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
谁的战争?如何回忆?
——对话朝鲜战争
王炎
媒体热炒朝鲜延坪岛事件时,我恰在美国新泽西。电视画面里韩国小岛遭朝鲜炮击,硝烟滚滚,炸声隆隆。电话铃响起,好友Ted火急火燎约我到星巴克一叙。Ted全名Theodore Kateris,是位希腊裔美国人,学历史出身,做些电影制片工作,也写剧本,但总不太顺,手头的片子搁浅,常怨天尤人。他喜欢标榜自己见识不同,血脉里继承了希腊思辩传统,不像同胞们那样鼠目寸光,心胸狭隘,觉得美国便是整个世界。我与他常聊些历史话题,另一个共同兴趣便是美国电影。我觉得他的历史观偏激,成心与美国主流观点不合,标新立异。朝鲜战争是让他亢奋的话题,但每次谈论都意见不合。我觉得他那种超越美国立场的态度,有点惺惺作态,自命不凡。
一
果然,刚落座他劈头便问:“你们中国人怎么看南北朝鲜危机?”
我:“刚看过报纸,有报道说一位北京大学教授评论:北朝鲜这次搞突然袭击,是胁迫美国回到谈判桌上来。如果北朝鲜总这样无端挑衅,中国政府应该站出来谴责,而不再是一味袒护,让北朝鲜领导人自己去面对国际社会的制裁。我想,这代表了中国知识界的共识。”
Ted:“这位教授是在‘福克斯电视大学’拿的博士学位吗?”
我不解其意。他说上午有位发小Jim来电,聊了一个多钟头。大谈金正日乖僻腐败,朝鲜人民水深火热。现在这个邪恶国家又威胁盟友南韩,美国岂能坐视不管,应该实施外科手术式的空中打击,灭掉金家王朝。于是,Ted问Jim:“你对朝鲜半岛了解多少?对亚洲又知道些什么?天天看福克斯电视新闻,福克斯让你怎么想,你就怎么想,福克斯告诉你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
Ted调侃美国百姓是福克斯教育出来的顺民,怎么中国学者也跟福克斯一个腔调呢?福克斯是美国偏保守、倾向右翼的媒体,对中下层白人有感召力,都说它是共和党忠实的“喉舌”、美国新保守主义的铁杆。但我心里清楚,Ted的调侃不必当真,是自我表现、希望鹤立鸡群的自恋心态。
我:“别忘了,我们生活在全球化时代,国际社会有普遍法则和道德规范。北朝鲜领导人从金日成开始,不尊重国际法,1950年曾悍然出兵南朝鲜,跨过国际公认的三八线,挑起战争。第二代领导人从上台之日,也不断违反国际公约,而且继续政治专制,使北朝鲜经济落后、民不聊生。最难以置信的,朝鲜政权世袭罔替,太蒙昧了,国际社会如何能忍?当今世界有普世价值,中国学者与美国媒体不谋而合,有何不可?我倒想知道你的价值标尺设在哪里?”
Ted:“你所谓普世价值恐怕是美国价值吧。因为‘冷战’只有一个赢家,美国。‘后冷战’时代美国为世界立法,所谓全球化其实是美国化。我得提醒你,在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时,可并没有什么‘普世价值’,两大阵营分割了世界。苏联阵营有社会主义价值,‘自由世界’有自由主义价值,两者互不承认,都自认为拥有至高真理。美苏两超级大国分割朝鲜半岛时,也没有谁考虑过什么‘普世价值’,而只根据丛林强权法则。金日成要统一朝鲜,与其说违反国际法则,不如说是侵害了美国的全球战略,而应和了苏联的亚洲部署。对于朝鲜人来说,只是希望国家统一的民族主义诉求。其实,南北双方都想通过武力统一对方,而当时北方军力略胜一筹,才率先发难。谁先开了第一枪,只说明实力对比,而非道德优劣。至于北朝鲜的政治制度、领导权世袭问题,那是人家内部事务,人民有权选择自己的制度。”
哈哈!这下让给我抓住了话柄:“朝鲜人民何曾选择过?北朝鲜从来没有言论自由、政治选举权和行动自由,更无从选择制度和国家领导人。金家王朝为所欲为,骄奢淫逸,胁迫人民与国际社会对抗。金正日的私人电影收藏,堪与中国国家电影资料馆的藏量相比。朝鲜人民没有人权,没有民主,何谈民族自决?北朝鲜苦难,人民纷纷偷渡中朝边界逃向南方。不幸被捕的人,吞声泣血,受尽酷刑……”
