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夕子
从独立象似性看动宾式离合词的成因
邓夕子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现代汉语的词汇中,有一类特殊的词,因其内部两语素可离可合而被称为离合词,如“洗澡→洗一个澡”、“离婚→离过婚”、“挨打→挨不得打”等。学界对离合词的探讨已有相当多的成果,但对于其成因却一直未能达成共识。本文引入独立象似性概念,并结合“连续统”理论探讨动宾式离合词的成因,力图为离合词的成因探究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动宾式离合词;独立象似性;连续统;成因
现代汉语离合词以双音节词为主,其中又以动宾式离合词居多,据王俊(2011)统计,动宾结构的离合词共4521例,占离合词总数的97%。就其数量而言,动宾式离合词应为最典型的离合词,若把动宾式离合词的成因分析清楚了,整个离合词的成因也就清楚了。
对于离合词的成因,不少前辈都提出了独到而深刻的见解。例如,王海峰(2002)从言谈交际的促动角度出发,认为动宾复合词的信息度比较低,如果要在句子中表达一个完整而具体的事件,就必须离散化、个体化,因此要在中间插入其他成分,以增加所承载的信息量。张东赞(2012)认为做宾语的语素使得同质的动作由无界变为有界,从而拉开了动语素和宾语成分之间的距离,使其结构变得相对松散,增加了在语素之间插入其他成分的可能性。本文引入Haiman提出的独立象似性概念,解释动宾式离合词的成因。
(一)独立象似性
Haiman定义的独立象似性概念为:“The grammatical separateness of a clause corresponds to the conceptual independence of the proposition expressed by that clause.”(一个表达式在语言形式上的分离性与它所表示的物体或事件在概念上的独立性相对应。)也就是说一个表达式从语言形式上能分离开的两个独立的部分都能进行概念上的独立指称。例如,“踢足球”这个短语是由两个词组成的——“踢”和“足球”,这两个词分别表达两个独立的概念——“踢”这一动作和“足球”的这一事物。独立象似性具体可表现为:“A separate word denotes a separate entity;a bound morpheme does not.”(一个独立的词表示一个独立的实体;一个粘着的语素则不大可能如此。)即一个在语言形式上可以独立使用,并且能够组成短语或句子的词能够表达一个独立的概念,而一个粘着的语素却只能用来构词,不能直接指称现实中独立的实体。例如,现代汉语中,语素“民”为粘着语素,不能单独指称people的概念,只有与“人”结合构成“人民”这个词后,才能独立指称people的概念。
(二)动宾式离合词的成因
从历时角度来看,汉语的复合词最初是由词与词组合形成的,按照独立象似性的观点,两个词通过某种句法关系组合在一起,它们是两个具有独立性的,可彼此分离的句法成分,它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短语,表达的是由两个概念组成的一个命题,例如,“我睡觉”中有两个概念,“我”和“睡觉”,“我”指称一个人,“睡觉”指称一个动作,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命题。而要使两个单音节词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词,不再表达一个命题而表达一个概念,则这两个词之前作为句法成分的独立性大大降低,降格成为一个词内部具有依附性质的语素。所谓独立性,即指在句法上具有分离性,即可以作为句法成分单独使用而在语义上能独立指称实体概念。例如,白菜、青菜、香菜,这三个词中的“白、青、香”三个语素在构词时已经丧失了其原本作为词的对于相应颜色和气味的指称,因为不是所有白色,青色或具有香味的菜都可以被称作“白菜”,“青菜”或“香菜”(“白菜”不等于“白的菜”),这三个语素是在对这三种特定的蔬菜形成认知概念的初期根据其所指实物的相应特点而形成的区别语素,已经丧失了它们独立的词汇概念,不能进行独立的对概念的指称,而是词语内部具有依附性的成分,通过某种方式与其他语素一起来表达词语的词汇概念。因此,两个都具有独立性的成分构成的是句法层面的短语或句子,且独立性越强,句法性就越强;两个成分具有依附性,那么这两个成分构成的是词,且依附性越强,词法性越强。独立性/依附性与句法性/词法性的关系如下图: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中的各种单位范畴,和人所建立的大多数范畴一样,都是非离散性的,边界是模糊的。