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玉器二元对立纹饰浅析

景玉薇

(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西安 710062)

先秦玉器二元对立纹饰浅析

景玉薇

(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西安 710062)

新石器时代晚期,部落间征战频繁,玉器上二元对立纹饰呈多样化表现,纹饰内容多为征服部落与被征服部落的图腾形象。殷商时期,二元对立观念依然存在,但是由于统治者对权利的重视,商人不以自己的图腾为征服形象而借用夏代的图腾为征服者形象。西周时期,周公提出以“德”治国,不再提倡征服,所有部落均有生存的权利,表现在玉器上的二元对立纹饰开始淡化。春秋之后,二元对立纹饰基本消失。

先秦玉器;二元对立观念;纹饰

先秦玉器纹饰里常有两个动物纹饰上下组合出现,并且随着历史变迁,动物形象与动物间的上下位置也会发生变化。笔者认为,上面的纹饰为征服部落的象征,下面的纹饰为被征服部落的象征。此种构图形式也可称为“二元”对立组合纹饰,上下对立,对立的实质是征服与被征服。夏人是以龙为图腾,商人是以凤鸟为图腾,周人是以爬行动物为图腾(蛇或熊)。(见东汉班固《白虎通·姓名》)商人征服了夏取得了王权,周人接着取代了商王朝。表现在玉器纹饰上,商代玉器二元纹饰为龙立于鸟的头部,西周时期的纹饰多为凤立于龙的头部,春秋之后龙、凤位置随意组合。如此趣味性的位置变化是为何呢?

一、玉器纹饰与思想观念

新石器时期,部落林立,征伐兼并不断。玉器被认为是富含精气最多的神物。(“精气”的观念见《国语·楚语》,“神物”观念见《越绝书》)将敌对部落的图腾雕琢在玉器上敬献给神灵飨用,以祈求神灵保佑征战的胜利。上古时期,神灵不止一个,一个部落一个图腾一个神灵。《左传·僖公十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每个部落有自己的神灵,神灵是不会飨用非族人祭祀的食物。

图腾一词,源出北美印地安人部落,18世纪以来由英国人介绍到外界,写作Totem。图腾制度普遍存在于所有原始部落中。可以这样理解图腾:它是和某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群体(可以是氏族,也可能是一个胞族或整个部落)有特殊关系的一种自然物——多半是一种动物。绝大多数图腾都与本部落祖先诞生有关,图腾是本族的同类,也可以理解为本族的祖先,是本族的守护神,随时眷顾这族的每一个人。[1]11笔者认为中国原始社会是有图腾观念的,在新石器时期玉器纹饰上就有明确的表现。弗雷泽所著的《金枝》里提出根据原始人的“顺势思维”,巫师认为同类事物之间是可以感应的。表现在上古玉器上,雕琢神灵降临的形象,可以招引神灵前来飨用。

玉为神灵食品说最早是由臧振先生提出的,在他的文章中已有充分证明,在此不再赘述。[2]203笔者认可此观点并在本文引用。玉器纹饰“二元”概念最早见于邓淑蘋《论雕有东夷系纹饰的有刃玉器》这篇论文中,邓淑蘋所表达的仅是一种“二元”对立形式。[3]136臧振先生在《中国古玉文化》这本书中也提到二元观念,并提出玉器上所表现的“二元”关系颇有征服的意味。[4]149笔者认同臧振先生的观点,并借前人所提概念与研究成果做更进一步探析。笔者认为玉器纹饰上的“二元”对立实为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此纹饰流行于新石器时期晚期至西周时期,并随上古思想文化变迁呈现不同的变化。

二、新石器时期“二元”对立纹饰

新石器时期早期出土玉器极少,玉器在此阶段仅作为实用器。(辽宁海城小孤山的砍斫器)。新石器时代中期亦没有明显的部落征服关系,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与大自然之间的斗争。玉文化区域依然很少,此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是红山文化玉器。其中陪葬的有玉龙、乌龟,勾云器等。有学者认为红山文化玉器多与祈雨有关,笔者认可此观点。在新石器时期晚期,社会生产和文化精神面貌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各部落族之间接触频繁起来,征伐兼并不断。新石器时期晚期的部落有多少呢?《左传·哀公七年》记载:“禹合诸侯于塗山,执玉帛者万国。”可见在禹之前已有成千上万的部落。“二元”纹饰分布在华东地区的沿海一带,主要为东夷部落的区域。东夷民族崇拜鸟,视鸟为祖先神灵并以鸟为图腾,可引《左传·昭公十七年》“少昊氏鸟名官”为证。不同的官有不同的鸟名,也可以理解不同的鸟的形象为东夷部落内的小部落图腾。

