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慧宁
20世纪之眼
20世纪是一个变革的世纪。世纪之初的两次大战和遍布全球的反殖民战争,英国乔治六世的加冕,圣雄甘地的逝去,新中国的政权交替,消费型社会的到来……汹涌的变革浪潮遍布世界各地和各个领域,然而无论在哪片土地之上,我们总是会看到一个手持相机的历史见证者:亨利·卡蒂尔-布列松,也正是因为如此,布列松被赋予了“20世纪之眼”的称号。亨利·卡蒂尔-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1908-2004),这位被誉为当代纪实摄影开创者的摄影大师辞世已有十年,根据法国当地的法律规定,布列松生前的各项档案将于今年解密,这将为艺术史学界对布列松的研究提供更多第一手的资料。2014年2月,蓬皮杜当代艺术中心协同亨利·卡蒂尔-布列松基金会和玛格南图片社,组织了一场名为“瞄准线”的布列松作品回顾展。展览共分8个展厅,按照时间顺序同时展出约350件布列松的摄影作品原件,以及约150件布列松的画作、电影、信件及相关资料,为观众多角度地诠释了一个立体的布列松。本次展览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展出的作品几乎全部为当时首批冲洗的原件,甚至包括摄影师亲手粘贴制作,最早在非洲、欧洲及美洲旅行所拍摄的“第一本摄影集”。
起步于超现实主义绘画的摄影事业
此次布列松回顾展分为三个大章节:第一部分为1926年到1935年,内容包括从布列松开始经常出入超现实主义画派在巴黎蒙马特高地或白夫人咖啡馆的聚会时起,直至初期在欧洲大陆及美洲旅行所拍摄的一些照片和画作,展现其早期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第二部分从1936年布列松回到法国开始,直到1946年他重返纽约结束,这一部分的作品流露出他浓厚的政治倾向,此时的布列松正为他信仰的共产主义的出版物工作,此间还拍摄了几部与战争相关的电影;最后一部分是从1947年,布列松与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乔治·罗杰(George Rodger)和大卫·西蒙(David Seymour)共同创立玛格南图片社(Magnum Photo)开始,到1970年布列松宣布不再进行纪实摄影创作结束。与此同时,配合展览各部分展出的布列松的绘画习作提醒着观众,在布列松成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纪实摄影大师以前,他少年时代的梦想其实是成为一个画家。
回顾展的一号展厅中陈列着几幅珍贵的布列松早期于安德烈·洛特(André Lhote)画室学画时的习作。布列松对自己的要求极高,以至于几乎未保留自己的画作,但从这寥寥无几的有着漂亮颜色的小稿中已然可以看出,布列松早期受到塞尚的很大影响。在学画期间,布列松结识了雷内·科日瓦勒(René Crevel)和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等超现实主义画家和理论家,开始频繁出入于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聚会。由布勒东定义,兴起于上个世纪20年代的超现实主义无疑影响了布列松一生的艺术创作,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地看到超现实主义的影子。
展览第一部分中,数本蓬皮杜馆藏的《超现实主义变革》杂志(超现实主义运动的核心杂志)分散陈列在场馆中。对比布列松的早期作品,我们可以从中看到马塞尔·诺雷(Marcel Noll)、曼·雷(Man Ray)等超现实摄影师作品中“由偶然造成的奇特形体,与其所具有的特殊动感”的影子。例如他1932年对着玻璃拍摄的扭曲了的自拍肖像,或1933年于意大利拍摄的《安德烈·皮埃尔·德·曼迪阿尔盖茨和雷欧娜·绯尼》(André Pieyre de Mandiargues and Léonor Fini)等一系列表现扭曲的身体局部的照片,清晰地呈现出他同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一样对变形的形体的兴趣。
展览中一组主题为《沉睡者》(Rêveur)的系列照片与超现实主义也有着密切的关系。沉睡者在超现实主义者中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沉睡或恍惚中的人暂时停止了一切外部活动,而由潜意识所引领,专注于内在世界。布列松在这组沉睡者中加入了不同的元素以给人遐想的空间。例如1932年于巴黎拍摄的画廊商人皮埃尔·寇勒(Pierre Colle),在倒错却平稳的构图中,寇勒躺在灰白色的被子里,图片下方的床脚部位摆放着三只鞋子,一个人与三只鞋子让人猜不透其中的故事。
在1933年布列松拍摄于意大利托斯卡那地区里窝那市(Livourne)的一张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一个平凡无奇的早上,男人刚刚从咖啡馆里走出来,在街角处手握报纸翻看;一阵风吹过,咖啡馆的窗帘刚好飞起,垂下的窗帘上打的结刚好掩住了男人的头部,仿佛它就是男人身体的一部分。摄影师在此使用了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在法语中,“打结的脑袋”意为“用下半身思考的人”。布列松像所有超现实主义者一样信仰“偶然”的力量,这甚至已经融入到他的工作方法中。布列松非常喜欢城市,因为城市对他来说是一个聚集了各种巧合与相遇的地方,“我只相信偶然。”所以他提着轻巧的莱卡,尽量将自己隐没于行人之中,或寻找,或等待那“客观的偶然”。“我精神放松地走上一整天,在路上寻找拍摄那些鲜活的‘现行犯。”布列松说。
