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超
花园战争与“园艺精神”
——“植物大战僵尸”的家园叙事
徐一超
几年前,一款名为《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面世,风靡全球。2013年,新版本又开花、结果,《植物大战僵尸2:奇妙时空之旅》再度登陆中国。经过精心“培育”,二代游戏版本自然更加新鲜诱人,但其基本格局与元素并未大变。事实上,游戏中“植物”与“僵尸”的独特形象系列及其对立关系早已被敏锐的育苗“园丁”们所留意,并获得了本土性的跨媒介新生。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邀请国内多位儿童文学作家参与创作,于2012年初推出《植物大战僵尸·武器秘密故事》系列图书,八个月内发行量突破五百万册,随后“植物必胜故事”、“美德故事”等系列又陆续出版。人们将此与美国动画电影《花木兰》、《功夫熊猫》相对比,认为这是对西方文化元素进行跨文化改写与本土性转化的成功范例。曹文轩说,《植物大战僵尸》系列中文图书传达的精神内核是宽容、友谊、爱心等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观,“让西方元素为中国文化的发扬鸣锣开道,充分体现了出版人高度的民族责任感和文化担当意识”。
但或许,《植物大战僵尸》这一当代大众文化“神话”的意蕴不仅仅包含善恶斗争、良善启蒙的层面,也不一定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才能被阐释到“民族”、“文化”的高度。
打开游戏,进度条被设计成草皮铺展的效果,同时有几株小花苗破土而出,发出“啵”、“啵”的声响,让人联想到植物的拔节生长。游戏中的植物种类繁多、色彩艳丽、鲜翠可爱。植物是自然界生态链中的奇妙一环,它们立根腐土,却以体内精密的生命机制转化出营养。人类的“弃物”却是它们赖以生存和利用的原料,它们以此进行人类生存资料的再生产。变“废”为“宝”,人们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价值序列被鲜嫩的植株拱动并颠覆了。在孤坟荒冢边,植物们可以长得生意盎然,僵死的腐尸本不会被植物所打击,而是会被吸收、被转化。
在德国早期浪漫派文人的眼中,植物是“一切自然形式中最端正、最优美的”,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所推崇的“最高、最完善的生活无非是一种纯粹的植物化”。(1)植物的静谧优雅契合了浪漫派文人的审美与生活理想,它们的“闲散”品格与功利急进的社会生活保持了距离。但植物的“静”绝不意味着孱弱和低能,它们的身体里激荡着不息的生命脉冲。巴什拉曾经比较过植物和烛火这两种意象,他从历代文学文本中梳检出了将这二者相关联的丰富素材和用例。他援用诗人的话说,老橡树是“浆汁的柴堆”——盘结悖反的表述形成了深邃的意义黑洞,我们却可以感受到其中升腾的生机。在巴什拉看来,一切上升的事物都显出神性,植物更是在拔节生长中追求生命高处的“通灵”。
游戏有多个关卡与模式,但“植物大战僵尸”的最经典场景是花园。花园是植物的栖所,是植物精神气息的汇集地,无怪乎诗人说:“而你的神圣的草木只是在/这些草木之中才郁郁爱爱;/同这里美妙的孤寂相比,/社会几乎是粗野而已。”(马韦尔《花园遐思》)草木蓊郁的花园与“粗野”纷乱的社会迥然有别,陶渊明“误落尘网”、“久在樊笼”,只有在“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之时才有“复得返自然”的感觉。某种程度上,“花园”就是“自然”的同位语。然而花园毕竟有着人为的划界与养护,这种对“人工”的转喻和联想让它可以与“艺术”并提,理想的花园就是自然美与艺术感的结晶:“诗、画和花园艺术……可看作三姊妹,或者,如同新的美惠三女神,她们装扮并彩饰自然”。(2)