(一)“神人”与“兽面”的二元关系。

良渚文化玉器上的“神徽”一经出土,便引起学术界一阵狂潮,研究者不计其数,观点也各不相同。发掘报告称“神徽”为“神人兽面像”(见图1),也有学者对其定名持不同的态度。“神徽”上面有插有羽毛的人面相,之下的兽面有“大眼”、獠牙、兽爪的形象。神人双手抓住下面的兽面,有征服之意。张光直先生认为此图为“神人与兽面的复合像”,人兽关系是巫蹻关系。人便是巫,兽面是蹻。巫师借助“蹻”的脚力上天入地与鬼神来往。[5]18笔者认为下面的兽面纹应该是以野猪为图腾的部落形象。良渚人是以鸟为图腾的,“神人”头顶的羽毛就说明这点,羽毛是鸟的象征,它与“神人”合二为一,与下面的兽面形成二元对立关系。对立的实质意在将敌对部落的象征——长有獠牙的野猪,刻在作为食品的玉器上供神灵飨用,以祈求福佑。

图1 良渚文化玉琮王及其直槽上的神徽

(二)“鸷鸟”与“人首”的二元对立

“鸷鸟”,《楚辞·离骚》解释为“凶猛的鸟”。《汉语大词典》解释鸷鸟为“凶猛的鸟,如鹰鸇之类”。在山东地区龙山文化晚期玉器上有鸷鸟与人首组合纹饰出现,此种形式是明显的二元对立纹饰。比如故宫博物馆藏的这件鸷鸟与人头的组合玉器,其镂空雕刻。“鹰”的神态高昂,爪子强劲有力地踩在人的头部,足下各雕琢一个侧面人头,亦为船型帽(帽上有短直线描绘)、杏眼、蒜头鼻、披发、嘴下两弯钩似为“獠”牙,嘴上弯钩下似为胡须。(见图2)此图应为被征服的男子形象。此“鸷鸟”与“人首”组合的玉器在天津博物馆与上海博物馆各藏一件。以上三件均为非发掘品,但巫鸿与林巳奈夫与日照玉锛比较推断其三件均为龙山文化时期产物。少昊传说是帝喾的儿子,姓少昊,名鸷。与鸷鸟同名。邓淑蘋文章认为此鸟可能是少昊的形象,笔者认为此说法颇有道理。因此,鸷鸟是否是少昊部落的图腾,值得进一步探究。

图2 鹰攫人首纹玉佩(北京故宫博物馆藏)

(三)虎与“人首”的二元对立

虎的形象在新石器玉器里也多有出现,笔者见到有二元对立的虎造型仅有邓淑苹在《论雕有东夷纹饰的有刃玉器》这篇文章中收录的两件,一个是藏于台湾养德堂虎纹圭,一个是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玉刀。[6]34上面有虎与人的组合,虎口大张,人头在虎嘴的下面,似要吞下人头。人的形象为船型帽、杏眼、蒜头鼻。此人头形象与上面鸷鸟下的人头形象类似。整体组合呈现出明显的“二元”对立关系。有一些学者认为虎为东夷某部落的图腾,笔者不赞同,东夷人以鸟为图腾是在各方面已有充分证明的。虎与人头像仅出现在兵器上,有其特殊的含义。《尚书·牧誓》武王伐纣前的训话:“勗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于商郊。”“武王戎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与受战于牧野”,孔传曰:虎贲,勇士称也。《礼记·乐记》论武王克商后,战士们“倒戢干戈,包之以虎皮”。妇好墓出土的虎食人头的青铜钺,以及发展到秦代的虎符,说明虎与人的二元对立出现在兵器上实为祈福战事的胜利。

(四)鸟与“神人”的二元对立

在1992年《中国文物报》发表的《赵陵山出土的两件玉器》这篇文章中,有江苏赵灵山出土的一个玉片,上面有鸟和人的组合图像,据报道其上方为一侧身而立的小鸟,其下连着戴官帽插羽毛的“神人”像,“神人”侧身蹲踞状。(见图3)笔者认为插羽毛的侧蹲人像并非“神人”,而应该是被征服者的象征。羽毛在此作为符号的象征,将羽毛插在敌人的头上说明敌人已经被征服。笔者认为此件玉器十分重要,因为其造形与之后商周常出现的二元对立玉器纹饰几乎一致,而且下面的侧蹲人形象在商代玉器中也很常见,是被征服者的象征。也因此说明了良渚玉器与殷商玉器之间的传承关系。