决定性的瞬间与完美构图
布列松于1952年提出的“决定性瞬间”理论对后世影响深远,以至于每当人们提起他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名词。“凡事都有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在这一时间点上凝聚着足以表达整个事件的精华信息。这一理论的发表,甚至使19世纪末发明的拍立得技术在摄影艺术中找到了自己的课题。
这次展览中展出的《圣拉扎尔火车站后方》可被看作是最能验证这一理论的代表作。这张大约A3纸大小的相纸上呈现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屋顶,近景中从横伏在积水里的一条扶梯上一跃而起的男人身影稍显模糊,中景以一条围栏将画面分割开,围栏上一张看似芭蕾舞海报的招贴画倒映在水中,与前景中跃起的男人及其倒影相映成辉,瞬间使男人的身影也显得轻盈而欢快。横陈在积水中的扶梯亦有着铁轨的形状,与远景中模糊的圣拉扎尔火车站相互映射,让人联想到旅途和艺术带给人的愉悦,而忽略了这宛如天鹅湖的水泽实际是于杂乱工地上的一片积水。布列松的抓拍一秒不早也一秒不晚,若他在一秒钟以前,或一秒以后按下快门,男人或是仍在扶梯上行走,或已落在了水中,布列松将错过这如同翩翩起舞的一幕。
布列松的天才也体现在他对构图的精准把握和对时机的绝对掌控上,他从不对照片进行剪切修改,而都是在摄影过程中构图,一次成型,而其效果常常令人惊叹。布列松对黄金分割率有着极大的热情,以至于他几乎没有使用过正方形的底片,因为与长宽比例接近黄金矩形的135底片相比,正方形的底片很难创作出完美的,或者符合黄金分割率的构图。
出自于《雷诺阿摄影集》(Album Renoir)中的一张摄制于1933年的照片在展览中非常抢眼,经过的参观者无不在嘴里念着“sublime!(太美了!)”。这张照片拍摄于西班牙赛维利亚的一座建筑废墟中,由白色的残垣断壁所构筑的封闭空间里,布列松在一个被凿开个口子的墙壁的一边,另一边是一条已没有屋顶的走廊,在里面玩耍的孩子们已经认定这里是他们的游乐场。抛开主题本身,我们可以试图用数学的方法来分析这张作品。在黄金分割率中,将黄金矩形以方形不断切割,会使每个正方形中有两个点落在一条弧线上,这条弧线即是“黄金螺线”,如果我们将一条黄金螺线重叠在布列松这张照片上,可以看到,布列松面前墙壁上的破洞边缘几乎与这条黄金螺线完全重合,而站在最前面望向镜头的孩子恰巧在这条黄金螺线的中心处。使用了黄金螺线的构图会使人潜意识里感觉到美感,因而时常被摄影师们应用在构图之中。而在布列松的照片中这条黄金螺线之所以让人觉得神奇,则是因为它完全是自然形成,完全没有摆拍的痕迹,即便是其中玩耍的孩子们,也是自主地移动到摄影师所期待的位置。这正是布列松一贯的工作方式:手持相机等待着主题目标的自主行动,尽量少地干涉他们,等待,并在适当的时机按下快门,成就一张美学层面上完美且具有深意的照片。
纪实摄影大师
1947年,布列松与志同道合的好友罗伯特·卡帕、乔治·罗杰和大卫·西蒙一同成立了玛格南图片社,开始在新闻摄影业里大展身手,其作品在符合媒体需求的同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艺术层面上的高质量。他关注着战后混乱世界里接踵而至的社会现象,在很长时间里同时进行着几个主题性的研究,比如城市化之后的市民生活、战后飞越式发展的工业所导致的消费型社会的形成等。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不仅仅是纪实报道,而是综合了哲学思考、艺术创作和社会分析的“视觉人类学”。
由策展方所推荐的,最能体现布列松这一时期所关注的命题的作品,当属1967年拍摄于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这张《线形加速器》,男人由于过于急切的想要控制这台机器,以至于大半个身体被其吞噬。与很多表现工业社会主题的摄影师不同,布列松没有去表现非常具有形式感的工业生产的重复性动作,也没有去感性地探讨这一时期工人阶级的社会地位,而是更直接地表现机器与人的关系,以此进行对于社会在急剧的工业发展下所产生的隐患的思考。
布列松晚年成为了佛教信徒,晚期作品开始大量采用摆拍,画面宁静而充满禅意。1970年,布列松对外宣称他将不再进行纪实摄影的创作,而重新拾起画笔,继续少年时的梦想。“摄影是一种直接的行为,绘画则是一种冥想。”他说。此间他持续多年的一项活动就是对着镜子描摹自己。早些年在面对记者的采访时他曾说:“对我自己的脸,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而此时的他却不断地描摹着自己,纸上的他与现实中的他一同老去。
在当代的学者中,对布列松的研究一般分为两个泾渭分明的方向:其一是由美国史论家提出的,侧重研究布列松上世纪30年代作品的“艺术价值”,他们将布列松的作品与上个世纪的艺术运动联系在一起,讨论其内在的美学价值;其二则是普遍在法国被采用的,倾向于肯定布列松作品的实用价值,对其“纪实摄影师”,甚至“摄影记者”身份的肯定,侧重于研究布列松战后的系列作品。然而在此类的研究中,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出一个绝对的结论,因为真正的布列松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标签。此次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布列松回顾展也特意选择了较多布列松较不为人知的作品,致力于更全面地呈现这位摄影大师的艺术成就。展览将持续展出到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