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离开神农架那个早晨,锁门后想起网线被我改变了走向,又回到房间把它复原。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住到那个旅馆,为什么要在意走后的事?这个问题,同下面一个问题,在我看来,是一样的:一个无神论者,为什么要在意死后的事?
上午按朋友提供的地址,访问了火烧村的老陈。他住在公路的另一面,一条索桥通到他家门口。老陈挽留我用午饭,我婉拒了——我已经看见他在屋里找酒,而我这次旅行中是不允许自己喝酒的。
十一点多钟我告辞。从108国道到火烧村的公路,叫西大公路,碰巧是我前几天曾走过几公里的那一条。它果然在修路——修路已不足以形容它的面貌,山水引起的塌方把这段路的多一半掩埋了,车辆只能绕行河滩中的小路。我趁机到河滩里去玩,顺便拣好看的石头,这次谁也不送,放在家中的鱼缸里。是的,我还没有鱼缸,但家中的猫一直劝我养几条鱼呢。
我发现了四块极其出色的石头。第一块,远远地就吸引住我,但我在石头堆上跳跃到那里时,说什么也找不到它了,这件事让我迷惑了好一会儿,想了各种原因,没一种说得通。第二块,如果不是有七八吨重,我一定带上车了。第三块有毒虫把守,第四块我总算到手,用水洗净,放在一边晒干,走时忘了拿上。
我带走了另一些也还不错的石头。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虽然不搜集石头,他对类似的各种玩意所知甚多。他给我一些指点,其中一条是,石头并不是越圆越好。
“是的吗?”
“你不会拣了一堆圆石头吧?”
“当然没有。全是方的。”我一边说,一边把座椅下的石头往外扔。
在下一个地方,我按他的指点,找了半个小时,一无所获,这地方显然已被几百个他那样的人翻腾过了。
我发现拣石头是十分有趣的活动。在石头堆里跳来走去,打量每一块石头,有时惊喜,有时失望,那种寻找和发现的乐趣,果然令人着迷。和钓鱼一样,它的乐趣可以是纯粹的。我不喜欢钓鱼,但我认为自己可以喜欢上拣石头,也许回家后我该读些矿物学。玩耍方面,我的兴趣已经嫌多,不过我可以戒掉两三样来换这一样。
在河滩上,我禁不住地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眼光被一些石头吸引,却跳过另一些? 一块半埋在沙土中的石头,为什么我们想要翻起它,为什么我们不想翻起它?内行人自然有他们的成见,而我,一个对石头的讲究完全无知的人,是什么因素,使眼光在这块石头上停 一秒钟,在下一块石头上停两秒钟?——是的,我虽然没有那些成见,但我仍然有我的成见,我不懂石质,纹理,形状,但在步入这河滩之前,我已经有了一套想法。
美究竟是什么呢?比较容易接受的见解——许多哲学家的意见与此大同小异,或貌异实同——是认为它既在物体之中,又在我们之中。我要是对这见解满意,也就不用想这问题了。最不能满意的,是那个“在”字——或用别的术语,不管用什么,只要这谓词明示或暗示了 某种与属性、部分、有无相关的含义,暗示了某种可以独立分析的品质,我就觉得,这定义是无法接受的。比如面前的石头,每一块,都是合理的,都有其好看之处,都值得搬到车上去。确实,一些石头明显比另一些悦目,令人愉快,但此刻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相信,那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顽石,只不过是对应着我们能力的边缘而已(能力之外的事无可讨论)。
从火烧村到108国道,只有十三四公里。在这段路上,我已经消磨了两个多小时。endprint