花园可以是“隐士”的居所,思想的栖居地,一如弥尔顿所说:“此外还带来退隐的闲散,/因他最欣赏修整的林园;/最要紧是带来那位天使,/他的大名叫作沉思。”(《幽思的人》)但在中国古代,“赏心乐事谁家院”里并没有多少冷静的思索,反而孕生着顾盼生姿与婉转多情。或许可以说,花园是一个精神容器,一个存在于现实却又高蹈于现实的“异托邦”,它体量巨大、形态各异,寄寓世人的理想。甚至可以说,花园不独自然、宁静,充满精神气息,而且可以有物质的甜美与身体的欢愉。《十日谈》里的花园是疾病阴霾外生命的乐园,《乌托邦》里的花园则物产丰饶,洋溢着有产者的欢欣:“园中种有葡萄、各种果树及花花草草,栽培得法,郁郁葱葱,果实之多及可口确为生平第一次见到”,“花园是对全城人民最富于实惠及娱乐性的事物”。
然而无论如何,“浆汁的柴堆”上燃不得战火,美好的花园里容不下战争。“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战争是异质性的,只会给花园带来灾难。历史的叙事里不乏战争机器对牧歌田园的碾压,那是一个浪漫理想的毁灭,也是现代性改造前现代文明时带来的阵痛。而《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叙事偏偏要又一次将植物拉进战火,以五色斑斓的花园为战场,用惊心动魄又脉脉含情的方式在前现代花园理想的碎片中编织一个现代性的故事。这种反理想化的情节想象与演绎足够刺激夺目。
植物们化“静”为“动”,以“身”作战:坚果的果仁、豌豆的种粒、樱桃的浆汁……植物的身体不只是抵挡炮火,而更要直接作为战斗的炮火与武器。如若不敌,“身体”更是要被啃食、被咀嚼,成为被惩罚、被灭除的对象。这个持续数秒的过程伴随着“嗤咔嗤咔”的脆生生的音响,宛如一个表演性的仪式。巴赫金说,人与世界在饮食中的相逢令人高兴和欢愉,肉体来到世上,“它吞咽、吮吸、折磨着世界,把世界上的东西吸纳到自己身上,并且依靠它使自己充实起来,长大成人。人与客观世界的接触最早是发生在能啃吃、磨碎、咀嚼的嘴上”,在这一过程中,“是人战胜了世界,吞食着世界,而不是被世界所吞食”。游戏中操控植物抵御僵尸的“人”本是一种“移情”式的角色扮演状态,但这种被表演、被渲染并唤起的咀嚼与吞食经验即刻将植物们对象化了,我们暂时性地中断“移情”,有意无意间体会着吞食对象、“战胜世界”的快感,而被仪式化咀嚼的植物身体则是快感的生产者。
在花园战争中,植物们的对手并非同类,甚至不是寻常的异类,它们是超自然的鬼魅。色彩鲜艳的植物与晦暗阴郁的僵尸一起,形成了视觉形象上的巨大张力。“僵尸”不是僵死的尸体,它们是嗜血、食人的精怪,生于在世者的辞世,又要对在世之人的身体与生命构成威胁。游戏中的僵尸会啃食人脑,而脑与心一样,都是此世生命的核心。如果说亲自然的植物代表了现世,那么超自然的僵尸则是彼岸世界的神秘、恐怖之“魅”。所以,《植物大战僵尸》的更大张力在于“魅”与“除魅”者的阴阳相隔,植物与僵尸形象的色系差异原来是两个不同世界的视像表征。
在游戏的加载画面上,一波僵尸迎面而来,植物们却多是侧面、背面的形象。这一绘制视点值得留意——那是房屋的位置。花园是家宅的属地,如果说花园成为战场,那么家宅才是真正的战地心脏。巴什拉说,家宅是“我们最初的宇宙”,它以温暖的怀抱庇护着“存在”。在现象学家眼里,从地窖到阁楼的家宅具有垂直性的阐释空间,而事实上,从花园到房屋还能水平地划出一个纵深性的矢量——这也是进攻的路线图。
在朝向家宅的一波波进攻中,房门是一道物理性的关卡。“正因为门可以打开,跟不能活动的墙相比,关闭门户给人以更强烈的封闭感”,(3)不过私有的封闭空间能带来安全感,被入侵的封闭空间则充满“关门打狗”、无从逃逸的强化恐惧,作为关隘的房门之重要可见一斑。一旦僵尸破门而入,熟悉的生脆的啃食声同样会响起,屏幕上接着会出现绿色的脑浆。这一刻,作为“原初宇宙”和“温暖怀抱”的家宅反而成为自悼的祭坛,吞食活动中被对象化的是人自身,仪式化的快感也多会变成痉挛。
在花园到家宅这一空间关联之外,花园战争还是一场关于时间的较量。《植物大战僵尸》是一款“塔防”类游戏,“塔防”即“炮塔防御”的简称。这类游戏中敌方不会主动直接地发起致命性攻击,玩家只需要通过布置炮塔抵御敌手的不断入侵,目标是维持生存时间,尽可能生存下去。维系生命是战斗的普遍法则,然而“塔防”机制却会将延续生命时间的使命格外突显与强化。可见家宅不仅被定位为战略空间的核心,而且应当是一个永不抵达的时间终点。
