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海
1致命的是状如蝴蝶的蚕豆花。那一年,开在异乡和故乡的坡地上,有一群蜜蜂从遥远的故乡飞过来,呼喊着你的名字:乾生哎——,你什么时候回家?——题记窗外,夜晚的天空一片漆黑。有人将油灯捻亮,桌上的那台老座钟指针,清晰地定格在1942年5月27日21:40。死亡的地点是确切的:四川省江津县鹤山坪石墙院。导致死亡的原因是复杂的: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一个月之后,步履蹒跚的你,走出监狱,已是一身疾病,耳闻目睹到的,却是一座座中国城池在日军猛烈的炮火中失陷。举目张望,两行清泪为疾风击碎、坠落于地,你只能向潮湿的南方走去,最后经友人帮助,才辗转到这座清代老宅居住。在雾气重重的巴蜀之地,面对生命的重压和生活的窘困,你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感伤和孤独,还有随时会袭来的病痛。那几年里,曾经同一阵营中的蓝血们,因为需要纯洁,已将你逐出队列;猛士的激情,因为一峰“独秀”,而身陷于孤立无援的瓮城。在石墙院内,你抬头看天——天空只有石块垒成的院墙那么大;你常常大声叹气,感到胸部发闷、心跳加速,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你仍然要经常疾书到午夜,也不敢停下手中的笔,那是守望人格尊严的你,不愿意吃嗟来之食,实在太需要用这杆狼毫小楷,为你挣下能够养活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钱了。但诱发死亡最直接的原因,并非就是这些,也不是来自你尚未完稿的《小学识字教本》。这部文字语言学著述,虽然使你呕心沥血,但不足以夺走你的生命。夺去你生命的,是那些状如蝴蝶,或紫、或白、或粉红色的蚕豆花。2蚕豆花,开在一年又一年的春末夏初的日子里。但我不知道1942年的蚕豆花,是以什么样的姿态飞翔在你的眼前。多少年以后,我也曾在你和我共同的家乡安庆,看见这种形状酷似蝴蝶的花朵,纷飞在稼穑人家房前屋后的坡地上。它们有着淡淡的清香,作为一种民间疗病偏方,被贫困而无钱买药的女人们摘下、晒干,然后用沸腾的水冲开,端到桌上,稍等片刻,待那碗汤水凉了,一饮而下——其作用是对劳伤、咳嗽、高血压等诸种病患者具有凉血、降压等功效。然而,又有谁能想到:这晒干的蚕豆花,在雨季的五月,会返潮、会发霉,将植物的霉变菌毒,险恶地带入到一个人的血液里?虽然你不止一次饮用过蚕豆花泡开的汤水,并且喝完后,心里会觉得好受些,但这回它对你没有任何效果,血压不仅没有降下来,反而使你开始腹泻、恶心、呕吐,然后,又开始发烧。在后来的几天里,你再无气力站起;几次昏迷又苏醒后,冷汗淋漓的你,看到的是:床边的那面墙壁在起泡,斑斑点点地也在发霉,你的一呼一吸里,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霉味。或许你觉察到自己的生命时日不多,你想起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理名词:安庆。是的,长江下游江边小城安庆——它在遥远的三千多里之外,那是你的出生地、你的故乡。自你34岁那年(1913年)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也许你还记得你48岁那年,从武汉去上海,轮船经过安庆时的情景:当江边那座著名的古塔离你越来越近时,你正站在轮船舷边走廊上。虽然你知道客轮依照惯例,要在安庆码头停靠半个多钟头,但你没有下船,更没有随着那些下船的人流,向岸上的省城走去。尽管走出码头检票口,你就能踏进这座城市,在你熟悉的那一条条街道上漫步,甚至能够嗅到朱家坡西边街道上胡玉美酱园大缸中蚕豆辣酱正在发酵的味道,但你最终只是站在船上眺望——眺望你旅程中经过的一个地名。而这样的眺望,无论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那只是一种睹物思乡的怀念,而不是真正到达过那个地址。3作为乡党,也许你和我们同样拒绝不了蚕豆辣酱的诱惑。那种绛紫泛红的酱色,滴滴辛香,而又微辣、微甜,却如涨潮的江水,滚滚而来——散发着封缸酒浸润过的气息,在染红了你的舌苔同时,会不会由此及彼地,与生长在川地的同一种植物——蚕豆荚果未结之前的那个花朵有关?你辞世后,蚕豆花照样开在故乡和异乡的土地上。它们晒干后,很轻,又很重,对你出其不意地伏击,你没想到,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都没想到。那或许就是一个人的宿命,与蚕豆在哪个地方生长无关,只与你喜爱并一直信任这种叫蚕豆的植物有关,那只是发生在1942年5月底的一个偶然事件。