Ted坏笑起来:“你是不是刚看过福克斯频道?好像是复述‘朝鲜纪实’节目。南北双方开足宣传机器,彼此恶语中伤,你却只听一家之言,是何道理?平心而论,我们不了解北朝鲜到底什么样子,这是个不透明的国度,我们所争并非‘事实’,而是立场。”
二
我:“其实不然,至少历史上的事实渐渐真相大白,以史鉴今未尝不可,这样便就事论事了。苏联解体后,大量封存的档案解密,中国学者从俄罗斯购得不少朝鲜战争的珍贵档案,不为人知的历史终于揭开。1950年金日成误判美国对朝鲜半岛的战略意图,说服斯大林同意他起兵南进,以为美国不会干涉,所以用不着中国帮忙,自己可一战取胜。不想美军仁川登陆,斯大林不得不同意中国军队入朝参战,苏军只参与空战,结果金日成一人鲁莽,把中苏拖入战争,苏联对朝的影响力也不如以前了。当年中国内战刚停,本应搞经济建设、统一台湾,结果一场意外的战争,夺走了唾手可得的国家统一与经济恢复的大好时机。可见中国不应再犯同样的错误,被朝鲜的恣意妄为拖下水。”
Ted:“的确,俄国档案解禁,让许多历史细节浮出水面。我想‘后冷战’时代对朝鲜战争史最重要的修正,还不能算对事件因果和细节的重新梳理,或公开了不见天日的秘密,这些方面历史学家的确取得重大突破,更关键的是对历史因果的重新解读。换句话说,因为价值体系和世界观的巨变,带来了理解历史意义的根本性变革。设想一下,即使将同样详尽的史料放入‘冷战’或毛时代的语境,会是怎样一套解读方式?‘后冷战’修正史是对价值的修正。1950年战争爆发时,两大阵营正处在形成期的重要转折时刻。1947年美国提出‘杜鲁门主义’,接着马歇尔拯救欧洲计划,1949年成立北约。苏联在1949年相应成立经互会,1950年与中国签订友好同盟条约,1955年韩战后成立华约组织,前所未有的世界新秩序成型了。那年代,美、苏、中对朝鲜问题的考量,带着‘阵营意识’。美国害怕共产主义扩张,不惜血本地干涉朝鲜半岛。毛泽东、斯大林基于世界革命和民族解放的世界图景,也一定会帮助北朝鲜。今人已经无想象力去理解这一特殊的历史情境,美国人才说朝鲜战争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同错误的敌人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中国人也跟着说是场错误的战争,都是从当下现实出发,以变化的价值参照系去理解这场战争。斯大林和毛泽东当时相信,社会主义必将战胜资本主义制度,杜鲁门对红色威胁极度恐惧。现在回头去看,无论社会主义的豪情还是资本主义的恐惧都昙花一现。1960年代初中苏交恶,国际共产主义开始质变,毛骂苏联是修正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后来1972年尼克松访华,社会主义运动实际已经退潮,苏东解体早就注定,功劳不应归于里根或老布什。”
“今天,北朝鲜成为社会主义阵营残留的活化石,那位中国教授希望政府抛弃朝鲜,并不仅出于国际关系的考虑,而更急于告别一个时代,表明立场,甩掉历史包袱。你看似从国家利益的考量去评价朝鲜战争,内心恐怕也希望与一套渐行渐远的世界观决裂,步入全球化时代。你常提到中国学界有左右之争,我相信也是立场之争,而非事实之争,关乎谁站在‘冷战’胜者一边,谁站在败者一边。现在不管什么人都对朝鲜有话说,谈论朝鲜战争或北朝现状,不是研究历史或国际关系,而是文化政治,大众借一个政治符号抒发自己的价值关切……”
Ted的言论越来越支离荒谬,我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谬论:“难道我们应该认同地理解为一时豪情而断送几十万人性命的战争?且不说国际共运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后果,就说中国出兵朝鲜也非如你所言那么理想主义。中国跨过鸭绿江的口号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前一句还有些许国际主义色彩,而后一句则只为国家利益。毛在决策时,首先考虑的是美国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又顾忌麦克阿瑟跨过鸭绿江,其次还考虑与苏联争夺朝鲜半岛的影响力,怎能说这场战争为世界革命的理想呢?说它是一场实用主义的战争倒更有道理,还带点沙文主义的意味也不过分。”