例如,复合词最初是由两个词构成的短语演化而来的,两个词构成一个短语,在句法层面上,两个词的独立性都非常强,随着时间的推移,短语内部的两个词的独立性减弱,越来越不能够对实体概念进行独立的指称,两个词的依附性增强,短语渐渐向复合词游移,最终成为一个指称一个概念的词。词和短语的接线不是绝对的,离散的,从词到短语实际上是一个连续统,随着内部成分独立性的增强或者减弱,那么就可以向连续统的两端词或者短语游移。我们不难看出,离合词合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个词,分开时是句法层面上的短语,刚好处于词到短语这样一个连续统的中间位置,是词和短语之间界限模糊的部分。王海峰(2002)指出:“词和短语结构方式的共通性是产生离合现象的基础。”在这样一个动态的连续统之中,短语在向复合词的演变过程中,其中很大一部分保留了原有的语法结构,由于词也具有主谓、动宾、动补、偏正等和短语相同的结构方式,因而只要一些词的内部语素的依附性减弱,独立性增强,就能够向短语游离,逐渐由词法向句法上升,并停在了词法和句法的中间位置,最终形成了可拆开使用的离合词。
从认知语义学上讲,“汉语构词的主要方法之一是逻辑学上的‘属加种差’,即‘修饰语+中心概念词’”。“属”或者“中心概念词”通常表示一个语义类别,语义类决定了复合词要表达的中心概念,如“松树”,“梅花”的核心概念是一种“树”和“花”的概念,因此其中的“树”、“花”是它们的语义类或者中心概念。“种差”或者“修饰语”往往表示语义特征,对复合词的语义进行进一步细化分类,如“松树”,“梅花”中的“松”和“梅”对语义类别“树”和“花”进行进一步的细化分类,因此它们是语义特征。动宾式复合词,如读书,吃饭,由于它们要表达的概念是两个动作,而非“书”和“饭”这两个事物,因此它们的中心概念和语义类是动语素“读”和“吃”,而“书”和“饭”补充、限定动作的对象,因此它们是语义特征。颜红菊(2007)对复合词的语义结构进行了分类:
语素A+语素B
a.语义类 +语义特征
b.语义特征 +语义类
c.语义特征 +语义特征
d.语义类 +语义类
动宾式复合词的语义结构属于a种——独立+依附的情况,例如:出资,订婚,这些词都是要表达一个动作概念,所以动语素“出”,“订”是它们的语义类,表达这些词语的中心概念,而宾语语素对它们细化分类,是它们的语义特征。另外,动补式复合词也属于a类,例如打垮,驳倒。b类最典型的是偏正式复合词,例如:长辞,突袭,它们表达一个动作概念,“辞”和“袭”是它们的语义类。c类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离心结构复合词,例如:编辑,领导,它们内部的语素都是动作性的,但是这两个词表达的概念却是两个事物概念,而“编”和“辑”,“领”和“导”都不是这两个词的中心概念,而是这两类人的特征,因此是由语义特征加上语义特征构成的c类复合词。联合式复合词,如“国家”,看似两个内部语素都有独立的意义,但是“国家”合起来表达的概念是“国”而非“家”,所以依旧属于a类。而d种是无法形成复合词的,因为两个语义类表达了两个独立实体,这与词法的独立象似性相违背,而只能成为句法层面上的短语。例如,“地震”是一个词,“地”是一种事物的概念,“震”是动作概念,合起来这个词表达的是一种自然现象的概念,因此其内部语素是c类语义特征加语义特征的组合。而“我说”则是两个独立概念构成的一个命题,陈述的是“什么人干什么”,无法形成一个表达唯一概念的词,而只能是短语,因此属于语义类加语义类组合的d类。动宾式离合词在离析之后要成为一个短语,那么其中作为语义特征的宾语语素需要上升为语义类,成为宾语,其依附性减弱,独立性增强,同时,动语素的动作性也要增强,成为动语。
总而言之,动宾式离合词之所以能够离析,从独立象似性的角度来看有以下两点原因:1.离合词的两个构成部分独立指称性较强。2.可以分离是因为添加的成分使宾语的依附性减弱,独立性增强,动语语素的动作性增强。
总体上,动宾式离合词按照内部构成语素的性质可以分为几类:
1.动语素+名语素
缺席散步离婚返航还嘴打仗吃饭讲理吹牛
创业见面操心理发请假积德懂事付款断气
2.动语素+形语素
发疯帮忙吃香着凉着急保险捣乱发呆道喜
掺假吃苦卖乖走私叫好犯傻乘凉保密道歉
3.动语素+动语素
挨打洗澡鞠躬登记吃惊挨批接吻道谢睡觉
挨骂考试退休落选吃亏告别中用打盹上学
还有一类特殊的动宾式离合词由形语素+名语素构成,例如“灰心”,“红眼”,由于其中的形语素“灰”和“红”已经经历了词类的活用,分别表示“使…变成灰色”和“使…变成红色”,由两个形容词性质的语素活用成了两个动词性质的语素,因此我们也将这一类离合词看作动宾式离合词。
(一)动宾式离合词中动语语素独立性增强
1.动语由无界转化为有界