图3 良渚文化玉饰(江苏赵灵山良渚文化墓出土)(实物鸟头部已损,笔者根据鸟身形制复原头部造型)

对比一下华东沿海地区的玉器神秘图像,“大眼”和“獠牙”都是其特点,在东部沿海有广泛出现,从红山文化的玉猪龙,到日照两城镇“锛”上的兽面纹,再到良渚文化的兽面,虽有不同,但却有类似的特点。回想红山文化的“玉猪龙”也有类似野猪的獠牙,明显的猪鼻,也证明玉猪龙并非神灵图像,而是先民献给神灵的食物,是被征服的形象。与有飘逸鬣毛的“天下第一龙”身份是不同的。笔者根据比较考证,二元对立关系中带獠牙的面纹均为被征服的形象,此图像极有可能是上古神话中的“封狶”部落的图腾。《淮南子·本经训》说尧之时“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狶、修蛇,皆为民害”,可证与凿齿同时有封狶部落。“封狶”可能是以猪为图腾的部落。据考古发现,新石器时代遗址中是存在拔牙风俗的,主要分布在山东、苏北一带。臧振先生认为此应该属于“凿齿”部落遗址,“凿齿”部落以凿齿取得与自己图腾和祖先的认同。[7]222《淮南子·地形训》里有凿齿民的记录。其解释凿齿民为吐以齿出口下长三尺也。《淮南子》成书于西汉,笔者认为是西汉学者的错误理解,据考古资料可证明“凿齿”族并非长着长牙的怪物,而是凿掉自己牙齿与敌对的“封狶”部落人相区分相对立的表现。因此,新石器时期暂无统一的王朝,表现在二元对立纹饰上征服者部落形象在上面,被征服部落的形象在下面,征服关系为合理的表现。

三、殷商时期玉器的二元对立纹饰

到了夏末商初有多少国呢?《逸周书·殷祝》“三千诸侯会于”从万国到三千国得转变,说明了部落间征伐的成果。“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礼记·表记》)商人还是热衷于祭祀的。妇好是商代重要的人物,参与了多次大的战役,关于妇好征战的记录也很多,比如:方,受有佑。(《粹》123) 贞,王令妇好从侯告伐夷。(《乙编》2948)

商代玉器的二元对立多以龙鸟组合。龙在上鸟在下。一只小龙驾于鸟的头部,小龙张开大口似有吞下鸟之意。此类玉器出土存世也较多,妇好墓有一件。(见图4)

在国外博物馆也有一些。很多学者都定名这个是龙凤玉佩,这是目前学术界普遍存在的模糊区域。很多学者把上古玉器上所有的鸟概论为凤鸟,东夷部落以鸟为图腾,凤鸟只是其中一种,而且是发展到晚期的样式,东夷集团里面分有很多部落,有不同的鸟图腾。而且东夷集团内的部落也会征战。所以错误地将所有鸟都定名为凤是不合理的。包括国家博物馆所藏的妇好墓出土的一对戴冠鹦鹉纹玉器,下面标签被定名为“凤鸟”。此情况在各大博物馆与图录里均有出现。从文献中我们可以知道,先民对鸟的种类分得很详细。凤鸟的形象是飘逸的,妇好墓飘逸的凤鸟只出土了一件,其余的均为笨拙的、身体短小、嘴巴勾喙、丑陋的形象。此类鸟都不能称为凤鸟。都不可能是商人的神灵图腾“凤”,而很有可能是被他们征服部落的图腾形象,从红山文化的小动物可以知道,先民雕琢玉器已经有很成熟的技能,完全有写实的能力,如此漫画式的表现一定有其象征意义,应是对敌对部落的嘲讽。

图4 商龙鸟纹玉佩饰(小屯村出土)

为什么商人不以自己的图腾“凤”为征服者形象。而以被自己征服的夏的图腾“龙”为征服东夷部落的形象呢?分析此原因,笔者认为是政治因素造成的。商人征服了夏代成为当时的统治者,一切以政治统一服务。夏以龙为图腾,商人之所以不以鸟(凤鸟)图腾为至上神,乃因此时已有大融合之局面,在商人势力未成长之前,广大地区已经逐渐形成了共同之神祇存在。[8]69龙是王权的象征已经在古人心中根深蒂固了。