Ted:“我承认,历史事件从来没有单纯的起因。中国入朝参战确实有利己的因素,但内战刚刚结束,中国国力耗尽,在1950年迫切需要时间恢复,从利益权衡的角度,任何人都会极力避免大战。毛却与世界最强大的核武对手开战,这只有将自己置身于那个历史转折的十字路口才能理解。我最喜欢用一个例子:为什么古希腊人为一个弱女子海伦围攻特洛伊十年?后人以为战争荒唐无稽,但在荷马的世界里却自然而然。在社会主义阵营形成的关键时刻,各方对结盟关系充满信心。斯大林和金日成相信,如果美国干涉,中国一定出兵,他们才会决定打过三八线。遗憾的是,这种信任的关系维系很短,因为斯大林1953年去世,赫鲁晓夫上台。赫鲁晓夫实行修正社会主义路线,致使匈牙利、波兰等东欧国家出现混乱,苏联以武力干涉,世界共运才开始退潮,中苏关系破裂,信任不复存在。二流的历史学家,依据战后变化了的历史逻辑去解读朝鲜战争,有意夸大战前中苏之间的猜忌,渲染两国貌合神离、各打算盘,因此得出结论:毛泽东一意孤行,冒失出兵,全盘失算。我觉得,毛对赫鲁晓夫的评价非常精当,说他是修正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因为毛看到了苏联的蜕变过程,才思考如何在共产党掌权的情况下保持革命本色,继而发动文化大革命,支援第三世界革命,提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我调侃道:“你从哪学来的这套古董历史,如此陈词滥调早在中国淘汰了。你怎么不到北京去谋个党支书的职位?”
Ted夸张地假意手舞足蹈:“那是我最想要的工作!你觉得我穿北京警察的黑色制服看起来会怎样?”
三
几天前,Ted去纽约参加个聚会,碰上几位从莫斯科来的俄国移民。一方面为讨好对方,另一方面也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历史知识,Ted大谈俄罗斯文化如何辉煌,十月革命如何伟大,列宁、斯大林、托洛斯基……一位年长些的俄国人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知道吗,我好像在听勃列日涅夫讲话。几十年乡音久违,竟在纽约重温旧梦,恍如隔世呀。周围哄笑一片。俄罗斯人觉得初次见面,不该让人下不来台,便伸出手打圆场:对不起,没有恶意,开个玩笑而已,活跃一下气氛。Ted却说:有什么对不起?我觉得你是恭维我呀,我最佩服勃列日涅夫。Ted成心拿过时的观点标新立异,自己比谁都清楚,这种人在美国的确另类。我见过不少美国左派,基本是自由左翼,与保守的鹰派顶牛,而Ted这个路数左右两边不招待见。他的立场与家庭背景有关,他爷爷在“二战”中参加希腊共产党领导的民族人民解放军,抵抗纳粹占领。1944年英军护送流亡的希腊国王回国,等纳粹投降后,国王便大肆镇压左翼游击队,于是希腊内战爆发。英、美支持希腊政府军,而苏联、东欧支持希腊共产党,“冷战”首先在希腊拉开序幕。内战异常惨烈血腥,共产党最终失败,希腊遂成为西方阵营的急先锋。直到1980年代,希腊社会始终处在政治分裂状态。Ted的爷爷被政府军杀害,父辈移民美国,一家人对苏联的情结挥之不去。
Ted谈兴正浓,步步紧逼:“我们暂且顺着你实用主义的思路,从各自国家利益的角度谈朝鲜战争。我仍纳闷,那位北大教授希望政府抛弃朝鲜,任由国际社会制裁,可是中国人在战争中死了几十万人,以前你好像提过一种官方表述……(我提醒说:‘中朝是鲜血凝成的友谊。’)对,非常贴切的说法。你们要断绝这种‘鲜血凝成的友谊’,站在敌方诅咒朋友吗?这很不实用呀?美国与南朝鲜也属于鲜血凝成的友谊,我们死了几万人,美国人最讲实用,对美韩关系非常珍惜,山姆大叔不忘朋友,捍卫以鲜血换来的盟友。你们的待友之道是什么呢?将来谁会与中国人真心交往呢?”