动语语素独立性的增强体现在其动作性的增强,它们所表达的必须是一个有始有终的完整动作概念,即这个动作必须有起点——终点这样明确的界限,例如,抬手是“打”的起点,落在某个物体上是“打”的终点。“打”这个动词由于可以有宾语充当其动作的终点标记,因此它是一个有明确的界限的动词,表示一个实在的动作。这样的词还有“卖”、“叫”和“吃”,它们都表示一个在时间上占据一定长度的活动。动词表达的动作起始和终止的界限越明显,其动作性越强,越能够表达一个完整的动作事件,独立性也就越强。普通动宾式复合词,由于其中的动语语素不表示一个独立的动作概念,因此它的宾语语素不能成为动语语素的终点标记,而动宾式离合词在离析之后,动语部分表示独立的动作概念,上升到句法层面的宾语部分成为了动语所表达的动作的终点标记,因此动语由无界转化为有界,其独立性也相应增强。例如,“打仗”、“卖乖”、“叫好”、“吃饭”,这些词的动语部分在离析之后宾语成为动作终点的标记,因此他们发生了有界化,独立性也随之增强。在离析之后,许多动宾结构离合词的动语部分之后都带有动词后缀,如着、了、过、的作为其动作性和独立性增强的标记。例如:
a.这两个国家去年因为石油资源的问题打过仗。
b.他们正散着步,这时候突然蹿出一条大狼狗来。
c.他吃了饭,倒头就睡,也不管桌上这些脏碗。
d.这小两口是今年六月结的婚。
2.形语语素的动作性增强
形语语素的动作性增强主要是针对于形语素加名语素这一类动宾式离合词而言。这一类离合词中的形容词性质的语素通过活用的方式,成为一个具有使动意味的动词性语素,从而其动作性增强,增加了离析的可能性。例如,“灰心”和“红眼”中的“灰”和“红”都是“使……变灰”和“使……变红”的意思,它们原本表示事物的静态的性状,而现在它们表示变成某种性质、状态的这样一个动态的过程,由形语素活用为动语素,动作性增强,更容易分离,从而成为典型的动宾式离合词,例如:
a.你灰什么心啊,还有希望呢!
b.他急红了眼,可是还是没有找到他心爱的宝贝。
(二)动宾式离合词中宾语语素独立性增强
1.宾语有指具体化
在一个复合词内部,由于宾语语素具有依附性,其语义特征往往是抽象的、无指的,而不能指称具体的实体,在离析之后,宾语语素要上升到句法层面,指称一个独立的概念和对象,则其指称必须具体化、有指化,要能指称占据三维空间的事物,具有较强的离散性。例如,“吃顿饭”,“见一次面”,“还句嘴”,“打一场仗”,宾语部分的“饭”、“面”、“嘴”、“仗”原本抽象而泛泛的指称变得具体而实在,而“吃一顿饭”,这顿饭具体指的是从吃的动作开始到结束所包含的事物的内容,“还一句嘴”,这句嘴指的是我从开始发声到停止发声其中包含的信息。因此,在离析之后,原本只是语素的部分发生了有指化,指称一个独立、有形的实体概念,在句法上就正好体现为宾语语素升级成为句法成分。
2.部分宾语由谓词性向名词性转化
动宾式离合词之中有许多宾语部分由形容词或者动词性质的语素来充当的,这些语素在离析之后,尤其是在中间插入了量词或数量短语之后已明显具有名词的性质,如“道个喜”,“帮个忙”,“洗一个澡”,“睡一个觉”,这便是语素名物化的结果。“道个喜”中“喜”原本指欢乐、吉祥的一种状态,离析之后转指恭喜的话。“洗澡”中,澡原是指洗手,《说文解字》:“澡,洒手也”,后来“澡”指沐浴全身。“洗澡”原本是并列式动词,离析之后,“澡”成为了一个名词,如“洗了一个澡”,“洗洗澡”,“澡”名物化之后指称洗全身这件事情。“睡觉”中“觉”原本指睡醒,离析之后转指睡眠,并且特指从开始睡到睡醒的这一场睡眠。这些词中的宾语语素都是非名词性质的语素,由于它们在构词的时候发生了名物化,转指与之相关名词事物,它们体词性增强,更容易成为动词的宾语,也就更容易独立出去成为离析之后的宾语部分。
动宾式离合词实际上是词——短语这样一个连续统的中间地带的产物,从独立象似性的角度来看,动宾式离合词在离析之前表达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概念,在离析之后通过一系列手段使得动语部分或者宾语部分的独立性增强,从而使其成为内部具有动宾句法关系且表达两个独立概念的短语。从独立象似性的角度分析动宾式离合词,能清晰地得出其成因,这对于我们分析其他结构的离合词的成因具有重要启示,能为接下来的探讨提供明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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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09.4
A
2095-4654(2014)08-0109-03
2014-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