四、西周时期二元对立纹饰

《史记·殷本记》:“周武王之东伐,至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从商初的三千诸侯到周初的八百,也是征服的结果。然而周朝建立后思想大为转变,周朝统治者不再提倡征伐战争。而实行以“德”治国的思想。贾谊《新书·道德》“所得以生谓之德。”《周易·系辞》下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德”的本意就是“生”,尊重所有部落生存的权利。周公的“明德慎罚”(《尚书·康诰》),殷人表示归附,周人视“凤凰来仪”为吉兆。王者有贤贤之心则贤者有为臣之“德”。为臣者以“有册有典”(《尚书·多士》),文化较高的殷人为代表。由此,臣服于周的殷人的凤鸟之德——凤德,成为臣之德的象征。[9]93

此时“二元”对立纹饰有凤与龙的组合,凤与凤的组合。因为思想的转变,二元征服观念已经淡化。凤龙组合,凤鸟高站于龙的头部,身材婀娜多姿,尾羽由鸟的身子高高举起再垂向头前。小龙虽然被踩在脚地,但却无凝重的神情。(见图5)

图5 西周玉柄形器(萨特勒博物馆藏)

凤凤组合为两个形象飘逸的凤鸟上下组合,各自展示自己优美的姿态,已经完全失去征服意味。凤鸟造型如此飘逸地大量出现于西周时期令很多学者大为不解,甚至有人提出凤鸟是周人的崇拜对象,此观点是错误的。《白虎通·姓名》说:“禹姓姒氏,祖以薏苡。殷姓子氏,祖以玄鸟子也。周姓姬氏,祖以履大人迹生也。”周人的图腾是爬行动物,蛇或熊。不可能将被自己征服的商人的图腾作为自己的崇拜对象。

西周宣扬以“德”治国,每一个氏族都有生存的权利,不再提倡征服观念。周人征服了以凤鸟为图腾的商人,却并没有将商人的凤鸟作为被征服者的纹饰出现在玉器上,恰恰相反将凤鸟的图像更加美化了。如此有趣的表现,笔者认为皆与政治有关。在周人眼中,凤鸟不是敌人,而是贵宾。“凤鸣岐山”“凤凰来翔”都是西周繁荣的象征。周人的图腾没有改变,只是统治者的思想变了,不能再将刻有敌对部落的图腾刻于玉器上献给神灵飨用,因为这样是有悖于政治统一的。

[1]臧振.蒙昧中的智慧——中国巫术[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

[2]臧振.玉琮功能刍议[J].考古与文物,1993,(4):61-66.

[3]邓淑苹.论雕有东夷系纹饰的有刃玉器(下)[J].台北故宫博物馆学术季刊,1999,(4):136-162.

[4]臧振,潘永寿.中国古玉文化[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1.

[5]张光直.濮阳三蹻与中国古代美术上的人兽母题[J].文物,1988,(11):36-39.

[6]邓淑苹.论雕有东夷系纹饰的有刃玉器(上)[J].台北故宫博物馆学术季刊,1999,(3):1-34.

[7]臧振,潘永寿.中国古玉文化[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1.

[8]袁德星.上帝与上天——古代宗教信仰和古器物之关系[J].台北故宫博物馆学术刊,1990,(9):108-125.

[9]臧振.论凤鸟在周文化中的地位[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1):89-93.

【责任编辑 马 俊】

Analysis of Binary Opposition Values in Ancient Jade Decorations

JING Yu-Wei
(School of Fine Arts,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In the late Neolithic age,wars between tribes happened frequently,and binary opposition on jade decoration are diversified which are the totem images of the tribes.In Yin and Shang Dynasty,binary opposition idea also remains,but because the rulers think their rights are very important,merchants used the totems in Xia dynasty instead of their own totems for conquering image.In Western Zhou period,Zhou Gong proposed governing the country by using de instead of conquering,and all tribes have the right to live,and binary opposition began to fade away.After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binary opposition almost disappeared.

Qin jade;binary opposition;Ornamentation

J18

A

1009-5128(2014)01-0093-04

2013-08-31

景玉薇(1987—),女,陕西渭南人,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美术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