我被刺痛了,脸上红热起来,转脸看窗外。街心公园一石碑旁并排竖立韩、美两国国旗。2010年的“退伍军人节”刚过,今年的纪念活动不同以往,以前总是美国老兵戎装登场,遥祭“二战”或“越战”血染的风采。本年度的主题却换上了朝鲜战争,曼哈顿第五大道花哨的游行队伍里,特邀韩国老兵跨洋过海来美庆祝。凯利将军开幕式的讲话也有些特别,重谈共产主义威胁论,称与共产主义的斗争尚未完成,同仁仍需努力,矛头直指北朝鲜。
四
我整理一下思路,平心静气,不争话锋,促膝恳谈:“中国与美国的处境太不一样了,实际考量的因素也不尽相同。改革开放前,中国人闭关锁国,误以为世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们便援助亚非拉国家,敌视西方资本主义。从1980年代起,我们看美国电影、读欧洲文学,眼界大开了,才知道自己多么愚昧、贫穷。开放后几十年来,我们与国际交往受益良多,改善了生活。所以,我们一定要走出国门,加入国际大家庭,不重蹈义和团的狭隘民族主义的覆辙,以地球村村民的身份承担起大国责任。中国过去总与第三世界国家交往,学不到先进的东西,反而越来越落后。今后中国要与发达、文明的国家为伍,当好世界公民。面对延坪岛危机,中国应该谴责北朝鲜无端搞闪电袭击,伤及韩国军民。再多几个这样的捣蛋国家,世界将永无宁日。整个国际社会一起行动起来,来维护世界和平。”
Ted眨眨眼:“这可不是美国人的交友之道。美国政府不以制度或文明区分朋友与敌人,而是利益。多少拉美和中东寡头都是美国的铁杆盟友,南朝鲜全斗焕政权镇压学生运动、屠杀民主人士,实施残暴独裁统治,美国政府照样支持他。只要符合美国利益,谁都可以当朋友。我无法从中国人的角度判断你们入朝参战的利弊,但有一点不容置疑,时光不能倒流,无论历史对错与否,发生的均已发生,中朝两国的特殊关系在时间洪流中已然凝成。你说历史是错误的,恐怕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不愿再为北朝鲜付代价,甩掉穷朋友,美国正求之不得。美国希望中国出局,自己掌控朝鲜半岛局势,主导东北亚的未来。这与中国人的价值观太不一样了,你无法想像美国会看别人脸色行事,或遵从什么国际准则,美国人要给世界立规矩。当然,这只说明它是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任何时候强权永远凌驾国际法之上。你总希望自己的国家被国际社会所接受,成为地球村的模范公民,唯恐被别人指为民族主义,但你想过什么是所谓的‘国际社会’吗?无非是美国领导的北约国家形成的‘西方社区’吧。为什么它们痛恨中国的民族主义?无非利益冲突嘛,哪国不从民族主义的角度计算自己的利益?
“请读一下欧洲现代史,民族主义是现代欧洲的一大发明,也是西方现代思想的一条最重要的线索,多少战争、革命因民族国家的纷争而起。即使最具普世意义的法国大革命,不也因巴黎民众不满国王路易十六勾结奥地利王室,才攻打巴士底狱吗?再说美国革命,亲英的‘效忠派’至今遭人唾弃,其实英国人对于十八世纪的美洲殖民者来说,还该算同胞呢。西方文化同样内外有别,设想一下,美国共和党政客如果与外国政府勾结对付民主党人会是什么结果?必将身败名裂,永劫不复。反观中国现代史,有不少政治领袖曾与外国列强联手,打击异己,虽屡见不鲜,却未遭诟病。如今纽约大街上常看到华人示威游行,抗议、围堵自己国家的领导人,依我看,中国文化里缺少民族主义传统。”
我有点来火,带着情绪反唇相讥:“民族主义是不明智的。在西方,民族主义就是个人主义逻辑的放大,从利己推及到民族自利,从个人自律扩大到民族自决,一套丛林法则而已。若任凭民族主义泛滥,世界必然走向战争与毁灭。第一、二次世界大战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中国思想传统中有世界大同的理想,已深入人心、绵延不绝。康有为著《大同书》,将大同理想体系化、现代化。中国人也许可以将西方启蒙思想的精华,与中国思想传统结合起来,克服民族主义的弊端。”
Ted:“我确实有点困惑,诚心向你请教,民族主义在中国的现代化过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难道中国人不是在民族/国家的框架内理解现代性吗?整个第三世界不都是以民族自决为起点,步入现代社会吗?虽然启蒙主义者说,当人类自决的愿望受挫时,才暂时出现民族主义。民族情绪是非理性的,终将随世界贸易、科学进步和人类理性的发展而消失。但我对此深表怀疑,历史进程该由情感与理性两者的辩证推动,我不信你会那么理性,见同胞在国外骂自己的祖国,还心安理得?是不是中国的民族主义与西方的表达方式不同?特点又是什么呢?”