2013年初夏,我自安庆出发,经武汉转乘动车,到宜昌参加长江航道文联一个文学座谈会。期间,同行们知道我是从安庆来的,因而有人和我在交谈中,说到了安庆的蚕豆酱,并由此联想到因误食霉变的蚕豆花,而身死异乡的你。一位来自重庆航道局的朋友对我说,原来的四川江津现今是重庆市的一个区,你寓居过的石墙院,如今是重庆市的一个景点。他还说,江津航道管理处的码头就在江边,离你此地的旧居、墓地都不远。他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因为去年春天,我去过重庆。但我想知道的是:在你弥留之际,你最想说出来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显然不应该由他们来回答。因为这只是我向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但在交谈中,我又有这样的疑惑:当我们今天兴致勃勃地谈起你的事情时,你居住过的地方、你工作过地方、你长眠的地方,在你离世多少年后,为什么会成为这个年代的风景?我老是觉得,你不会在供人参观的风景中出现,你的灵魂更不愿意成为任何景区的一个景点。当我走近这些景点时,即使我面对的是一座肃穆的石碑,那也不仅仅是我在看你,而是你走到了我的面前,正在审视着我,或者我们这样的人。作为你的同乡,我做过这样一种推测,在你生命最后的喘息中,你最想说出来的一句话,就是——我想回家。我的这个推测,没有人会去证实,因为它发生在2013年的夏天。而我遍查浩如烟海有关回忆你的文章,也没找到你在弥留之际,是否说过“我想回家”这句话。然而,这又并非是我一个人的臆想。我的这个推测被你的第三个儿子证实,松年曾经说过,那天(指1939年3月22日),披麻戴孝的父亲,对入殓的祖母(你的养母谢氏)说过,待抗战胜利后,孩儿一定和松年一起带你老人家回安庆……4然而1942年的那个夜晚,不仅是黑漆漆的,而且冰凉到冷酷,它无情地剥夺了一个人兑现承诺的权利,使承诺者不能在有生之年,扶着母亲的灵柩返回故乡安庆。而能够兑现这个承诺的那个人,只能是承诺者的儿子松年,他的哥哥乔年、延年,已先于父亲离开人世,只有他能够把父亲和祖母的灵柩,一起运回故乡安葬。如今很难想象,在那一个时空中,逝者的三子松年,心情是有多么的焦急而又沉重。在我看来,立誓要完成那个承诺的本身,是一种更为艰难的承诺。但我仍然能想象得到,自1942年6月1日父亲下葬江津县鼎山之麓后,决心履诺者的松年,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苦苦等待着将父亲的魂灵带回故乡的那个时间。这一等待,就等待了五年。可以想象,那五年中,每当蚕豆花在风中摇曳的时候,他那双躲闪蚕豆花的眼神,在雨季里流露的,不仅是哀伤,还有被一场雨又一场雨湿透的忧虑。跪在父亲的墓前,他决心带父亲和祖母一起回家的诺言,仿佛至今回荡在我的耳边。多年以后,他对女儿长璞说,“1947年办理迁坟手续时,灵柩上要刻上先父的名字和接收人的姓名,我不敢在灵柩上刻‘陈独秀三个字,怕在迁运途中有麻烦,只好刻上先父科考的名字‘陈乾生。”其实,岂止是在灵柩上刻上了“陈乾生”。1947年夏天灵柩运回安庆后,城北叶家冲那方墓碑的铭刻,也是“先考陈乾生”这几个字。然而,“陈乾生”这三个字,正是松年父亲的本名。52013年的夏天异常炎热,七月末到八月中旬,尤其炽烈,一切都是烫的:房间窗户的玻璃发烫,空调主机吹出的热浪发烫,柏油或水泥的路面发烫,阳光照在墙上,白晃晃的一片,刺疼了人们的眼睛。我头戴草帽,一次次漫步在长江安庆大堤上,并从大堤一侧防洪墙多个闸口走出,穿过沿江西路、沿江中路、沿江东路——人行横道斑马线,在这条道路的那一边的城区大街小巷里,试图找到1913年你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原因。但,终无结果。我能找到的,只是烈日之下与你有关的那些旧址——发烫的旧址:你出生的地方、你工作过的地方、你居住过的地方。但这些旧址,大部分已经面目全非,仅剩下的几处老房子的墙体和屋顶上的瓦片,也正经受着这个酷暑的煎熬,在继续地剥落,并碎裂,有的甚至早已被城市规划后的泥土填埋,变得缥缈虚无,或者去向不明,让今天的史学或文物专家的证实,左右为难,并且相互矛盾。我经常走来走去的这条沿江大道,是这座城市最南端的一条主干道路,也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它与江堤只有一道防洪墙之隔,如果此时我从沿江中路拾阶登上4号至3号码头那段防洪墙,仿佛这个城市的天空是从我脚下开始的。站在四米多宽的防洪墙路面上,朝城区方向看,进入我视野的,首先是车流滚滚的沿江中路,然后是路那边临街的商铺店家、机关单位;坐落于门牌55号处的安庆供水集团的办公大院——那里的陈家老房子已于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在建造这个院内建筑物的时候,顺理成章地被拆除。