因而花园战争根本上是一场保卫家宅的战斗,以人格化的自然身体(“植物”)抵御反人性的超自然力量(“僵尸”),保存并维护一具中产阶级的身躯和它的精髓(“大脑”)。无论角色、情节多么传奇诡谲,归根结底这都是一个再亲切和温暖不过的关于“此世”及其延续性的家园故事。
没错,家宅之中应当是一躯中产阶级的身体,这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园。屋前屋后都有院落,前院停着童车,后院有泳池、玩具、烧烤架、休闲桌椅和遮阳伞。因而在形态万千、意蕴丰富的“花园”系列中,战争打响于“有钱有闲者”养护的花园。
如果说“正如第一个铺路者一样,第一个搭茅屋者表现了人类抗争大自然的特殊本领”,(4)那么亲自然的屋前花园也就是人类在征服自然以后对它的利用。浪漫主义者眼中笼罩自然气息的花园也是一双文明之眼打量下的产物,“自然”之发现总以“文明”为前提。无论被赋予怎样的自然品格,房屋周围人为划定与管理的花园都是“文明”的果实与陪衬。正如培根所说:“世人可见,凡在崇尚文明与优雅的年代,人们总是一修高楼大厦就必建精美花园,仿佛唯有花圃园林可使建筑完美”,“若无园林花圃映衬,玉殿广厦将只剩人工雕琢之粗俗,而不见自然天工之妙趣。”(《说园林》)文明人“需要”自然、“援用”自然,中产阶级的花园也同样不代表前现代的田园理想,而是现代性的产物与象征。
除草、施肥、修剪、采摘、移植,花园需要这样的精心培育与养护。在电影《怦然心动》中,“修整花园”是一个重要的情节片段与矛盾冲突。影片中的洛斯奇先生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之家的主人,在他眼中,邻居不加修整的花园简直一团糟,而精心修剪的草坪在他心中是与对“家”的拥有、归属与自豪感联系在一起的。可见花园足以成为家园的“门面”,修整花园的园艺工作也就是对身份与面子的维护和打理。
华兹华斯在叙事长诗《废毁的茅舍》中这样描绘经年毁弃的花园:“无用的旋花左右摇晃”,“丛草,连同雏菊、海石竹、低生的春黄菊,/以及百里香,零乱地长入小径间”。“无用”一词意味深长,它表明花园中不仅是“植物”,更会有“作物”,多少与理性经营下的“利益”相关。而零乱地长到路上的植物之所以能唤起“三径就荒”、荒草萋萋般的苍凉、隔世感,就是因为它们对秩序、边界的破坏:花园中的道路用来给人提供漫步、观看的路径,植物们则要在规定的区域内生长、被看,而废园之“废”并不在于植物本身的生命流失,而恰恰在于规则和秩序的败坏。“犹存”的植物与“就荒”了的秩序相叠加,方才显出荒凉。巴金在战后的废园中依旧能看到欣欣向荣的绿叶与盛开的鲜花,但它们和被战争摧毁的建筑一样,都象征甚至强化着生命与生存的“失序”。(《废园外》)
因而要有“园艺”,这是一套维持花园健康成长的技术与法则。看似亲近自然的花园事实上四处凝结着人类细密的心思,《植物大战僵尸》的花园战场亦是如此。游戏的主要操作就是种植,战略布局就是对具有攻击和防御能力的植物进行的布置;玩家还配备有一把铲子,可以将已经种下的植物移除;而当既有的植物被侵食,就要想方设法消灭“祸害”,并及时“补种”:战事竟如此近似于园艺!二者的相通处就是对于秩序的空间性规划与时间性经营。
最值得一提的是,游戏中的花园是一个五行九列的矩阵,可谓一个等待填充的苗圃。矩阵分割出了边界清晰、形态规整的“园艺方格”,它们就是植物生长的位置,分明的秩序便俨然成为植物生命的先验法则。在哲学家眼中,矩形结构的文件柜是一件无比奇妙的东西:“没有一个方面不在一个周密的头脑以实用为目的的计划和计算之下”,“在这个精心打造的立方体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的”。(5)而被矩阵分割的花园战场正与这种理性的文件柜机理相同。
如果说植物代表自然,僵尸代表超自然,那么至此我们可以说,这场“家园保卫战”的真正主角不是它们,而是“园丁”!是掌握园艺技术的“人”通过对自然的规划、操作进而将超自然力量也置于控制之下。在花园战争五色缤纷的传奇表象之下,奏响着一曲园艺技术与“园艺精神”的现世赞歌。