五
我很概况地回溯了一下历史:“原本传统中国有‘天下观’,一直贯穿至晚清,以此拒绝西方的民族/国家体系,惨淡经营着‘华贵夷贱’的中华帝国宇宙观,维系着自我中心的文化想象。清末的列强冲击,西方思想涌入,现代民族主义初露端倪。到辛亥革命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仍以汉民族复兴的名义起事,但后来改为‘五族共和’,才召唤出融合多民族的政治国家的意识出现。新文化运动以现代国家之名,摧毁儒家的传统家庭伦理,打造现代公民意识。然而,真正让国民感受到国家主权的事件,是1919年的巴黎和会、1920年加入国联。中国以弱势成员的身份,加入国际体系,虽为‘一战’的胜国,却被迫转让山东半岛权益,刺激了中国人的民族意识。他们意识到,在丛林法则主导的世界体系中,贫弱的国家连‘球籍’都难保。因此‘五四’之后‘天下观’才渐行渐远,中国人一天天为身份的焦虑所困扰。‘二战’的硝烟过后,中国被推入美、苏两大阵营的地缘政治秩序中。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斯大林去世,中国自信心大增,便有了挣脱阵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另起炉灶的想法。赫鲁晓夫对西方绥靖,毛提出世界革命理论,支持亚非拉‘中间地带的革命’,认为世界大趋势是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阶级斗争盖过民族主义。渐渐地,美、苏、中三极鼎立形成。‘文革’后,中越爆发战争,中国官方将‘爱国主义’提升为国家意识形态,而阶级斗争、第三世界革命淡出官方话语。进入后‘冷战’时代的中国,民族主义无所不在,而知识界唯恐避之不及,尽力与大众文化保持距离。涉及朝鲜问题,一方面知识界批评中国为社会主义阵营付出牺牲和代价的历史,不希望再与俄国结盟,昔日‘老大哥’只占便宜不回报。另一方面,也暗含了自‘五四’以来的‘球籍’焦虑。回想19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曾担心被国际社会逐出门外,拍了电视纪录片《河殇》,现在如果因与朝鲜的地缘关系,而引起国际社会的嫌恶,就更不合算了。”
Ted:“从你讲的历史来看,我觉得毛支持亚非拉独立的历史有意思。你一直认为革命不如改良,羡慕欧美自由主义是现代之路。其实,我以为革命也蕴含着巨大的能量,革命传统与自由主义未必矛盾。美国革命是美国精神的核心之所在,新英格兰殖民传统与革命建国历程水乳交融,南北战争、产业革命、两次世界大战与多民族文化融合环环相扣、层层递进,革命理想、历史实践、政治意志一同塑造出‘美国主义’。美国历史不长,其精神却绵延不断,一刻也没有僵死在博物馆里,而活生生地在每个公民身上体现。个人有彰显的自我,民族有强大的主体。疆域、风俗、法律、记忆、语言、艺术都表达出民族意志,定义了美国性。如果说美国文化是个人主义的,但个体自身无法实现人性,党派政治也不能完成使命,只有美国民族才使个性得以彰显……”
我打断他洋洋自得的抒情:“你何时又变成浪漫的民族主义者了!美国才两百多年历史,文化尚有活力。中国几千年的文明,传统重压在所有人肩上,有太多的糟粕与腐朽,现代中国的困境是如何摆脱落后与封建。新文化运动曾以西方为师,全盘否定儒家传统。遗憾的是,‘五四’运动中左翼知识分子转向苏联学习社会主义。苏俄社会主义失败,中国才在1980年代再次拥抱西方,走向世界。值得庆幸的是,中国人不因循传统,随时否定过去的错误,跳跃地迈向未来,从先进文化里汲取营养。我们的国情太不同了,所说的‘革命’、‘启蒙’和‘民族’的意思也不尽相同。”