因而,我不需要再走进院内,去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老房子。即使你和你的一家人,在那座老房子中进进出出多年,演绎过许许多多寻常与不寻常的事情,但那栋老房子已经不在原处,你的这些事情就像是没有了来处,或者永远驻留在旧时光里,被今天的一些人记住,或忘记。这会儿,沿江中路55号那道栅栏式电动门在慢慢地向右边聚拢,我看见从沿江东路驶来的三辆小车,一辆接着一辆,缓缓地驶进院内,径直向大院后面那栋大楼驶去。当电动栅栏门慢慢地向左边伸展,就要关上的时候,我看到大门后方竖立着一块大理石碑刻:陈乔年陈延年烈士故居旧址。难道这里不是你的故居,只是先于你献身的两个儿子的那一个家?……6仍然是在那段防洪墙上,当我远眺这条河流上游方向,想象着1947年夏天,有一艘顺流而下,驶往安庆三北轮船分公司码头的客轮,按照逆流靠泊码头的安全操作规程,驶过江边古塔那片水域,再从那里转弯,在江面上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将船头对准上游方向,稳稳当当地靠泊于码头趸船时,我理解了一个人生前最后的心愿,或许就是他想说,但最终没说出的那句话:我要回家。其实,“我要回家”也是任何一个逝者那一家人的愿望。在江边小城安庆,于逝者的忌日,把他的魂灵接回家的习俗,虽然过程简单,却犹如仪式,至今既定不变,要在每年的夏天里进行,因为那是溺水者死亡或失踪最多的月份。这个夏天,在清晨,或者上午,我漫步于江堤,总与那些到江边去烧纸、去放鞭炮的人相遇。当火光映亮了喊魂人的脸孔时,我闻到了黄表纸燃烧时的焦香。他们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风从对岸吹过来,掠过江面,刮在堤上,扯起他们沾满纸灰的缕缕白发,其情其景让我顿生悲凉。但我也看到过两位年纪只在45岁以下的夫妻,在那一个上午,神色木然地望着堤下的江水,两人仿佛是相互喃喃低语,又像是向着滚滚东去的流水,用安庆方言小声地喊着:“回gā(家)吧,eá子(孩子);回gā吧,eá子哎——,你可听到了哇?”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也许没有人能够消解喊魂者的痛苦。但我还是希望,秋天到来的时候,已经比先前安静了许多的一江秋水,能够把他们心中的疼痛冲淡一些……感谢郑立松老先生,让我从他的《民国的那些回忆》中,得以知晓陈独秀灵柩运抵家乡时的一些情景。郑先生的这篇文章近四千字,其中记录到陈独秀灵柩运抵安庆的那几个段落只有几百字。但我仍然相信少年时代的郑立松,于1947年夏天的那个上午,在安庆江边的所闻所见,要比很多人的同类回忆文章更为接近历史中的那个真实。那一年,他正在安庆六邑联立中学读书。也还记得,去年秋天读到那篇文章时,我有些惊讶。在1947年的夏天,有一个少年来到江边,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为什么和很多人的“回忆”不一样?比如:1、运送灵柩返回故乡的是三北公司的客轮,其运送费用全部由三北公司资助,而不是众多人所说的那样,是雇了浙江帮一条木船顺江而下抵达安庆江边的。2、灵柩抬下客轮后,在那个少年和很多人的簇拥下,沿着堤岸前行,再折向城西马山脚下的地藏庵,而不是抬到西门外太平寺内存放。3、其时,岸上迎接灵柩的鞭炮轰响,烟雾弥漫中,那个少年清晰看到了挂在船舷上的“魂归故里”、“入土为安”的白幡——这一点,我没听人提起过。其实我的这种“惊讶”,放在历史那儿,什么也不是,简直可以被忽略,因此已经与那些历史无关。7乾生回乡的原初场景,只在1947年的夏天出现过一次。我要想目击那一幕,只能与旧时光里的那个少年相约,并和他结伴,一起走进那个夏天,然后再悄悄地进入那个上午。这自然是我的想象。但我觉得,这仍然与那个夏日上午的诱惑有关,甚至与那个夏天之前———1947年的蚕豆花,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因果关联。此刻,我从防洪墙阶梯走下来,沿着墙内堤道,向东步出250来米,正站在三北轮轮船公司码头的旧址上,试图以想象的方式,站在1947年的夏天里,以那个少年的视角,努力“还原”乾生返回家乡的情景。然而轮渡船靠泊码头的那一声汽笛,甚是响亮,阻止了我以任何方式,也包括想象的方式进入那个夏日上午。并非想象的是现实:轮渡码头,连接趸船的栈桥轰响,我看见满载着蔬菜瓜果的三轮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驶向栈桥,然后是挑着担子的菜贩,紧跟在车后面,急匆匆地走下栈桥,向这个城市的各个菜市场走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