在家宅与花园之间,还有一排值得留意的物件——割草机。作为园艺器械的割草机是现代技术对花园养护工作高效率的介入。花园战争中的僵尸有铁桶、铁门这样的工业金属制品作为防御工具,甚至可以直接驾驶滑雪车、投石车这样的现代机械,但植物们的武备几乎只有有机的身体。在这种不对称的装备关系中,似乎只有家宅门口的一排割草机可以加上一点平衡的砝码。割草机是最后一道防线:当矩阵中的某一行植物被全部吞食,僵尸抵达屋前时,割草机会迅速启动,从头至尾碾过这一行草皮,所有的僵尸都将被碾为齑粉。启动以后的割草机则不会再度归位,花园中的这一行“园艺方格”也就失去了最后一道现代“保障”。
割草机的在场再度确认了战场花园的现代文明属性,它还更具体地标志着一种现代机械能力的具备,然而这种技术现代性藏而不露,这正是《植物大战僵尸》的叙事策略。现代机械不动声色,只有在关键时才“出手”,因为花园战争拒斥庸俗的技术决定论,胜利的筹码其实是更高明深邃的现代机制——“园艺精神”。
鲍曼曾说,“只要存在分为秩序和混乱,它便具有了现代性。只要存在包含了秩序和混乱之抉择,它便具有了现代性”。如此看来,花园及其赖以长养的园艺技术都绵绵密密地渗透着现代性。而所谓的“园艺精神”,就是对这种秩序、规划的笃信、尊奉与践行意念。韦伯这样描述了一个现代性生成以后被“除魅”的世界:“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如果说“大战僵尸(鬼魅)”在浅表层次以形象化的方式演绎着“除魅”,那么花园战争中的园艺技术及其背后的计算、规划精神就是现代社会理性机制的深度注脚。
园艺与战事、游戏与历史也就在这里交汇了:能够摧毁花园理想的战争其实不正是这样一种“园艺精神”的实践么?《植物大战僵尸》是不是一个反讽性的寓言?“现代文化是一种园艺文化”,鲍曼看到了现代社会中的这种“园艺国家观”:将国家、社会看作一个需要设计、培育,同时也需要除虫除草的对象。(6)在我们的历史中,“香花”、“毒草”的区分与对立还不够直观鲜明、切近触目吗?然而当“园艺精神”在国家治理中膨胀到极致,就会酿成诸如犹太大屠杀这样的悲剧:这不是一次文明进程中的非理性失误,而恰恰是现代理性的合理化恶果。我们要“大战僵尸”,不是因为情绪上非理性的憎恶与仇恨,而是理性清楚地知道——在那个我们想要的理想花园中,它们应该被消灭。而手段,就是园艺技术。
所以说,在这场花园战争的家园叙事中,“园丁”/“战士”们守卫的家宅也就是一个现代理性的家园,“园艺精神”是它胜利、昌盛的筹码,却也可能是乾坤颠倒的迷药。《植物大战僵尸》中包含了许多“迷你游戏”,其中的“植物僵尸”游戏就为进攻的僵尸们安上了植物的头颅!这群经过嫁接的怪诞形象告诉我们:光鲜美好与晦暗阴郁并不截然分开,清白无辜的生命与反生命的嗜血者其实也未必阴阳隔绝。
“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7)在有“梦”的今天,我们当然要精心守护这片赖以生存的“美丽家园”;然而面对“园艺精神”的现代遗产,精熟运用中也当警惕“社会园艺”的迷思:(8)这些是有“梦”者愿意从《植物大战僵尸》中读出的深意。
注释:
(1)(丹)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张半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7页。
(2)转引自(法)范居尔埃:《世界花园:人间的伊甸园》,幽石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83页。
(3)、(4)(德)齐美尔:《桥与门:齐美尔随笔集》,涯鸿、宇声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4页。
(5)、(7)(法)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页。
(6)(英)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17页。
(8)详见陶东风:《告别文化发展中的“社会园艺”迷思》,《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3年8月(上)。
徐一超,硕士研究生,现居上海,已发表论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