Ted:“我不想浪漫化民族主义或革命史,也不做价值判断,只想说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经验中,应该同时包含革命、启蒙和民族这些核心元素。而在你的表述中,它们水火不容,非此即彼,或褒扬其一或贬损其二,原因何在?无论多么不同,民族意识最基本的底线总是‘我的’或‘我们的价值观’,是主体自我指涉的表达方式。而你在论述时,自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观’丧失后,民族意识的参照系变成了他者,价值判断中的自我维度缺失了。一谈启蒙、进步,就是拥抱西方;一说民族主义,便是固守中国传统和排外;一提革命就只有苏俄模式,欢呼改良则效尤英美自由主义。中国毕竟曾为老大帝国,该有一以贯之的宇宙观,才会有未来远景。如果今天学西方,明天学东方,战略势必朝令夕改。设想一下,一旦朝鲜出现动荡,西方国家动武,你们是不是还投弃权票?负责任的大国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六
别看Ted听似冠冕堂皇,合情入理,实际空泛荒杳之谈。我反问他:“走西方现代启蒙之路,是不是世界历史不可逆转的大趋势?哪个第三世界国家不经此路能够强盛发展?难道你要中国人固守传统、回归儒家文化、搞什么原汁原味的民族主体?现在真有不少人正这么做,搞新儒学、国学热、兴汉服等。你不是看过中国农历新年时唐人街舞狮子、展花灯吗?这算继承传统文化?美国大学的东亚系尽搞什么‘中国月’,跳民族舞、办书法展,也算弘扬中华文明吗?如果你把这些华而不实的表面文章当民族精神,我倒要说,从古墓里拖出僵尸晾晒,不会给中国文化注入任何活力。”
Ted:“我承认,移民的乡愁,算不上真的民族主义,充其量不过是其枯萎的形骸而已。只有当个人接续民族的血脉,传统给他注入生命力时,才焕发出民族精神走向世界,才真正理解自己的价值和意义。华人搞的族裔身份政治,不过是点缀一下美国的多元文化而已,恰好消解了真正的民族主义。”
我追问:“那你所谓的中国民族意识从何而来呢?”
Ted:“我读毛泽东的传记时,时常被他的革命激情所感染。他在1960年代与苏联论战、倡导世界革命和文化革命,提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些是最独特的历史经验。朝鲜战争、支持越南抗美作战,也让中国扮演了第三世界最有影响的角色。我们每谈及这段历史,你一概予以否定,认为完全没有正面的价值。而我觉得毛的革命精神塑造了现代中国的民族性格,中国人该重访和反思革命历史,释放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
谈话又回到以前无休止争论的原点。星巴克开始上人了,不大的营业厅坐得满满当当,有打电话的,有敲电脑键盘的,嘈杂芜乱。这里与曼哈顿一桥之隔,开车几分钟便跨过华盛顿大桥进入纽约市区。由于地处市郊,附近有亚裔、拉美、非洲裔各色人种杂居,星巴克像个小联合国。Ted这个人理性上偏左翼,情感却倾向保守鹰派,正义诉求与丛林法则常纠结不清,很拧巴。时间不早了,环境也不容深谈,我敷衍着结束谈话:“Ted,你生活在世界头号强国里,道理可以讲得非黑即白,泾渭分明。可中国的现实太复杂多变,这三十年经济发展不容易啊,再奢谈革命,我们可折腾不起。”
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日黯将暮,街心公园渐渐隐入幽暗之中。两道炫目的射灯突然亮起,强光直照草坪中央的太极八卦旗和星条旗,高杆上韩、美国旗并列着,无精打采地扭动着。回家的路上,我反复思量,心想:说一千道一万,发展才是硬道理。
王炎,学者,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奥斯威辛之后——犹太大屠杀记忆的影像生产》、《美国往事——好莱坞境像与历史记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