盛饭;之后,又开始收拾早晨我出门时折腾得凌乱的屋子。接着,她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走到屋子外面,开始折柴、生火、煎药。
药煎好后,她给我盛好放在了床头的桌子上,并倒好了漱口水,然后,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我说话,说,我回去了。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和她目光相对的刹那,她却立马躲开了视线,似乎,她一看见我的眼神,她就害怕。然后,急匆匆地出门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底忽然莫名地疼痛和孤单,其实,自打我病了后,一家人把我就像“太上皇”一般地扶持着,而我,更多的时间里总会因自身的疼痛和烦躁而迁怒于她们,可每次,她们都默默地承受着,在她们的思维意识里,只要我发发火,能减轻病痛,她们就情愿忍着。
估计她已走出老远了,我忽然想起,今天在县城,还给她买了瓶胃药呢,可回来后,自己尽顾着“倾泻”自己的情绪了,倒把药忘了给她。
这样想的时候,眼泪便不由自主地落满了脸颊,等我追出门,已经看不见她了。望着远方的黑夜,我自己忽然很愧疚,她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痛苦营建在她的负荷之上呢?
3
最终,我还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早早地辍学了。赋闲在家养病的日子里,除了和家里人发脾气,怄气,其余时间便是读读书、写写字。
那阵子,家里的书很少,她便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资源帮我寻找书读,听村里的人说,她去别人家求爷爷告奶奶地帮我借书,遭受了很多人的奚落,村里人都说,就那么一个病秧子,还读什么书啊,早日稳稳当当地走路才是正事。
每当这时,她便跟人家急,她告诉人家,我儿子得病只是个意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大家伙见她如此认真,也就识趣地作罢,再说下去,她肯定和他们吵架。
秋天的一个黄昏,我正在屋子里看小说,她风风火火、满脸喜庆地跑进屋子说,学校叫你去教书呢!我纳闷地抬头看着她,她接着说,学校里缺一名临时代课教师,校长说你能写会算,打算让你去学校教书。
顿时,我灰暗的心底豁然开朗,似乎,我的冬天即将过去,春天马上将要来临了。
老校长是我小学时的班主任,夜里的时候,他来家里征询我的意见,我当然说好,要知道,在乡下农村,尽管代课教师就相当于城市里的临时工,随时都有被人辞退的可能,但给孩子们教书识字,总归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这件事,不光改变了村里人对我一直以来的偏见,也给父母的脸上贴了不少光。然而,这件看起来体体面面的工作却是母亲低声下气、再三乞求而来的。
据说,当学校决定要招一名临时代课教师的时候,好多人便开始眼红了,有权的找权,有势的找势,剩下没权没势的只好靠边站了。而到最后,这个仅有的名额却单单是我得手了,气得村支书对老校长翻了两年白眼。
据说,当时村支书要把他堂侄女安排到学校去代课,可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个消息,愣是跑到学校老校长的办公室为我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当时,老校长原本考虑安排村支书侄女的,可母亲死活不行,好话说了一整天,最后,老校长还是不答应,母亲声泪俱下得几乎就要给老校长跪下了,可老校长依然不肯通融。最后,母亲颤巍巍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裹着的钱夹子,当她一层一层拨开的时候,老校长被惊呆了,全是毛毛票。当即,老校长被母亲的真诚和她对儿子的爱感动了,记得后来老校长有一次在和我谈心的时候说,当时啊,我就感觉,你母亲拨开的不是钱,而是一个善良的农民母亲对儿子淳淳的爱。
学校的日子平静而又有秩序,我的病也因为心情的变化大有好转,每年的教学成绩,我所代的年级在全乡成绩第一。第二年,河对岸的一所学校临时借调我过去。我悻然前往,也就是那年秋天,在村子前面的小河上发生的一件刻骨铭心的事让我至今愧疚难当。
九月开学后,医生叮嘱我的腿病不能见凉水,于是,每周我都住校,吃的由母亲从家里给我捎来或者送来。
一个周三的下午,我带的三天的吃食全没了,而恰好,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小河里的河水暴涨,到下午的时候,已经齐腰深了。
下午放学后,我去河岸上远眺,这时,只见村口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一晃一晃地闪了出来。不用问,一定是母亲和妹妹,她们一定是等不住父亲赶工回来,为我送干粮来了。然而,河水这么大,我又不能过河,这可怎么办啊?
我站在河对岸,大声吆喝母亲和妹妹,千万不能过河。可是,河道很宽,加上水流湍急,河水哗哗哗的声响弄得母亲和妹妹根本听不见我的阻止。她们三下五除二地挽起裤管,向河对岸走来。
我站在河岸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母亲经常晕车晕水,妹妹还小,河水这么大,万一她们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越是这样想,这样害怕的时候,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快到河中央了,母亲被一个从上游下来的浪头冲倒了,妹妹拽着她,也被浑水冲得顺水跑着。说时迟,那时快,我来不及脱衣服,来不及考虑疼着的关节炎,一下跃进水里,拼命地向母亲和妹妹游去。
幸好,母亲和妹妹被水冲了不远,河道里凸起的一块大石头挡住了她们。我游到她们身边,妹妹吓得大哭,我连忙扶起母亲,这时,母亲已经喝了好几大口河水了,她脸色蜡黄,手抖得厉害,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大声喊,妈,妈,咱不教了,不教了!
母亲抬头看着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了下来,我拉着母亲和妹妹的手,向河对岸走去,我知道,母亲哭了,她不是因为被浑水冲倒,而是因为我说不教书了。要知道,这份体面的工作,可不是谁想要就能要来的哦,看着母亲日渐斑白的两鬓,我的心,比我的腿疼得厉害多了。
唉,母亲老了。
然而,母亲却把全部的爱不遗余力地传递到了我的身上,让我的青春显得万般踏实和厚重。
4
结婚后,我不得不放弃那份体面的教书的工作,这时,母亲没有反对,她理解我身上肩负的压力。结婚时,借了好多外债,作为母亲的儿子,我不出门挣钱,谁来还?
第一站,去的北京。第一次出门,外面繁华的世界刺得我眼花缭乱,然而,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想家,可那时候,村子里穷,一部电话也没有装。村子里人接电话,要到镇上的小卖部里去。而去小卖部接电话,还得提前三天约定,先是在外面打工或上班的人三天前把电话打回来,让小卖部里的人捎口信到村子里,家里人接到口信第三天早早地去守在小卖部的门前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